这个早晨对我们来说如同一个梦魇,况且这还只是个开始,后面等待我们的还不知什么的到来。我们每个人都疲惫不堪,身上没有一丝力气,渴望得到食物的补充,可偏偏这沉重的身体使我们抬不起一下手臂。我们仅仅是伸着脖子喝水,这根本不需要手的参加。这跟昨天刚来时截然不同,虽然也劳累,但完全没有一点儿食欲。是的,就是这样,越是疲惫越不吃饭,越不吃饭就越没力气,没力气训练时难免拖后腿,这是个恶性循环。因而我在开饭时强行命令二排所有人员必须要吃一个馒头,喝一碗粥。老一辈革命者告诉我们许多道理,越是怕苦就越要失败,只有战胜了苦累,才能战胜敌人。我来到排长身边。
“排长,感觉如何?还行不?”
“还行,他丫的,你还别说,背着这么个玩意儿还真是挺磨人的。这要是不亲身经历还真不知道老一辈是怎么打下江山,建立新中国的”排长笑着说,让人感觉无比的亲切与自然。
“是啊。我也感觉到了,七十斤的东西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我实在担心兄弟们的安全”我蹙眉眯眼。
“你说的倒是实话。不过你山子还真是行,跑了个十公里看起来跟个没事人一样,真不愧是我连的拳头啊。”
“排长你真是过奖了。我也就一个粗人而已。”
“诶——话不能这么说,没有聪明的大脑怎能很好的支配自己的身体呢,是不是?哈哈”他在笑,我也跟着苦笑,这种苦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清楚。
“我看到你今天的表现了。看来我之前没有看错你,你确实是有能力的人啊!”
“排长——”
“你什么也不用说了,好好干你的,我相信付出总有回报的!”
“嗯,好的,排长”我十分肯定地说。
临出时我特意带了几个馒头,我知道志辉当时是被抬回去的,可能他正需要这几个馒头也说不定。我来到宿舍,他正趴在床上,背上还背着那十五块砖,这时候看起来活像个乌龟。我禁不住笑了起来。他被我的笑声激醒,挣扎着想爬起来。
“山哥,你怎么来了”刚说完又被砖块压下去了。
“哥是特意过来看看你的,你看你早上累成那样,你平常的体能也不至于落得最后一名啊?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我感觉很奇怪,虽然他是新兵,但是平常训练也不比别人差太多,怎么今天早上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没事,山哥,可能是我昨天刚到这儿,晚上有点儿失眠,早上起来精神不足吧。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我!”说着还对我露出了微笑。
“真是这样就好了,你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哟”他眉头一皱,但是瞬间又压下去了。
“早上还没吃饭吧?来,哥给你泡个馒头”说着我拿出从食堂带出的馒头,撕成碎片泡在盛着开水的碗里。“能坐起来不?”我问他。
“能,山哥。”我一只手拿碗,一只手扶着他。
“来,我来喂你。”
“别了,山哥,我自己来吧。都是爷们,我自己能行的”他像打了鸡血一样,突然有了力气。
“行,行,你自己吃,我别不过你”我看出他的羞涩,也只好顺着他的台阶下。我问他:“白天的训练还能坚持不?”他赶忙放下碗,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能啊,当然能了!”
“可是你现在这样子……”我的意思很明确,这样子是肯定完成不了剩下的工作的。
“我行的,山哥,我就是有点累。你看我”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发出“砰砰”的声音“刚刚吃了点东西,又休息了这么久,人好多啦。”我盯着他不说话,他看出不对,又急着解释:“我真的能行,山哥。再说了,你们都出去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那还不得寂寞死我啊。我这人就不能闲着。你就让我继续训练吧!”他说着说着竟然变成了祈求的语气。我看着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生出一股心疼。
“行,我可以让你参加。但是你万一坚持不行了,一定不要勉强自己,听到没有?”
“嘿!放心吧,山哥!”
“那行,你先吃点东西休息着,等会准时参加集合。我就先出去了”我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刚要踏出帐篷的那一刻,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谢谢你,山哥!”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只要能让兄弟们开心,一切都值了!我继续向前走去,头也没回一下……
早上的训练已经结束了,白天的工作也即将开始。八点钟,我们按照规定在原来的地点集合。身上还是那五十斤的砖,脚上还是十公斤的沙袋。
“早晨我们进行了一次十公里越野,大家累,我也累。但是累不是结束,累只是开始。只有完全的适应才能避免完全的痛苦。我们前一个月主要进行体能的强化训练。早晨与傍晚进行一次十公里越野。白天主要对爆发力与忍耐力进行训练。主要科目分为三个一百:一百个俯卧撑、一百个仰卧起坐、一百个深蹲,以及一百米折返跑,四百米冲刺,举圆木。我们深处老林,木头多的是,滚碎一个还有一个,大家尽管发泄。”我们听到这儿时,都笑了起来。连长接着说道,“我知道大家都恨战争,战争让我们有家不能归。那么,就请兄弟们,把这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在这些树木上吧,把你们的汗水全都洒在这片土地上吧!”这是多么激慨奋昂的话啊。是啊,一切都是战争的错,如果不是战争我也不会有家不能归,如果不是战争多少兄弟也不会长埋他乡!就让汗与水一同流下吧,就让血泪来见证这段艰苦的岁月吧!“今天上午的任务就是三个一百,一百米折返跑10次,四百米冲刺5次,举圆木100次。各排组织训练,排长严密监督,不准放漏!先完成任务的排可以自行组织开饭,午休到下午两点;未完成任务的排直到任务完成为止。无论你们何时完成,但是早一步完成就早一点休息,下午两点准时集合!各排,带开!”
这是个不小的任务,先不说早晨的十公里已经让人疲倦不已,就是那七十斤的东西现在还在身上缠着呢。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训练,对于我们来说近乎炼狱。而我们就像那些在炼狱中煎熬的鬼魂,不停地受着烈火的淬炼,不过我相信,总有淬炼成不坏之身的一天。我带着二排找到了一个空敞的地方。
“弟兄们,我们即将开始上午的强化训练。虽然说早一点训练完早一点休息,但是我知道,这并不简单。”这时,我隐约看到志辉的头低了一下。“我们作为一个集体而存在,每个人都是这个集体的灵魂。我希望今天的训练大家都能够坚持下来,咱们可以晚一点吃饭,可以不休息,但是为了国家的胜利,为了人民的幸福,为了以后能活着走出战场,大家一定要坚持下来!接下来,我们首先对四个一百进行训练。”
“间隔距离各两米,散开!”我调整好队伍,“都有,俯卧撑——预备”
“嘿、哈!”一句曾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话,如今听起来是如此的艰难。我也跟着趴了下来。
“大家自己喊,数到一百自行起立!”
“一……二……三……”
我感觉双手很难撑住,从做第一个开始就感觉到了那份坚沉。到了二十几个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大臂的麻胀。我的手臂开始发硬,我有一种感觉,感觉我的手臂此时像一根铁棒棒一样。这不是我的肌肉造成的,这是身体分泌的酸给了我这种假象。如果这时候有人摸一下我的手臂机会发现,它像海绵一样柔软,这是一种完全无力的感觉。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绑在背上的砖块压得我直不起腰。我像是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怎么用力也逃不掉。我感觉上下身体从腰那里被折断了,呈八字的一捺形,只看到上半身在不断地起伏,下半身几乎要塌在了地上。我抬头看了一下其他的战友,明明是深冬季节,可是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汗水。我把目光转到志辉那里,只见他闭着眼,咬着嘴唇,那嘴唇几欲出血。“他能坚持下去吗?”
“25……26……”场中声音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小,有时候隔了好久才听见有人报了一个数。就这样我也不知道做了多久。到了整整一百的时候,我几乎是跪着起来的。我起来不久,也有人相继起来。
“七十八……”我听见志辉的声音,全场几乎就他一个人还在那趴着。他脖子上青筋暴露,脸色发红,比夕阳还红。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句。
“志辉,加油啊。你一定要挺住,我们都会等你的。”
“兄弟,挺住!我来陪你一起做!”副班长李云说完就趴了下来,志辉做一个,他就做一个。
“我也来陪你做”
“我也来!”
…… ……
呐喊声如同炮雷一般一声声响起,此起彼伏,这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了,比贝多芬的交响乐还要好听。我也悄悄地趴了下来,心中不断地默念“兄弟,挺住!”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年开展人民公社时,也没看见过有如此团结统一的场景。我想,真正于战场上冲锋陷阵时,可能团结比能力更重要。你只有放心的把后背交给你的兄弟,你才能走出战场。
志辉到最后几乎是趴着做完的,其实不止是他,那些陪他重做的兄弟们,最后也都是趴着做完的。还有好几个项目要做,有时候想来真是吃了前世,今生,未来三辈子的苦,都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苦了。直到我们举圆木时,已经接近十二点了。那左右换肩的举法不仅考验个人的耐力,更考验着前后兄弟之间的默契。中间过程但凡有一个人放手,都将给另一个人砸成重伤。谁都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那将不仅仅是对别人最大的伤害,更会使自己的内心以后都不再安宁!
“一、二、三——举”,“一、二、三——放”反复循环,没个尽头。志辉那一组因为志辉的原因比别的组慢了许多,但是其他的三个兄弟也没吭一声气。
“啊!”志辉肩膀突然一斜,圆木往旁边一倾,眼看着所有重量就要压到后面扛木的两个人身上,旁边提前做完的人赶紧一个疾步向前,替他顶住了圆木。一场危险总算成功避免。可是,就在这时,一声怒吼传来。
“谁让你帮他的!”连长指着帮志辉的周信走来。“你!谁让你帮他的!”
“报告连长,我看见他的圆木掉了,可能会造成危险!所以才……”周信感觉自己并没有做错,事实上他确实没错。然而连长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
“所以什么所以,有什么可解释!错了就是错了,你给我趴下来,做完二十个俯卧撑再起来!”连长表情严肃,眼睛睁得很大!
“是!”周信估计也不想多说什么了,很明显是想把这一切吞到肚子里,便趴在地上一个个地做了起来!
“我告诉你们过,训练中不存在任何帮助,只有能或者不能。能就继续坚持,不能也是坚持。一个是坚持着活,一个是坚持到死。你们自己选择!”连长对着我们说到。说完时还特意看了我一眼,我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一!二!……”周信几乎是呐喊着做的,他脸色发青,他是在宣泄心中的不满啊。本来兄弟间亲如一家,更何况是在危险时刻,他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好兄弟受伤?他不清楚连长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既然说了,这就是命令。他觉得事应该这么办,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这么做,大不了再做二十个俯卧撑。
大约是连长的话激起了志辉的斗志,又或者是周信的行为使他燃起了信心。反正他是来了力气,手臂抖木头却没掉下,腿在抖身子也没倒下,就是这样一口气做完了整整一百次。我的心被狠狠地揪着,不知道是因为志辉的坚持,还是因为周信的执着,又或者是因为连长的批评,总之我感觉很不好受。我们回去时已经是一点了,我没心思吃饭,随便咽了几口菜就回到了帐篷。那个中午我躺在床上一下也没睡,浑身的酸痛让我忘记了疲倦,我想了很多,虽然我承认要让别人自己坚持,但真正到了战场上能没有协助吗?那天下午我们还是重复着上午的训练,有了上午的历程,我们不再感觉吃惊或讶异。我们拖着身体完成了一个个项目,傍晚又拖着脚跑了个十公里。直到夜里就寝时,直到我们卸去这一身“装备”时,我们才感觉真正做回了自己。如同被唐僧解救了的孙悟空,终于获得了身体上的自由,但是心还是沉重的。我在晚饭时听那些战友互相间开着玩笑,“当初选择留在炊事班就好了,除了烧饭做菜也用不着如此辛苦啊”。我心里苦笑,其实哪样工作是那么容易干成的?
晚饭后我一个人靠在大树下闭目冥思,从林间飘来的清风给我未有的轻松。我听到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脚踩落叶的声音,但是我没有起身。
“山子,在休息呢”,是连长。他走到我侧边坐下,也靠着树。我眯开一条眼缝,看了一眼,又闭上了。
“嗯”
他拿出一根烟递给我,我摆了摆手。他就自顾自地抽起来了。
“是不是觉得白天我做得很不对?”他看着天空说。
“我也不清楚,也许我们都有不对的地方吧”
“山子”,他吐了一口烟,“你知道我爷爷的事吗?”
“嗯?”我睁开了眼睛。“你爷爷?”
“嗯。我爷爷!”他深吸一口气,“当初我奶奶嫁给我爷爷时才19岁,20岁时生下了我爸爸。后来我爷爷去当兵了,就没再回来!五十年啊!整整等了五十年啊,直到我奶奶去世时,嘴里还在念叨着我爷爷的名字。”我被震撼了!我完全不知道他家里还有这段历史。
“后来啊,我就不断地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我参加战争了,我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活着回去见自己的父母,爱人和孩子。决不再让他们像我奶奶一样孤单。”我静静地听他说着。
“嗯!”
他很投入,就像自己亲身经历了那场战争一样,就连烟烧到了自己的指头他也不顾。“你知道吗?我们今日的松懈可能明天就会让这群刚刚成年的孩子失去家庭,让那些刚刚成家的女人失去丈夫,让那些刚刚出生的孩子失去父亲。你知道吗?”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想到了爸妈,想到了大哥,想到了我那亲爱的翠英以及那刚刚出生的女儿,我一定要活着回去见他们!
“你知道吗?我并不是个无情的人。确实战场上需要配合,可是若是缺乏了良好的体能素质作为支撑,你能走下去吗?再者,即使你的战友不放弃你,你又忍心去连累,去拖累他们吗?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着就站起了身,然后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药膏递给了我,“拿去给他们擦擦吧”便转身朝帐篷走去。我在原地呆了好久,细细地品味着他说的话,再看看手中的药膏,心中突然涌现出无限的柔情“也许有些关心注定不平凡!”
我来到志辉床边,轻轻地摇了摇他的手臂。
“志辉”我小声喊到。
“呀,是山哥啊,来,你坐。”
“不用了,我来主要是看看你的伤。”
“谢谢你了,山哥,我已经没事了。”他故作镇定。
“都那样子了,能没事吗?”我赶紧在他身上寻找起来。
“嘘”他突然打了个冷颤。
“怎么了?”
“嘿,山哥,你手放在我背上了”
“背?”我听后赶紧捋起他的秋衣。“咝……”我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大的伤口,一道一道的,外面还泛着白,这是血流尽了的表现啊,这个样子是怎么训练的?我赶紧问他。
“志辉,这背部是怎么弄的?”
“应该是早上在山上摔的吧。当时砖在后面硌的。”他脸红红的,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让你坚持训练也不是这么个方法啊!”我佯怒道。
“嘿嘿,我就是想跟你们一起训练来着。我呆不住。”说着还拿手往头上挠挠。
“你不用说了,明天停止训练,先休息几天。连长那儿我帮你跟他说。”然后我又从口袋里掏出连长给我的药膏,“志辉啊,其实连长也很关心你们。只是他在那个位置必须要好好监督你们。你一定要理解!”
“放心吧,山哥,我都能懂,连长他也是有苦衷的。”
“呐,这是连长刚刚给的药膏,我给你涂上。”
“是连长给的?看来是我们误会他了,他并不是不关心我们的”他皱着眉头,突然说到,“山哥,回头我会带着周信过去跟他道个歉的”
“嗯,那就好,能明白事理就好。”这时候药膏也擦完了,我替他盖好被子,“那什么,你早点休息,晚上有事就叫旁边战友”
“好的,山哥,谢谢你。”
“嘿,臭小子!我走啦!”
我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在门外就听见里面的呼噜声,我不禁笑了起来,兄弟们实在是太累了。我踮着脚往里走,一个床铺一个床铺地查看,看到不小心把被子蹬到地上的,再给他盖到身上。这些简单的事情总是会让我感觉到幸福。我躺在床上,透过门缝看月亮正落西山,或许天该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