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香涵已经回到南浔的张家大宅了。原来,香涵晕倒之后,付文佑立刻就带她去看了法租界的医生。医生说,香涵这是怀孕初期,因为贫血导致的妊娠反应。可能是由于饮食不均衡、睡眠不足、过分疲劳引起的,如果不注意,很可能会造成先兆性流产。
因为一时找不到张翼本,付文佑便直接用游艇,把香涵送回了南浔张家。毕竟,照顾孕妇他可不擅长。
此刻的香涵还有些迷糊,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些什么。
“陈妈,太太醒了。”甘草冲外面喊道。
“老爷呢?”虽然迷迷糊糊的,可香涵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张翼本。
“我的小祖宗,你睡醒了?医生说你这是低血糖,这几日怕是没好好吃饭。你这刚怀上,可得万般小心。老太太已经吩咐小厨房,每日给你炖了补品送来。”
居然怀孕了?虽说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来得比预期要早了一些。香涵担心腰太粗,舞会上穿裙子不好看,这几日一直有意饿着。也是自己马虎,其实算算日子,也该猜到怀孕这事了。香涵的肚子也算争气,不枉老太太几番费心安排。
“老爷呢?”香涵又问了一遍。
“老太爷让他在祠堂里跪着呢。”陈妈看四下无人,小声说道。
香涵吓得坐了起来,除了心疼之外,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几分幸灾乐祸,原来那个不可一世的张翼本,也会有今天。对于老太爷,香涵还是很陌生的。只记得嫁入张家的那天,给他敬过一杯茶,平日里最多也就是远远地看见过一两回。香涵听陈妈说,这位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可不是个寻常人物。
当初上海开埠,打破了广州十三行独大的局面,张家祖上因此发了财,但直到张翼本的祖父那辈,才靠着生丝和食盐生意,跻身南浔“四象”之一。想当年,老太爷张尔善接手张家盐业生意的时候,连李鸿章的亲家,当年同在江南经营盐业的任家,都要仰仗张家照拂。后来,张家曾经一度成为“四象”之首,和老太爷这么多年在生意场上的杀伐决断,也不无关系。
老太爷年轻的时候,于仕途上不得志,一天的官也没当过。不像长兄张尔璨那般,国子监的太学生,早早就在官场行走。因而,在以读书入仕为重的父亲张辅仁那里,老太爷始终抬不起头来。以至于这么多年,张家南号总觉得矮了东号一头,直到张翼本官居要职,形势才有所逆转。老太爷对于这个颇成气候的独子,向来甚是严苛。如今,即便张翼本是个说一不二的政府大员,在老太爷那里,也还是个谨言慎行、毕恭毕敬的孝顺儿子。
香涵赶紧起来换衣服,陈妈还有一堆的话要嘱咐,香涵已经没心思听了,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去祠堂找张翼本,一方面是去解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另一方面,也是去瞧个热闹。
香涵换好衣服之后,陈妈已经让汽车在门口等着了,这天黑路滑的,可不能让这个小祖宗再摸黑去后院了。香涵对后院的路不是很熟,又要避人耳目,幸亏陈妈安排了亲信领路,香涵很快就找到后院的小祠堂了。
已经立夏了,香涵还是觉得这里特别清冷,有一种森严、肃杀的感觉。天色昏暗,后院又树木茂密,小祠堂这里更是一个下人都没有。听说老太太去了法华寺,也就是说,祠堂里现在只有老太爷父子俩,香涵不自觉就放慢了脚步,到了门口,反倒有点胆怯,不敢进去。
香涵鼓足了勇气,推门进去,只觉得里头很暗,什么也看不见。
“把门关上。”听这声音,肯定是老太爷了,香涵还什么都没看清楚,就立刻顺从地把门关上了,自己紧紧地贴着门站着,仿佛面对的是什么豺狼虎豹。张尔善觉得眼前的这个小丫头片子,甚是好玩有趣,明明怕得要死,还敢来后院硬闯小祠堂。
香涵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祠堂里供奉的都是张家的祖辈,一个个牌位依次摆放着。老太爷在堂上闭目养神,张翼本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香涵心里一惊,突然清醒了不少,之前的事也差不多都记起来了。
那个时候,自己喝了两杯红酒,突然就晕倒了,说不定是那个叫付文佑的假洋鬼子,在酒里下了药。老太爷之所以生气,一定是因为自己怀孕饮酒。这下好了,原本想来搭救张翼本,现在把自己都给搭进去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真的是亏大了。
张翼本就跪在硬邦邦的地上,边上还空出来一个软软的蒲团,香涵一琢磨,这肯定是给自己留的。于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刚准备跪下,就听到了一声呵斥。
“起来。”那声音虽然苍老,但厚重有力,完全不像一个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香涵吓得立马起身,迅速地瞥了张翼本一眼。
张翼本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跪着,但香涵明明看到他嘴角挂着一丝笑意。香涵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张翼本,每次看到他,总是威风八面,高高在上的,原来他也有这么“落魄”的时候。自己在小祠堂里罚跪,还有空笑话别人,香涵背着老太爷,幸灾乐祸地瞪了他一眼,张翼本忍着不笑,低着头不看香涵。
他们俩的小动作,张尔善都看在眼里。要知道张家南号已经十几年没添过新丁了,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了,两个人竟然如此这般儿戏,看样子真的是要给他们一个教训才行。
香涵正在走神,一抬头看见老太爷站起来了,手里还拿着藤条。香涵心里害怕,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简直想要撒腿就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
四周安静得吓人。突然听到“啪”的一声,老太爷手里的藤条,已经落到了张翼本肩上了。香涵都来不及反应,第二下就已经下来了。香涵立马伸手去挡,一下子疼得整个手都没感觉了。其实,这第二下藤条,也还是主要打在了张翼本的身上,香涵只是小手指被扫到了。
张尔善也没想到这个年岁可以当自己孙女的小姑娘,会伸手去当藤条,很是惊讶,立刻停了下来。香涵抓住机会,一把就把藤条夺了过来。香涵其实只是本能反应,定下神来才知道后怕。不过仗着自己此刻怀着张家的骨肉,老太爷再怎么生气,总不至于连自己都打吧。香涵觉得自己犯了错,吓得不敢抬头,低着头看着地面,兀自地胡思乱想。
张翼本仍旧笔直地跪着,不动也不出声,就这么僵持着。张尔善无奈地看了香涵一眼,面无表情的就打算进去内堂了。张翼本还跪着呢,香涵可不能让老太爷就这么走了。想都没想,往蒲团上“扑通”一跪,老太爷要是不让张翼本起来,自己也就不起来了,这就叫“有恃无恐”。
“你起来。”张尔善虽然生气,但又觉得可笑。
香涵意志坚定地摇了摇头,还煞有介事地挺了挺肚子。张尔善拿她没办法,只能冲他们俩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回去了。
香涵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才发觉手上疼得厉害,赶紧自己爬了起来。张翼本还在那里跪坐着,一副娇弱无力的无赖模样,等香涵扶他起来。
“你丢人不丢人。”香涵一边拉张翼本起来,一边笑话他。
“你现在已经敢这么跟我说话了?”张翼本佯装生气。香涵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张翼本缓缓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土,把衣服理了一下,转过身来笑盈盈地看着香涵。香涵想说,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在家里还要挨打,而且还是个在上海滩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亏他有脸笑得出来。倘若传了出去,看他这张脸往哪儿搁。
时间不早了,以免被人看见,张翼本没再说什么,就径自出去了。从背后冲香涵勾勾手,示意她赶紧跟上。出了小祠堂,他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又端起了他的老爷架子。
很快两个人就回到屋里了,下人们看见香涵和张翼本同时进来,就很识趣地退出去了。香涵关上房门,立刻到柜子里找药。
张翼本坐在桌子前面,气定神闲地倒了杯茶,还吃了一块麦芽塌饼。香涵拿了药过来,想要赶紧给他上药。怕他看见自己右手上的伤,就想用左手给他上药。
张翼本这时候才意识到,香涵手上的伤很严重。他看起来很着急,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手。”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连说话的语气都跟老太爷一样。香涵扭不过他,就只能乖乖地把手伸出来。他还是第一次用这种口气,跟香涵说话,丝毫不容违逆。倘若哪天他真的板起脸来,香涵恐怕还是会怕的。
香涵右手手背上,有一条不算深的口子,隐隐渗着血,整个小手指头都是紫的,肿得吓人。张翼本拿过药瓶,立刻帮香涵涂药。他笨手笨脚的,弄得香涵疼得直叫唤,最后还是自己用左手把药涂好的。香涵不过是挡了一下,都这么疼,可想而知,张翼本一定伤得很重。
“打电话给刘管家,手伤得这么重,还是要看医生。”张翼本是真的心疼了,把那如玉般的小手托在手心里,仔细地吹了又吹。
“不行。我可不想丢这个人,这个药便是医生开的,我用过,效果特别好。”其实香涵自己是没什么的,主要是为了顾全张翼本的颜面。两人装了这么一路,可不能前功尽弃。而且这种伤口,涂点药真的就没事了,何况张翼本屋里备的,全是最好的药。这几年跟着表哥,处理这种小伤,香涵简直驾轻就熟。
“你什么时候还受过伤?”香涵一下子说漏嘴了,让张翼本抓住了把柄。
香涵只能照实说:“之前整理书房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只是蹭破一点皮,不打紧的。”怕他深究下去,香涵赶紧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我帮你上药。”
香涵走到张翼本身后,发现张翼本左肩上已经渗出了血,衣服都粘到皮肤上了。一边帮他清理伤口,一边擦眼泪。伤口那么深,完全不像一个老年人打的。不是说老太爷身子骨不好,要在后院静养嘛,香涵看他身子骨硬朗得很。又不是什么大事,真的是小题大做。
张翼本像是察觉到了,转过身来,用右手托着香涵的脸,帮她擦眼泪,还轻声安慰着,“没事的。”
张翼本越是这么说,香涵心里越难受。
“老太爷下手也太重了。”
“我小时候也经常挨打,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那才叫下手重呢。”
香涵知道他故意拿小时候的糗事,来逗自己开心。再往下追问,他就开始各种打马虎眼儿。
“你怎么会伸手去挡呢?”张翼本突然转过头来,语气里略有责备地质问道。
“那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挨打吧?”香涵把毛巾丢在桌上,假装生气,一定要在气势上先占个优势。香涵心想,他怎么想起来秋后算账了,莫非这是心疼了?
张翼本拉香涵在自己的腿上坐下,知道她是真的在意自己,便率先服了个软,好言好语地哄起了她来。
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温馨的气息。
香涵睡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外面的天气特别好。
自从老太太知道香涵怀孕了,就专门把陈妈派过来,打点、照料香涵的日常起居,又给香涵屋里添置了好些个人手。据说周遭的护院,就足足加了十二个。陈妈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福儿从香涵屋里给撵了出去。虽说张府对待下人,向来和善,可是这般敢明目张胆欺辱主子的丫头,陈妈可容不下她。
“裴红霞刚刚来过,见你还没睡醒,就先走了。”陈妈对二太太一向直呼其名,语气里甚是不悦。
“那您怎么不叫醒我?”一觉睡到晌午,人还是乏得很。
“老太太吩咐了,任何人都不得吵你休息。即便她二太太来了,老太太发了话,我们也不敢不听啊。”
“少睡一会儿,哪有什么要紧的。”香涵小声嘟囔了一句。
“我的小祖宗哎,如今你怀得可是张家的龙子凤孙,这可关系到张家的后继香火。你给我好好歇着,那些不打紧的人,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关系。万一你有什么闪失,磕着碰着了,她能担待得起吗?”陈妈一直都不大喜欢二太太。
“好了,陈妈。我知道了。”香涵撒娇道。
香涵洗漱完毕,又吃了碗咸豆饭,便去书房给张翼本换药。这是昨天晚上,他们俩商量好的,张翼本今天在府里休息一天,闭门谢客。香涵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打电话,因为没有什么要紧事,看香涵进去,就立刻把电话挂了。
香涵一转身,不小心把书桌上的钢笔给碰掉了,于是放下药,想去捡起来,没想到立刻就被张翼本给拦下了。
“我来。”他反应还真是快,其实这会儿才刚怀上,没必要那么小心的。香涵心想,原来他这么在乎自己怀孕这件事,表面上倒是看不出来。
“要是我生的,是个女儿怎么办?”其实香涵理解错了,张翼本骨子里并不是一个重男轻女的人,相反,他心里更喜欢女孩子一些。他的五朵金花,如今也都长大成人了,一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他这个做父亲的,不知道有多欢喜。
“那也是我们的孩子。”香涵还是第一次听他说“我们”,心底跃上了一丝甜蜜。香涵一个人在那里喋喋不休,张翼本也都由着她。香涵觉得老太爷、老太太年事已高,都还等着抱孙子,自己一定要想办法为张家留下点血脉。
香涵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一本正经地问:“要是个儿子,你会不会也打他?”
“那就要看他的表现了。”张翼本笑得厉害,伸手摸了一下香涵的肚子。香涵也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傻气,便赶紧去给张翼本换药了。
张家大宅里,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学堂,男女分读,课业也不尽相同。除了张家东号的几个适龄学童,张翼全的几个孩子,也都在学堂里念书。他们虽然入不了张家族谱,也分不到张家的财产,但是在学业上,老太太还是希望他们从小就能接受好的教育的。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个个都学识渊博,绝非等闲之辈。课程有教诗词歌赋的,也有专门教英语和数理化的。香涵和张翼本聊了许多以后孩子念书的问题,聊得实在是乏了,才一同起身回屋歇着。
接下来的日子,香涵是离不开南浔了,想出张府的大门都很困难。好在张翼本一直尽可能地陪在她身边,只是他每天都要早出晚归,两地奔波,很是辛苦。
香涵怀孕之后,张府简直是如临大敌,只要她离开屋子,就会有一大堆的人跟着伺候,除了那几个贴身的丫头,旁人都很难靠近香涵。
等足月之后,老太太亲自公开了香涵怀孕的消息,叫齐了府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连张翼本都被要求在场旁听。她索性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香涵和孩子有什么闪失,不管是谁做的,她这位庞家的嫡长女、张家南号的当家主母,也一定要对方吃不了兜着走。香涵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太太这般疾言厉色,和平日里慈眉善目的模样,相距甚远。
老太太训话的时候,香涵看着张翼本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全府上下,统共有几百号人,只有老太爷、老太太和香涵坐着,其他人一律垂立下首,香涵翘着小脚,睁着大眼睛吧嗒吧嗒地看着张翼本,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陈妈说,从前三太太怀孕的时候,虽然身子弱,但是老太太花费了那么的多心力,按理说也不至于保不住。这背地里,兴许是另有文章,只是老太太没有拿住什么把柄,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回到房间里,就只有香涵和张翼本在。香涵便学着老太爷临走时的模样,压着声音说道:“要是有半点差池,拿你是问。”
“是。”张翼本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难得配合香涵一次,又给她演了一遍受气的小媳妇样,笑得香涵肚子疼。
香涵现在是越发的得寸进尺了,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一只手搭在张翼本的肩上,另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笑着说了句“真乖”。随后又大声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权当是奖励了。
自从那日从小祠堂里出来,张翼本对这个小娇妻的宠爱,就“变本加厉”,一发不可收拾了,真的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张翼本不在的时候,四太太王宝珠和五太太韩映雪,时常过来陪香涵聊天解闷,大奶奶佘桂花虽然走动得也很勤,香涵倒不是很想见她。三太太的身子弱,连自己的屋子都很少出来,更别提过来串门了。倒是那个二太太,过来十回有九回都被陈妈拦下了,从那之后,香涵就很少见到她了。
老太太说后院风水好,而且方便她照看香涵,想让香涵搬去后院养胎,香涵为了方便和张翼本独处,便迟迟没有同意。
香涵发现张翼本这些日子,心情格外好,脸上总是挂着笑。对其他几位太太的态度,也比从前柔和了许多。
这一天,天都黑透了,张翼本才回来了,看样子是有事耽搁了。
“今天身子好些了吗?又吐了吗?”张翼本一进门就问。
“没什么的。”香涵昨天是有一点点不舒服,吃的都吐了,不知道张翼本是怎么知道的。张翼本现在的话特别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他滔滔不绝地在讲。说来也是奇怪,无论他说什么,香涵都有兴趣听下去。
张翼本想要大搞经济建设,一个晚上都拿着图纸,从新建发电厂讲到京沪杭电力网规划,从筹建淮南煤矿局讲到如何解决运输困难,又从修建矿区铁路讲到水运和陆运的互有利弊。张翼本一整晚都滔滔不绝,香涵听的也饶有兴致。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两人之间不知不觉地多了一份默契。张翼本的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香涵都能很快意会。看着镜子里略微发福的身材,香涵觉得自己好丑。回到南浔之后,虽然独处的时候很是甜蜜,可张翼本总爱在人前装得一板正经,而且鲜有甜言蜜语,问他什么,总是被他狡猾地搪塞过去,大体上还是比不上之前,在上海的那段时光的。
张翼本在看书,香涵偷偷地把脑袋伸了过去,挡住他的视线。
“好看吗?”香涵一语双关,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倒要看看他今天怎么回答。香涵是一定要知道答案的,今晚可不能再让他,轻易蒙混过关了。
记得之前在霞飞路的时候,有一回在他书房里,香涵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立刻就提笔写了几个字送给香涵。香涵一直都记得,他写的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那个时候的他多浪漫啊。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到南浔,就变了个人似的。一板一眼,沉闷得很,一点儿意思都没有。那种熟悉的欢快活泼,也只能在独处的时候,偶有察觉。
张翼本坐在书桌前,坏笑着看了香涵一眼,起身环住她,握着香涵的手写了两行打油诗。
“犹忆白家樊素口,不见当年小蛮腰。”
他的手好大,完全把香涵的小手,握在了他的手心里。那种感觉,让香涵觉得特别幸福。
看完他写的诗,气得香涵拿起毛笔,就要在他的脸上画个大乌龟。张翼本连忙求饶,低声说了句“夫人高抬贵手”。香涵喜欢他这么称呼自己,因为他说到其他几位太太,大都是直接叫名字的。把香涵介绍给他朋友的时候,也总是用“我太太”这样的字眼。张翼本就是这样霸道又专注,特别喜欢强调香涵是他的,生怕被人抢去了似的。
“知道错了吗?”香涵拿着笔,在空气里戳戳点点,佯装威胁。
“小生知错了,娘子恕罪。”张翼本赶紧赔不是。
“我现在是没有‘小蛮腰’了,只剩‘水桶腰’了,你还要不要我啊?”
“古语有云,糟糠之妻不可弃啊。”张翼本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一脸无奈的样子。其实,张翼本这话是真的说错了,香涵倒是想成为他的“糟糠之妻”,可惜生不逢时,没能从一开始就陪伴在他的左右。不过,今生能让遇到这样一个男人,香涵就已经很知足了。香涵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其实只不过是四个月的身孕,不是很明显的,真的没有变成“水桶腰”。
香涵现在每天的生活,都是吃饭、睡觉、逛花园,甚是无趣,香涵还是喜欢在霞飞路的那种生活,虽然偶尔有沈嫂和冯妈添堵,但日常生活还是充满乐趣的。
早晨醒的时候,张翼本一般会先去书房,把能在府里处理的事情,都尽量在府里处理完,陪香涵吃个早饭再出门。
“今天早上都有些什么?”香涵一进书房,便随口问道。这几日香涵起得晚,都让人直接把早饭送来书房的。自从香涵怀了孩子,老太太就吩咐厨子每天单独准备饭菜。香涵吃的任何东西,哪怕是喝的水,都得先叫人验过了才能端上来。就连每天吃剩下的东西,都有专人一一记录,爱吃什么,又或者不爱吃什么,也要向老太太汇报。
“我还没吃呢,等你一起。”张翼本头也不抬地说。
每日备下的食物,倘若香涵一口不吃,免不得要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这种事情,香涵唯一能求助的就只有张翼本了,连陈妈都不肯帮她。如果在屋子里用早饭,总有一堆下人在跟前伺候,不方便作弊。正好张翼本的书房,从来不让人随随便便出入,所以这里简直就是“偷梁换柱”的最佳选择。而且他从来不挑食,向来都是有什么就吃什么。
“我先尝一口汤。”香涵发现汤的味道不错,就悄悄地指挥张翼本把它喝了,生怕外头有人听见,然后继续找下一个比较容易解决的选项。
想当初,这里简直就是张府禁地,如今香涵不仅可以自由出入,推门进来连招呼都不用打,还能天天跑到他的书房里吃饭,是不是也算得上一桩奇闻轶事?原来,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子,是可以喜欢到这种地步的。处处忍让,事事迁就。
“有没有人说你天天不吃饭,倒是越长越胖了?”香涵一边往嘴里夹着豆子,一边抬眼打量张翼本。
“除了你,谁敢这么跟我说话?”张翼本没好气地白了香涵一眼,险些要当场翻脸。
香涵吃完早饭,正在和张翼本说话,刘管家突然就进来了,像是有什么急事。
“出去。”张翼本的声音冷冰冰的,都不知道进来的是什么人,就直接把刘管家呵斥出去了。刘管家吓得立刻退了出去,张翼本也不管他具体有什么事情,就把人给打发走了。和香涵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特别不喜欢被人打扰,即使遇到生意上的朋友,打电话过来,也是三言两语就把电话挂断了。
过了一会儿,张翼本打个电话,让小厨房把火上煨着的鸡汤送了一碗过来。
“我先尝尝。”张翼本想从香涵手里把碗接过去,香涵都端到嘴边了,自然不想给他。之前医生说,孕妇不宜吃太多盐,但是太淡了香涵又吃不下去,于是各种威逼利诱,让小厨房每次做饭时候,稍微多放一丁点儿盐,结果被张翼本发现了,虽然没去老太太那里揭发她,但从那之后,只要有机会,他都要先帮香涵试一下菜。
“你要喝的话,再叫他们送一碗过来就是了。”
“就你要这碗。”张翼本把香涵的调羹拿在手里不给她,成心要耍无赖。
胳膊实在是拧不过大腿,香涵只好把碗递了过去。
“你平日里不是都挺正经的,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这么爱干一些偷奸耍滑的勾当呢?”嘴上是这么说,其实香涵心里还是很感动的。
张翼本并不打算和这个小女子争辩,喝了一口汤,觉得咸淡还算适宜,便把鸡汤还给了香涵。感觉张府上下,小心得有点过分了。香涵刚吃完早饭,还不怎么饿,鸡汤只象征性地喝了几口就放下了。
“老爷,要不我们去花园里走走?”
“好。”
天天在府里待着,把香涵都给憋坏了,虽然张家的府邸够大,花草树木够多,各色景致也远胜别处,可香涵还是觉得闷,像是困在笼子里的小鸟,不得自由。
“老爷,最近府里怎么有那么多工人进进出出的?”
“趁着天气好,想把园子修修。”
一边散步一边闲聊,也挺惬意的。和张翼本在一起,连逛花园这种每日的必修课,也显得有意思多了。
“我们都好久没跳过舞了,我还挺怀恋那段日子的。”香涵轻轻地挽着张翼本,两个人甚是悠闲自在。她倒不是沉迷大上海的歌舞升平,只不过觉得那种生活,才是只属于他们的二人世界,没有任何的约束,自由自在。一回到南浔,就不由自主地感觉被缚住了,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他还是她们的。
这花园千回百转的,没走几步,香涵就有点累了。
恰巧碰到二太太裴红霞迎面过来,香涵轻声打了个招呼。
二太太看到张翼本的时候,脸上明显闪过一丝光彩,即便跟香涵打招呼,目光也一刻都不曾离开过张翼本。
“老爷,最近还好吗?”二太太说得含情脉脉,那副暗自伤怀的模样,其实不大讨张翼本喜欢。
张翼本很不近人情地“嗯”了一声,就算是回答了。
二太太欲言又止,看了香涵一眼,估计她这是有话要和张翼本说,又碍于香涵在场,不太方便开口。想来她也好久没机会和张翼本独处了,看她的神情,竟然略有几分紧张。香涵不如成人之美,当一回好人,就不在这里妨碍他们了。
“老爷,我有些累了,就先回屋了,你们再聊会儿。”
二太太自然欢喜,满眼的感激。
香涵不等张翼本回答,就径自走开了。一和张翼本分开,远处跟着的一堆下人,便赶紧跟了上来,生怕有点什么闪失。
还没走几步,张翼本居然就快步追了过来,把二太太一个人丢下了。
“生气了?”张翼本试探地问香涵。
香涵停下脚步,帮张翼本理了理衣领,缓缓地说:“没有。你太太我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是不会无理取闹的。”嘴上说着不生气,其实心里还是有点儿不是滋味。见他火速回来,香涵还是很高兴的。
香涵有了身孕,即便月份足了之后,就没有那么多忌讳了,可终究还是不大方便的,似乎不该再每晚都留张翼本过夜了。是该考虑考虑,让张翼本多去去其他几位太太那里了,也好为张家开枝散叶,权当是替自己分担压力了。
香涵料想,张翼本的思想再怎么新,也还是免不了希望老了,能儿孙满堂的。香涵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爱他了,因为有了他,每一天都变得值得期待。只要见不到他,就会想他想得难受。想到什么和他有关的事情,都会高兴得难以自持。不管他身上有多少瑕疵,有多少坏脾气,香涵都没有办法不爱他。只要他开心,香涵其实什么都愿意为他付出。
香涵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老太太一直以来都没能抱上孙子,主要是张翼本对这事不上心。估计老太太帮他娶的那几位太太,也不是很得张翼本的欢心,不然也不会始终留不住张翼本这个“大色鬼”了。
张翼本让人在草地上拉起了球网,和东号的六老爷张珉良在打网球,看得香涵心里痒痒。在霞飞路的时候,香涵几乎每天都和张翼本打上一会儿。原先她对网球一无所知,完全是张翼本手把手教出来的。
张翼本打球的时候,一点儿都不专心,只要香涵看他,他就一定也在看她,嘴角含笑,眼神里满满的疼惜。跟香涵说话也都轻声软语的,生怕把香涵吓着,惹得张珉良频频调侃他们。
晚上的时候,张翼本从身上掏出了几把钥匙,说是随身带着麻烦,以后交给香涵保管。这些钥匙很特别,和普通的钥匙不太一样,香涵认得,这是张翼本书房里,几处保险箱的钥匙。其中的一个保险箱,专门用来放房产、地契,诸如大世界、杏花楼、静安别墅、福生里、玉兰坊、中西大药房、大上海电影院等等,除了地皮还有地皮上的建筑,这些都是张家的产业。其他的几个保险箱,主要用来放些卷宗、股票、合同、公债券什么。张家的金银珠宝,向来都是放在密室的金库里的,这么几个小箱子,可放不下那么多宝贝。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带着麻烦”,于香涵而言,他却已经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给自己了,不单单是宠爱,还有信任,香涵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动。在这一堆的钥匙里,有一把小巧精致的钥匙,瞬间就引起了香涵的注意,这和自己身上的那把一模一样。
当初去书房给张翼本翻译文件的时候,书桌下左侧的抽屉始终锁着,不知道里面放的究竟是什么,倘若是重要物件,就该一并锁在保险箱里才是。于是第二天一早,送张翼本出门之后,香涵便挺着肚子去书房,想要替他再规整一番。
一打开抽屉,却让香涵有点始料不及。偌大的一个抽屉,里面空空荡荡的,孤零零地放了一本诗集和几封书信。诗集的扉页上赫然印着一个红戳,“清泠小雅印社”,香涵知道,已故的大太太姚荟柔,字小雅。如此看来,这本《藏韵收香集》,想必是张翼本发妻姚荟柔的旧作。
香涵忍不住想要翻开看看,没想到只读了几首诗,便有些舍不得放下了。只要略懂诗文的人,大抵都会被这样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女子折服,难怪张翼本在她离世的十年里,什么样的女子都瞧不上。不过,她的字里行间,总透着些悲戚,惹得香涵心里甚是伤感。
其余的几封书信,不用想也知道是他们俩的日常通信,香涵便想着不看也罢。岂料,把诗集放回去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一句“误了夫人生辰,着实该打”,香涵好奇之心骤起,便忍不住拿起来细读一番。看完之后,香涵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他洋洋洒洒写了数页纸的“告罪书”,老婆大人不过是玉手朱批了四个字,“知错免打”,竟也值得他这般珍藏。
原来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是如此的“平易近人”,不过,这等小夫妻之间的打情骂俏,又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香涵只能私下里酸一酸。为了这事,香涵着实难受了好久,从那之后,接连数日,香涵都不愿意搭理张翼本。他同她说话,她也大都装作没听见,搞得张翼本一头雾水,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只能是愈发殷勤。
这一日是四太太王宝珠生日,往常四太太都会叫上几个亲朋好友,在自己的小院里聚聚,大家一块吃顿饭。今年难得张翼本正好在府上,四太太便邀了他和香涵同去。
舒敏儿和王宝珠的家世,在名望上不分上下,两人在府里虽然没有什么交集,却也是彼此瞧不上。因而三太太舒敏儿仍旧以身体不适为由,全程都不曾露面,裴红霞和韩映雪,则打扮得花枝招展,颇有几分争奇斗艳的意思。
张翼本一来,自然是主位落座,王宝珠和曾香涵一左一右分别坐下。今天的张翼本一反常态,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坐下便主动和王宝珠,窃窃私语起来。刚开始的时候,香涵想着毕竟是人家四太太生日,张翼本殷勤一点,也是应当的。可是后来,张翼本竟然站起来,亲自给四太太布菜、盛汤,这样的事发生在张翼本身上,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众目睽睽之下,不仅王宝珠受宠若惊,一桌子的人都略有些尴尬。
今日并不完全是家宴,王宝珠还请了不少娘家同辈的亲戚和旧日好友,满满一大桌子的人。张翼本这样的举动,实在是有失身份。香涵心里虽然不大高兴,但更多的倒是为着他和张府的体面,有心规劝一二。
哪知道张翼本居然毫无反应,仍旧旁若无人地和四太太低头耳语,那般的亲密,香涵和他都不曾在旁人面前展露过。香涵原本就因为那封“告罪书”,在生闷气,这会儿心里更是不知道打翻了多少个醋瓶子。看到张翼本这般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香涵虽然听不大清楚,他们具体讲了些什么,但是隐约听到了几句,好像是张翼本在上海的生意,遇到了麻烦。香涵只知道四太太家是大上海的名门望族,原来竟不是一般的显赫,连张翼本都有迂尊降贵,去求四太太出面的时候。可是看他们有说有笑的,倒也不像是什么大了不起的事情。
二太太虽然不怎么高兴,但脸上仍旧笑盈盈的,自顾自地埋头吃饭,五太太则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香涵心想,张翼只有在和自己独处的时候,才会施舍几分温柔体贴,但凡有旁人在场,总是一板一眼的。原来他不是不会,只不过那个人不是自己而已,香涵越想越觉得心里委屈。
在曾香涵心里,张翼本一直是一个在外呼风唤雨、指点江山的男人,那样完美又高不可攀。她的盲目的崇拜之情,一下子被现实击得粉碎。匆匆地吃了几口饭,香涵就让莹儿扶自己回房间了,所有人都看出来香涵不高兴了。她今天这般失态,着实让在场的人,看了个大笑话。
陈妈因为回家探亲,这几日恰巧不在府里,香涵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香涵正在气头上,正巧赶上表哥陆子鸣打电话过来,香涵便一时冲动,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表哥了。
陆子鸣攀上了张翼本这个高枝,同期同学又被任命为广西省政府主席,如今他在官场上可谓是春风得意。感觉香涵在张府受了冷遇,便直接派车来接香涵过去小住,也是有意卖弄一番自己的新宅子。
陆子鸣在上海的住处,离南浔不算太远,香涵看时间尚早,便打算到表哥府上坐坐,晚上即刻便赶回来。香涵知道自己高不高兴都挂在脸上,在府里待着,反倒有可能把这事,弄得更加不可收拾。于是,香涵亲自打电话去后院禀了老太太,只说想去探望表哥。
老太太原本是不大愿意让香涵四处走动的,但是香涵应承了晚上回府,不在外头过夜,陆子鸣又派了警卫一路护送,老太太便勉强答应了。陆子鸣如今和张翼本“同朝为官”,这点面子老太太自然还是要给的。只是这事太过仓促,老太太又多派了些人手,备了些可能用到的东西,额外派了两辆车跟着,这才允许香涵出府。
香涵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和表哥复述了一遍。
“这事我知道。你说的那个王宝珠的父亲,官倒不大,可是那个老头子倔得很,天不怕地不怕的,因为政见不同,可没少给我们张大主席找麻烦。毕竟是自己的老丈人,估计拿他也是没办法。这老头什么人都敢得罪,惟独到了宝贝女儿那里,就变成了一只小花猫。”
原来不是生意上的事,倒是官场上的各种门道。
香涵听陈妈说,张翼本原先觉得五小姐张娴芙每月花销过大,随便买件衣服都够寻常人家吃上一年的白米饭,便有意让账房控制她的花销。可自己到了女儿那里,却一味地当好父亲,女儿要什么就给买什么。张翼本自己便是这个样子,难怪要去求四太太王宝珠出手了。
“事情麻烦吗?”
“不过是些小事情,这些老学究,的确是有些难搞。不过,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表哥若是能帮忙,就多费费心。”
“和我还客气什么。你留下来多住几天,就当陪陪你嫂子。”陆子鸣说道。
“出门的时候,我答应老太太一会儿就回去。”香涵的这个新嫂子,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香涵可不想见她。
“你来一趟也不容易,应该留下来多住几日的。”陆子鸣抱怨道。
“刚闹完别扭,就彻夜不归,表哥你就不怕我失宠啊?”
香涵的言下之意,陆子鸣自然是明白的。香涵其实也不舍得走,只是如今来陆子鸣这里“求神拜佛”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堆人在楼下等着,香涵便早早地起身回南浔了。
回去的时候,陆子鸣非说天色晚了不安全,硬是派了一队警卫,护送香涵回张府。香涵几番反对无果,实在是拗不过他,只得作罢。虽说陆子鸣新近升了官,难免有几分骄纵。但是香涵知道,他其实是心疼自己,这么做主要是想在张家人面前,替自己撑撑门面。
晚上回到南浔的时候,香涵刚进门,陆子鸣的电话就到了。他对香涵的事情,一向最是上心了。
“事情已经办妥了。”
“他知道吗?”香涵关心的是张翼本的反应。
“我刚刚叫人打了份电报给张大主席,估计已经看到了。”
只要事情能解决就好,陆子鸣办事,香涵还是放心的。之前要不是他从中周旋,香涵也不会如愿嫁给张翼本了。
回府之后,很多事情和香涵想的不太一样。不仅当天晚上没等到张翼本,之后连着几天,香涵都没有见到他。问了一圈贴身伺候的下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行程。张府这么大,香涵甚至连张翼本在不在府里都搞不清楚。
见不到张翼本的第四天,香涵实在是坐不住了,硬是派常德去找了张翼本的秘书,打听到他隔天晚上要回府,据说是回来拿一份机密文件。
于是,第二天傍晚,香涵守在他回府必经的凉亭里,佯装在散步,刻意过来等他。连理由香涵都想好了,倘若张翼本问起,她就说凉亭里这边空气好,自己吃了晚饭,过来消消食。
坐在凉亭里,香涵坐得腰都直了,才看见张翼本一行匆匆过来,赶紧起身理了理衣服,远远地站在边上候着。只见张翼本一身黑色西装,步履如风,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就过去了。常德在前面引路,边上是另一个姓庞的秘书,给他拎着公文包,后面跟着那两个随扈。
他们居然就这样从香涵面前走过去了,张翼本别说停下来和香涵说句话了,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香涵是真的生气了,他就算看不见自己,难道也看不见这么大的肚子吗?这个男人,简直就是吃了猪油蒙了心。
刘管家带着几个打扫的小厮,在门口恭候张翼本回府。看见香涵这般窘迫,赶忙冲香涵点头哈腰,一派谄媚模样。香涵没心情搭理他,转身让莹儿扶自己回房。
张翼本一整晚都睡在了书房,钱丫头、青梅、细雯、云雁她们几个,自然也都跟过来伺候了。香涵一个晚上都没睡踏实,隐隐觉得兴许是自己做错了事,倘若自己这么快便失了宠,表哥势必要跟着遭殃。于是,隔天一大早,便来书房找张翼本。
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张翼本板着个脸在看报纸,边上的早饭是熏肉和鸡蛋,还有吐司面包,他一口都没吃。香涵都还没跟他闹别扭,他倒是先跟自己使起了小性子。
香涵缓缓地走到张翼本书桌前,勉强打起精神笑着道:“表哥让我带了礼物给老爷,是上好的瑞墨墨锭,据说是查森山制墨作坊当年进贡给嘉庆皇帝的,我一会儿让刘管家给老爷送来书房。”
张翼本点了点头,仍旧自顾自地看起了报纸,并不看她。
发现气氛有些不对,香涵收敛起了笑容,又试探性地说:“我在表哥那里,遇到了魏老先生的学生,说是想请老爷去担任他们博学会的荣誉主席。”
“这些事不用跟我说。”张翼本还是不肯看她。
香涵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失宠了。他对自己变得好冷漠,又恢复到从前的那种琢磨不透的态度了。香涵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挑战,既然张翼本不想见到自己,那就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反正自己肚子里怀着张家的骨肉,香涵就不信,张翼本有本事一直坚持到自己生孩子,也不搭理自己。
香涵拿定主意,连个招呼都没打,便起身回屋了。临走的时候,还把书房的门用力地关上了。
张翼本原来就是故意回府,故意让秘书放出了消息,故意一早在书房等她的,只不过一时气不过,不愿意这样不清不楚地和解罢了。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这么大的脾气,自己做错了事,还这般理直气壮。
张翼本拿她没办法,担心她气坏了身子,只能以换衣服为名,又灰头土脸地跟过去看看。结果一进屋,却发现卧室房门紧闭,这明摆着是不想见自己了。张翼本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杵在卧室门口求她开门,这事倘若传扬出去,以后自己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吃了个闭门羹,张翼本也只能负气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