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恍如隔世。屋子里好多的人,香涵第一眼看到的是陈妈,边上站着的是莹儿、甘草、小喜、福儿和小陶。屋子里的其他人,香涵全都看着眼生。
“陈妈。”香涵虚弱地叫了一声,又示意莹儿扶自己坐起来。
“我的小祖宗,你可终于醒了。”
“我这是怎么了?”
“大夫说你受了寒,这都连着烧了两日了,今天可总算退烧了。”
香涵看见屋里有两个丫头,穿着不俗,之前好像并没有见过。
“锦屏,回去歇歇吧,给老太太报个信,就说人醒了。”陈妈转身说道。
“我这就去给老太太回话,曾小姐好生休息。”
“有劳锦屏姑娘了。”原来这就是那个在后院,贴身服侍老太太的大丫头。张府素来有“四大丫鬟”一说,在府里相当于半个主子,这个锦屏号称“四大丫鬟”之首。另外三个,分别是张翼本跟前的钱丫头和青梅,还有老太爷身边的那个琥珀儿。
“甘草,去拿件披风过来,这刚醒别再给冻着了。福儿,你去通知刘管家,让他赶紧再叫陆医生过来瞧瞧。小陶,还不赶紧去端盆热水过来,给她洗把脸。”陈妈一一吩咐道。
陈妈看到钱丫头还在一旁杵着,便笑着道:“钱丫头,你也回去歇着吧。”
“我这可不是成天都歇着嘛,顺路和锦屏过来看看。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不跟着添乱了。曾小姐好好休息,回头再来看你。”
“麻烦了。”
原来她就是钱丫头。香涵听说,她年纪虽然不大,却最得张翼本宠爱。她母亲是大太太姚荟柔从府里带来的陪嫁丫鬟,钱丫头从小就在张府待着,张翼本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府里的丫头虽然多,可每回张翼本回来,只有她能贴身伺候。这府里上下,张翼本也只有对她,还能有个笑脸,换了其他的丫头,真的是瞧都不爱瞧上一眼。
平日里那几房太太见了她,都要上前客套几句的,并不敢真的拿她当个丫鬟使唤。不过,这个钱丫头的人缘,倒是不错,都说她性子好,为人处世也和善。当然,在这府里,谁也不会没事,去得罪张翼本身边的大红人。
香涵还有些犯糊涂,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如此这般皇恩浩荡。
“陈妈,我饿了。”
“能不饿吗?都备着呢,小喜赶紧端上来。”
小喜端了一碗红萝卜马蹄粥过来,还有炝拌什锦和小白菜豆腐汤。看到小喜端来的粥,香涵一下子就什么都想起来了。想到张翼本,突然觉得一丝甜蜜跃上心头,香涵不自觉地笑了。还好陈妈没看见,不然一准以为香涵这是烧糊涂了。
香涵喝了口水,看着陈妈忙里忙外的,突然特别想哭。香涵长这么大,从来就没人对自己这么好过。表哥是疼她,可他毕竟是个带兵打仗的大男人,哪儿会有这般细腻心思。不知怎么的,香涵和陈妈特别投缘,好像是上辈子就认识似的。兴许是陈妈早年丧子,香涵年幼失亲,如今遇上了,便都觉得有了份寄托。
香涵大口地吃着,从没觉得饭菜这么可口。
“慢点吃,先喝口汤。”陈妈佯装生气,轻轻地拍了香涵一下,又忍不住笑了。
“陈妈,您怎么会在这里?老太太是怎么知道我病了的?”其实香涵是想问,张翼本知不知情。
“这么大的事,老太太能不知道嘛。”
“那老爷呢?”香涵停下筷子,望着陈妈,还是忍不住问了。
“回上海去了。”
香涵听了这话,心都凉了,有一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难受,心里堵得慌。
陈妈饶有深意地看了香涵一眼,接着说:“老爷特意从上海请了陆医生过来,这几日都在。”
这个陆医生,还是当年国父孙文推荐给张翼本的,在德国留学回来的名医。这么兴师动众,可见他对自己还是上心的。香涵心里,突然觉得美滋滋的,好像整个屋子都变得暖和了不少。
他虽然什么都不说,一举一动,却都烙在了香涵心上。曾香涵根本就禁不起他这样的温柔,他一句话,一个笑容,仿佛都能让她,为他上刀山下油锅。不想喜欢他,可是又没办法不喜欢他。
或许,只是一种经年累月的盲目的崇拜,反正曾香涵是已经彻底沦陷了。
香涵喜欢他轻声细语地和自己讲话,一点儿也不想,和那么多的女人去分享他、争夺他。他已经有五个女儿了,还有好几位太太,香涵对他而言又能算什么呢?可是香涵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想到他就会忍不住想笑,满脑子都是他。
一次又一次下定决心,不再喜欢他,可是无济于事。香涵一见到他,魂儿都飞了,身不由己。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会是什么样的,他能接受她吗?在张翼本面前,曾香涵觉得自己好卑微。
“曾小姐,四太太来了。”小喜轻轻推门进来。
陈妈听了之后,起身迎上去,“宝珠,你怎么来了?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
“前两日陪我妈去了趟菩提寺,这一回来就听小葵说曾小姐病了,所以赶紧过来瞧瞧。”四太太王宝珠平日里和香涵并无交集,她是听说这姑娘病了,张翼本居然把陆医生从上海叫了过来,所以才来一探究竟的。张翼本这般重视的人,她可不得赶紧过来瞧瞧。
“王夫人最近可好?”陈妈随口问了一句。
“还是老样子。曾小姐,你好些了吗?”王宝珠问道。
“已经无碍了,多谢四太太关心。”
这个四太太王宝珠,其实只比香涵大五岁,却足足长了香涵一辈。这几个太太里,香涵一直觉得四太太好看些。二太太素净,三太太雅致,这个四太太嘛,只能说是娇艳欲滴了。至于五太太,香涵还没见过,倒是听说她和自己同岁。
王宝珠走后不久,前后脚又来了好几拨“探病”的,香涵也是应付了半天,到晚上才踏踏实实地睡下。
香涵病好了之后,去后院见过一次老太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
这几日,府里盛传,张翼本的六太太要赶在年前过门。张府上下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祥和。香涵听了,心里难免不是个滋味,张翼本离开南浔好多天了,这下可该回来了吧。连着这么多天见不到他,香涵陷入了疯狂的思念。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才回来,以后的日子,自己要怎么熬?
张翼本大喜的日子将近,府里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香涵的这个随心苑,自然也就冷清了不少,几乎无人上门,连陈妈也不来了。
“一个人坐在这里,发什么呆呢?”香涵心里正念叨着,陈妈就过来了。
“陈妈,您怎么许久不过来了?”
“这不张罗给老爷娶六太太嘛,我在老太太跟前走不开。”
“这么快?”原来是真的,香涵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香涵难掩失落,想装得高兴点都做不到。
“只要人选定下了,可不就快了。”陈妈把香涵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
香涵心想,难怪一大早,就看到在门房当差的福全,乐呵呵地往外跑,原来是去何家报信的。香涵早就听说了,老太太定下的六太太,是何家的十一小姐,何家乃是南浔“八牛”之一,也是何福全的本家。听到这个消息,香涵像是丢了魂似的,还要死撑着,装得什么事都没有。
“何小姐名门闺秀,配老爷自然是极好的。”香涵觉得自己太天真了,整天异想天开。有些事,她其实也不是没幻想过,可是现在木已成舟,一切已成定局。
“何家退婚了。这事有关张家体面,老太太严禁消息外传,府里还没几个人知道。”陈妈说起这么大的一件事,倒是神色自若,甚至还有几分喜悦。
“退婚?”香涵简直无法相信,何家怎么会突然退婚。他们不是一直都想,和张家结亲的吗?
看香涵一脸的难以置信,陈妈又接着说:“何家原本就家大业大的,即便远远比不上张家,但也绝对不是一般的穷门小户。虽说是排行十一的庶出女儿,可到底是何家堂堂正正的一个小姐,肯嫁到张家当个偏房,还不是图张家的这么些个产业?”
“这是自然。”香涵附和道。
“倘若那个何小姐生出个一男半女的,倒也还好,要是跟其他几个太太一样,进了张家的门,却始终没动静,张家休了她都不为过。那他们如意算盘岂不是要落了空?何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便动了歪主意,居然赶在过门之前,坐地起价,觍着脸跟老太太要水塘跟前的那块地,作为追加的聘礼。都到这个节骨眼了,这不是明摆着是要挟老太太嘛。何家吃定了张家丢不起这个脸,消息都放出去了,岂有临时取消婚事的道理。哪知道老太太心里,关于六太太的人选,原本就另有打算,何家这么一闹,老太太正好借坡下驴,索性退了这门婚事。”
“老太太属意何人?”香涵急忙问道。
“等新娘子过了门,不就都知道了。”陈妈故意卖关子。
倘若老太太能顺水推舟,成全了自己,该有多好。香涵这一刻简直想要冲去后院,跟老太太禀明心迹,求她老人家做主。可转念想想,自己不过是想嫁给张家的表少爷、老太太的外孙,便已然这般千难万难了,遑论是张家的老爷了。更何况,香涵已有婚约在身,悔婚另嫁,可不是件小事。
“老爷知道吗?”香涵没头没脑的,就知道问张翼本的事。
“这位祖宗啊,他向来不掺和这些事。只要老太太拿定了主意,不管高矮胖瘦,他都照娶不误。老太太也拿他没办法,这么下去,就算给他后宫三千,怕是也生不出一个儿子来。”
香涵觉得这个张翼本真是好笑,简直就是个怪人。成亲这种大事,自己不过问,倒要旁人一个个跟着操心。好在老太太挑儿媳妇的眼光还不错,要是给他娶一屋子歪瓜裂枣的,他岂不是要坐在地上哭鼻子了。想到这里,香涵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隐隐又有几分窃喜。
陈妈在香涵屋里坐了一会儿,就匆匆回后院了。
从那天开始,除了刘管家来过一趟随心苑,而且是为了老爷的婚事,借调人手,香涵几乎就没再见过旁人了。现如今,身边只有莹儿和甘草陪着,就连小厨房的余师傅,都被管家借走了,香涵这里简直就是与世隔绝。不过,每日送来的一日三餐,倒是一天比一天丰盛,说是为了老爷娶六太太,后厨试了不少新菜,正好分给各房尝尝。
“大奶奶。”香涵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看见佘桂花从跟前走过,于是叫道。
“哎哟,曾大小姐,快别这么叫了,我可担当不起。我这儿还有事,先走了啊。”这个佘桂花挤眉弄眼,神神叨叨的,不等香涵开口,就快步走了。
香涵手里把玩着老爷书房里文件柜的钥匙,心里空空落落的。可拿着钥匙又有什么用呢?书房一天到晚都有人守着,虽然自己进去,不至于遭下人盘问,但这么无缘无故地闯过去,也难免落人话柄。下回再见到张翼本的时候,还是还给他好了。留在自己这里,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记得以前陈妈说过,张翼本有时候大半年才回南浔一次,而且就算回来了,也未必什么人都能见到他。真不知,再见是何年。
香涵最近几日一直精神恍惚,成天闷闷不乐的,喜欢把自己关在屋里。
香涵在和莹儿下棋,打发时间,甘草突然进来通报,说是刘管家来了。香涵还没回过神来了,刘管家便领了一群下人鱼贯而入,捧着珠宝首饰、花烛吉服,进来给香涵道喜。说是老太太请高人算过日子,因为明年是“华年”,不宜婚娶,便想赶着年前把香涵的婚事也一并给办了,日子定在十日后,农历十二月十五。
所谓“华年”,便是老人们说的,立春赶在了春节前头。也就是说,来年农历里没有了“春天”,很不吉利。
一切来得太突然,香涵都来不及反应。张翼本娶六太太的事情,都还没个准信,老太太却先把自己和表少爷邱锦程的婚事给定下了,感觉甚是突兀。
香涵心想,这回也算是如愿以偿了,表哥费心了。只是不知道为何,心里这般难过。在这里忐忑不安地等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终于让香涵等到这天了。只是,香涵一点喜悦之情都没有,心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只有一句话:一切都结束了。
香涵让莹儿把东西收下,又让甘草逐一打赏了些银钱,自己亲自送刘管家出门。循例该做的事情,她都做了。待到收拾停当,香涵回到屋里躺下的时候,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也许,她本就不该去奢望那些,原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
忘了他,从此以后,本本分分地做她的表少奶奶。
这院子,恐怕以后是住不了了。香涵伸手摸了一下冰冷的床,那晚,他喝醉了,就躺在这里。
张府到处都挂着大红灯笼,扎彩饰、贴喜字、搭喜棚。
香涵因为没办法从娘家出阁,这几日便“禁足”在了随心苑,权当这里是她的闺阁了。
这几日,香涵和陆子鸣来往的书信颇多。陆子鸣派人送来的嫁妆,据说堆满了一屋子,想来张家的聘礼也一定不薄。如今有了张家这座靠山,香涵猜测,就没人再敢为难陆子鸣了。虽说表少爷姓邱不姓张,但毕竟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陆子鸣和张家沾亲带故,这次总算是侥幸脱险了。好在陆子鸣那些不光彩的事,张翼本一无所知,这次生死关头,孤注一掷,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
时间过得飞快,稀里糊涂的就到日子了。
“禁足”期间,香涵隐隐之中,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有些人回避得有些刻意,有些事巧合得太过蹊跷。倒不是她没有多心,而是没有确凿的证据,香涵也不敢做这般那般的假设。
明日大婚。香涵几乎一夜未眠。
刚入夜,老太太突然派人来请。莹儿和甘草默默地跟着,一言不发,显然她们知道什么。引路的老妈子,领着香涵从侧门进的后院,让她先到偏厅里等。一路上,张府到处都冷冷清清的,后院此刻却是灯火通明。
经过的时候,香涵偷偷瞄了一眼正厅,张府上下几乎都聚到了后院。且不说张静芬、张翼全和张翼本的几房太太都在,就连老太爷张尔善,此刻也在大厅里正襟危坐。香涵来张府这么久,还从未见过老太爷,都说他身子不大好,需要静养。香涵所经之处,离得太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光看这架势,香涵心里其实就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香涵被独自领到了偏厅,没一会儿功夫,陈妈就过来了。香涵赶紧起身相迎,陈妈让不相干的人都退了出去,招呼香涵坐下说话。
“明天就是你大婚的日子了,既然老太太派我来做说客,有话我也就直说了。”陈妈笑着说道。
看到陈妈笑得别有深意,香涵心里就更有几分把握了。
“陈妈,您说。”香涵低着头,颇有几分新媳妇的娇羞模样。
“我长话短说。老太太当年刚生下老爷的时候,有高人断言,老爷一生富贵显达,但子嗣单薄,有老来得子之相。如今,老爷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仍旧膝下无子,仅和原配夫人育有五女,着实应了高人所言。前些日子,老太太拿了你的生辰八字,去问你和锦程的姻缘,不曾想,高人一见到你的生辰八字,就道你正是那个能为老爷诞下麟儿之人。”
此人乃是法华寺的俗家弟子,老太太之所以这般笃信这位高人,亦是有典故的。当年张家看隔壁小莲庄的刘家,在上海买地,便也动了心思。张家起初买的那些地皮里,有一处洋泾浜的垃圾山,便是老太太在这位高人的指点下,用低价买下来的。结果没过几年,英法租界要填洋泾浜筑路,需要大量的土方,于是张家买下的这些垃圾,便派上了大用场。南浔有句老话,叫做“张家的垃圾也值钱”,说的便是这事。
后来爱多亚路修好了,周遭更是地价飞涨。老太太买的洋泾浜那块地,便是后来的“大世界”了,月月仅收租这一项,这么多年就已经让张家赚得盆满钵满。
话说到这里,香涵就都明白了。心下窃喜,明面上却不敢太张扬。
“因为老太太先前应承了老爷,所以只能先搁置了你和锦程的婚事,再另做谋划。现如今,你和老爷这婚事,已然是板上钉钉。这事倘若你答应呢,有老太太撑腰,你以后就是这张府,堂堂正正的六太太。这事倘若你不答应呢,张府也是断然不会再留你的。经此一事,你跟锦程之间,自然是绝无可能。”陈妈接着说道。
据陈妈说,老太太为了促成张翼本和香涵的这桩婚事,可谓是煞费苦心。先是把放了寒假的邱锦程送去了法国,又让这位主张婚姻自由的表少爷,亲自给张翼本写信,请求解除婚约。随后,为了更换六太太的人选,还巧妙设计,让人从旁撺掇,以致何家老爷主动退了婚事。老太太果然是出身于庞家的大小姐,手腕和魄力皆非常人能比。
能嫁给张翼本,香涵心下自然是愿意的。何况,老太太这般恩威并施,香涵原本也就没有选择的余地,莫不如得了便宜再卖个乖。
“香涵一切听凭老太太安排。只是不知,老爷那里,该如何交待?”
前些日子,因为大华饭店的那场世纪婚礼,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全都是“蒋宋联姻”的新闻。香涵无意间,还在报纸上看过一则小道消息。据说如今的那位党国新贵,当年求娶前任夫人的时候,便是张翼本给做的媒。起初女方家里不同意,张翼本便亲自登门拜访,把女方母亲感动得一塌糊涂。结果人家还真的因为他在社会上的影响,应允了这门亲事。要知道,张翼本于做媒这件事情上,一向颇为执着。
曾香涵和老太太所顾虑的,其实是同一件事,这也是为什么这桩婚事,拖了这么久。
“老爷的确还不知道此事,他只知道老太太做主,为他娶了位六太太,具体娶的是谁家女子,他倒是并不上心。待明日礼成之后,再道与他知晓也不迟。况且老爷的婚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应该没有什么大碍。”陈妈轻描淡写地说道。
老太太能把张府上下瞒得密不透风,把曾香涵逼到这种骑虎难下的境地,自然能给张翼本一个交代。待木已成舟,想来张翼本也就无话可说了。
香涵终究还是欢喜,以至于这一夜忙忙碌碌、慌慌张张的,竟不知是如何度过的。一大早就起来梳洗打扮,屋里的一群小丫头簇拥着香涵,吵闹得不行。看她们满脸喜气,香涵倒是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香涵一直在屋里坐着,等着,连口水都不曾喝过。像是熬了一年,才等到吉时。由喜娘引着上了花轿,一路上盖着盖头,什么也看不见。喜娘要香涵做什么,香涵便做什么。
虽说是所谓的娶六太太,可毕竟只是张翼本纳妾,循的自然也就是张府纳妾的规格、礼数。迎亲的一行人,只是在张府里头吹吹打打,夹杂着一串串鞭炮声,把花轿从一处抬到另一处罢了。不过,这对于寻常女子而言,已经是做梦都不敢奢求的排场了。
当年袁世凯毁约复辟,张翼本被悬榜通缉,就连张家南号,在南浔的这处大宅子,也一度被人给查封了。当时这些个张家族人,一个个吓得要跟张翼本断绝关系,后来还联名去县政府上书,要求逐张翼本出族。如今这位张大主席衣锦还乡,摇身一变成了政府大员,名义上说是不再跟他们计较,可也甚少跟这些乡邻族人往来。
老太太本就有意借着婚事,缓和一下儿子和张氏族人的关系,也是趁机诓张翼本回府完婚,到时候生米煮成了熟饭,自然也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因而老太太在府里摆了二十桌,南浔镇上几大家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请来了。张家东号更是在大老爷张珉恩的带领下,悉数到齐了。如此一来,张翼本必然是要赶回来的。
曾香涵若是嫁给了邱锦程,至少还是张家明媒正娶的表少奶奶,如今虽说是嫁给了张翼本,可毕竟只是收了个偏房,连拜天地的仪式都省了。老太太心里过意不去,也是有意在排场上,替香涵找回些颜面。张家这两日聚集了好多人,那一百多间客房,这种时候便派上了大用场。
喜娘扶香涵进洞房的时候,小声告诉她,张翼本已经回府了,让她耐心等着。香涵于是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生怕他突然进来。坐得整个人都僵了,却始终没等到张翼本。喜娘看夜深了,便进来劝香涵先歇下。
听说刚刚张翼本在席间做了一番即席演讲,号召父老亲朋为革命捐款,因而喝了不少酒,今晚就先在书房睡下了。
新婚之夜,独守空房。
对于张翼本在婚宴上宣讲革命,新婚却不进洞房,香涵心里早有准备,他一向都干得出这种事来,不算意外。香涵虽然和张翼本并不熟悉,却从心里觉得,自己还是了解他的。
香涵实在是太累了,前一日便被折腾得一宿没睡,又累了一天,这会儿迷迷糊糊的,也就合衣睡下了。过了今晚,“六太太”可是要“择院别居”的,这辈子估计也就只能在张翼本的屋里,睡这一回了,香涵自然也就不客气了。
香涵醒的时候,发现一群下人正端着水进来,要替香涵洗漱更衣。
香涵刚换好衣服,刘管家便在外面着人通报,说是张翼本来了。香涵慌慌张张地起身,抬头向门外看过去,正好和张翼本四目相对,羞得香涵赶紧避开了他的目光,背过身去,小声说道:“见过老爷。”
“是你啊。”张翼本略显惊讶,却又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随后居然忍不住笑了。看见他笑了,香涵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张翼本身上还略有些酒气,想来这是要回屋换身衣服,再去后院。张翼本挥了挥手,示意香涵她们先过去,自己随后就来。
时间的确不早了,张翼本屋里管事的苏妈妈,早早就在外头候着了,简单提点了几句新媳妇要注意的规矩,就领着香涵去后院,给老太爷、老太太行礼。去后院的路那么漫长,感觉每踏出一步,都需要好大的勇气。
香涵知道,全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很多事香涵迟早都要面对。
不知用了多久,香涵才走到后院。
香涵在房门外细细地整理了一番,打算进屋给老太爷、老太太敬媳妇茶。香涵刚准备进门,刘管家就笑着快步追了上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说道:“太太,老爷来了。”
香涵没以为刘管家在和自己说话,略微晃了一下神,怕是自己听岔了,来不及细想,便看见张翼本进来了。原来张翼本换好衣服之后,直接让司机把车开到了后院,大步流星地追上了曾香涵。
张翼本和香涵前后脚进去,堂上却只坐了老太爷和老太太,留了陈妈在跟前伺候,其他女眷一律垂立下首。香涵这才想起来,自己如今嫁给了张翼本,辈分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小两口一块儿来敬茶了。”陈妈打趣道。
看香涵低头不语,张翼本从侧面笑盈盈地看了看她,香涵的脸就更红了。张翼本冲刘管家挥挥手,刘管家立马吩咐下人,在堂上多加了一个蒲团。
老太太今天特意选了身彩绣阔镶边的袄裙,既端庄又喜气。苏妈妈开始张罗新媳妇敬茶,大声道:“饮杯媳妇茶,富贵又荣华。”
香涵和张翼本双双跪下,给老太爷、老太太奉茶。香涵哪怕在这种时候,心里想的也还是张翼本,忍不住偷偷地瞄他。原来这个在外一直标榜新式做派的大老爷,回到南浔的张家老宅,居然也这么“礼数周全”。
香涵手里端着茶,略微举过头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张翼本在身边,实在是太紧张了,手一直抖个不停。明明话就在嘴边,可就是开不了口。
“父亲喝茶,母亲喝茶。”张翼本看到香涵这个样子,实在是可笑,忍不住先开口道。
“父亲喝茶,母亲喝茶。”香涵低着头,赶紧跟着张翼本,依葫芦画瓢地说道。因为和公婆年岁相差太多,香涵实在是很不好意思,一下子要她改口,还是感觉不太适应。
老太太庞倾城看到儿子这般表现,立马就觉得,抱孙子这事指日可待。老太爷和老太太刚放下茶杯,在一旁候着的刘管家,便双手奉上了一个盒子。老太太打开一看,里头居然是一张“结婚证书”,老太太一下子就明白,儿子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请父亲、母亲应允。”张翼本笑着道,略带几分得意。
老太太笑着看了一眼张尔善,看老太爷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便把婚书递给了刘管家。
“念吧。”
刘管家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直起腰来大声念道:“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结婚人张翼本、曾香涵。此证。”
老太爷神色如常,老太太庞倾城此刻,却已然笑得合不拢嘴。香涵可是自己亲自挑选的人,果然还是这个当妈的,知道的儿子的心意。老太太顺势赏了一对晶莹剔透的翡翠镯子,亲自给香涵带上,据说这是老太太当年的嫁妆,庞家祖传的宝贝。
刘管家说了一句“恭喜太太,贺喜太太”,随即屋子里的恭贺之声,便不绝于耳。
“都起来吧,别跪着了。菩萨保佑,赶紧给张家添一个大胖小子。”老太太喜上眉梢,只要儿子喜欢,管它是纳妾还是续弦,对于自己而言,都是一样的。
“遵命。”张翼本顺势起身,用修长的手指理了理长衫,跟着也笑了。
香涵已经有些懵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太紧张了,还是跪的时间有点久了,双腿一软,就是如何都站不起来。看香涵这副窘态,张翼本居然伸手扶她起来,香涵这下可真是受宠若惊,脸羞得通红。
“老爷,宗长他们已经在祠堂等着了。”刘管家上前说道。
“你一起去。”张翼本说完便健步如飞地独自走了。
苏妈妈解释说,每年的这个时候,张氏族人都要在张家祠堂里,祭拜祖先。如今既然曾香涵成了张府的女主人,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要祭告先祖的。新媳妇还要顺道,去拜见一下族里的长辈。
不过,祭祖之前不得用膳,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张翼本和香涵坐车到张家祠堂的时候,族里的长辈已经都到齐了,看这阵仗,像是恭候多时了。张家列祖列宗的画像,高高地悬挂在正中间,由宗长主持祭拜,张翼本负责头香。张家东号的张珉恩、张珉贤、张珉德、张珉豪、张珉盛、张珉良六兄弟并列第一排,张翼全则混在了第三排的一个角落里。
曾香涵身为女子,是不允许上前的,只能在偏殿里等候。
张氏族人众多,两百多人轮番上香跪拜。一个祭祀仪式,折腾了好久,在偏殿里等着的香涵,饿得头晕。等祭祀结束之后,曾香涵这个新媳妇,就可以过去给长辈们敬茶了。
张氏的长辈,依次堂前落座,东号六老爷张珉良过来叫了声“堂嫂”,算是打过招呼了,之后由他负责念族系辈份,引香涵一一拜见。香涵不停地跪下、敬茶、起身,刚开始的时候还能站起来再跪下,到后面简直跪在蒲团上,就不想起来了。此刻,张翼本正在外面,被族人团团围住,“恭喜”之声不绝于耳,偶尔还夹杂着几句恭维的话。香涵忍不住偷偷看他,原来,同室宗亲之间,也如此这般“分明”。
年老的长辈总算是敬完了,看着外面还有那么多素未谋面的族人,香涵就觉得头晕。其实香涵知道,张翼本这是想给自己一个正式的名分,可是这里有两百多人,这会儿都快晌午了,等把他们挨个敬一遍,天就该黑了,何况自己还要一直饿着肚子。于是一边跪在蒲团上,一边可怜巴巴地用眼神向张翼本求救。
张翼本站在院子里,饶有兴致地看着香涵,并不着急出手相救,却也全然没有了心思,听他们谈论什么韩应陛的“读书有用斋”。
张翼本有意戏弄一下香涵,于是进来内堂和宗长告辞,说是还有公务要处理,赶着回上海。他佯装自己先走,要把香涵独自留下。余光看到曾香涵一脸的不高兴,拿杏眼瞪着自己,张翼本不怒反笑,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大摇大摆地就往外走。此刻的曾香涵,真的是欲哭无泪,感慨自己遇人不淑、所托非人,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一个榆木疙瘩。
“走了。”在香涵万念俱灰之际,张翼本突然折回,走到香涵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香涵正直挺挺地跪着,一回头看到了张翼本,险些感动得落下泪来,又不敢贸然起身,抬头看了一眼东号的六老爷张珉良。
张珉良面露为难之色,按祖上的规矩,张家的新媳妇入门,除了宗室长辈,同辈宗亲也是要敬杯茶的,权当打了个照面、认识一下。
“不用。”张翼本轻轻地吐了两个字,但是口气坚定,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出去了。
香涵哪里知道,张翼本心里一直记着,这些族人当初背弃之事。他回南浔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从吴兴县政府调出了案宗,锁进了保险箱里,说是要传给后世子孙,这一举动,着实吓坏了这帮亲戚。
如今虽说面子上不会再跟他们计较,可除了那几个族里的长辈,张翼本也断然不会让他的小媳妇,去给这些人敬茶的。管它什么风俗规矩,即便他新娶的太太年岁小了点,既然娶进了门,以后就是他张翼本名正言顺的夫人,岂有给外人斟茶递水的道理。
张珉良什么话都不敢多说了,赶紧示意苏妈妈扶香涵起来。香涵此刻颇为感动,原来有人心疼的感觉,是这样的。虽然折腾到现在,腰酸背痛,膝盖更是疼痛难忍,可她的心里却格外幸福。香涵快步跟上张翼本,一起往祠堂外走。
汽车早就在外面候着了。张翼本一出祠堂,立马就有一队人马跟了上来,张翼本连看都没看香涵一眼,就径直上车了。常德说张翼本还有要事,要赶回上海去,后面那几辆车,会护送香涵回府。
曾香涵前一刻还满心欢喜,现在一下子,心里就变得空落落的了,哪有人结婚也这般赶时间的。张翼本好像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南浔,他这一走,再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新婚第二日,又要独守空房。
香涵稀里糊涂的,就被张翼本续了弦,当上了正房太太。也就是说,她之后都不用再挪地方了,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张翼本的这处院子里住下了,倒是免去了不少,辗转腾挪的麻烦。
香涵觉得,张翼本的这处独院,比张府的任何地方都好,虽说没有后院那般古色古香,却无处不透露着奢华讲究。哪怕是吃饭用的调羹,都甚是精致,一看就知道绝非寻常瓷器。尤其是张翼本的那张大床,躺在上面格外舒服,从枕头被褥到脚踏幔帐,香涵都特别满意。以至于香涵一度觉得,人世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躺在张翼本的床上睡大觉了。
兴许是白天太累了,香涵晚上睡得格外香甜。夜里,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香涵隐约感觉有人在抓自己的手腕。睁开眼睛一看,张翼本居然站在床前,一袭长衫,迎着月光,那身影很是迷人。
张翼本把一只手伸到被子里,握着香涵的手腕,另一只手就这样撑着床,静静地看着香涵。香涵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了多久,本能地往里挪了挪,给张翼本腾了个地方,毕竟自己睡的可是他的床。
香涵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他眼角带笑,却藏不住满脸的疲惫。他明明累了一天了,这么冷的天,还从上海赶了回来,路上至少需要两个小时的车程。香涵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有些心疼,可又觉得很是幸福感动。
张翼本好像喝了酒,样子很温柔,那种微妙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两个人独处的那晚。香涵被他弄醒了,心里却一点儿惊吓的感觉都没有,好像有一份笃定,知道那人必定是他。香涵心里虽然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幸福和期待,被爱包围着的浓情蜜意。
张翼本一会儿直起身子,呆呆地看着香涵,一会儿又俯下身子,在香涵耳边喃喃细语,不知道在磨蹭什么。张翼本低头的时候,嘴唇还蹭到了香涵的脸,特别特别轻。香涵的被子盖得很严实,凭女人的直觉,香涵觉得他几次想掀开被子,但最后都忍住了。张翼本每次起身,香涵的心就会跟着紧张一下,香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有点羞涩。
不知道是不是被张翼本看出来了,他最终犹豫了一下,在她耳边轻声地说了句“睡吧”,理了理长衫还是出去了。看着张翼本走出卧室,香涵觉得松了一口气,可是心里好像又有点失落。管不了那么多了,香涵这两日真的是太累了,没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香涵醒来的时候,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做了个春梦。可倘若是梦,又怎么会那么清晰?香涵打算一会儿洗漱过后,就到书房看看,张翼本回来了没有。一推开房门,居然看见他在卧室的小客厅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还穿着昨晚那件长衫。
他居然在这里睡了一夜?香涵眼睛一酸,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张翼本被香涵推门的声音给吵醒了。
两人之间突然有一点尴尬,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天冷了,我去给老爷拿件衣服吧。”为了避开这种窘迫,香涵胡乱找了个借口进去了。
打开大衣柜的门,香涵完全不知道应该拿哪一件,兀自一个人走神。想到他昨晚的样子,香涵就觉得脸红心跳,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自己这副模样,可千万不能被张翼本看到。
香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便拿了件衣服,转身就准备出去。张翼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香涵的身后了,香涵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他双手很自然地握着大衣柜的两扇门,香涵这么一转身,就落入张翼本的怀里了。
香涵第一次离他那么近,额头紧贴着他的嘴唇。那个朝思暮想,惦念了许久的人,就这般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了,连心跳声都那么清晰可见。一抬头,目光碰上的,便是那个男人深情又迷离的眼神,香涵已经迷失了。
才第二天,曾香涵就已经是他的人了。原来,传闻中说的张翼本不近女色,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