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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香涵回屋躺下,还是睡不着,不知道这么漫无目的地等下去,迎接自己的又会是什么。一夜就这么迷迷糊糊过去了。

听莹儿说,张翼本娶的几位太太,不是“四象八牛七十二条小黄狗”之列的大户人家,就是世代书香门第的小姐。已故的大太太姚荟柔自然是不用说了,和张家几乎可以说是门当户对。三太太舒敏儿是名门之后,祖上光是状元爷就出了不下七个。四太太王宝珠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家里在上海也算颇有些名望。五太太韩映雪的家世稍差,不过再不济,在南浔也还是勉强能挤身“七十二条小黄狗”的。

只有这个二太太裴红霞,据说家里原是养蚕的农户。从前张家的丝厂,主要靠低价从蚕农手里收购蚕丝,加工后转卖获利。不像如今这般,张家的辑里丝大量出口海外,生产的丝织品,甚至一度成为欧洲贵族争相采购的奢侈品。张翼本年轻的时候在丝厂做事,二太太大致就是那个时候遇到他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被收了偏房。

这个二太太香涵是见过几回的,待香涵还不错。裴红霞长相并不出众,身段还算婀娜。和其他几位太太相比,举手投足之间,的确是少了些气派。不知道为什么,听说在府里,倒是她最得老爷的宠。

在张府,因为陆子鸣的关系,下人们大都以为曾香涵是个千金大小姐。就算家世不可能和张家相提并论,但至少也会是个大家闺秀,不然想攀附上张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只有香涵自己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家世”。

香涵其实是很乐意,听下人们多谈些邱锦程的事情的,可是这府里的人不知道怎么的,说起话来总是三句话离不开老爷,香涵又不好自己开口问。毕竟关于表少爷的事情,可不像张翼本那般,翻翻报纸也能知道个大概。

“曾小姐,二太太请您过去。”香涵正和小陶她们琢磨晚饭吃什么,院子里来了个传话的小丫头。

“那您就早去早回。我和甘草正好把棉套子改改,天再冷些的时候用得着。小陶你跟着过去,给曾小姐拿个暖手壶,省得万一回来晚了再着了凉。”莹儿一一叮嘱道。

“我去去就回。”香涵笑道。不知何故,香涵的这几个丫头都不大喜欢二太太,兴许是受了陈妈的影响。香涵推测,这府里的人不喜欢二太太,想来是因为二太太出身不好,又比较得宠的缘故。

还不等香涵进屋,二太太就先迎了出来。

“香涵啊,锦程要回来了!”

在这府里,除了陈妈,香涵也就和二太太走得近一点。听到这话,香涵心里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在心里盼了无数次,他终于回来了。

香涵想从二太太这里多打听点和表少爷有关的事情,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在这里坐了半天,羞羞答答的,愣是一句话也没问出口。

“表少爷这回和老爷一起回来,老爷已经有大半年没进这个家门了,只是让常德送过几次东西回府。”

果不其然,二太太说着说着,便又开始说张翼本的事情了。她具体说了些什么,香涵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兀自想着心事。因为听了莹儿的嘱咐,又坐了一会儿,便趁着天还没黑,早早地回了。

香涵回去之后,简单吃了点晚饭,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小喜,看见陈妈了吗?”陈妈原本说好今天过来的,等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她突然爽约,香涵有些不习惯。

“曾小姐,您还不知道吧?老爷今天突然回来了,现在正在后院见老太太呢,陈妈一准儿是陪在跟前,抽不出身来。要不您给陈妈打个电话?”

张翼本回来了?也就是说邱锦程也一起回来了?香涵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点儿什么,一个人发着呆,边上的小喜还在等着香涵的吩咐。

“哦,你先去忙吧。”

香涵想确认邱锦程是不是回来了,却里外寻不着人,心绪烦乱,于是独自出门走走,权当散散心了。

走着走着,就到了那排被丫头们称作“南浔小百货公司”的房子那里。因为这排房子主要用于堆放各房太太们的嫁妆,东西多得足以开个百货公司,所以有了这么个名头。

香涵看见走廊上有一群小丫头,拿着一张报纸,正叽叽喳喳地在说着些什么。香涵故意放慢脚步,听听看她们聊什么,聊得这么热闹。

原来,张家的“大上海电影院”开业剪彩,张翼本和一众电影明星合影的照片,被登了各大报纸。小丫头们都说张翼本不近女色,连跟女明星合个影,也要站得老远。那张照片,其实香涵也看到了,这位张老爷站得的确是有点远了,样子很不自然。

“听说昨晚老爷又在书房里睡的。”小丫头们继续交头接耳。

“你怎么知道的?莫非,昨个儿你摸黑爬上了老爷的床?”

话音刚落,就是一阵哄笑。几个小丫头追逐打闹成一团,倒也活泼烂漫,香涵看了,不免心生感慨。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女人,一个个看似风光,实则倒更像是困在牢笼之中。就算自己绞尽脑汁地嫁给了邱锦程,又能如何呢?也不过就落了个“名正言顺”,日子还不都一样过,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香涵只求以后那个素未谋面的张家表少爷,能待自己好点罢了。不过,表哥说的也对,倘若香涵能嫁进张家,便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总比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日子要过得容易些。香涵心里好乱,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的命运。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香涵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曾小姐,老爷找您。”小梅急急地跑出来找香涵。这几天福儿告病,成日在屋子里躲懒,莹儿索性直接跟管事的要了人,让小梅先顶了福儿的差事。

“哪个老爷?”

“张府哪儿还有别的老爷?您快别问了,刘管家正在轿厅等您呢。”

“莹儿和甘草呢?”

“被刘管家叫去问话,早就回来了。大家这会儿,正分头四处找您呢。”小梅跑得满头大汗,被香涵急的,都快哭出来了。

香涵还没反应过来,甚至没回去换件像样的衣服,就被一行人催着去了书房。在张家,果然张翼本的命令就是圣旨。

香涵心里猜想,张翼本叫自己过去,一定是要说她和邱锦程的婚事的。这么一想,心里徒然添了几分羞涩和不安。

张翼本的书房就在正厅的西侧,平时里里外外都有人看守,香涵这也还是头一回进去。想要去往张翼本的书房,必须先经过一处设计独特的花园,花园入口处有护院轮流看守。香涵进去花园之后,沿路还看到了六七个打扫的下人,正在清理落叶,见到香涵都规规矩矩地行礼。

穿过花园,再经过一段不太长的走廊,就到张翼本的书房了。书房的门口站着两个彪形大汉,据说是张翼本的保镖。刘管家只把人领到书房门口,就悄声退下了,由负责书房打扫的丫头,领着香涵进去。香涵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手心发凉,脚底发软。

张翼本端坐在书桌前,似乎正在批示文件。香涵觉得他第一眼看上去,还挺年轻的,和印象中的有点不一样。张翼本今天穿了一身银灰色的西装,头发梳得很整齐,看着格外精神。

曾香涵今天终于近距离地见到这个传奇人物了,看了太多关于他的文章,真的见到本人,还是有点紧张的。香涵觉得,他身上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感,让人心生敬畏。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连喘息声都听得见。

领香涵进来的小丫头,好像并不是平日里近身伺候的,竟然不敢上前通报。香涵看他似乎在忙,于是就这么远远地站在这里候着。

“来了?”张翼本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吓得香涵赶紧应声,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听说你留过洋?懂得英文?”张翼本一直在案上写着什么,根本没有抬头看曾香涵。

“不是。”香涵想说自己没留过洋,但是懂得英文,又不知道表哥陆子鸣是怎么跟人家介绍自己的,香涵怕表哥被拆穿,只能又急忙补充了一句,“是。”

张翼本听到这么语无伦次的回答,放下手中的笔,饶有兴致地看着曾香涵。香涵发现他在看自己,连忙把头低下,不敢正视眼前这人。低头的瞬间,香涵好像看到张翼本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

“除了英文,还会什么?”

“法文和俄文也略懂一点。”

好在之前陆子鸣给香涵请的家庭教师,是英国没落贵族的夫人,香涵上的也最好的女子学校,对自己的英文水平,香涵还是有点儿自信的。而且法文和俄文,香涵之前在外交部工作的时候经常用到,也还算有点底子。

还好张翼本没有深究,留没留过学这件事,点头示意香涵可以出去了。大老远把自己叫过来,统共就问了两句话,而且关于婚事只字不提,香涵心里满心疑惑。

不明白张翼本为什么会问这些,一边往回走,香涵一边胡思乱想。看样子,也不觉得这个张翼本和寻常人有什么不同。

在张翼本书房里打扫的两个丫头,几乎和香涵同一时出来的。她们在前面走,香涵在后头跟着,因为隐约听到了一句“表少爷”,就留心了一下她们在说什么。

可惜听了半天,只听到一句,说什么“头一回见老爷笑”。

香涵听过许多人说,张翼本是不会笑的,也的确从来没在报纸上,看到过一张他面带微笑的照片。陈妈也说,老爷从小就不爱笑,平日里话也少。

第二天一大清早,香涵就又被刘管家派人带去了张翼本的书房。

张翼本一早就回上海去了,临走之前留了话,要香涵来整理一下书房里的书。香涵走进书房的第一感觉,就是这里的书可真多,里面还有好些外文书籍。刘管家特意让人叮嘱,他们家老爷是很爱惜这些书的,书房从来不轻易让人进来,希望香涵能够小心处理。张翼本近年来很少回南浔,早就想把这些书整理一下了,可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香涵心想,这位老爷可真会使唤人,果然是个惯会剥削人的大资本家。不过,看在自己住在他府上,白吃白喝了这么些日子,这回全当是干活抵债了。

这么多的书,要整理出来,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还好刘管家说,张翼本有些日子才会回来,而且还特意吩咐常德留下,领着几个伶俐的手下供香涵差遣。

常德是张翼本的小跟班,平日里主要跟着他家老爷,鞍前马后,忙里忙外。

香涵大略看了一下书架上的书,并不着急动手。毕竟这么大的工程,每一个步骤都要事先规划好了才行。于是,转身对赶过来“监工”的刘管家说:“您先去忙吧,这里交给我就可以了。”

“好。反正常德一直在这儿,有事您吩咐他做。辛苦曾小姐了,刘某先告退了。”刘管家如蒙大赦。

香涵轻轻地点了点头。

待刘管家出去,香涵随手翻了几本书,发现好多书上都有张翼本的批注,真的是很难相信,一个人居然可以读这么多的书。

张翼本虽然爱书,但毕竟这些年不怎么回南浔,他的书又不准别人碰,时间久了,好些书都有了破损。

“常德。”

“曾小姐有什么吩咐?”

常德大概也就二十几岁,看起来很是干练。

“麻烦你找一个手脚利索点的丫头,把皂角磨成粉拿过来。”看常德一脸不解的样子,香涵补充了一句,“可以防鼠。”

“我这就去。”

“等一下,我还需要几样东西。你派个人去帮我找些芸香草和雄黄来,倘若没有雄黄的话,石灰也行。芸香防蠹,雄黄防潮避蚁,这些东西你可以安排人先去办。再差个伙计去一趟装裱师傅那里,买些他们装裱专用的糊剂,里头要有白芨、白矾、黄腊、藜芦、茅香、藿香、皂角这些药材才行。这几样东西我都写在纸上了,到了店里,拿给他们大师傅看,他们一看就会明白。”

“好的,我这就安排。您写的字可真好看。”

这个常德,嘴还真甜,临走不忘顺便夸香涵一句。

因为暂时还没有糊剂,香涵就安排人手,先把书从书架上一本一本地拿下来,发现书上有灰尘的,就用布轻轻擦干净。把有破损的书挑出来,放到一边,其余的分类摆放。张翼本的书房里,居然连《系辞传》、《说卦传》,甚至是《花镜》这样的杂书,都应有尽有,更多则是《老子本义》、《元史新编》和《海国图志》这类的。至于那些外文书,就更多了,香涵大部分都没看过,只能根据书名,简单地做个判断,草草分类了。

听常德说,是陆子鸣跟张翼本刻意推荐的香涵。一听说张翼本想找个人帮他整理外文书籍,陆子鸣便主动说,香涵精通多国语言,读书的时候又在外交部当过文员秘书,不如让她试试。香涵知道,表哥是因为自己迟迟没有进展,才急着想要推波助澜。可是他说起话来,一点儿分寸也没有,果然是个带兵打仗的粗人,也不怕让人笑话。

接下来的几天,香涵主要是把损坏的地方,小心地贴补好。这还真是个精细活儿,香涵又不愿意委手他人,着实花了好些功夫。这几日趁着天气好,香涵命人把门窗打开,彻彻底底地给张翼本的书房通了通风。修补好的书,就都交给常德拿去风干。

香涵亲自挑选了几个丫头,把书房里的书架,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擦拭了好多遍,才舍得把书一本本地摆上去。怕别人把自己辛辛苦苦修补好的书弄乱了,每一本书都是香涵亲自放上去的。先是分门别类,再按薄厚大小,一本一本轻拿轻放,小心翼翼地码好。曾香涵这几日累得浑身都疼。

府里的人,好像都知道香涵被张翼本“委以重任”,因而见了面格外的客气。

香涵一向是爱书的,要是这些书都是自己的该有多好。这些书里有好多的绝版书,很多爱书之人,恐怕穷其一生,也没机会看上一眼。

书房整理完了,趁着张翼本没回来,香涵还在他的书房里偷偷看过几本。感觉他可真是一个神人,所读的书涉猎范围之广,让人叹为观止。政治、经济、人文地理、治国方略这类的书,看得不少也就罢了,居然连古诗词、古今中外名人的人物传记,也颇有研究。他身兼数职,顶了那么多的头衔,难以想象这位张主席是用什么时间来看这些书的,真是不可思议。

香涵猜想,他不近女色,一定是因为晚上的时间都用来看书了。越想香涵就越发觉得,自己的这个推测有道理。

书房整理完已经有些日子了,香涵正在房间里发呆,在书房打扫的小丫头莆儿突然来了,低着头说:“老爷请曾小姐到书房去。”

他总算回来了,香涵感觉日日都在等他老人家。听他说一句满意,或者不满意,香涵这心也算是能踏实几天,好过总这么悬着。毕竟,张翼本只吩咐了“整理”书籍,可没让香涵自作主张,“修补”他的藏书。

进了书房,一看张翼本神色舒展,似乎很是愉悦,香涵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他这般的神情,自然是满意的。上一次香涵是远远地站在厅里,这次就直接放心大胆地站到他书桌旁了。

“抽屉里有几份文件,翻译完了誊出来,仍旧锁在抽屉里。这是钥匙。”这一次,张翼本是看着香涵说的。比起上一回,语气里少了几分冷漠,却仍旧不乏威严,容不得半点质疑。香涵垂着头,根本不敢看他。

“是。”

忙了这么些日子,连个“谢”字都没有,香涵心里还是有一点小小的失落的。只能自己安慰自己,这是张大主席器重,没准来日方长,日后香涵还能混个“省主席秘书”之类的头衔,出去威风一下。

看张翼本没有其他事情要吩咐了,香涵拿了桌子上的钥匙,就跟着常德出来了。

“这钥匙,您可一定要小心保管。”常德叮嘱道。

“会的。”常德不说,香涵也不敢大意。

香涵在想,上一次自己过来,他一共说了两句话,这次居然更少,从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其实,这么简单的事情,他大可以让常德过来传个话的,还让自己特意跑一趟,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更重要的是,自己这个整理书房的“大功臣”要走,他也不起身送送,连句客套话都没有,真是没有礼貌。

张翼本每次回府,都神色匆匆,而且略显神秘。难怪府里的人,对他的行踪都知之甚少,何况他身边还有两个彪形大汉,负责他的安全,一般人果然是近不了他的身。

张翼本一走,曾香涵就被常德“请”来了书房。书桌上散落着几张宣纸,是张翼本出门之前练字用的,拼凑起来看,写的应该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翼本给的那把钥匙,是书桌下方右侧文件柜的钥匙,左侧的柜子依旧锁着。文件柜里面的东西不多,除了要翻译的几份文件之外,还凌乱地放着不少新闻纸和照片。香涵粗略地看了一下,这几份文件,可以说是相当机密,牵扯的项目数额之大、影响范围之广,令人咋舌。香涵顶着“表少奶奶”的身份,自然比外面的人要可信的多。之前在外交部,香涵也翻译过一些类似的文件,做起这些事来,倒也还算容易。英文的文件都还好,不过,其中有一摞是法文的,香涵翻译起来就有些吃力了。曾香涵的法文水平,肯定远不及旅法多年的张翼本,有不懂的地方就只能记下来,等他回来了。

张翼本急着用这几份文件,又不让把这些东西拿出书房,香涵就只能一连几天地呆在书房里,除了吃饭,几乎连门都没出去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把这些文件都翻译出来,怕是不眠不休,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完。香涵只能一直尽力赶进度,早已经分不清白天黑夜了,困了就躺在书房的软榻上小睡一会儿。

这个软榻除了张翼本,应该还没有第二个人睡过。要知道,平日里其他人连进都进不来,更何况是过夜呢。想到这点,香涵心里就不免有些得意。这几日,外面一直有常德他们轮流守着,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其实,剩下的文件已经不多了,再坚持一下,就大功告成了。可香涵真的是太累了,而且坐久了隐隐觉得腰痛,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原本只是想躺下歇会儿,可是这个软塌实在是太舒服了,没想到一躺下,香涵即刻就睡着了。

醒的时候,吓了香涵一身冷汗。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翼本居然已经回来了,正在灯下翻译剩下的文件。自己就偷了一小会儿懒,就被抓了个现行,也真是时运不济。香涵吓得连忙坐了起来,才发现身上居然多了一床被子。

张翼本看香涵醒了,笔都没停,就淡淡地说:“再睡会儿,剩下的我来。被褥在柜子里,下次自己拿。”

“哦。”

这次的活儿干完了,是还有下次吗?

张翼本用那种不容质疑的命令口气,香涵是不敢违逆的。香涵战战兢兢地又躺下了,心里嘀咕着,下次他老人家该不会派自己去“矗园”,修葺张家的藏书楼吧?要知道那里的藏书,光是目录就多达十九卷,要真是那样,自己这辈子可就算是完了,表哥这是把自己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香涵躺是躺下了,只是再也睡不着了。自顾自地胡思乱想。

躺在软榻上,香涵一动都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小得不能再小,以至于可以清晰地听到张翼本奋笔疾书的声音。这被子,是他给自己盖上的吗?张翼本居然会给别人盖被子?他书房里的被褥,是不是只有他可以用?这淡淡的迷人的香气,是他的味道吗?为什么自己蜷缩在这里,心跳会那么快?

香涵突然有一种脸红心跳的感觉。

刚刚他说“下次自己拿”的时候,声音好温柔,那一霎那,香涵竟然有几分恍惚。香涵也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莫名有点想哭。大概是父母早故,香涵这么多年跟着表哥,四处颠沛流离,鲜少有人真的关心自己吧。

兴许是真的太累了,香涵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张翼本什么时候离开的,香涵完全不知道。再醒来时,仿佛做了一场梦。

可是,这梦真的该醒醒了。

香涵仔细想想,张翼本这几次回来,竟然没有进过任何一位太太的屋子。难道他真的像传闻中说的那样,不近女色吗?

这个香涵虽然不知道,但是她似乎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怕他了。

文件已经全部翻译好,交给张翼本了。可是他人并不在府里,下人们又分不清具体的工作进度,香涵还是可以自由进出他的书房的。香涵把登了张翼本新闻的那些报纸,一张张按日期整理好,再装进纸袋里,平整地放进抽屉。不少报纸都被弄皱了,想是看完就被他随手扔进了抽屉。香涵又把照片另外整理存档,逐张小心地放好。

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香涵心里居然有些不舍。这么长的时间,这里已经被香涵整理得有条不紊了,每一样东西都分门别类,整齐有序地放着。握着手里的钥匙,香涵一时竟然有点无措。

抽屉里每一篇和张翼本有关的文章,香涵都看了不下十遍。知道他是怎样一步一步,使张家的盐公堂遍及大半个江南,又是怎样在证券交易所里呼风唤雨,在大上海置下了诸多产业的。

张翼本年轻的时候,曾以商务随员的身份,跟随彼时的大清驻法公使孙慕远出使法国。张翼本居法多年,还在法国成立了一个贸易公司,把国内的货物,运到法国去卖。他在巴黎马德兰广场的恒通公司,是第一家中国人在法国开的公司,那年张翼本才二十六岁。从发电厂到无线电台,再到汽车公司,张翼本涉猎的行业之广,令人咋舌。出画报,办图书馆,建学校,也是一样都不落下。他名下的矿产不计其数,为此又修了无数条铁路,做自家生意的同时,也算是兼济百姓。是张翼本让南浔张家,成了名重一时的海上望族。

张翼本真的是一个时代的传奇,创造了太多的奇迹。

香涵觉得难以置信,那样一个传奇人物,他居然离自己那么近,那么真实。其实,香涵很早就开始仰慕他了,“张翼本”这三个字,真的是耳熟能详。

从在他书房里见到他开始,曾香涵就有了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他对她笑,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再到后来,香涵完全被他的才华,他的故事,他举手投足之间的风度吸引了。香涵发现自己现在是真的很在意他,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忍不住想要偷笑,觉得好幸福。

一纸婚约,让香涵在冥冥之中来到这里,遇到这样一个神话般的男人。同样还是这一纸婚约,有些事却让香涵连想都不敢去想。

香涵其实能察觉到,他对自己的一丝偏爱,即便不多,但的确是有的。

越想抑制,往往就越难抑制。曾香涵很确定,自己喜欢上了他。一个人待在他的书房里,一个人胡思乱想,也是好的。

香涵听常德说,张翼本想从法国人那里购买一批设备,谈得似乎不太顺利。

中午的时候,张翼本一进书房,香涵就察觉到他喝酒了。这突如其来的碰面,让香涵始料不及。还好香涵头脑转的快,故作镇定地说道:“我来还钥匙。”

“放你那吧。”

“好。”

香涵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以后自己都可以随意进出这个书房了吗?香涵才不要管这些,赶忙把钥匙收了回来。

“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香涵嘴角带笑,有些傻气,低着头小声说道。

香涵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是张府的老爷,他要怎么样都随他的,自己不过是帮着翻译了几份文件。曾香涵第一次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没有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亲近。

其实,这么长的时间,香涵和张翼本一共也就说过几句话。曾香涵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像丢了魂一样,对他着了迷,整日念念不忘。

也许是天不遂人愿,自打那次书房“偶遇”之后,香涵好长时间都没有再见到张翼本。香涵真的好想再看看他,好想从常德那里打探些关于他的消息,好想去他的书房等他。曾香涵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只有他了,其他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哪怕表少爷邱锦程明明放了寒假,却迟迟不肯回南浔,也不那么重要了。

可是,毕竟,他是属于她们的。

女儿家这么点隐晦的小心思,在这偌大的张府,却还真是无人可诉说。她唯一的排遣,就是给表哥写信,反反复复,事无巨细地记录着自己每天的生活。香涵日日留意着报纸上的蛛丝马迹,哪怕一丁点跟他政务相关的小道消息,她也是要拿过来看一看的。

陆子鸣倒是早早就把主意打到了张翼本头上,知道表妹有机会接触这位政坛元老,总是时不时地在书信里撺掇一番。

在这期间,有一日香涵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账房。无意间看到一个农妇,到账房取钱,听甘草说,她经常来张府卖些零碎东西。香涵实在是想不明白,堂堂的张家,怎么会和一介农妇,做这些小买卖。跟陈妈一打听,真是把香涵吓了一跳。

陈妈说那农妇的小儿子,原先是张府的下人,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张翼本亲自下令给打了,后来还逐出府去,说是张家不养这种作奸犯科之人。那人原来底子就不好,又挨了顿打,从此就落下了病根,这么多年一直卧床不起。老太太体恤,便准了那妇人来府上卖些瓜果蔬菜、针线活计。

张翼本的坏脾气,香涵其实早有耳闻。一直都以为是以讹传讹,没想到竟然是真的。香涵心里觉得害怕,突然不确定那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了。

说起他的事情,香涵简直可以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以至于她总觉得他是那样的熟悉。可是现实生活中,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脾性习惯、兴趣喜好,香涵都知之甚少,他于她,其实是陌生的。

即便跨越万千阻碍,他们也是不可能的。旁人兴许不能理解,可是香涵的那种感觉,就像是美梦突然醒了,一时间缓不过神来。

夜已经很深了,翻来覆去,香涵还是睡不着。

香涵想着,以后跟他说话,千万要注意分寸,绝对不能惹他生气。转念想想,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原本就很难见他一面,兴许以后都见不到了,自己还是安心地等着做张家的表少奶奶吧。

听到门外有脚步声,香涵总感觉那里不对劲。香涵一向没有让下人在跟前守夜的习惯,几个小丫头早早就回屋睡下了。莫非是小厨房掌勺的余师傅,白天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非要大半夜的回来取吗?

张家向来厚瓦高墙,守卫森严,总不至于是什么歹人闯了进来。于是香涵披了件外套,打算出去看看。这时的天气已然很冷了,一开门就感到一阵寒意来袭。

香涵看到一个人躺在院子里,穿得似乎还挺单薄的。虽然天很黑,根本看不清楚那人的脸,香涵单是看衣着和身形,就豪不犹豫地断定那是张翼本。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女人的一种直觉。香涵赶忙跑过去,试图扶他起来。

“老爷醒醒,这么冷的天,躺在这里是要生病的。”

张翼本听了,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身上的酒味特别重,想来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香涵试了试他的手,已经冻得冰冷了,便立刻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他。一脱外套,冷得香涵直打哆嗦。

天黑路远,偌大的张府,香涵一时也不知道能把张翼本送到哪里去,而且这么一闹腾,必然会惊动其他人。想叫个下人过来帮忙,可这事真让人看见了,香涵就说不清楚了,香涵也不知道,张翼本怎么会跑到自己的院子里来了。

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香涵实在是冷得受不了,索性先把张翼本扶进自己的屋里去。

“老爷,我先扶你进屋吧,外头冷。”

没想到听了这话,张翼本还真的就晃晃悠悠的,跟着香涵进去了。一进屋,香涵就立刻扶着张翼本斜躺到床上去了。

前几天雨水多,碳都受了潮,暖炉早早就熄了,香涵不知道要怎么弄。这两天又格外的冷,香涵帮张翼本把鞋脱了,把门窗都关严实,又替他把被子盖好。

这么一会儿功夫,张翼本就又睡着了。香涵赶紧拿衣服把自己裹了个严实,又端了个椅子,远远地对着床坐下。如今这般,即便真的被人看见了,自己也好有个解释。

张翼本动了一下,突然毫无征兆地起身,趴在床边,吐了一地,然后又倒下继续睡了。还好院子里就有个小厨房,灶台从不熄火,离香涵的屋子也不远。香涵加了件衣服,去厨房提了壶热水过来,用热毛巾给张翼本擦了擦脸。然后又端了盆清水过来,好把地面清理干净。省得明天让人瞧见了,无端又多出好些是非。

香涵住的这间屋里,铺的是几何形地砖,全都是法国进口的,倒也容易擦洗。不过,没一会儿功夫,香涵就累得浑身是汗了。

总算把地面打扫干净了,香涵重新把椅子搬回到床边坐下,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香涵实在是弄不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样一个高不可攀的男人,怎么还会有这么狼狈的一面?而且,怎么就那么巧,偏偏被自己撞见了呢?

莫非,他这是想要借机亲近自己,故意使的一出苦肉计?

香涵被自己的这些胡思乱想给逗笑了,一个不留神,竟然已经在椅子上坐了好久,一身的汗都干了。

夜更深了,香涵这才回过神来,感觉实在是冷得受不了。先是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最后发现还是冷得不行,于是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穿着衣服坐进了被子里。

这个场面倘若被人给撞见了,香涵怕真的是百口莫辩了。万一被浸了猪笼,那可真就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香涵被自己吓得不敢躺下去,只是直直地坐在床头,硬邦邦地这么倚着,一点儿困意都没有。

香涵第一次离张翼本这么近,甚至能闻到透过他身体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酒味,莫名觉得很好闻。他的脸很红,烫烫的,香涵忍不住想亲他一下,可惜香涵只有那个贼心,却没有那个贼胆。

看着这个样子的张翼本,像个小孩子一样,在一旁酣睡,香涵突然觉得他特别可爱。

外头天色微亮,时候不早了,香涵赶紧爬起来。怕张翼本醒了之后,看见自己这样,影响不好。“误”以为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可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香涵轻手轻脚地跑到厨房,在灶上煨了一些清淡的小米粥,怕他夜里吐完之后,醒了会饿。又熬了点姜汤,好给他驱驱寒。

香涵在厨房和里屋之间来回穿梭,担心声音太大,惊动其他人,只得小心翼翼的。手都冻紫了,心里却觉得很温暖。香涵端了小米粥和姜汤过来的时候,张翼本已经醒了,坐在床边,略有些尴尬。他满脸的歉疚,看样子是不用香涵多解释什么了。

香涵把小米粥递给他,柔声说道:“姜汤驱寒,但是空腹喝不好。先喝点小米粥吧。”

兴许是有些窘迫,张翼本什么都没说,但是特别听话,接过小米粥就喝得干干净净的,又喝了一碗姜汤。香涵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很知足,很幸福。

两人相视一笑。

气氛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彼此之间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张翼本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四下看了一眼,就出去了,什么也没说。

天色还早,府里的下人估计都还没起来,应该不会有人撞见的。而且只要出了这个院子,即便张翼本被人看见了,也没什么,在这府里谁敢去质问他。

看见张翼本离开了随心苑,香涵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脑袋一沉,顺势就往床上倒去。之前明明连一点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可是张翼本一走,香涵就知道自己病了。人还真是奇妙。

香涵头很痛,心里却很轻松。这事算是过去了。 SCIMQYHn6h0B3Ff7keCCtuXRFIjIWANFZtKkx0Z28Hxy/qebtr2c8kHPHBnb0tf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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