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涵知道,要不是表哥陆子鸣出面,她找不到这么体面的人家。
虽说陆子鸣是为了自保,可终究也是为她好。他这次闯了这么大的祸,还不知道能不能躲过这一劫,自然是不肯让香涵再跟着他了。不然,婚事也不会定得这么仓促。
早就听说张家显达,可真的到了这江南古镇,才知道什么是富庶。张家大宅坐落在苏州河附近,岸边是张家的专用码头。都说张府是江南第一巨宅,果真是名不虚传。墙头足足有两丈高,据说大门能开进六轮卡车。
婚事是张家老爷张翼本亲自和曾香涵表哥定下的,想来是不会有人反对的。为了这一纸婚约,曾香涵不惜背井离乡,一个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香涵未来的夫婿是张家的表少爷邱锦程,他的照片香涵是看过的,除去家世不说,模样也很是俊秀。香涵心下自然是愿意的,这次过来,就是来完婚的。
陆子鸣派司机一直把香涵送到了张家门口,刚下汽车就有人迎了过来。
“这位就是曾小姐吧?鄙人姓刘,是张府的管家。”
来人年纪偏大,身材略有些发福,一身暗色长袍,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面带笑容,态度很是谦卑。
“您好。”香涵连忙道。
刘管家看见司机手里,还提着香涵的行李,直了直腰,转身命令道:“小陶,还不赶紧把曾小姐的行李拿进去?”
陆子鸣怕香涵在张府受委屈,随车还给她备了不少的礼品和几百块大洋,以便必要时让她上下打点。刘管家吩咐门房和几个丫鬟跟着,一并把东西拿进去,自己在前头引路,领着香涵往府里走,边走边逐一介绍了一下所经之处。
一行人缓步绕过照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硕大的假山,拿石栏围了起来,里头养了好些锦鲤,五彩斑驳,甚是好看。门厅里是两排红漆巨柱,柱子下面尽是些石鼓般大小的汉白玉做的石墩,颇有几分威严肃穆。听刘管家说,这宅子占地好几十亩,总体格局是纵五进、横五进,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耳院、跨院和支弄。
张府各式房屋鳞次栉比,沿途经过的房间多不胜数,每一处都让人叹为观止。木雕、砖雕、石雕真的是随处可见,就连下水道的盖头上,都雕了错落有致的石榴花。经过正厅的时候,倘若香涵没有看错,门梁上挂的是大魁天下的清末状元张謇题写的匾额,下面则是国父孙文题赠的对联。
“刘先生,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去拜见老太太?”香涵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位刘管家,似笑非笑地抬头瞄了香涵一眼,旋即又客客气气地说:“曾小姐舟车劳顿,不妨先休息一下。老太太那里,想必会派人再去请曾小姐的。这府上,统共有三百零八间房,布局错综复杂,您自己千万别随意走动,当心迷了路。您住的地方离花厅不远,刘某就不往内宅里送了。老太太吩咐过,得空了可以让下人陪您在花园里逛逛。甘草,还不快领曾小姐去休息。”
“那有劳刘先生了。”这样似乎于理不合,香涵心里有些疑惑,但也不敢多言。曾香涵住的是一处上等客房,有独立的厨房和灶台,加上之前已经见过的小陶和甘草,刘管家一共指派了四个丫鬟过来,贴身服侍。另两个姑娘年纪都偏小,负责日常打扫的叫月芍,在小厨房打下手的叫福儿。香涵一一打赏了她们,小丫头们待她,都还算恭敬。
张府果然是不同凡响,每日来来往往的客人,看起来也都绝非等闲之辈。
已经来了十五天了,香涵还是没有见到老太太庞倾城,就更别提老爷张翼本了,自然等得有些心慌,就连陆子鸣都有点着急了。这日复一日的,香涵也逐渐感觉到了几分冷落,最明显的就是每日过来做饭的孙妈,这饭菜是越来越敷衍了。自己就像是从前那些候旨觐见的大臣,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虽说张府上下,每个人待香涵也都还客客气气的,可是这份客气背后,多多少少透着些许冷漠。
“曾小姐,要不我陪您四处逛逛吧,别成天待在屋里。这两天雨多,老太太兴许是身子不大舒服,您别着急。”甘草宽慰道。
“出去走走也好,来了之后就一直下雨,今天总算停了。”
简单地梳洗了一下,香涵就和甘草出门了。刚到花圃门口,就远远地看见了一群人。
“小桂姐。”看到一个丫头站在不远处,甘草唤了一声。
“你怎么在这里?”这个小桂的态度颇为傲慢。
“刘管家派我过来,伺候曾小姐。”兴许是怕这个小桂没看到香涵,甘草赶紧说道。
那个叫小桂的丫头,看了香涵一眼,点头笑笑,说了一句“曾小姐好”,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又继续和甘草闲聊。
“老太太让二太太过来送送表小姐,我在这里等会儿二太太。”
香涵寻声望去,果然看见一群衣着考究的女子,边聊边往外面走。再看看自己这身紫色条纹旗袍,不免有些相形见绌,难怪一个小丫头见了自己,也这般轻慢。
通向花圃的马路上,停了一辆菲亚特轿车,没一会儿,一行人就上车了。其中一个女子送他们上车之后,就返身回来了,想必她就是二太太裴红霞。
裴红霞像是注意到了香涵,向她们这边走过来的时候,香涵略微有一点局促。
“小桂,你这丫头死哪儿去了?”虽说这话听起来像是责骂,但是声音温柔得更像是在娇嗔,听不出一点恼怒的意思。
“和甘草说几句话。”小桂随口答道,并无半分惧意。香涵有几分惊讶,原来,这个二太太待下人竟是这般的好,之前倒是自己多心了。
“这就是二太太。”甘草在香涵边上轻声说。
香涵听了,立刻上前一步,打招呼道:“二太太好。”
“这位就是曾小姐吧?我听老爷提起过你和锦程的婚事。曾小姐真是标致,和我们锦程少爷那可是郎才女貌,天生地设的一对。”
“二太太过誉了。”
裴红霞一直在打量香涵,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裴红霞又问:“来了有些日子了吧?见过老太太了吗?”
“还没有。”这么一问,香涵更加窘迫了,只得如实回答。
“老太太啊,准儿是想好好打扮打扮,再出来见见她的外孙媳妇。”大家听了二太太这话,都笑。其实,二太太心里明白,老太太怕是不想见她的,以这姑娘的家世,配张家的宝贝外孙,的确是有些攀龙附凤的意思。不过,既然老爷应下了,想来这门亲事也八九不离十了。
住在张府的这几日,从下人们口中,香涵不难发现,老爷膝下无子,老太太对邱锦程这个唯一的外孙,自然是格外地上心。原先想是也为他物色了不少的大家闺秀,可是没想到,儿子张翼本会突然应下了这么一门亲事,搞得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陆子鸣这般前后谋划,也是想着,这个表少爷日后,没准能捡个大便宜。
张府上下都知道,如今老太爷张尔善早已不理会府里的这些事,内务虽然由老太太庞倾城打理,但是老爷张翼本才是这张家的一家之主。老太太心里就算有一百个不乐意,也绝不会明着回绝了这么亲事,驳了老爷的面子。
“曾小姐放心,这事我去和老太太说。你在这里啊,就且放宽了心,好好休息,等一会儿有信了,我差人来叫你。”
看样子这位二太太在府上是很有地位的,不然也不敢说得这么笃定。
香涵道了谢之后,就匆匆赶回去准备了,今天这“游园”想来是不用了。
香涵在里屋换衣服,甘草和小陶就一直在厅里候着。
不知是谁,在外面小声嘀咕:“二太太怎么会对屋里这位这么上心?”
“曾小姐可是老爷亲自定下的表少奶奶。”
“我说呢,咱们府上成天真小姐假小姐的,二太太什么时候,拿正眼瞧过人家?原来又是为着老爷。表少奶奶?我看未必吧。听小富贵家那口子说,因为表少爷不肯,老太太心疼外孙,可始终都没点头答应呢。”
“福儿,小声点,赶快忙你的去。小富贵那两口子,在后厨倒泔水的,能知道个什么,别在这里嚼舌根子了。”甘草呵斥道。
“行了,行了,我这就出去。”
原来,又是这个福儿。来了这几日,可没少听她的闲言闲语,香涵心里多少有点堵得慌。香涵家里虽然破落,可毕竟从小就跟着表哥表嫂生活,加上后来表哥又得了势,从前并不曾有什么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何况陆子鸣比曾香涵足足大了一轮,对这个表妹一向都甚是疼爱。
香涵也有耳闻,听说这个表少爷邱锦程,思想甚是新潮,对于这种“包办婚姻”是不会同意的,哪怕媒人是大名鼎鼎的舅舅张翼本。
香涵刚换好衣服,就有个眼生的丫头在门外候着了,说是老太太请她过去。看福儿和月芍这么殷勤地招呼着,左一个“莹儿姐姐”,右一个“莹儿姐姐”的,想必来的是老太太屋里得宠的丫头。
二太太也真是神通广大,香涵来了这么多天,都没能见上老太太,没想到她一句话的功夫,竟然就把这事给办成了。
因为福儿刚刚的那几句话,这会儿去见老太太,香涵就更紧张了。斟酌了好久,还是让甘草把表哥准备的礼物,给带上了。不管怎么说,至少也是一份心意。
月芍和福儿嚷着要送香涵到后院的门口,被来传话的莹儿姑娘给拦下了,香涵只带了甘草和小陶同去。不知道左转右转的绕了多久,总算到了老太爷和老太太住的后院了。经过几株广玉兰,一行人径直来到了垂花门。
一进内院,香涵就看见一位贵气十足的妇人,穿着宝蓝色真丝绣花旗袍,从里屋迎了出来。看年纪,应该不是老太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引路的莹儿姑娘,为人和气,一路上和香涵有说有笑,倒不怎么拘着。看香涵有些不知所措,赶紧上前解围,冲香涵笑着说:“这是陈妈,老太太跟前的大美人。”
“你这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小心我撕烂你的嘴。”迎面走来的妇人作势要打,莹儿连忙讨饶。
“陈妈好。”香涵打招呼道。
“姑娘进来吧,老太太已经在屋里等着了。”陈妈招呼着。
不得不承认,这个陈妈,真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看香涵有些拘谨,陈妈也就不和莹儿嬉闹了,回头对莹儿说:“你去忙你的吧,这小姑娘就交给我了。”
听陈妈叫自己“小姑娘”,香涵心里不知怎地就多出几分亲切来。
陈妈带香涵她们进去的时候,一群人正和老太太在厅里喝茶。一众女眷珠围翠绕,甚是雍容华贵。原来今天,老太太不是单独召见。香涵进去的时候,她们正在讨论“北平四大名校”,又说什么“南齐北燕”,想来说的是齐鲁大学和燕京大学。
看到这么大的阵仗,香涵突然觉得,自己刚刚差点儿把陈妈误认作老太太,这个想法着实可笑。看到这一屋子的珠光宝气,香涵不免暗自庆幸,幸亏刚刚特意回去换了件月白色的香云纱旗袍过来,胜在端庄典雅,还不至于太过寒碜。
“静芬啊,看看这个儿媳妇合不合你心意。”陈妈领着香涵,一边往里走一边打趣道。
陈妈嘴里的这个“静芬”,就是表少爷的母亲,邱家老爷的大太太,香涵未来的婆婆张静芬。因为两年前守了寡,又和邱家其他几房关系不睦,便仗着张家势大,索性带着儿子回了娘家。陈妈看起来比这位张家嫡出的大小姐,年岁还要小一些,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张翼本的长姐直呼其名,想必这个陈妈在张家地位斐然。
“曾小姐来了。”张静芬喝了一口茶,抬头看了一眼曾香涵,礼貌地笑笑。
“来了?坐吧。”坐在正中间的,看年纪和通身的气派,就知道是老太太了。老太太穿了一件暗色的云锦袄裙,手腕上戴了一对翡翠镯子,面相看着倒是和蔼可亲。这一屋子的人,香涵全都不认识,可看起来并没有人要给香涵一一引荐。香涵微微用余光扫了一眼,这些人中并不曾见到二太太裴红霞。
“老太太好。伯母好。”香涵赶忙上前见礼。
张静芬放下手中的茶,打量了香涵一番,和老太太对视了一眼,笑而不语。
“快坐吧。”陈妈过来,硬是拉香涵在边上坐下。
“来的匆忙,只备了点小礼物过来,聊表心意,还望老太太见谅。”不知道还有其他人在场,香涵只拿了老太太的那份过来,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送了,场面甚是尴尬。
老太太没说什么,甚至都没看一眼,就示意下人收下了。想到那几日,自己不知道跑了多少家百货公司,才寻了这么个精致的包装,不免有一丝失落。倒是张静芬,反而客气道:“曾小姐来府上玩几日,怎么还带了礼物,倒是显得见外了。”
听了这话,老太太身后两个奉茶的丫头,彼此之间递了个眼色。张静芬这话的言外之意,香涵还是懂的。
“晚辈的一点心意。”
匆忙之中,陆子鸣已经是托了好多人,才找到这么一根上好的人参,可是这样的东西到了张府,估计也就没什么稀罕了。
香涵微微抬头,只见老太太慈眉善目,伯母也是笑脸相迎。
“曾小姐是哪里人?”张静芬问道。
“回伯母,祖籍韶州。”
“那怎么跑南京去念书了?曾小姐念的是哪一所学校啊?”
“金陵女子大学。”
“早就听说曾小姐的父亲,是岭南大学的教书先生,难怪曾小姐于学业上,这般精进。”
香涵一听就知道,这话出自表哥陆子鸣之口。曾香涵的父亲任教那会儿,岭南大学还叫岭南学堂,校址也刚刚迁回广州,创立初期没有几个学生的。表哥对外的这个说法,和事实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年幼时,家父在动乱中不幸早逝,母亲也因此一病不起。母亲病逝后,我便一直跟着表哥表嫂生活。家父过往种种,香涵也知之甚少。”
“那家中可还有其他姊妹?”
香涵神情黯然地摇了摇头。
“原来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倒是个可怜人。”说这话的女子,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庞家六老爷的小女儿,张翼本的表妹庞珊儿,嫁给了两浙盐业协会会长邹云奇的大公子。老太太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这位邹太太赶紧噤声。
“曾小姐的表哥,是如何认识我们家老爷的?”张静芬的这个问题一出,明显在场的女眷都来了兴致,纷纷放下手中的茶水,认真地听了起来。
表哥陆子鸣的事情,香涵倒是一清二楚,回答起来也颇为轻松。
“表哥在广州的时候,曾经负责过国父总统府的警卫任务,和张主席相识多年。前些日子,克复上海,因为要和当地青红帮的头目合作,以利行军,便主动联络了张主席。”
香涵的这番话,不知道暗地里打了多少次腹稿,自然回答得言简意赅。老太太又简单问了些情况,闲扯了几句,便让香涵回去了。出院门的时候,香涵看见下人们正在往里屋备菜。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可不就是用晚饭的点了,这一众女眷,应该原本就是要留下来,陪老太太吃晚饭的。
老太太庞倾城只说让香涵安心地在张府住下,当作自己家一样,却始终不提外孙的婚事。经过这么一出轮番会审,香涵的确是累了。
一出后院,香涵就知道,这门亲事,怕是过不了老太太这关了。甘草和小陶陪着香涵回到住处,三个人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看到门前竟然已经有了几片落叶了,香涵才想起来今天立秋。小陶一看四下黑灯瞎火、冷锅冷灶的,便气不打一处来,冲去小厨房找孙妈理论,甘草则先陪香涵进屋。
香涵隐隐约约听到小陶话音里带着哭腔,虽然心疼,却也不便出面。
“我想着几位姑娘这个时辰去后院,老太太一定是要留你们下来,山珍海味、好吃好喝地供着的。看时辰不早了,便和这两个丫头,随便在厨房里糊弄了一口。哪曾想,几位姑娘空着肚子去,空着肚子回,这下倒成我们的不是了。”孙妈故意说得特别大声,引得一旁看热闹的福儿和月芍一直在憋着笑。
香涵她们人都还没回来,老太太没看上这个“外孙媳妇”的消息,其实就已经在张府传开了。
“孙妈,你摸着良心说,这才什么时辰,过了饭点没有?天都还没黑呢,屋里的正经主子都还没吃呢,你们倒是自己先在这里偷嘴了,就不怕我告诉刘管家吗?”小陶的这番话,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我在张府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见到住客房的‘正经主子’。你去告诉了刘管家,他老人家怕是也要跟着姑娘长见识了。”孙妈揶揄道。
小陶气得直跺脚,又不知道怎么回嘴,索性从灶台上摸了一把盐,撒进了孙妈吃了一半的饭碗里。
“这么点小事,姑娘也要拿着捏着的,发这么大一通脾气。我明天就去回了刘管家,屋里的这位我怕是伺候不了了,我还回我的后厨,切我的萝卜青菜去。”
孙妈把围裙往灶台上一扔,径直出门去了。福儿看热闹散了,便拉着月芍也回去歇下了,只留了小陶一个人,在小厨房里抹眼泪。
香涵今天是真的累了,身份又甚是尴尬,自然不愿节外生枝。换了身衣赏,一躺下便睡着了。现如今,香涵早已无处可去,表哥又东躲西藏的,怕是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她。何况,要是香涵没有了张府表少爷未婚妻的这个身份,表哥的日子就更难熬了,即便再不愿意,香涵也必须硬着头皮留在张府。
自打香涵从后院回来,张府上下全都绝口不提表少爷的这桩婚事。
香涵年纪也不小了,女人总归是要嫁人的,何况香涵又不是生在什么大富大贵之家的豪门千金,再不谋划打算,怕是以后就更没有退路了。如今遇到这么好的机会,香涵自然是要珍惜的。对于香涵的婚事,陆子鸣很是着急,三天两头又是电话又是书信的,一直在催问进展。
香涵住进张府也有些日子了,比之前更受冷落。孙妈自打那晚开始,便不再过来做饭了,一日三餐主要靠甘草和小陶糊弄。月芍称病躲了几日懒,便找了个由头,换了份差事,从这里搬了出去。福儿当着香涵的面,就敢边擦桌子边把茶碗弄得叮叮当当响。这些,香涵也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日装聋作哑。
来张府这一个多月,老太太那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期间差人来要过一次香涵的生辰八字。香涵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在张府住着,着实尴尬,仿佛空气一般,被人遗忘在了角落。香涵平日里有什么短缺,也不敢出声,生怕一不小心惹人注意,再给赶了出去。期间只有二太太派人送了一次桃子过来,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就连表哥陆子鸣,平日里的书信,也日渐少了。
太阳西斜,香涵又听到福儿又在外头跟人念叨,她如今是逢人就要抱怨上几句的。
“福儿丫头,可别瞎说了。曾小姐怎么说也还有二太太撑腰,回头言语冲撞了,有你好果子吃。”听这声音,应该是平日里过来府上送菜的饶家婶子。
“什么二太太,怕是连后院的门都进不去。听说,那日老太太原本就是要见屋里那位的。亏她巴巴这么大老远派人过来,卖这么个好。”
香涵听说福儿家里和二太太家就隔了一条小河,家境甚至比二太太家还要宽裕些,难怪话里话外,各种瞧不上二太太。
“你这小丫头,越发没规矩了。二太太的手腕你是知道的。”
外面嘈杂的声音渐渐小了。香涵心下烦乱,索性靠在榻上,打了个盹儿。毕竟梦里不知身是客,还能一晌贪欢。日日受这寄人篱下的苦,日子好生难捱。
“莹儿姐姐,你怎么来了?”甘草说道。
“我当然是来恭喜表少奶奶的。”莹儿虽然不是老太太的近身丫头,寻常也进不得内堂,但毕竟是在后院当差的,她的消息一向是灵通的,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莹儿和甘草是同乡的好姐妹,时常过来这里。不忙的时候,也会坐下和香涵她们说几句贴己话儿。
“莹儿姑娘,别乱讲。”香涵循声出来,莹儿的这一句“表少奶奶”,叫得香涵心头一紧。
“我哪有乱讲?您就等着看吧,刘管家一会儿就到,一准有好消息。”
果不其然,莹儿话音刚落,刘管家就来了。
“你这丫头,大白天的不好好在后院当差,倒是学人卖乖,跑来曾小姐这里躲懒。我看你以后也不用回去了。”刘管家笑着说道,明显是话里有话。
莹儿心里有数,冲刘管家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曾小姐,老太太吩咐了,从今个儿起,给您单独安排一处院子,让您好好休养。陈妈还特意指派了两个使唤丫头过来,在您跟前贴身伺候。前些日子,刘某怕您吃不惯江南的口味,便派人去上海寻了个会做粤菜的名厨,以后便由余师傅负责您院子里的一日三餐。倘若您想做几件衣裳,买几件首饰,都直接让下人去账房领银子便是。今后有什么事儿,您尽管吩咐,刘某一定随叫随到。”刘管家待香涵一向都还算客气,可这么点头哈腰,香涵还是第一次看见。
“刘管家费心了。”香涵客气道。
原先,香涵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上,刘管家不是不知情,一直装傻充楞,就这么糊弄着。可是如今不同了,倘若眼前这位未来的主子追究起来,刘管家自然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因而刚从老太太那里得了一句话,刘管家便拿出了十分的殷勤,里里外外大肆安排了一番,也算是将功补过。
除了莹儿,陈妈还特意从新入府的丫头里,挑了一个名叫的小喜过来,怕那些在张府待久了的丫头,不服香涵管教。莹儿虽说算不上在老太太跟前当差,但毕竟是后院出来的人,又有陈妈亲自指派,自然成了香涵跟前的管事丫头。她性子活泼,做事干净利索,很招香涵喜欢。
刘管家给安排的院子,并不是那种高墙青瓦的独门独院,只是一处用篱笆墙围起来的小院落。毕竟香涵在张府还无名无分,没到那种可以“自立门户”的地步。
有莹儿坐镇指挥,从收拾金银细软,到在新院子的苗圃里种瓜种菜,香涵几乎就没操过什么心。不足三日,几个丫头忙里忙外,便都安排停当了。香涵给新院子取名为“随心苑”,语出《菩提达摩传》里的“得失随缘,心无增减”,甚能代表香涵此刻的心境。
甘草和小陶原先都是这府上等级最低的粗使丫头,如今能跟着后院出身的大丫头做事,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番。莹儿和甘草又是同乡,自然也愿意和小姐妹在一个屋子里待着。何况,如今当上了管事丫头,莹儿的月例银子足足涨了一倍。福儿眼看着香涵就要得势,做起事来倒是比旁人都要卖力气,也收敛起了多嘴多舌的坏毛病。一时间,香涵这院子里也算是其乐融融。
老太太庞倾城的一系列恩宠,让香涵成了张府的红人。
“这东西是谁送的?”香涵一进屋就看见桌上放了双新纳的绣花鞋,针脚很是细致。
“还不是那些个小丫头,变着法子地来讨好您。”莹儿笑着道。
“她们倒是有心。”
“可不是嘛,您可是张家未来的表少奶奶,等您一过门,怎么着也得再添四五个服侍的丫头,跟了您,她们自然也就熬出头了。”
原来是这样。一旦张府添了一位新主子,就难免要多出一房人来。这些小丫头若是跟了香涵,虽然不能像老爷太太们房里的那些丫头那样,锦衣玉食,至少也不用再干那些粗重的活儿了。
“这事怕是也由不得我做主。”香涵轻声道。
“这您就别担心了,刘管家、陈妈那里,她们怕是也没少活动。”
张家世代经商,到了张翼本的祖父那里,才开始发迹。原先镇上的人,把发了财的富户依家财多少,分别唤做“大象”、“牛”和“小黄狗”。镇上有“四象八牛七十二条小黄狗”,张家如今便是这“四象”之一,主要做些房产、食盐、丝绸和典当生意。
听每日来厨房送菜的饶家婶子说,张家的老太爷张尔善,一共有三个子女。大小姐张静芬守寡之后,就带着表少爷搬回了娘家,别院独居,如今表少爷邱锦程在北平念书,就快要学成归来了。老爷张翼本,其实是老太爷的次子,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名叫张翼全。不知为何,张府上下却皆称张翼本为“老爷”,甚少提起他的大哥。
香涵料想,当今世上,南浔张家之所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想必也是因为“张翼本”这三个字。如今张老爷贵为政府大员,又是张家堂堂正正的一家之主。兴许辈分伦常,在张府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吧。
香涵入张府之前,在报纸上就不知看过多少关于张翼本的文章,由于表哥陆子鸣的缘故,还刻意了解过一些关于他的事情。这小小的南浔镇上,富贾政要之多,令人咋舌,最有传奇色彩的就是这位张家老爷张翼本了。关于他的传闻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有些简直传得神乎其神。但是听说这镇上,真正见过这位张老爷的人并不多,他平日里很少待在南浔。
香涵一想到自己和邱锦程的婚事,居然是张翼本亲自定下的,心里就不免沾沾自喜,虽然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婚到底结不结得成。
“甘草,你也没见过你们家老爷吗?”香涵闲来无事,随口问道。
“我来张家都快六年了,一次也没见过。我一个粗使丫头,老爷哪儿轮得到我来伺候啊?别说我们了,就连老爷娶的那么些个太太,一年也见不着几回。那个五太太,嫁进张府一年多了,听福儿说,老爷连她屋子都没进去过。也有丫头命好的,路上或者园子里碰到过老爷,莹儿好像就在池塘边的听水阁里遇上过。”
张府的这些丫头,都有严格的等级之分,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包括月例银子,也都要按级别领取。至于同等级别之间的先后顺序,就得看跟的是什么样的主子了。好比在老太太那里当差的,连端水的丫头,穿戴也比别处的要好一些。
香涵的这几个丫头,个个都比之前打扮得精致了不少,如今也算沾了香涵的福气,颇有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意思。香涵因要赶着给表哥回信,便不再与甘草她们几个闲聊。
一日,雨后初晴,闲来无事,香涵站在院子里的花圃边上赏花。
“怎么一个人?”
一听背后竟然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吓了香涵一跳。要知道,香涵这里平日素来鲜有男子出入。
话音刚落,一只大手已经搭在了香涵肩上。香涵急忙转身,往后退了一大步。
眼前这个人,香涵从未见过,不过看他的衣着打扮,并不像是府里的下人,或许是张府的客人,误入此处。只是他贼眉鼠眼地打量香涵,弄得香涵浑身不自在。
“你不认识我?你是哪间屋的?怎么连自家的老爷都不认得?小心老爷我回头揭你的皮。”香涵还没回过神来,那人又接着说道。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指戳香涵的肩膀,行为举止无异于市井流氓,仪容甚是不雅。
香涵虽然没有近距离看过张翼本,但之前在报纸上,还是仔仔细细看过他的照片的。可惜这位张老爷偏爱西洋墨镜,几乎每次拍照都戴着,香涵并不确切的知道,他的容貌长相。但是,眼前这人从身形上看,怎么看都不像张翼本,略微显得胖了一些。
不过,他一口一个老爷自称,在张府应该没人敢犯这种忌讳。香涵心里犯了嘀咕,莫非这位就是张翼本的堂哥、张家东号的大老爷张珉恩?倘若眼前这人,真的是张家的长房长孙,自称“老爷”,倒也无甚错处。如今虽然分了家,不时回来张家南号的老宅走动走动,也实属稀松平常。
可是,听传闻说,张珉恩乃是饱读诗书之人,晚清甲午年间的举人,还是大名鼎鼎的收藏家。想当年,一个二十出头公子哥儿,能不计荣华富贵,去参与“公车上书”,又怎会是这副模样?
“大老爷,您可真悠闲啊。”甘草估计是听到了声音,所以出来看看。
“哎呦,甘草啊,你怎么在这儿呢?我就说嘛,早就不该让你在那种地方洗衣服了,尽干那些粗活。这么细的小手,成天泡在那些脏水里,老爷我看了也心疼啊。来,让老爷我心疼心疼你。”那人说着就要上手。
香涵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这就是那个大老爷张翼全,连甘草都敢这么和他说话,可见他在府里的地位,确实一般。
那位大老爷绕开香涵,一到了甘草面前,就伸手去摸她的脸。
“滚开。”甘草皱着眉头,打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张翼全一听这话,立马变了脸色,厉声道:“你看清楚了,我可是张家的大老爷,老二见了我,还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大哥呢。你这小蹄子,活腻了是吧。”
“这事我倒是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位曾小姐是老太太的贵客,什么人倘若得罪了她,老太太那里,怕是绝不会轻饶的。”甘草吓唬他道。
张翼全斜着眼,上下打量了香涵一番。
“小丫头,还敢唬我。”说这话的时候,张翼全的口气已经软多了。
“能让陈妈亲自从后院挑选丫头伺候的小姐,还不够精贵吗?怎么着?您还想等陈妈过来,亲自押您去老太太那里喝茶?”甘草一把陈妈搬出来,张翼全立马就服软了。
“不和你闹了,老爷我忙着呢。”张翼全嬉皮笑脸地找了个台阶下,匆匆忙忙地就走了,简直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曾小姐,没事了。回头我就去告诉陈妈。”甘草说道。
“算了,我也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再说不过是一个误会罢了,不碍的。”话虽这么说,香涵着实受了一番惊吓,赶紧回屋歇下了,省得再惹事端。
翌日早晨,香涵早起在屋里看书,福儿和小喜进来打扫。开始香涵还没太留意她们在说些什么,后来福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香涵才意识到,福儿的那些话,原来是说给自己听的。
莹儿这几日病着,香涵这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甘草在打理。
“小喜,你看出来没,甘草这丫头,现在说话的时候,都神气活现的。”福儿边说边拿眼睛偷看香涵的反应。
“甘草姐姐是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可不是嘛,人家现在可威风了,眼见着就要成大丫头了,哪还能和从前一样呀。现在都能和陈妈说上话了,人家这回算是熬出头了。她那股子劲儿,我就学不来。”福儿讲起话来,总是绘声绘色的。
“其实还好。”小喜低声应付道。
“别看她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其实心眼多着呢。哪像我啊,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
“福儿,你是很好的。”小喜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只能顺着福儿说。
香涵能不能嫁给邱锦程还没个准呢,现在哪有心思听她们说这些。只得由她们说去,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倘若有一天,自己能名正言顺地当上表少奶奶,香涵一定把这个福儿,从自己的屋里撵出去。
“曾小姐,陈妈来了。”甘草站在院子里,远远看到陈妈一行人往这边走,赶紧进屋通风报信。陈妈这些日子时常过来,说是怕香涵在府上住着,一个人闷得慌。
香涵闻讯连忙到屋外迎接,毕竟在这府上,人人都知道,陈妈的一言一行,多半是代表老太太的。
“陈妈,您来了?”
“快进屋去,外头风大。”陈妈上前一步,挽着香涵一同进屋,吩咐后头跟着的两个小丫头,把补品放下,先行回去。香涵略微扫了一眼,陈妈今天送来的这堆东西里,有阿胶、红枣、核桃,还有益母草。
“陈妈,您这可是有什么消息了?”香涵犹犹豫豫的,还是开了口。一个待嫁的姑娘,不好意思把话说得太直白。
“老爷最近公务繁忙,好些事还得有些日子呢。”陈妈像是知道什么,这话听着有些敷衍。
“原来如此。”香涵心里有些失落,敢情他们的婚事,还要等张老爷这个大忙人主婚才行。如若不然,按理说这个时候,表少爷早该放寒假了回府了。即便是平常,回家成亲也是大事,学校里的老师也没有不准假的道理。
“前些日子,老太太还张罗着,要帮老爷再挑个六太太呢,这几天也没动静了。你的婚事,暂且不急。”陈妈看香涵有些心绪不宁的,赶忙转移话题。
“不知道,这位六太太是哪家的小姐?”
“还没定呢,老太太挑儿媳妇可精细着呢。”
香涵有意跟陈妈打听了一下,原来大老爷张翼全其实是老太爷花钱从乡下买来的,出身微贱,八字奇硬,能替张翼本辟邪挡灾。张翼本从小身子骨就弱,老太爷、老太太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爱子心切,后来得到法华寺高僧指点,于是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
张翼全原先是个孤儿,流落街头被舅姥爷“过继”到了张家。他入府的时候,早已十多岁了,在张家只能算是个“半路出家”的主子。成亲之后,老太太在府上给他圈了块荒地,让他“择府独居”,就连他和大奶奶佘桂花生养的那些个孩子,也都不得入张家族谱。加上这个大老爷为人轻浮,阖府上下压根儿没有人待见他。
香涵也听说过老太太和法华寺渊源很深,寺里每年大半儿的香火钱,都来自张家。而且法华寺的大殿,还是老太太捐赠的,每年老太太都要去寺里小住几日。
“张老爷平日里很少回南浔吗?”反正香涵住进张家之后,从未听说张翼本回来过府上。
“老爷平日里是不住在南浔的。即便偶尔回府,也没人知道。”
“可几位太太,不是都在南浔吗?”香涵小心翼翼地问道,据香涵所知,张翼本从未携过家眷去上海。
“这几房太太都是些个摆设。老爷只和过世的大太太生了五位小姐。老太太给他娶了这么些偏房,就没一个肚子争气的,老爷这么多年膝下无子,可把老太太急坏了。荟柔也是命不好,早早的就走了,她倒是个贤惠的人儿,当年操持家务也是一把好手。”
香涵看陈妈有些伤怀,赶忙出言安慰。
“想来老爷对大太太一定用情很深,才冷落了其他几位太太。”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老爷当年娶荟柔,倒也的确是奉了父母之命。荟柔是桐乡人,祖上是当地有名的望族,和张家可以说是世交。老爷的岳丈姚德旺,更是前清翰林、山东学台,晚清高阳相国的门生。老太爷对这位儿媳妇的家世,颇为看重。”
就连香涵都知道,桐乡姚家的确不是一般小门小户所能比的。更何况,听闻大太太文采出众,出过好几本诗集,和老爷张翼本当年真的是佳偶天成,在南浔镇上也是一段佳话。
大太太姚荟柔十七岁嫁到张家,和张翼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二十一载,育有五女,离世之时年仅三十八岁。香涵听陈妈说完张翼本和原配太太的诸多往事,深受感动,又不免有几分怅然若失。想来,那一定是个蕙质兰心,温润娴雅的女子,只可惜红颜薄命。
张翼本得此妙人,自然世间的庸脂俗粉,都如砂砾一般,再也入不得他的眼了。姚荟柔辞世后的十年间,老太太虽然为他纳了几房太太,但是再也没有见过,张翼本对哪个女子动心了。除了大太太生的五位小姐,张翼本没有其他子嗣,倒是也在情理之中。
不知不觉,香涵和陈妈聊了好几个时辰,窗外天色已晚,陈妈趁着最后一点儿亮回去了。
送走了陈妈,香涵独自在屋檐下小驻。自从住进了张府,整日站在这高墙之下,香涵觉得自己特别渺小。这偌大的张府,檐头窗下,不知道隐秘着多少女儿家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