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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张家在上海还有一处宅院,是祖传的老屋,自从老太爷病重,就一直在那里静养。一旦有什么状况,可随时召集医生会诊,免去了路途耽搁之忧。前几日香涵还和张翼本去去看过老太爷,看样子意识已经模糊了,只能这样,一日一日地将养着。

陈妈听说,这两天老太爷越来越反常,怕是回光返照,老太太已经叫人准备后事了。

“老太爷夜里过去了。”老太太屋里的小丫头霜儿来报的信。

虽然早就知道老太爷快到日子了,不过香涵还是感觉有点突然。

张翼本那里,早已经有人去了电话,可是这会儿他人在香港,有事脱不开身。老太爷的丧事,在老太太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香涵赶到上海老宅的时候,老太太正在叫人换寿衣、用白线扎腿,又分派人手去亲戚家里报丧。孝服,孝带都是现成的,棺木也老早就预备下了,所有的一切都不慌不忙的。

老太太神情木然,样子很是疲惫,却不见多少悲戚模样。

灵堂里,张家的一众孝子贤孙,哭声震天。

张家绝对称得上是名门望族,老太爷张尔善的丧事,自然是办得风风光光。因为张翼本没回来,从磕头到摔盆,都是张翼全代劳。香涵知道张翼本不喜形式,他的那份“孝心”,早在老太爷生前就都尽到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老太爷的丧事,如此大操大办,累坏了张翼本的一众太太。裴红霞虽然病着,这样重要的时刻,仍旧是忙前忙后的,不甘落在后头。这时候香涵才真正见识到,张家这些年来,积累了多大的势力。整个老宅每天人来人往的,那么大的园子,竟然还有点人满为患的意思。

裴红霞愿意出面张罗,香涵正好落个清闲。

一群和尚在院子里诵经,所有的男丁都披麻戴孝,大人们忙着哭灵、烧纸钱,阿禅这个唯一的正经孙儿,全程都由香涵抱着。

没等张翼本回来,老太爷就入土为安了。

张尔善的丧事,虽然持续的时间短,可是出殡那天,用的是六十四人抬的灵柩,无数纸糊的飞禽走兽、摇钱树、阴阳宅和童男童女,送葬的队伍绵延数里,也算是风光大葬了。张翼本忙得没能回来奔丧,讽刺之声自然是不绝于耳,香涵权当没有听见。

老太爷如此这般风光大葬,日日都是花钱如流水。裴红霞再怎么精打细算,于账目一项上,老太太也始终不满意。香涵想想也是,老太爷丧仪这么大的一笔花销,经手的人又多,难免有手脚不干净的,从中捞油水。即便是自己亲自操持,也不见得比裴红霞高明多少,如今至少免了操劳。

府里依旧一片缟素,只是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而且似乎更加死气沉沉了。老太太兴许是这些日子太过操劳,看起来精神不佳,张翼本让大夫开了几副安神的药。

往日里,逢年过节赵馨玫都不忘给老太太送上一份厚礼,即便是人在国外,礼物也从不落下。这一回,她给老太太送来的大礼,着实惊到了老太太。

张翼本一回来,香涵便告诉他,家里收到了一封请帖,大钟银行的大少爷结婚,想请张翼本去当证婚人。香涵问他要不要去,张翼本想了一下,欲言又止。

“好了,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叫人,备份厚礼送过去。”如今,香涵都不用张翼本开口,单看神色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张翼本满意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还没从久别重逢的喜悦里缓过神来,在后院当差的霜儿,突然过来传话,说是老太太请香涵和张翼本即刻过去小祠堂。

香涵还从来没有白天进去过那里,几年前张翼本被罚,自己也只是匆匆忙忙地瞄了一眼,都没看清楚小祠堂的全貌。不知道这一回,是哪一个不睁眼的,没事惹老太太生气,自己且去看看热闹。

香涵和张翼本到小祠堂的时候,发现张氏宗亲里的几位长辈都在,还有大姐张静芬,以及张翼全夫妻俩人。香涵觉得这个气氛有些微妙,直到锦屏引张翼本过去坐下,香涵才明白,原来这个阵仗是用来审问自己的。

老太太端坐主位,面无表情,看起来比原先苍老了许多,但是余威不减。从桌上拿起一摞信件,丢到香涵脚下,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香涵只看信封就知道,这些就是自己之前,想要去陆子鸣的房子里,找回来的那些信件。虽然老太太这里,只有零零落落的几封信,可也足够定自己的罪了。倘若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也不会连族里长辈,都给请来了。

赵馨玫一早就认定了,曾香涵这种的穷门小户出来的野丫头,一准儿是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才能攀附上张翼本。于是重金聘请私家侦探调查,果不其然,很快就查到了他们别有所图。

“没想到你竟然是一个这般阴险的女人!你以为你设计嫁入张家,这种事情不会有人知道吗?纸是包不住火的。”佘桂花在一旁忍不住道。

“别废话!你自己说。”老太太呵斥了一句。

香涵的脸涨得通红,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自己终究还是被拆穿了。

其他人怎么想,香涵其实都无所谓,她在乎的只有张翼本。香涵不知道他知道真相之后,会有什么反应,香涵真的没有勇气去面对他,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香涵一言不发。

陆子鸣从初入官场,就一直极力想要攀附张翼本,当年他还是总统府警卫队的一个小队长,张翼本就早已在社会上声名鹊起。陆子鸣想要结交张翼本这样的大人物,简直难如登天。

“这么说你是默认了?你嫁入张家,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一早就瞄准了我们家老爷,是不是?”张静芬看香涵就像个闷葫芦,似乎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说,于是开口问道。

张静芬说的对,自从香涵投奔陆子鸣,他总是想方设法给她最好的一切。他送香涵上一流的女子学校,给香涵请家庭教师,教她英文和法文,还让香涵学画画,学钢琴,学下棋,竭力把她培养成一个上流社会的淑女。陆子鸣做的这一切,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香涵能派上用场。即便没有嫁给张翼本,陆子鸣也会想办法,把她嫁入别的权贵之家,以换取仕途上的平步青云。

只不过,刚开始的时候,陆子鸣盯上的是张家的表少爷邱锦程,没想到香涵那么争气,直接拿下了张翼本。一切都只是一个局,陆子鸣的目标从来都是张翼本。后来,若不是陆子鸣和顶头上司的小妾偷情,被人四处追杀,也许整个计划就不会进行得那么仓促,漏洞百出。

赵馨玫还查到,香涵住进张府之后,陆子鸣买通了法华寺的俗家弟子,让对方一口咬定,香涵就张翼本命定之人,之后还一步步帮助曾香涵,成为张翼本的正房太太。诸多细枝末节,已然没有必要,再一一祥查了。

这么长的时间,香涵幸福得几乎忘记了这一切,沉溺在张翼本的温柔里,不能自拔。他一定很失望吧。

老太太的意思很明确,孩子留下,香涵从哪里来,仍旧回哪里去。

所有人都在等张翼本表态,香涵也在等他的答案。

香涵不敢抬头看他,她真的好怕,怕他会不要自己了。香涵吓得浑身都在发抖,如今她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除了他,自己一无所有。香涵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在乞求,香涵只知道,她失去了所有的支撑,没有办法再若无其事地站着了。

张翼本淡定地起身,挥了挥手,着人抬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上来,命令常德打开。一时间,老太太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箱子里面是什么,也不知道张翼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些便是他们往来的所有信件。但凡经由门房转达的,都有专人负责誊写、记录。所谓的串谋信件,儿子全都看过,写的大都不过是些小女子的爱慕之情。儿子觉得她甚是新奇有趣,原本就有意娶她为妻。至于收买高人一事,彼时,他们的那点散碎银子,还收买不了儿子身边的人。高人所言的‘命中注定’,其实也是儿子授意的。”

事实上,张翼本所言,句句属实。很多时候,张翼本都是故意把行踪泄露给他们的,不然即使他们知道自己的行程,倘若他仍旧像从前那样,一年也不回几次南浔,他们只怕如何设计,也没有办法偶遇了。

香涵心里乱得不行,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香涵想不到他居然会包庇自己,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反抗老太太。

张翼本轻轻地伸过来一只手,拉香涵起来,他悄悄在香涵耳边说了一句“没事”,任由她伏在自己的怀里抽泣。

“我身为张氏族人宗亲,受袭处理宗族大小事务,自然是要说上几句的。”

“这是我张翼本的家务事,就不劳各位长辈费心了。”张翼本不想听对方说些陈词滥调,于是出言打断道。如今老太爷不在了,他才是张家的一家之主。何况张翼本还是个位高权重,在社会上颇有影响力的人。只要他不同意,他们就休想动曾香涵一根头发。

老太太听了张翼本的这些混账话,真的是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大为光火。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昏厥过去,张翼本赶紧命人拿药过来。

张翼本一看这阵势,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待老太太缓过气来,除了张静芬留在跟前侍奉,其他人便都退了出去。张翼本和香涵赶紧跪下认错,给老太太顺顺气。

老太太胸卡闷得慌,要回屋休息,便命人先把香涵锁在了小祠堂里,面壁思过,日后再作打算。事已至此,张翼本也不敢再做阻拦了。

香涵待在小祠堂里,根本就和坐牢无异,每日送来的饭菜,甚是寡淡无味。香涵突然开始怀念以前经常吃的冰糖肘子,那时候,自己总是挑东捡西的,这个也爱吃,那个也不爱吃。如今想想,真是可惜。

老太太也没说,什么时候放香涵出去,就这么一直拘着她。香涵几乎都与外界隔绝了,老太太下令,不准任何人来探视。陈妈去老太太跟前求过几回情,都被老太太给回绝了。

老太太还特意派人,详细地调查了香涵的家世背景,果然又发现了许多猫腻。尤其是比对之前陆子鸣所言,竟有诸多言不符实的地方。

香涵也不知道,现在外头究竟是什么时辰了。不过,一听见汽车的响声,香涵就知道是张翼本来了。在这个府里,除了他,没有人敢这般嚣张跋扈。不过,即便他可以不顾老太太的禁令,也不该这么明目张胆地过来,总要偷偷摸摸的,做个样子才好。

香涵悄悄走到门口,从门缝里看出去,果然看见张翼本站在院子里,今天晚上,小祠堂这里居然没有人看守。

“走,带你去个好地方。”张翼本打开门,神色一如既往。

张翼本拉过香涵的手,就往外走。不管他想带自己去哪里,去做什么,香涵都愿意跟他走,什么都不想问。有他在,就够了。

张翼本把车,开到了一片小树林里。香涵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张翼本还会自己开车。

这片小树林里,至少几百个青章鸟筑的小巢,因为青章鸟的羽毛可以做成帽饰,且极为名贵,所以常常到了深夜,仍有不少人前来蹲守羽毛。张翼本年轻的时候,时常夜里来这里玩,发现了这个商机,便买下了这片小树林。这也是这位张家少爷,当年挣到的第一桶金。

如今,这个小树林是张家的私产,全天都有人负责看守,没有张翼本的命令,谁也进不来。张翼本和曾香涵,就像是一对幽会的青年男女,脚下是遍地的色彩绚丽的青章鸟羽毛,头顶是幽夜中的漫天繁星,连空气里都弥漫着青草的气息。

张翼本细心地从车上,给香涵拿了一件风衣,这一刻,他只想做一个爱他的男人。两个人的身影,逐渐融合在黑夜里。

“你是这么知道这个地方的?莫不是经常跟别的女子,来这里幽会?”香涵和张翼本躺在草地上,她幸福地依偎在他怀里。

“小时候,夜里总溜出来玩。不知道因为这事,挨了父亲多少回打。”张翼本认认真真地回答,眼里满是对父亲的思念。

“你不介意我骗了你吗?”香涵伏在他的胸口,小心地问道。

“骗就骗吧,看起来也不算是一桩亏本的买卖。”张翼本把香涵搂的更紧了一些,生怕弄丢了似的。

香涵仔细想了想,张翼本果然是一个头脑精明的生意人。

天色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很缠绵的一个夜晚。

之后接连几个夜晚,香涵和张翼本都在“幽会”,两个人竟然有几分难以言明的欢喜。这些天来,张翼本悄悄地带香涵去过很多地方,原来乡间的溪流、草屋、稻田,在夜里都别有一番滋味。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段时间香涵备受难熬的时候,只有香涵自己知道,这段小时光,几乎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

如今最好的破局之法,就是香涵再一次怀有身孕了。

老太太自从老太爷张尔善过世后,精力就明显大不如前了,时常坐在那里,坐着坐着就打起盹来。张翼本想出这么一个“曲线救国”的方针策略之后,便紧锣密鼓地实施起来。先解了燃眉之急,再弄假成真也不难。即便中间相差几个月,大抵也是无妨的。

香涵恢复自由之后,便整日躲在香草花园里,并不出来。每日央了陈妈,去把儿子领来,倒是比之前在后院相见,更自在些。

可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香涵在张翼本的脸上,都没有再见到笑容了。

张翼本最近经常在露台上抽烟,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这个习惯。只有看儿子来了,他才会赶紧把烟熄了,脸色也会缓和许多。

对于夫妻之事,张翼本表现得也不大上心。

最近除了老太太身子不大清爽,裴红霞也总说胸口疼。开始以为是之前,操办老太爷的丧事受了累,她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结果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了,瘦得整个人都脱相了。家庭医生建议她去上海的大医院,做一个全面的检查。

“太太,听小桂说,二太太又咳血了。”小兰说道。

香涵听了,心里有点震惊,看起来她这可不像是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恐怕要尽早就医才是。于是,香涵打了个电话过去,劝她赶紧去医院。

没想到这个二太太性子要强,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病了,只说是刚刚吹了风,又喝了几口葡萄酒,犯了老胃病。裴红霞从小跟在外公身边,看多了生病之人的千万般苦楚,便越发的讳疾忌医了。

香涵一大早就让刘管家安排好了车,又命常德和小桂,陪二太太去医院做检查,还特意叮嘱她不要吃早饭。

裴红霞这么多年,其实很少有机会出门。到医院的时候,常德根据《诊病规则》,花了五个大洋,给她挂了一个一等特别号。裴红霞心想,难怪这家医院几乎没有什么病人,想来普通人是付不起这样高昂的费用的。

由于香涵已经事先派人打点过了,裴红霞的检查一路顺畅。不然,光是看常德手上拿着的一摞诊查券、受领证,还有计算书,裴红霞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裴红霞突然觉得,那个曾香涵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

小桂和裴红霞在等体检报告,常德下楼买了早餐送上来。裴红霞就在医院的休息室里,简单吃了点东西。从医院走廊的窗户往外看,有一群孩子在草地上玩耍,裴红霞想到自己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了,不免心生悲凉。

当初自己嫁给了张翼本,不知道有多少小姐妹羡慕不已。可是,连裴红霞自己都不知道,嫁给他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香涵在报纸上,看到了许多工厂倒闭的消息,其中有几家便是张翼本的。香涵知道,他这阵子心情不好,主要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已经启动的那批项目,因为资金短缺搁置了。

到处都在打仗,市场原本就不景气,张翼本的工厂亏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倒闭也是正常的。战乱的时候,房子租不出去,张家的租赁生意也一落千丈,东号和南号都大亏特亏,好多房产最后都被兴业银行这个债权人收了去。

其实,张翼本原本是有能力自救的。可惜不管是什么样的合作,最后都会因为上头有密电,不予同意,每每不能成交。于是,张翼本把张家的半数产业都给卖了,只留下了南浔这片家当。卖了好些仍在盈利的工厂,又停了一批一直亏损的公司,折了不少现钱,坚持把未完工的铁路修完,把在建的水利工程收尾。

报纸上说他这叫“毁家救国”,香涵觉得真是一点儿都不假。

张翼本最近有些心灰意冷,意志消沉,好在香涵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尽力为他分担。

香涵看了一上午的报纸,一直在等常德的电话。他出门前,香涵特意叮嘱过,要他拿到裴红霞的体检报告之后,务必来个电话,报个平安。和香涵推测的时间差不多,还没到中午,常德的电话便来了。

“太太,医生说二太太得了不治之症,兴许是肺痨,要留在医院里复查。”

“我知道了,你让她先安心在医院住下,等医生确诊的结果。其他的事情我自会安排,一会儿让刘管家联系你。”

根据之前家庭医生的初步判断,其实香涵已经大致猜到了。毕竟肺结核是传染病,医生又要她留院治疗,一时半会儿她怕是都没办法回南浔了。香涵拿起桌上的那本,商务印书馆发行的《肺结核之常识》,连同银钱和换洗的衣物,一并派人给他们送过去。又亲自去她屋里,挑了两个信得过的丫头,之后可以去医院和小桂轮班在病房里伺候。还让刘管家把上海的那套老宅子,腾了一个屋子出来,好让这几个伺候病人的丫头歇脚。

这种时候,倘若曾香涵不上前,整个张府怕是都找不出一个,真心实意为她奔波的人了。

香涵给张翼本去了电话,简单叙述了一下二太太的情况。张翼本那边似乎正在忙,电话里没详细说,只说晚上回来再另行商议。

香涵等得夜深了,还是没有等到张翼本,就先睡下了。

夜里三点多钟的时候,香涵发现张翼本隔壁小书房里亮着灯。张翼本轻轻地靠在椅子上,不知道是在闭目养神,还是睡着了。看他那么辛苦,香涵很是心疼。香涵不想打扰他,轻轻地调暗了书桌上的台灯,就自己悄悄回房了。

香涵一整夜都没睡安稳,差不多六点钟的时候,又过去看了看他,张翼本正在批阅公文。张翼本在外头又吸了不少的烟,香涵被他身上的烟味呛到了,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其实,上楼之前,他已经把外套给脱了,让常德拿了出去,他知道香涵不喜欢烟味。

张翼本一看见香涵来了,就放下了笔,一手托腮,含情脉脉地看着她。香涵发现,张翼本已经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下巴上长出了不少胡渣。她走过去,用手背轻轻地试了试,有些扎手。张翼本握住香涵的手,让她的手背贴着自己的脸。

兴许只有情人之间,才会有这种温存。

张翼本估计是一夜没睡,眼睛都熬红了。香涵站在他的身后,用指腹轻轻地替他按摩太阳穴,心疼地对张翼本说道:“以后别再这样熬夜了,当心身体。”

“没事,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张翼本说道。

“力道还行吗?”

“轻了。”

“现在呢?”

“重了。”

香涵从后面拍了他一下,这人还真难伺候,一会儿嫌轻,一会儿又嫌重的,一点儿正经都没有。张翼本握着香涵的手,用力地亲了一下,笑着说道:“太太的纤纤玉手,怎么能用来干这些呢?”

香涵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这个张翼本,平日里太正经,不正经的时候又太不正经。

“我去把牛奶和面包端上来。要不你先回卧室休息一下,早饭我给你拿到屋里去。”

“我有事想跟你说。”张翼本迟疑了一下,突然一脸正经地说道。

“是二太太出什么事了吗?”

“红霞那边,下午的时候,我已经让陆医生去过一趟医院了,她只怕是时日不多了。我想和你说的,并不是这些。”

张翼本起身把小书房的门关上,又让香涵坐下,自己用半跪着的姿势,牵起了香涵的手,缓缓开口道:“最近我被人盯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会动手。我这一生光明磊落,并不惧怕他们的鬼魅伎俩,大不了豁出性命,和他们同归于尽。可是,这些人屡次拿你的性命威胁于我,我终究还是怕了。”

“如果你有什么意外,我绝不会在这世上独活。”香涵握紧了张翼本的手,十分笃定地说道。

“你还那么年轻,我们的儿子还那么小,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们牵涉其中的。可是,但凡和我在一起,你就免不了要受到牵连,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那我们便对外宣称,已经离婚了可好?”香涵打断道。

“这时候假意离婚,反倒更惹人怀疑。我怕你一离开我身边,就会有人结果了你的性命,以绝后患。我会登报休妻,和你们几个解除婚约,然后和赵馨玫做名义夫妻。她喜欢我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了,只有娶她才不会惹人怀疑,你们才有机会脱身。何况,娶了她原本就有假意投诚之效,即便计划败露了,以她父亲在政府里头的影响,也断然没有人敢动她分毫。我和赵元石商议过了,只要我了了他女儿多年的宿愿,他便会助我一家老小,顺利离开这里。”张翼本思虑了许久,觉得这个办法最为稳妥。

“那我们的儿子怎么办?”香涵不愿意张翼本和那个赵馨玫扯上半点关系,生怕他们假戏真做。即便张翼本无心,也奈何不了那个女人生扑硬上,到时候又有她父亲在一旁帮忙,说不好事态会如何发展。

“我已安排人手,先护送老太太和阿禅去武汉,然后转道去香港,之后再找机会出国。英儿和她姨母一家,会在香港接应。除了芙儿,我已通知她们三姐妹,暂时都待在国外,不要回来。至于芙儿那边,我会再另想办法。”

“张府上下这数百口人,又该如何安置?”

“敏儿和宝珠,离开张府之后,自有娘家撑腰,想必不用担心。至于那个韩映雪,她一直有一个相好之人,你之后便可着手安排,早些把她嫁过去。另外再多准备些银钱,权当弥补我这么多年,对她的亏欠了。所有可以变卖的家产,我已托人悉数变现,府里的这些下人,便逐批遣散了吧。”

原来张翼本这么多年,对五太太韩映雪不冷不热,亦是有缘故的。这个男人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放在心里不说,让人捉摸不透。张翼本从没有这么低声下气地和谁说过话,香涵知道,这事已成定局。何况,他已经思虑得这般周全了,香涵除了言听计从,也没有什么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香涵忍不住扑到张翼本的怀里,一想到分离在即,便哭个不停。

“如今,我已经被人严密地监控起来了,电话和电报都有人监听,短期内都无法离境。付文佑身份特殊,离开我之后,你便和他扮作男女朋友,待你过了监察期,一解禁他便会送你出国,到时候我们一家团圆,在国外过上几年逍遥日子,把阿禅抚养成人,再生上一大堆孩子。”张翼本柔声安慰道。这句话里,真假参半,主要是用来哄骗香涵的。从年初元老级的立法院院长被囚禁,到四月底自己和另外三位中央监察委员,通电弹劾未果,张翼本就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香涵知道,张翼本若不是被逼到了绝境,绝不会想要这样,满腔悲愤地离开祖国,毕竟这里还有许多他未尽的事业。希望有一天,他们真的能过上那种唱诗和文,田园牧歌般的生活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香涵不动声色地遣走了一批下人,又给裴红霞送去了一大笔钱,以备不时之需。每日寸步不离地和儿子待在一起,许多事情叮嘱了一遍又一遍,仍旧不放心。老太太知道这回事态严重,张家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便也不再追究香涵假孕之事了。即便香涵把儿子带回香草花园过夜,老太太也没有多说什么。

离别的日子,总是来得那么快。张翼本那边一安排好,便趁着还没有人察觉,火速派人来接走了老太太和儿子张乃圣,连带捎上了大姐张静芬,对外只说老太太要去乡下休养。香涵为了此事,连着一个多星期,哭得死去活来。只是,香涵没有想到,那次一别,便是骨肉分离,她这一生,都没有再见到过,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

张翼本为了营造一种另结新欢的假象,已经连续一个多月都没有回来南浔了,甚至连一个电话都不曾打过,只是让韩先生辗转传达过些许消息。连张府的下人,都觉得曾香涵这个正房太太,似乎已经恩宠尽失,很难再有出头之日了。加上老太太和小少爷不在府里,二太太裴红霞住进了医院,丫鬟和护院也遣散了一大半,偌大的张府显得空空荡荡的,下人们伺候起主子来,也都格外怠慢。

香涵闲来无事,一个人在花房里搬花。眼看着天气越来越热了,午后的太阳总是格外强烈,香涵心爱的素心梅瓣兰花,又颇为稀有名贵,便想把花一盆盆地搬到阴凉处,免得晒伤了。

“怎么自己搬?”张翼本语气里不免有些心疼。

没想到张翼本会这时候回来,香涵又惊又喜,赶紧放下花,看看四下里没人,就赶紧走了过去。

“这么这个时候回来?”香涵生怕张翼本让人看见,紧张地问道。

“叫个下人搬吧。”不管多捉襟见肘,张翼本也从来没有短缺过府里下人的工钱,自己才一个多月没回来,他们就这么怠慢了,简直是无法无天。

“就剩这么几盆了,一会儿就好,不值当再去叫个人过来的。”

“我来。”张翼本卷起袖子就去搬花。

“你就别沾手了。”

香涵不想让张翼本弄得一手泥巴,可是又拦不住他。既然他上手了,香涵也就只能在一旁当个甩手掌柜了。香涵看张翼本弯着腰,一盆一盆地搬花,突然觉得这大抵便是岁月静好了。

如果真的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该多好。

明日便要登报休妻了,香涵早已模仿张翼本的口气,写好了登报用的文章。张翼本这趟回来,便是想要当面给三太太舒敏儿,还有四太太王宝珠一个交待,毕竟这么多年的夫妻一场。

不过,那些都是明天的事情了,今晚,他只属于她一个人。

新婚燕尔,也不过如是。

“我熬了燕窝粥,又做了几样点心。好久没下厨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张翼本最近清瘦了许多,香涵看了心疼。一大早便起来准备早饭,这或许就是自己,最后一次给他做饭了。

张翼本什么都没说,安安静静地把早饭悉数吃完,之后便坐车,亲自去各房太太那里,说上一声抱歉。其实,香涵早已放出了风声,张翼本要休妻另娶的事,张府上下多多少少有些耳闻。

三太太舒敏儿看起来很平静,仿佛是解脱了一般。五太太吓得不敢出声,毕竟张翼本知道了她在外面有姘头,还对自己这般容忍,她已经很是感激了。只有四太太闹得不可开交,这么多天憋在心里的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

“原来这张家的大门,只有那些权贵家的小姐才进得来,没钱没势的就要统统赶了出去。我跟了老爷这么多年,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通知一声,就把我扫地出门了,简直是欺人太甚。”王宝珠虽然哭闹得厉害,却是第一个通知娘家,让来张府接人的。

大老爷张翼全一家十几口,祖孙三代,张翼本另外在南浔镇上,给他们购置了一处独门独院,又让账房给了他们一大笔安家费。他们这几天早就欢天喜地的搬走了,听说还从之前遣散的那些丫鬟中,挑了几个模样俊俏的,一并带走了。

府里还没遣散的下人,限三日之内去账房取钱,收拾包袱走人。香涵屋里的青梅、细雯和云雁,香涵早早地替她们物色好了人家,又介绍甘草去邢太太府上做事,替小陶和小喜找了个新东家,只留了陈妈和小兰在身边。

南浔这边还算风平浪静,大上海那边,各种传闻却早已甚嚣尘上。

“因未婚妻赵馨玫小姐,主张男女平等,维护婚姻自由,坚持一夫一妻制,现本人张翼本,登报解除和曾香涵、裴红霞、舒敏儿、王宝珠、韩映雪五位女士的婚姻关系。”

这则消息,很快传遍了上海滩。

香涵无家可归,想回娘家,都没个去处。张翼本让香涵先隐匿一段时间,给她和陈妈、小兰在桐乡安排了一个住处。香涵的东西,早就已经收拾好了,回到香草花园的张翼本,站在卧室门口,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香涵。

“好了吗?”看到香涵拎着随身行李出来,张翼本问道。

香涵轻轻地点了点头,他自然而然地帮香涵把行李拎下了楼。他们之间,早已无需赘言。道别的话,说了千次万次。

香涵上车离开的时候,他一直目送她远去,香涵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神,早已泪眼婆娑。车子已经开出了好远,香涵又让司机掉头,借口要把书房里抽屉的钥匙还他。

那一刻,香涵就像疯了一般,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再去见他一面。

香涵回到张家的时候,遇到离开的下人,说张翼本在账房对账。之前的帐房管事仇先生,因为年岁高了,便回乡养老去了,现在账房由原先的副管事李力负责打点。

香涵回去的时候,张翼本刚刚烧完一整箱的沪军都督府公债票,那些钱全当是打了水漂。李先生发现账面上有不少私人借账,许多当今要人都赫然在列。

“都是些陈年烂账,就一笔勾销了吧。” 张翼本合上账本,口气平淡地说道。

看到香涵进来,张翼本的眼里先是闪过一阵喜悦,旋即又黯了下去,他想假装冷漠,好让香涵对自己断了念头。如果事情按他设想的那般发展,自然是好,如若不然,她就必须要学会适应,没有了自己的生活。毕竟,有些事张翼本也不敢许诺。

香涵把钥匙还给张翼本,道了一声“珍重”,含着泪就转身离开了。香涵何尝不知道,张翼本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都还是个未知数,哪有什么幸福的海外生活。

香涵刚刚只是故作淡定,不想让他担心自己罢了,一上车就扑倒在陈妈怀里,哭个不停。知道确认香涵已经走远了,张翼本的眼睛里,才显现那出几乎要掩藏不住的不舍。

离开张翼本之后,香涵已经连续哭了三个晚上了,还是好想他。明明答应过张翼本,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可是,原来香涵比自己想的还要脆弱。

一切都这么突然,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战争爆发了。

时局这样乱,眼看战事就要打到南浔了,镇子上成立了抗敌后援会,政府还下命令,让各家各户把房子的外墙全部刷黑,广积泥沙,据说可以用来防燃烧。

香涵根本就没心思管这些,她只知道,要不了多久,张翼本就会和赵馨玫结婚了。她想他想到不行,感觉好难受。曾香涵早已习惯了有他的日子,一下子离开他,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了一样。

或者,香涵根本就不应该嫁给他。又或者,如果他不对香涵那么好,香涵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越陷越深,痛苦得无法自拔了。一切的一切,恍若南柯一梦。

香涵还是很想他,想他想得身不由己,整日茶不思饭不想,精神都有些恍惚了。在这期间,香涵去看过一次裴红霞,问她要不要让张翼本过来看看,她死活不肯。香涵知道,她这是怕他会嫌弃她。

张翼本结婚了。

战时的大上海,依旧纸醉金迷,夜夜笙歌。

张翼本和赵馨玫的婚礼,轰动了整个上海滩。尤其是张翼本一口气连休五妻,紧接着就迎娶赵家小姐,着实为上海的百姓们,在茶余饭后,添加了不少佐料。

赵元石对张翼本的表现很是满意,大概他自己都没想到,原先那么清高的张翼本,会应下他所有的条件,屈尊“入赘”。这么一来,他们就从之前的兄弟相称,一下子变成翁婿关系了,这回赵元石算是挣足了面子。不过,张翼本在外头的口碑,却一落千丈。

婚礼在海军联欢社举行,赵家财大气粗,听说婚礼花费颇多。新娘子穿的婚纱很时髦,是专门从国外定制的。报纸上还说,赵馨玫和张翼本的婚礼,光是女傧相就多达十八人,其中不乏她在美国留学时的同学,美艳的外国女郎。

在盛大的婚礼上,中外来宾无数,名流云集,好不热闹。

报纸上到处都是他们结婚的消息,陈妈和小兰怕香涵见了难受,故意把报纸藏了起来。其实,她们藏不藏都一样,这么大的一件事,街头巷尾,早就传得家喻户晓了。何况,香涵早就知道张翼本要娶赵馨玫了。他答应过自己,只和她做一对名义夫妻,希望他能说话算数。

香涵心里还是很别扭的,尤其是看到报纸上的张翼本,在婚礼上笑得那么开心,心里就各种不是滋味。

所有人都说张翼本艳福不浅,娶的每一个太太,都是如此的姿容出色。香涵也觉得,他向来是有女人缘的,总是能迷倒一大堆的女孩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好,让那么多人痴迷。

爱他实在是太辛苦了。

“小兰,你说他还会记得我吗?他一定是喜新厌旧的,男人都是这样的。”

“太太,您又胡思乱想了。”天气冷了,小兰给香涵披了件外套。

没有了“老爷”的“太太”,连称呼都变得格外刺耳。香涵只能傻傻地在这里等他,什么也不能做,甚至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问一句他过得好不好。

“太太,邢太太来了。”突然有客人造访,小兰高兴得立刻迎了出去。

“哦,邢太太来了,快坐。”香涵这才回过神来,招呼邢太太坐下,她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唯一一个过来看望自己的人。

张翼本给香涵留了充足的钱粮,又有陈妈和小兰照料,香涵这里其实可以说是衣食无忧了。邢太太和香涵闲扯了几句甘草的近况,又问了问她这里可有什么短缺,知道张翼本再娶,对香涵的打击一定不小。

香涵灵机一动,道:“姐姐,能替我带封信给他吗?”

“好啊,你写,我一准儿叫人带到。”

真的提笔,香涵又不知道该写点什么,是写自己的日思夜念?还是写他的身不由己?想来想去,因为怕字条落到别人手上,只得很谨慎地写了一句:“寒冬将至,北雁南飞,不知倦否?”

香涵千叮咛万嘱咐,让邢太太一定要替自己保密,切莫让旁人知道字条是自己写的。邢太太只道香涵如今成了“前夫人”,怕赵七小姐起疑,才这般小心,便一口应了下来。香涵猜测,为了保险起见,张翼本怕是不会回复的,可还是忍不住满心期待。

许久未有回复,香涵觉得他一定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早把自己给忘了。结果,某天早晨,香涵突然收到了邢太太叫人带来的回信。

只有两个字,“安好”。

张翼本的字,香涵是认得的,虽然只是短短两个字,也能让香涵欣喜若狂。张翼本言在此而意在彼,既是说他自己安好,不用挂念,也是希望香涵一切安好。香涵却想说,娇妻如玉,又是新婚燕尔,离开了自己,他当然是“安好”了。

这样漫无边际的等待,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头。其实,只要他说一句不要自己了,香涵是断然不会再去纠缠他的。可是,他的舍不得、放不下,桩桩件件,香涵都看在了眼里。 BOPdczc7uXYq0CBQ5O1QAYvxj5oBxI8ehiyZ6jOowDIN/jKDOOMAskcrAz9ckXZ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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