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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这几年真正让张翼本烦心的,其实是他那五朵金花的婚事。大小姐张妤英遇人不淑,嫁给了一个浪荡公子,如今离了婚。二小姐张妡蓉嫁给了一个电影导演,整日居无定所。四小姐张妍菲这几天突然来信,要嫁给一个比她大三十岁的外交官。且不说对方年纪和他的宝贝女儿,相差甚大,此人还一向和张翼本政见不合,是他官场上的死对头。

“你听听,她信上说,‘此次上书,有关女终身大事,望父亲大人阅后亦允准’,这分明只是来知会我一声,哪里是来征求我同意的?”张翼本看完女儿的家书,异常愤怒,为着这事,他最近颇为烦心。

香涵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也只能在一旁好言相劝。

“菲儿也是一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还是要给她时间冷静一下,让她自己想明白了才好。”香涵宽慰道。

张翼本的这五个女儿,和继母曾香涵的关系,这几年倒是越发亲厚,想来也是因为脾气相投。她们时常给香涵来信,有时候惹得张翼本都很十分嫉妒。

真正让张翼本烦心的,其实是他最宝贝的小女儿,突然回国。张翼本听说她这次回国,是打算回来结婚的时候,简直如五雷轰顶一般,难以置信。

男方是个在巴黎留学的中国学生,五小姐张娴芙因为怀了那人的孩子,被学校查了出来,要求开除她的学籍,她这才急急忙忙拉着三小姐张姝莜回来。香涵在后院陪阿禅午睡,她知道消息的时候,两位小姐已经到了大堂,张翼本和老太太,还有裴红霞和王宝珠也都在。

香涵匆忙赶过去,正好看到张翼本在发火。

其实,张翼本行事老派,一般即便心里不乐意,面子上也甚少让人难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还是香涵第一次看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老太太对于小孙女做出这等离经叛道之事,也是大为光火。只不过如今年纪大了,已经没精神为这些小辈操心了,完全是眼不见为净的心态,还是回后院照看孙子要紧,这里就全权交给她们的父亲去处理了。

张翼本处处给五小姐留着面子,没有把事情挑明,没想到张娴芙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把未婚先孕这事说出来了。

“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今生也是非他不嫁了的。父亲,您不是从小就教育我们,人人平等,人人自由吗?我是一定要追求我的人生,追求我的幸福的。” 张娴芙姿态桀骜。

“芙儿!”香涵想要出言制止。

没等五小姐说完,张翼本一个巴掌就已经扇了过去。五小姐这话,不但丢尽了张家的颜面,还有几分教训张翼本的意思。香涵一时间也被吓坏了。

张娴芙不过二十出头,外表柔弱,实质上却是极有主见的。她见多识广,对国内好多的落后情况大为不满。比如男女不平等,比如劳动者的贫困,又比如大街小巷的鸦片铺子等等。她没想到自己的国家,竟然是个这样子的,什么都看不惯,样样都不好。于是,成天在法国组织学生运动,呼吁政府改革。

这样的女孩子,是不会因为父亲的一巴掌,而改变心意的。

“您就是打死我,我也还是要说的。” 张娴芙这样的倔强脾气,和张翼本倒是很像。三小姐张姝莜吓得躲在后面,一直拉张娴芙的袖子。整个屋子里只听见张娴芙一个人的声音,其他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张翼本被气得,懒得和她理论,顺手从案上的花瓶里,拿了个鸡毛掸子,举手就要打。

张翼本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就像父亲张尔善那样,做一个严厉的家长,且不说棍棒底下能不能出孝子,至少不会纵得她们如今这般,任意妄为。没事送她们去国外,接触什么新思想,当什么时代的新女性,真的是一个比一个胡闹。

张翼本震怒,所有人都不敢上前劝阻。他平日里就算威严,但向来也都是以儒雅面目示人。阖府上下,并没有谁真的见过张翼本发火,一个个被吓得,连个开口求情的人都没有。

今天张翼本从法国领事那里出来,脸色就不大好了,她们选的这个时机也不大妙。香涵一看苗头不对,知道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事。

“姝莜,你们舟车劳顿,你先和芙儿回房间休息。这事改天再说。”香涵硬着头皮开口道。所有的眼睛都在看香涵,其实香涵真的是故作镇静,不仅腿在发抖,事实上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这时候,张翼本如果当着所有人的面,不给香涵面子,那她可就难堪了。可是,如果香涵不去劝阻,在场的人里,就更不会有人有这个胆子了。

张娴芙梗在那里,不肯走,一派视死如归的架势。

“老爷,曹司长来了,在客厅等您了。”香涵走过去,轻轻地挽着张翼本的胳膊,用眼神求他给自己几分薄面,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五小姐置气,不动声色地从他手里接过鸡毛掸子,递给了陈妈。

张翼本知道香涵的用意,其实他心里也不舍得,打自己这个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从小到大,张翼本从来没动过她们一根指头。香涵挽着张翼本,看似亲密,实则是手不停在抖。

同时,香涵给三小姐张姝莜递了个眼色,要她拦着五小姐,别再火上浇油了。

香涵就这么众目睽睽地拉着张翼本出了大堂,吓得手心里全是汗。

香涵心里是真的害怕。张翼本虽然一句话没讲,但至少肯跟自己出来,就已经很给面子了。出来没走多远,香涵就立刻从张翼本身边弹开了。

张翼本看到香涵滑稽的样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伸手想要帮她擦一下脸上的汗,吓得香涵连连后退,生怕他会打她似的。

“你怕什么?”张翼本笑着问道。他俯下身子,低头把耳朵贴过去,等她的回答。

“我没看过你打人,我害怕。”香涵有点结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如实说道。

张翼本双手捧着香涵的小脸,忍不住亲了一口。他知道她虽然年纪小,但是对自己的几个女儿,也一向“视如己出”,比他还要紧张她们。生怕他们父女之间,有什么误会,生出什么嫌隙,总是处处小心斡旋。

香涵目不转睛地看着张翼本,感觉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她心爱的那个男人,并没有半分不同。张翼本直起身子,用两只大手把香涵吓得冰冷的小手,包裹在他的手心里,柔声说道:“你先去看看芙儿吧,她应该也是平生第一次挨打。”

香涵目送张翼本回香草花园,自己则转身去看五小姐张娴芙。

“虽然你名义上是我的继母,但是我和你年纪相仿,性子也合得来,我心里是拿你当朋友的。”还不等香涵开口,五小姐张娴芙便率先说道。

“我并不是来劝你的。”香涵从陈妈那里拿了药,给张娴芙送来。

“那你去和父亲讲,虽然他打了我,但是我心里并不怨他。我知道,父亲是不会懂的。自从遇到他,我就懂得了,恋爱是最超脱,也是最神圣的。没有他的话,我不死,便也要疯魔了。” 张娴芙哭闹道。

三小姐张姝莜不知道该如何开导她,在一旁跟着抹眼泪。

原先香涵是不懂什么是恋爱,可是嫁给了张翼本之后,她又觉得自己是懂的。香涵总觉得张翼本还是开明的,好说话的,和他沟通沟通,他应该能够理解女儿的这份痴心。

其实,张翼本一得知有人追求自己的宝贝女儿,就派人把男方查了个底朝天。

那男的叫翟民生,原先是大小姐张妤英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同学,后来因为被学校开除,才又转学去了巴黎。他在去美国之前,就已经在家里头结过一次婚了。他的父亲叫做翟天荫,此人张翼本早有耳闻,是一个颇为狡诈的生意人,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张翼本对于这桩婚事,是坚决不同意的。

香涵陪了张娴芙好久,听她说完才回香草花园。

“老爷,我去看过芙儿了,她哭了许久,眼睛肿得像个核桃。”

“这个傻丫头!”张翼本心疼道。

“她说,他们相约,倘若不能在一起,就一道赴死。”香涵是真的担心五小姐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我才不信这小子,会有这样的勇气,不过是诓骗芙儿年幼无知罢了。据我所知,翟民生这个人,花心得很,在学校里可没少交往女学生,此乃其一。其二,他和芙儿在一起之后,到处炫耀芙儿的家世如何显赫,这般品性的男子,又怎么能嫁?倘若有一天,我不在这个位置上了,他待芙儿,只怕要是另一番光景了。”

“老爷所思,我又如何不知。天底下的父母,岂有不巴望孩子嫁个如意郎君的道理。我也不愿意来当这个说客,平白无故担这份责任,倘若日后又什么差池,免不了要怨我撮合。只是如今,芙儿嫁他,已然势在必行,她毕竟怀了他的骨肉。”其实,张娴芙的原话是,大不了就断绝了父女关系。

“她早晚是要后悔的。”

“即便是悔悟,也要她自己撞了南墙,方才会回头。倘若被强行拆散,芙儿的性子那么刚烈,还不知道要做出多少傻事来。”

“这些,我其实都懂。” 那些个大道理,张翼本比香涵更明白,可是真的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他也的确很是为难。他倒是不大在意门第的,更多的是觉得对方这个人不可靠。还有,他的女儿还这么年轻,这么早就结婚生子,还要为此荒废学业,这才是最让他痛心的地方。

“芙儿从小就接受的西方教育,又在国外多年,那些世俗规矩,她大抵是不在乎的。万一两个人是真心相爱,我们又如何忍心,让她受那生离死别之苦。倘若有一天不爱了,自然也就放下了。”香涵趁热打铁道。

“罢了,我再想想吧。”张翼本这两天肝火旺,香涵特意命人在海带绿豆汤里,加了少许冰糖端上来。张翼本喝了碗汤,方才舒了一口气。

张翼本一向开明,主张自由民主,也是同意女儿自由恋爱的。只是一个女孩子未婚先孕,又因为这个被学校开除了,的确是让他不能接受。可是,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不争气,还没结婚便有了孩子,如今既然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便也只能认了,只希望这个不着调的女婿,日后能好好对待自己的宝贝女儿。

张娴芙的未婚夫,毕竟是上海滩有名的富商翟天荫的独子。又是迎娶张翼本的掌上明珠,翟家这婚事,办得十分体面,广邀亲朋好友,甚是隆重。何况,张娴芙原本就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以前学校放假的时候,她又是上街演说,又是闹革命,还当街抓过小偷,种种事迹早就上了报纸。如今,她突然结婚,的确是造成了不小的轰动,这婚结得着实热闹。至于南浔这边,张家的五小姐出阁,这等大事,自然是万众瞩目,张家收到的贺礼,礼单就足足有十本。

不过,张翼本始终觉得,这门婚事,他的宝贝女儿早晚是要后悔的。

近来,陆子鸣音信全无。

香涵居然是从张翼本那里,知道的陆子鸣被撤了职。虽然他如今失势了,可他待自己的恩情,香涵是不会忘的,于是央张翼本带自己去看看陆子鸣。

“他抢了人家的老婆,还要抢人家的房子,如今丢了官,自然是要被人赶出去的。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张翼本对陆子鸣的所作所为,也是略有耳闻的。

“那我也得去亲眼看看才行。”香涵委屈道。

香涵到了陆子鸣那里,发现早已经人去楼空。陆子鸣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匆匆搬走了,香涵一时慌了神,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一刻,香涵突然觉得,或许于表哥而言,自己真的就只是一枚棋子。他待香涵好是真的,他不在意香涵也是真的。就像嫁入张家这么长时间,逢年过节,该尽到的礼数陆子鸣从不落下,却也从不曾去南浔看过香涵一样。

张翼本坐在车里,以为香涵因为陆子鸣的不告而别伤神,不断地柔声安慰香涵。他并不知道,香涵究竟为何如此慌张。

香涵现在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张翼本真相。这个局其实是陆子鸣设计的,香涵原本不想骗他的。从陆子鸣费尽心机地结交张翼本开始,他和香涵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攀上张家这根高枝。

陆子鸣先后买通了张翼本的秘书方宁海,霞飞路洋房里的园艺工人陶老三,还有南浔张家的门房管事,长期打探张翼本行踪,搜集张翼本的喜好。从举荐香涵翻译文件,到书房里几次偶遇,全都是刻意为之,不然哪儿有那么多巧合。

原本,陆子鸣只是想着,能把自己的表妹嫁进张家,和张家攀个亲戚便是了,哪儿曾想香涵入府之后,爱慕张翼本之心日盛,便铤而走险,出此下策。如今香涵和陆子鸣失了联系,就像没了主心骨,虽然自己也没做什么作奸犯科之事,可毕竟算计了张翼本,他知道之后,难免是要厌弃自己的。

香涵几度欲言又止,实在是没有勇气说出来。为今之计,只有先去陆子鸣原先的住处,拿回往来的信件,再作打算了。

香涵知道张翼本还有事要办,就佯装要去附近的百货公司买东西,晚上再和他一道回南浔。张翼本自己坐随行的备车走了,把车留给了香涵。

在去百货公司的路上,香涵让司机齐师傅调头,把车停在路边,说自己想再去陆子鸣住的地方再看看。

齐师傅和随车的保镖,在路边等香涵,目送她走进了弄堂。因为刚刚来过这里,那宅子又在视线范围之内,太太有命令不让跟着,那两人便在汽车旁,不紧不慢地抽起了烟。

这座老宅大门紧闭,香涵知道一个小门,以前她派人来送信,便是送到那里,于是悄悄地从小门绕了进去。一进屋,香涵发现所有的金银细软,但凡值钱点的东西都被带走了,表哥这是蓄意潜逃,而不是无故失踪。香涵四处翻了翻,没有找到自己给表哥送来的信件。想来,这是已经被他销毁了,如今香涵也只能这么宽慰自己。

香涵怕让齐师傅他们等太久,便急急忙忙地从小门出来了。香涵魂不守舍的,刚一跨出门,突然被一群小流氓给堵上了。香涵料想他们这是想谋财,就紧靠墙根,使劲把包扔了出去。没想到他们对钱财并不那么上心,其中一个流氓头目,居然上前对香涵动手动脚,香涵大声地呼喊,可惜小门这里离齐师傅他们太远,香涵只怕是喊破喉咙,他们也听不见。

香涵急中生智,把帽子奋力向空中一抛,张翼本的保镖向来十分机警,希望他们能看懂自己的求救信号。那个流氓正在摸香涵的脸,香涵吓得不知所措,突然就听到了一声枪响。香涵定睛一看,果然是张翼本的保镖在鸣枪示警,司机齐师傅也跟了过来。

那群流氓毕竟手里没有家伙事,总不至于拿鸡蛋碰石头。再者说,他们这么一鸣枪,要不了多久巡捕房的人就会过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那群流氓就吊儿郎当地散了,走的时候,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香涵拾起包,快步和齐师傅他们走出弄堂,上了车。一路上惊魂未定,直奔张翼本的茶叶公司,香涵知道他在那里和人谈生意。

香涵一进门,所有人都盯着她看,他们大多在报纸上见过香涵。香涵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直接冲去了张翼本的办公室。有个职员想要先去跟张翼本通报,恰巧韩先生也在,挥挥手给拦下了。想来是看到香涵神色慌张,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自从霞飞路的房子被卖了出去,韩先生便一直跟着张翼本做事,主要帮他打理生意上的账目。

香涵进去的时候,张翼本正在和人谈事情。香涵实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那种恐惧,先是表哥不告而别,紧接着是一群流氓对自己图谋不轨,香涵真的被吓坏了,穿着高跟鞋,快步扑进了张翼本怀里。

张翼本示意韩先生先送客人出去,韩先生立刻就照做了,出去的时候还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怎么了?”张翼本看着香涵,紧张地问道。

香涵一五一十地回答。

听完香涵的描述,张翼本至少确认了三点。第一,这帮小流氓不是奔着钱去的,幕后必定有人指使。第二,他们应该是尾随了自己的车,故意跟踪,找机会下手。第三,他们原本人多势众,最后却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这次应该只是想要给自己一个警告。张翼本加派人手,护送香涵先回南浔。

张翼本担心了许久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香涵回府的时候,听下人说宝贝儿子病了,急得连衣服都没换就冲去了后院。因着这种时候没在府上待着,老太太的脸色自然也不大好看。

香涵到的时候,小家伙还在哭个不停。老妈子说已经看过大夫,吃了药了,可他还是哭闹,不肯睡觉。香涵抱过阿禅,轻轻地哄着,没一会儿他就在香涵怀里睡着了。

香涵用脸试了试儿子的额头,还是很烫,把香涵心疼得直掉眼泪。这段时间没能好好照顾宝贝儿子,深深的自责,让香涵心里十分难受。

香涵一出门,就碰见了老太太,一旁是二太太陪着。

“都已经是当了母亲的人了,也该检点一点了。就知道出去疯,连儿子都不管了。”老太太尽力掩饰着不高兴,但口气还是明显有些怒气。

“我出门的时候,阿禅还好好的。”香涵辩解道。

“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是在责怪老太太没照顾好你儿子?”裴红霞语气尖酸地反问道。

香涵全然不是这样的意思,只是一时心急,随口说辩解了一句,居然也能被二太太编派成这样,真是有苦说不出。当着老太太的面,香涵自然不好发火,只能忍着。让老太太训斥过后,香涵就回房间了,心里头委屈。想想一天之内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眼泪就不争气地一直往下掉。

累了这么一天,香涵浑身乏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等张翼本回来的时候,只能无力地靠在他肩上,回府之后发生的事,一个字也没跟他讲。张翼本轻轻地握着香涵的手,并不言语,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待着。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香涵就和张翼本去看宝贝儿子了。可是老太太起得比他们还早,看架势,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意思。

香涵被拦在了外面,老太太唤张翼本进屋,单独说话。

因为这时候,天才蒙蒙亮,所以四周格外安静。香涵虽然听不见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是知道老太太动怒了,张翼本似乎还开口维护香涵了。要知道张翼本一向孝顺,对老太太的话向来唯命是从,连娶妻纳妾这等大事,都交由老太太一手包办。今天居然会为了香涵,忤逆母亲,也是稀奇。

香涵在外面垂手而立,尽可能拿出一副低眉顺眼的姿态。

老太太出来之后,沉默了许久,才让香涵进屋去看儿子了。阿禅的烧退了,香涵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过了几天平静日子,眼看就要到端午了,乡下的老曹家送了不少粽子过来。他们家的粽子,在南浔那可是远近闻名。张翼本一向喜欢吃粽子,据说从来不吃剥好了的,一定要下人连粽叶端上来,他亲手剥了才行。

香涵正在看报纸,因为那上头有一篇关于陆子鸣的报道,说他卷了政府的银钱,逃到国外去了,如今正在明文通缉他。香涵一看就慌了神,也不知道这新闻是真是假。

张翼本剥了一颗粽子给香涵,她没有胃口吃,他便亲自喂她。香涵也不知道,都这种时候了,他怎么还有这么好的兴致,难道就不怕受到表哥陆子鸣的牵连吗?

张翼本其实已经派人去调查了,报纸上说的基本属实。陆子鸣潜逃之前,一直轮流住在大东饭店、华懋饭店和骏园饭店这几个地方,分批次把他贪没的金银财宝,运去了国外。

之前调戏香涵的那几个小流氓,巡捕房的人也都抓到了。听说那群流氓的头目,在上海滩也算是个“闻人”,有好些个饭店和赌场,包括皇后大戏院,都是他开的。巡捕房不愿意得罪他,这案子恐怕要不了了之了。香涵原本不想多生事端,可是张翼本的态度却极为坚决,反复强调“严惩不贷”。

现在的老太太,对曾香涵是越来越厌恶了。香涵虽说每日谨言慎行,尽力去讨老太太欢心,可惜收效甚微。就连去看宝贝儿子,也总得小心翼翼的。

还没等张翼本调查清楚,陆子鸣干过的各种丑事,就一股脑被各大报纸揭发出来了。毫无疑问,这件事受牵连最大的,就是张翼本了,险些在社会上声誉扫地。不用说,这些新账、旧账,老太太自然都算在了香涵的头上,险些连宝贝儿子都不让她再见了。

曾香涵在老太太眼里,真的是一落千丈,在府里也是地位堪忧。府里的其他人,因为张翼本的关系,对待香涵倒还算规矩,只不过背地里少不了闲言闲语的。

“太太,大事不好了。”常德慌慌张张地来报。

“出什么事?”看见常德进来,香涵平静地问了一句。毕竟,这些日子,出的“大事”还少吗?

“那几个小流氓死了。”

香涵愣了一下,没明白什么意思。常德拿出了一摞报纸,单身看标题,就把香涵吓出了一身冷汗。新闻上说,那几个流氓,是被巡捕房的人活活给打死的。

香涵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巡捕房那边是得了张翼本的话,才去抓的人,外界自然会说,他们这是受了张翼本的唆使。报社记者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那张张翼本亲笔批示的批文,上面赫然写着“严惩不贷”。记者抓住这一点大肆报道,明里暗里地指认张翼本才是幕后元凶。

那几个流氓虽然可恶,倒也罪不至死,毕竟是活生生的七条人命,何况他们并不曾真的伤害香涵。香涵是了解张翼本的,杀生害命这样的事,他断然是不屑于做的,至少不至于对几个小流氓下这样的狠手,不然张翼本也不会通过巡捕房去抓人了。

只是,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巡捕房的人,仗着有张翼本撑腰,胡作非为。还是有人故意推波助澜,有心栽赃陷害。香涵一时也说不清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没过两日,报纸上的风向就又变了,从要求政府披露事件真相,到呼吁司法公正,直接演变为讨伐张翼本。就连官媒上都是铺天盖地的新闻,在大力渲染此事,说什么“张翼本为护娇妻,滥用司法”,还有说“张翼本为官不廉,要求即可下野”的。这件事情,闹得是满城风雨。

张翼本这几日都待在南浔,倒不是为了避风头,而是被停了职。张翼本屡次和上头作对,尤其是当上了建设委员长之后,和上面的关系更是紧张。他们自然是要借着此事,对张翼本大加训斥的,要求他闭门反省,静思己过。

“要我辞职,何必玩这种阴毒手段!”张翼本镇静自若地看着报纸,只说清者自清,并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当年交换兰谱的小兄弟,如今的党国新贵、最高统帅,要找自己麻烦,张翼本又能有什么办法。

真正让他气恼的,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张娴芙,这几日和翟民生那小子,闹得不可开交。张翼本虽然心疼,却也有意给女儿一个教训,让她以后带眼识人。

“结了婚没多久,姑爷就暴露出了本来面目。如今老爷遇到了事儿,姑爷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整夜不回家不说,稍有些不顺心意的事,轻则赌气冷战,重则吵闹打骂,亏得五小姐脾气好。”从张府被指去跟了张娴芙的玉儿来报。

香涵知道,五小姐这哪里是脾气好,分明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自己选的夫婿,如今又替他生下了孩子,日子总归是要往下过的。只是,这么下去,似乎也不是长久之计。

张翼本嘴上说着事不关己,可是为了拴住翟民生这个花花公子,还是在杭州给他找了一份甚是悠闲、体面的工作。还时常以想念外孙女为由,把张娴芙她们娘俩接回府上小住,果真是爱女心切。

好在张翼本的人脉广,他这么多年是什么样的为人,周遭的人也都清楚,很快就把事情压了下去。官复原职之后,也在各大报纸上做了澄清。

不过,在老太太那里,这件事情之后,香涵就成了张家的罪人,几乎抬不起头来。如今香涵又没有了陆子鸣这棵大树撑腰,在张家的日子是越来越难了。如今想去后院见一见儿子,十回有九回都要扑了个空。

老太太一门心思想要为张翼本另娶一个太太,可惜张翼本对别的女子,都没有什么兴趣,就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跟曾香涵一起过日子。陈妈也劝老太太多想想孙子,何况香涵还年轻,日后一定能为张家,再多添几个孙子。

香涵倒是无所谓,由着老太太去瞎折腾,对于张翼本,她还是有信心的。只要夫妻齐心,什么样难熬的日子,也总会过去的。

老太太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没几日的功夫,就在后院里又安置了一位“新太太”,悄无声息地就把人接进了府里。

开始的时候,香涵并没有上心,反正张翼本身边的女子多如牛毛,管它什么“新太太”、“旧太太”,不过是多一口人吃饭罢了。直到香涵知道,老太太新请回来的这尊活菩萨,姓赵名昕玫,这才有几分坐不住了。

这个赵馨玫,在外有权势滔天的娘家撑腰,在内有老太太庞倾城照拂,整日闹腾得府里鸡犬不宁。且不说香涵拿她没有办法,连张翼本都唯恐避之不及。索性没事就待在城里不回来了,图个清静。

张翼本孝顺归孝顺,可毕竟在外叱咤风云多年,断然不会是个任由母亲摆布的木偶。有些事情,只要他不乐意,谁也强迫不了他。只是,如今儿子张乃圣在后院养着,他也不能明火执仗地去抢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可做不出来。

香涵莫名其妙的就多了一个人和她分庭抗礼的人,而且在府里的地位,着实压了她一头。即便张翼本对“新太太”甚是冷落,可下人们对这位赵七小姐,全都不敢怠慢。有些事情香涵吩咐了,他们还要去请示一下赵馨玫,方才能决定要不要做。

香涵习惯了早起,去给张翼本准备好了早饭,才回屋叫他起床。连着叫了几遍,张翼本仍旧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老爷,您该起床了啊,再不起来,早饭都凉了。”香涵伸手,佯装要揪他的耳朵。香涵知道张翼本上午十点还要开会,这个点再不起床,一准儿要迟到。

张翼本顺势把香涵拉入怀里,眼睛都还没睁开,就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香涵觉得好笑,他这莫不是和老太太抢儿子抢累了,心生气馁,想要另起炉灶了吧?香涵伸手捏了一下张翼本的鼻子,催他赶紧起床。一边帮他穿衣服,一边说道:“老太太晚上叫了娘家人来府上听戏,记得早些回来。”

“遵命。”张翼本今天格外活泼。

汽车已经在外头等着了,香涵送张翼本上车,叮咛了一句“路上小心”,张翼本便急急忙忙地上车了,连早饭都没时间吃。

正好是早饭时间,张翼本又什么都没吃,香涵便吩咐小厨房加了几道菜,打电话叫舒敏儿、王宝珠和韩映雪,一块来香草花园吃早饭。香涵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们了,这几房太太,在府里简直形同虚设。

“你身子好些了吗?”三太太舒敏儿是第一个到的,香涵命人给她端了一杯热牛奶过来,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大碍的,最近天气暖和,人也跟着精神了。”舒敏儿看上去气色还不错,这两年倒是胖了不少。

五太太韩映雪和四太太王宝珠,前后脚也都到了。香涵听说,韩映雪最近沉迷于调香,人倒是越发的清瘦了。手上戴的镯子,还是当初香涵假借张翼本之名,送给她的那个。王宝珠打了一通宵的麻将,一脸的困意,正好来香涵这里蹭顿早饭,回去补觉。

四个女人聚在一起,免不了要谈论那个赵馨玫。听王宝珠说,这个赵馨玫,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天天在张府横行霸道,搞得鸡犬不宁。

香涵也听说了,赵馨玫来府上的这些时日,把和张翼本相关的物件,瞧了个遍。南浔的十里八乡,但凡张翼本去过的地方,她也都要去上一遍。这份痴情,香涵倒是自愧不如。

有一回,香涵和张翼本去后院看儿子,她便守在廊上等他,没想到张翼本对她视若无睹,径直绕了过去。赵馨玫当场就愣在了原地,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香涵看了都觉得心疼。她小小年纪,就卷进了这深宅大院里的是是非非,香涵心里是有些同情她的。

这个赵馨玫真是不经念叨,香涵她们正在吃早饭,她居然就领着两个小丫头,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不过既然来都来了,香涵便客气着,让青梅给她添了一副碗筷。

可惜赵馨玫并不领情,一进门就指着香涵一通嚷嚷,一副撒泼的姿态,和在张翼本面前的可怜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兴许,她终究是年纪太小,不懂人情世故,以为这样就算是“先声夺人”了。

香涵并不恼她,因为看得出来,她的两幅面孔,倒不是装的。对张翼本的温柔是真,对自己的泼辣也是真。香涵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些什么,索性自顾自地喝起了茶,由着她说去,自己且听个明白。其他几位太太,也都默不作声,都有几分等着看戏的意思。

赵馨玫语无伦次地哭闹了半天,香涵大概是听明白了。她这是一大早,带人去闯张翼本的书房了,那里层层守卫,岂是她一介女流可以硬闯的。想是碰了一鼻子灰,又听说了香涵可以随便出入,便气急败坏地跑来这里撒泼了。

赵馨玫说着说着,又想起了自己最为不忿的那件事了。她觉得是曾香涵趁着她出国念书,使了卑鄙手段,抢走了张翼本,又列举了香涵的诸多不是。她越说越觉得委屈,后面的话也越发不堪入耳。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着香涵,大概没想到这个赵七小姐才刚入府,就敢公然和香涵叫嚣吧。

香涵没兴致和她计较,反倒失了自己的身份。香涵虽然只比赵馨玫虚长几岁,但是在她心里,这位赵七小姐还只是个孩子。于是,轻轻地放下茶杯,不急不缓,面带微笑地说道:“你要是哭闹够了,便让陈妈派人带你上楼看看,这里的小书房比那边有意思。”

赵馨玫想了想,似乎在这里闹下去,也讨不到什么便宜,自己本来就是想要过来,出一口恶气,便也就欣然应允了。看完了书房,又要看卧房,完全是小孩子心性,弄得香涵她们哭笑不得。这招四两拨千斤,还是张翼本教香涵的,不搭理她,其实比说什么话都更有震慑力。

香涵就知道,张翼本是惯会装深沉的。

晚上六点多的时候,张翼本早早就回来了。好不容易可以和他多待一会儿,香涵不想因为白天发生的事情,坏了兴致,索性只字不提。不过,每日府里发生的大小事务,只要是张翼本想知道的,他都一清二楚。

老太太晚上请了不少的亲戚朋友,来府上听戏,老人家好面子,因而叮嘱儿子务必到场。张翼本回来得略早了些,便在楼下的客厅里喝茶,不打算上楼换衣服了。反正外头天黑,自己穿着身上的那件旧长衫过去,也没人会看出来。

“今天晚上,其他几位太太可都去。”香涵的意思是,他穿得那么寒碜,回头怕是要被人笑话的。

“你呢?”张翼本问道。

香涵没搭理他。

“你去吗?”张翼本又问了一遍。

“都去。”香涵没好气地回答道。自己都说了都去了,他还问,难道自己不是他的太太吗?香涵想到一会儿要在外人面前,和那个赵馨玫同场,心里就多少有点不舒服,她知道老太太是故意的。

张翼本讨了个没趣,自己上楼换衣服去了。看到张翼本那个灰头土脸的样子,香涵又觉得好笑。便在楼下等他换好衣服,两个人一同过去。

张府听戏的地方,名叫“逸德园”,名字甚是清新雅致,那里好些地方,还在砖上刻了连续的戏文故事。香涵听说,老太太今晚请了“四大坤伶”中的两位,还有三星舞台的当家花旦,个个都是名角。这么大的阵仗,恐怕就是为了广邀亲眷,正式对外公布赵馨玫的身份吧。

香涵对于听戏,其实不大感兴趣。看到庞家和张家东号的女眷,几乎都来了,老太太这般不给自己脸面,香涵心里难免是有些不高兴的。张翼本一直坐在香涵边上,香涵等了许久,也没见到那位“新太太”。老太太边上的椅子始终空着,也不见有人备茶。

“您的那位‘新太太’怎么没来?”香涵不动声色地碰了碰张翼本的胳膊。

“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太太。”张翼本看都不看香涵一眼,装出一副认真听戏的样子来。

“那赵馨玫赵小姐去哪儿了?”

“我让她父亲给领回去了。”张翼本颇为得意地小声说道。张翼本现在一听到“赵馨玫”这三个字,都觉得头大,实在是容不得她再闹什么幺蛾子了。

香涵心里暗自窃喜。

因着今日女眷居多,老太太点的曲目,大都是《红拂传》之类的戏文,张翼本明显没有什么兴致,喝茶倒是喝得专注。香涵总觉得今日这茶,上得有些蹊跷。老太太、张翼本和自己的桌上,用的是最顶级的金瓜贡茶,其他人桌上,却是寻常的西湖龙井。张家待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寒酸了?

香涵回头扫了一眼,看见四太太王宝珠她们,都在皱着眉头,张静芬和张翼本的表妹庞珊儿,索性一口都不喝。香涵心想,刘管家这差事,怕是要当到头了。回过身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侯在一旁的刘管家,对着自己一脸谄笑,再看张翼本神态自若,甚至还有几分自鸣得意,心下即刻便明白了。

原来一切都是张翼本故意安排的,他这是在向所有人宣示曾香涵的“正宫”地位。香涵低头浅笑,心里很是甜蜜。

戏散了,张翼本旋即起身,冲老太太道了句“我们先回了”,就拉着香涵回住处了。让香涵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老太太竟然也就这样默许了,一晚上都不曾问起赵馨玫。

庞倾城执掌张府内院这么多年,什么样的风雨没经历过,儿子在背后搞的这点小把戏,她不用想也能知道个大概。

张翼本看四下无人,突然牵起香涵的手往前跑。两个人就这么黑灯瞎火的,在府里一通乱跑。一直跑到气喘吁吁,才停了下来。看对方跑得面红耳赤的,也没有什么正经原由,两个人都觉得好笑。

“有我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张翼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张翼本仿佛回到了,当年许诺姚荟柔,要给她一世幸福的那个晚上,那种年少时才有的情深意浓。

曾香涵喘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好似有千言万语,诉不尽的恩爱缱绻。

张府的这出大戏,虽说不像前两日,杜家祠堂连演了三天三夜的堂会,那般名家毕至,轰动了整个上海滩,但老太太和自家亲眷听个戏,就能请来这么多的名角儿,还是让南浔镇上的人,议论了好些日子。

自从那天之后,下人们发现“新太太”在府里,神奇地消失了。听陈妈说,原本那位祖宗也嫌这南浔镇上,没有地方逛街、跳舞、吃饭,在后院她也一直嚷着住不惯,她要喝咖啡,要看电影,要逛百货公司,她父亲一派人来接她,她便欢天喜地,收拾收拾回上海去了。

这出闹剧总算是结束了。 mr0S+VfkNjYVsWCeZ6ejO4T8vfrk5Z+kYxD3tZLKSHIkvIB2Y8iOCs9G37nu1zd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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