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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刚到新园子住下,香涵看什么都新鲜。从百叶窗到红砖上的花纹,香涵都百看不厌。儿子仍旧放在后院,交由老太太照看,好在两处相隔不远,香涵每天两头跑跑,倒也并不麻烦。

转眼儿子已足百日,张翼本的几个女儿,也回法国去了。

这次的“百日宴”,张翼本其实是想借机筹款,毕竟他搞建设的启动资金,才只有十万两。张翼本知道,整个张家论家私,自然是东号的大老爷张珉恩最巨。只不过,他贵为张家的长房长孙,甚是清高,平日里很少纡尊过来南号。至于东号的其他几位堂兄弟,和南号这边,来往的也都不是很多。趁着这次机会,正好把他们一并请了过来。

浙江省民政厅的厅长袁文宏,原先是张翼本的下属,和他关系甚笃,也是最有可能继任浙江省政府主席的人选,此次有他帮着一块张罗,广邀名流富商,的确是收效甚广。“百日宴”那天,张府足足来了一百多位宾客。

这次来的许多北方的名门望族,都是袁文宏负责邀请的。其实,李鸿章的和袁世凯的儿孙,还有不少的满清遗老,如今都住在在上海租界,只不过,此前张翼本并没有和他们接触过。

“仁杰兄,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朱显荣朱公子,他祖父当年和李鸿章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家里经营孚华棉纱厂,可谓是富甲一方。”

“幸会幸会。”

“这位是刘毓刘公子,他可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祖上是上海道台,还曾出任过大清驻五国的公使。”

“久仰久仰。”

舞会还没开始,袁文宏就忙着给张翼本介绍新朋友,还有华人房地产大王周云察、英美烟草公司的买办郑柏涛,这些上海公共租界的纳税大户,也都是袁文宏请来的。这些人的共同特点,就是仰慕张翼本已久,却无缘相识,如今可以受邀出席张翼本的家宴,简直可以成为日后一整年的谈资,出几个钱支持一下他的公众事业,对他们来说,倒都是小事一桩。

其实,当天来的主要还是张翼本在上海的朋友。因为提前说了是舞会,他们大都携了女伴过来。虽说是“百日宴”,可是主人公张乃圣小朋友并未出场,主要是老太太不肯让她的宝贝孙子,过来这种人声嘈杂的地方,生怕孩子再受到什么惊吓。

香涵在聚光灯下弹了一段钢琴曲,为了这一刻,香涵可是准备了许久。之后,张翼本牵着香涵来到舞池中央,两人跳了第一支舞,舞会由此正式开始。

张翼本有意对外宣示香涵的女主人身份,因而其他几房太太,全都没有出现在舞会上。香涵倒是在舞会上看见了《旧金山日报》的编辑,和《侨声报》的两个记者,之前和张翼本在租界的时候,接受过他们的采访。想来要不了多久,她和张翼本共舞的照片,就会出现在大街小巷的报纸上了。

东号的大老爷张珉恩,因为身体不适,并没有过来,但是他这个堂弟的心思,他还是懂的,因而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送了过来,据说金额之巨,连张翼本都吓了一跳。东号的其他几位老爷,倒是悉数到齐了。

“堂嫂,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沈老七,他可是股票市场上的弄潮儿,今天我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东号的五老爷张珉盛,颇为兴奋地过来介绍道。张家东号除了大老爷张珉恩之外,其余几位比张翼本年纪小的老爷,都称呼香涵为堂嫂。

“幸会幸会。”这位沈公子的父亲,原是江苏省政府委员兼教育厅厅长,之前香涵也听说过,于是主动和他握了握手。

“我们可是久闻嫂夫人大名啊,都说您美若天仙,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啊。”沈老七奉承道。

“沈公子谬赞了。”香涵陪着寒暄了一阵子,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

张翼本看到一位老者进来,于是过来香涵这边,礼貌地说道:“在下的恩师来了,我们先失陪了。”

香涵微微欠了欠身子,然后挽起张翼本,陪他一同过去。香涵知道张翼本说的,是国立中央大学的叶校长,他可是张翼本的授业恩师,张翼本对叶老先生极为敬重。张翼本和叶老有些公事需要“密谋”,这时候,他在舞池后面设置的会客室,便派上了大用场。

张翼本不在,香涵就一个人去招呼他在官场上的几个朋友,他们都是和太太一起过来的。站在舞池边上,手里拿着鸡尾酒的人,是中央执行委员会的委员长魏常春。坐在右侧休息区,和两个年轻人交头接耳的,是中央常务委员会主席。香涵可是花了好些时间,才记住今天这些“贵客”的拗口的头衔的。香涵一一和他们打招呼。

“这位想必是李老板的女朋友了。”香涵看见小港李家三兄弟里的老大李弘如,携了女伴过来,于是过去打了个招呼。香涵之所以对这位李老板有印象,是因为之前张翼本屡次不肯收他的礼物,他就另辟蹊径,逢年过节都派人来张家送门包,要知道张家的佣人少说有上百个,年年这么送,可着实不是个小数目。

“张太太还是这么的年轻漂亮,而且比从前更有风韵了。”李弘如是中华印刷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年岁不小了,却还风流成性,不曾娶妻,香涵和他简单周旋了几句,就离开了。

不过,今天来的倒也并非全是那种非富即贵之人。比如江南图书馆的创办人缪老先生,为张家写过不少文章,就连姚荟柔诗集的序言,都是出自缪老之手。缪老中年丧子,晚景甚是凄凉,生活也颇为清贫,他和张翼本乃是莫逆之交。

今天的主宾,是上海总商会的会长吕佳龙,还有全国商会联合会理事长邹文渊,以及携了女儿过来的上海市市长朱万奇。舞会进行到一半,他们才姗姗来迟。不过,他们的到来,还是在现场造成了不小的轰动。香涵让常德去会客室请张翼本出来,他们亲自去门口迎接。

他们几位一来,果然就被领了进去,不知道张翼本要和他们具体商议些什么。市长大人的千金朱婉婉,被留下来交给香涵招呼。

“珉良,你今天怎么一个人过来了?”香涵在人群里看到张珉良,他正在一旁招呼大同文火柴公司的董事长陆志浩,赶紧走过去跟他汇合,顺道把朱小姐委托给他照看。今天幸亏有张家东号的几位堂兄弟帮忙招呼客人,不然张翼本一直忙着和各种闻人要客单独会面,这样大的场面,靠香涵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闵儿又发烧了,小董在家里照看孩子。”张珉良如实回答。

“张兄和嫂夫人,喜得贵子,恭喜恭喜啊。”陆志浩客套道。

“谢谢,谢谢。”香涵连声道谢。

陆志浩边上穿了身白西装的这个人,是颜料业界的巨子吴士朔,香涵从前见过许多次了,他和张翼本的交情不浅。

张珉良第一次看到吴士朔穿西装,于是调侃道:“吴老板今天穿的这身西装,可真是英气逼人呐。”

“那张兄要小心了,我今天怕是要抢了他的风头了。”

一群人随即发出了一阵笑声。张珉良陪朱婉婉跳舞去了,灯光暗了下来,他们几个便各自散了。

香涵刚坐下来,正在和铁路公司总务处的赵处长说话,外交部部长的秘书韩先宇,就过来邀舞了。他们可算得上是旧相识了,只不过,当初这个高高在上的大才子,可是看都不肯看一眼曾香涵这个小文员的,如今见了面,竟然分外亲热起来。

香涵在舞池里看到大发银行的董事长周晓平,正搂着夫人在跳舞。因为今天是张翼本儿子的百日宴,所以来宾带的大多是家里的正经夫人。这些个官太太,都不怎么漂亮,而且年纪偏大。正在跳舞的这位周太太,身型臃肿不说,相貌也很是平庸。

一曲结束,周晓平夫妇和香涵他们,一同从舞池里退出来。

“我今天晚上怎么没看到翼本啊?”周晓平腆着个肚子问道。

香涵每回听别人称呼张翼本为“翼本”,就忍不住想笑,因为香涵私底下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一本正经”。

“和朱市长他们在里屋喝茶呢。”香涵朝会客室那个方向看过去。

“翼本原先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现在是出了名的心疼太太。为了你啊,把上海的静安别墅都卖掉了,要回来南浔专心做他的好好先生。我太太说你驭夫有道,一直吵着要跟你取经,回头你可不能教她。你若教了她,我以后哪儿还有好日子过。”

“您说笑了。”听了这话,香涵心里一怔,没想到张翼本会卖掉那套房子。

香涵仍旧礼貌地笑着,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在香涵兀自出神的时候,舞池中央出现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成功地吸引了全场的目光。香涵知道他,他是财政部次长的儿子司徒函,刚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回国,见多识广,才华横溢。他一回国,就不知道有多少名门闺秀惦记上了。

舞会过半,这个司徒公子才来。他一进门的时候,香涵就看见他了。在一群大腹便便的官绅富商里,他自然是格外抢眼。此刻,他正在舞池中央,带着女伴翩然起舞。

“司徒公子带来的那个女伴,你认识吗?”卓太太端起一杯红酒问香涵。这个卓太太姓邹,是邹家的十一小姐,父亲邹云奇是两浙盐业协会的会长,小时候被过继给了张家东号的三老爷张珉德,如今嫁给了储蓄银行的董事卓航。老太太六弟的女儿,后来又嫁入了邹家,这个邹云奇便是张翼本表妹庞珊儿的公公。因为各种沾亲带故的关系,卓太太好心过来提醒道。

“不认识的。”

“她就是赵馨玫。”卓太太一脸看热闹的神情,笑着看了一眼曾香涵。

香涵一听到这个名字,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她还没嫁给张翼本的时候,就已经久闻这位赵馨玫大名了。香涵还在念书的时候,这位赵馨玫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笑话了。

张翼本和她父亲同为中央监察委员,堪称政府里元老级的人物,这位赵馨玫从小就认识张翼本,痴恋他多年。可惜张翼本一直把她当作晚辈,屡次三番地拒绝她,后来索性不肯再见她。她便登报纸诉衷情,整日闹得满城风雨,把她父亲的那张老脸,都给丢尽了。听说后来被她父亲送去了美国留学,省得留在家里丢人现眼。

这个司徒公子刚从国外回来,对此毫不知情。

“我能请这位美丽的小姐跳支舞吗?”真的是怕什么事,便来什么事。司徒函领着赵馨玫过来,优雅地向香涵伸出了手。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这边,吓得不远处的张珉良,赶紧去通知堂哥张翼本。

香涵面带微笑地近距离打量了一下这位赵馨玫,最多也就只能用相貌平平来形容。她应该知道香涵是今天舞会的女主人,还敢过来打照面,这分明就是挑衅。

在赵馨玫心里,明明是自己先认识的张翼本,眼前的这个女人,才是那个趁着自己在国外,横刀夺爱之人。她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张翼本左娶一个太太,右娶一个太太,就是不肯接纳自己,自己到底哪一点比不上这个叫曾香涵的女人。

“听说,你是位才女。会唱歌,会跳舞,还会弹钢琴,字也写得不错。可惜,不知道是真是假。”赵馨玫上前一步,口气不善地说道。

“司徒公子,这位是您的女朋友?” 香涵故意不看赵馨玫,转过身来反问司徒函。

“不是。一位要好的朋友。” 司徒函没想到对方竟然认识自己,心里有几分得意,又总感觉气氛有点不对。

张翼本在一堆人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过来。其实他心里比谁都着急,已经加快步子,匆匆赶来了。只是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慌张。

“夫人,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老朋友司徒登的大公子,刚从国外回来。”

“原来是伯母,恕我冒昧了。以前听父亲提起过,您和我母亲是本家。”香涵没记错的话,那位司徒夫人应该姓姚。

“原配夫人在纽约不幸早逝,这是我的继配夫人,曾香涵。”张翼本替香涵回复道。

司徒函原本只是想要套个近乎,没想到弄巧成拙,这下子就更尴尬了。赵馨玫自从张翼本来了,就一直躲在司徒函的后面,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气焰。她生怕被张翼本发现了,他会命人把自己给撵出去。又总想着往他跟前站站,好让他看看自己为了参加这个舞会,特意赶制的新衣裳。

“嫂夫人,别跟他们这些晚辈一般见识。”说这话的是荣三爷,上海帮会的头目之一。今天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齐聚一堂,自然少不了他荣三爷。他对付女人争风吃醋的事情,一向最有经验了,很合时宜地出来解围。

香涵没想到他竟然带着新娶的八太太,来张府参加“百日宴”。这个女子是上海滩出了名的交际花,风流韵事极多,今天也穿得也俗艳。香涵见第一次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在仙乐斯跳舞的舞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荣三的。

“荣三爷,怎么会呢。”香涵笑着和荣三打了个招呼。

张翼本混迹官场多年,场面上的好听话,自然会的也不少,有人帮衬着打了个圆场,这事便也就过去了。

“太太,寿州孙家派了代表过来,说是给小少爷送礼物。”常德过来禀报。

“那我们就先失陪了。”香涵没等张翼本,就径直走开了。想想就觉得生气,原本好好的一个“百日宴”,因为这个赵馨玫的出现,自己险些就让人看了笑话。宾客名单上,原本是没有她的,自己不认得她的样貌,那些跟了张翼本许多年的随扈,难道也不认得吗?在门口看到她的时候,就应该把人拦下才是。

张翼本道了声“失陪”,也跟了过来,送香涵到休息室稍事休息,自己则继续回去开“秘密会议”。

香涵在会客室门口,看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背影很是眼熟,想了半天才认出来,他就是上次送自己回南浔的那个假洋鬼子付文佑。原来,他今天也来了。

舞会一直持续到凌晨,有些客人早早就回去了,还有的一直玩到半夜。唱歌跳舞,喝酒打牌,好不尽兴。

曲终人散,张翼本和香涵洗漱之后,穿着睡衣躺在床上。

“那个赵馨玫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出现在舞会上?”香涵越想越觉得生气,坐起来质问张翼本。

“夫人,我和她父亲毕竟同朝为官,她大老远跑来南浔,我总不能真把她给赶了出去,当作没看见便是了。我当时没说,也是怕你们多心。”张翼本就知道,今天晚上回来,必定是要被审问一番的。

“还有哪个女子,也这般多心?”

张翼本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被抓住了把柄,迟疑了一下,才回答道:“大姐也劝我,不要再见她了。我是想着,以暴易暴不如疏堵结合,时间久了,她自然也就淡忘了。”

“你是什么时候动了这样的心思,考虑得倒是挺周祥。”

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张翼本在应付女人这件事情上,几乎没有什么成功的先例。只能态度诚恳地承认错误,保证下不为例,才把这事给糊弄过去。

因为舞会上来了不少沪上知名的记者,果然第二天大小报纸,铺天盖地的都是新闻报道,那个赵馨玫可没少占版面。看了报纸香涵才知道,原来那个付文佑竟然是上海的房地产大王。报纸上说,他的私人别墅高达九层,年纪轻轻就已然是上海滩房地产巨头了。

老太太自从那日的舞会之后,似乎越发不待见香涵了,现如今跟裴红霞倒是更显亲厚。毕竟她苦盼多年,终于盼到了这么一个宝贝孙儿,像百日宴这种大事,依着老太太的性子,一定是在张府筵开百席,广邀亲朋那才叫热闹。哪里想到,竟然被他们搞成了这么一个不中不洋的舞会。

老太太再怎么明事理,可心里也难免会不舒服。一方面,是对南浔的一众亲戚无法交代。另一方面,是孙子的“百日宴”和自己毫无瓜葛,莫非自己对他们而言是个外人?其实,张翼本和香涵也想到了这层关系,只不过舞会这样的场合,的确不太适合老太太出面。

真正让老太太对这个年轻的儿媳妇,心生不满的是另一件事。

张家和“四象”之一的刘家,仅是一墙之隔,张家南墙外头便是刘家的小莲庄。小莲庄既是刘家的私家园林,也是家庙和义庄所在。原先的小莲庄三面环水,都说活水通财,屋外流水不断,寓意着财源滚滚。如今张翼本为了修园子,围湖造景,断了人家的水源,岂不等同于断了人家的财路,生意人家于这些事情上,最是忌讳。

难怪他们搞那个什么舞会,刘家一个人都没来。

张翼本为了给香涵修园子,卖了上海的别墅,原本对老太太而言倒也不打紧,毕竟儿子搬回来住,她也高兴。可是因此得罪了刘家,破坏了他们多年来,在南浔努力维系的格局,这事情就严重了。老太太趁着农历新年,还给刘家送去了不少好东西,不过刘家可是名噪江南的大财主,哪里看得上他们送的这点东西。

南浔“四象”,除了张家和刘家,还有庞家和顾家。

庞家做的是军火生意,张翼本的两位舅舅,便是大名鼎鼎的庞氏兄弟。张翼本的大舅舅庞耀昌,原本是四品候补京唐,当初清廷想建个造纸厂,他老人家于是想出了一个官督商办的法子,还拉上了张家,又叫上了严信厚的儿子。他们严家那会儿有钱有势,岂有做不成的道理。最后,朝廷出资六万两白银,交由庞耀昌、庞耀明两兄弟全权负责。

老太太的祖父,原先和胡雪岩是生意场上的好搭档,而张家祖上,主要靠左宗棠照拂,其中的利害关系,自然不言而喻。老太太庞倾城贵为庞家的嫡长女,老太爷张尔善虽说是次子,但因为兄长英年早逝,他是张家产业的唯一继承人,他们的这桩婚事,也算是正经的门当户对。

至于刘家,祖上和李鸿章颇为亲厚,至今小莲庄过厅上方悬挂的匾额,还是李鸿章题写的。中间写的是“义推伍邱”,两侧分别是“勇於善为”和“昭兹来许”。刘家因为大房无子,从二房过继的长子刘子瑜,娶了张家东号四老爷张珉豪的嫡次女。东号二老爷张珉贤,又娶了“八牛”之一的蒋家老爷蒋明汝的胞妹,而这个蒋家多年来和刘家互为姻亲。

南浔四大家族,三家联姻,势力范围之大,可想而知。

南浔“四象”里唯独这个顾家,和张家的关系一直甚是微妙。顾家当年发迹得早,祖上顾福昌原本是个摆布摊的,后来在震泽开了家布店,人称顾六公。当年顾家和庞家一样,也受到了胡雪岩拖欠官银、被抄家法办一事牵连,后来不得已把祖宅卖给了张家。现如今老太爷和老太太住的后院,就是当年从顾家手里低价买下的,院子里的那几株广玉兰,已逾百年,在南浔可谓大大的有名。

因而张家和顾家,虽然表面上和和气气的,其实多年来,一直有着解不开的心结。如今倘若张家和刘家生了嫌隙,南浔四大家族现有的局势,势必会被打破,到时候情形会如何发展,老太太也没办法估计。

这笔账,老太太庞倾城自然是算在了这个不懂事的儿媳妇曾香涵身上了。

张翼本没在南浔的这几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老太太寿辰的前一天晚上,东号的大老爷张珉恩突然就没了,据说和他英年早逝的父亲张尔璨,得的是同一个毛病。香涵原本以为张翼本会连夜赶回来,可是直到第二天早晨,张翼本那边还是没有音信。

香涵一直守在电话边上,电话铃一响,香涵立刻就接了,果然是张翼本。

“我这边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没办法赶回去。你和老太太说一声。”

张翼本说完便挂了电话,听口气,他那边进展不是很顺利,电话里的声音很是疲乏。在外,香涵无力为张翼本分忧,在内,就还是尽量不要给他添堵了。这事,香涵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香涵一到后院,就和老太太说,张翼本恐怕是赶不回来了。老太太听了,果真就不高兴了。以往,张翼本再怎么“神出鬼没”,何时回府、人在何处,老太太也都一清二楚,如今自己儿子的行踪,竟然要让儿媳妇来转告自己了。这么一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儿子,老太太这么多年来也还是第一次遇到。

老太太寿辰那日,原本该让晚辈轮流过来磕头拜寿的,后来因为和张珉恩的丧事冲撞,就给取消掉了。

张家东号,此时已经乱作了一团。大家族的家产太多,散布各处,东号大老爷去世,自然是要找个权威的会计事务所来清算的。最后核算出来,实际剩余白银一千多万两,便按张珉恩的遗嘱,让几房分了去。

张谨言是张翼本的族侄,东号大老爷张珉恩的四儿子,外头人称“四太子”。他一向花钱如流水,在十里洋场名气大得很。大老爷去世后,尸骨未寒,他分到的地皮,就被他拿去付了赌债,一时间成为整个上海滩哄传的大笑话。

哪知道这个“四太子”,不但没有就此收手,反而变本加厉。因为一心想要拿回输掉的地皮,所以在外面债台高筑。没想到越赌越输,最后人还被帮会给扣下了,要张家拿钱去赎。张翼本和堂哥张珉恩,多年来关系甚笃,胜似亲兄弟,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张翼本一方面动用关系,尽可能地把事情压下去,另一方面,也只能赶紧回南浔筹钱。如今上海的帮会,因为地位特殊,已然获得了政府承认的合法身份。况且,他们但凡是公益、教育、慈善相关的事业,无一不是积极参与,出钱又出力,张翼本也不能和他们撕破了脸面。即便是他亲自出面,欠债还钱这种事情,也断然没有不了了之的道理。

“帮我去和帐房说一声,抓紧时间把钱打到帐上。”张翼本从东号那边回来之后,急急忙忙递给香涵一张纸条,一坐下就又开始打电话了。

张翼本看上去心情不好,不过,他对香涵说话的态度,倒也还是很温和的。香涵接过纸条,立刻就去办了。这事极为机密、重要,不然张翼本也不会要香涵亲自跑一趟了。

“仇先生。”香涵喊了一声。

这位仇先生是张翼本的帐房先生,在张府也是许多年了。原先香涵刚进府的时候,每个月就是到他这里来领月钱的。因为当年跟着香涵的几个丫头,人微言轻,少不得要受他许多酸讽,每每碰壁,总也拿不到月钱。回回都要香涵亲自过来,好话说上半天,才能拿了钱,去支付一屋子的人,一整月的吃穿用度。

香涵记得,往日里,他一向是很威严的。

“太太,您怎么亲自来了?”仇先生见了香涵,慌忙地起身行礼,生怕让香涵觉得自己怠慢。看他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好像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香涵不免觉得好笑。

“老爷说,抓紧时间把钱打过去。”香涵把纸条递了过去,明细都写在了纸上。他听香涵这么一说,赶紧拿了纸条,即刻就差人去办了。香涵没想到原先不可一世的仇先生,如今竟也这般恭顺。其实,他虽说性子不太讨喜,但为人还算清廉,况且他年岁也大了,香涵并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

香涵回头想想,也是颇为感慨。一晃,自己嫁入张府都快三年了,连儿子都会走路了。

这一年,张翼本一门心思扑在西湖博览会上,把大半个西湖都当作了会场,声势之浩大,可谓旷古烁今。他凡事事无巨细,连抽奖的规则都要亲自过问。为了配合张翼本的工作,香涵母子俩还短暂地在杭州住过一段时间,带着陈妈和几个贴身伺候的丫头,一家人搬进了西湖边上北山路的新房子。

在杭州的时候,门卫小赵虽然没念过书,但是为人倒是机灵可靠,平日里由他负责陪阿禅少爷玩耍。张翼本的宝贝儿子,在院子里养了两只小猫,还有一群小鸡,天天玩得不亦乐乎。香涵又在院子里建了个网球场,没事就和张翼本打打网球,练练太极,一家人的小日子,倒也过得太平又悠闲。

香涵还在杭州郊区,买了一座小山,用作百年之后,她和张翼本的墓地。

西湖博览会为期一年,结束之后,他们便又一齐搬回了南浔。不过从这时候开始,老太太就已经不像先前那般疼爱香涵了。

香涵他们搬出去的这大半年,张府还是那么一成不变。唯一的不同,就是老太爷的身子骨越来越差了,如今已经卧床不起了。香涵一回来,老太太便把孙子要了过去,仍旧要放在后院里养着。小家伙哭闹得厉害,每天都要香涵抱在怀里,哄上半天才肯睡觉。阿禅现在长大了,连奶妈都不让抱了,别人一抱就哭,却天天缠着要香涵抱,怪不得都说母子连心。

阿禅一天一个模样,长得特别快,小脸肉嘟嘟的,十分可爱。张翼本不管多忙,也要日日打电话回来,问一问儿子的情形。

张翼本每日回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老太太那里看儿子。这一日,香涵和老太太在后院的凉亭里,陪阿禅玩耍,正好小家伙摔了一跤在哭鼻子,被张翼本看见了,赶紧抱起来哄。小家伙不知道在哪里,把两只小手抓得脏兮兮的,弄得张翼本一脸的灰。

老太太见了,笑得合不拢嘴。裴红霞刚好也在,两个人笑成一团。香涵搬去杭州的这段时间,老太太时常叫她来后院说话。

“锦屏,去叫人端盆水来,给老爷洗洗脸。”老太太边笑边吩咐道。

“不用,你帮我擦擦就行。”张翼本听了,没等锦屏回来,就侧过身来,要香涵用手绢替他擦了。

香涵简直是进退两难,有老太太和二太太这么盯着,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倘若擦了吧,自己和张翼本这般亲密,她们心里难免会不舒服。可是,如果不给张翼本擦,等于当众驳了他的面子,回头再给香涵安一个“恃宠生骄”的罪名,香涵一样担待不起。

香涵只能轻轻地用手绢给他擦了一下,草草了事。

“老爷,我再给您洗把脸吧?”锦屏把水端上来以后,二太太说道。

“不用。”

张翼本把裴红霞回绝得干脆利索,不留余地。可是她已经拧好了毛巾,手停在半空中,略有些尴尬,只得把热毛巾递给了香涵。香涵没办法,接过毛巾又帮张翼本细细地擦了一遍,这回他倒是很配合,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老太太的表情,有点意味深长。

他们四个一块在后院吃的晚饭,吃完饭又陪着老太太打了一圈牌。因为大家都故意给老太太放牌,所以最后只有老太太一家赢钱。张翼本其实是会打牌的,只是没有什么兴致,香涵这也是第一次见他上牌桌。

香涵哄儿子睡下之后,才独自回到香草花园。她还没上去书房,在楼下就听见张翼本在打电话,口气很是恼怒。

不知道怎么了,最近诸事不顺。

张翼本连他们从前住的那套,霞飞路上的花园洋房,外加莫干山上的那套别墅,都给卖出去了。香涵隐隐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府上来了一位张翼本的朋友,张翼本特别高兴。

李德霖的父亲是晚清的军机大臣,当年便是他,央了公使大人携张翼本同去巴黎。他过来张府的时候,满口的大胡子,布衣大褂,形容甚是不羁,险些被门房给拦了下来。

这位毕业于巴斯德学院,之后又在巴黎大学深造的大才子,和张翼本是校友,两个人一见面便有说不完的话。两人在小洋房的客厅里说话,不想有外人打扰,香涵便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小菜,烫了壶酒,把下人都打发了,她负责给他们端茶倒水。

“仁杰兄,你这才是真正的大施舍家,大建设家,大革命家!”

“今时早已不同往日了。”张翼本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们俩就骑着自行车,从马德兰广场到总统府大街,天天在人流里穿梭,琢磨着要为国家、为社会,做点什么事业才是。”

“记得,那时候可真不容易。当年在法国念书的时候,因为公使商务随员这层身份,当地的留学生都怀疑我是晚清朝廷派去的间谍,有一回还差点儿挨了一顿打。”

“我们年轻时候干过的荒唐事,那可真是不少。我还记得吴大哥当年,率众大闹公使馆,后来还被警察押解出境了。”李德霖笑道。

“是啊,当初要不是鹤卿兄陪着他回国,不知道还要闹出多少乱子来。”

“我们应该是到法国的第五年,和他们俩一块创办的杂志。专门抨击清廷专制,号召社会革命。现在回想当初的那些日子,也还甚是心潮澎湃。”

“可惜了,只发行了一百多期。后来,经费不足,就停刊了。”张翼本语气里颇为惋惜。

“当年那也是为了支持革命,才导致恒通公司,资金周转不灵的。坚持了三年,已经实属不易了。”

“想想,这一晃都十几年了。”张翼本说这话的时候,香涵突然觉得,他这几年操的心太多,似乎也老了不少。

“不对,应该是整整二十三年了。我还记得,就是那年春天,你在上海以嫂夫人的名义成立的发行所,还让嫂夫人担当了画报的发行人。”李德霖对这件事情,记得很是清楚。

张翼本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光芒,晃了一下神,旋即又暗淡下去。

“也是那年,在去法国的轮船上,我要求和国父谈话,被他拒绝了。那时候年轻气盛,我直接在甲板上拦住了他。第一句话,说的就是‘我知道你是孙文,你不要瞒我’。”张翼本说起年轻时候的荒唐事,一脸感慨。这事香涵倒是听他说起过,那年他被老太爷张尔善派去海外,购买一批印刷器材。

“这个我记得。后来你想方设法,从国外买了四门大炮,三千支步枪回来,那真叫一个豪情壮举。”

“年轻的时候,一腔热血,才不会像现在这般,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张翼本说到这里,眼角竟然隐隐泛着泪光。

香涵再端酒过去的时候,他们俩已经喝得横七竖八,搞得四周一片狼藉,全然谈不上什么形象了。张翼本这段日子,想来过得也有几分压抑。

李德霖这次是路过上海,专程过来的南浔。因为赶着回去,所以刚醒酒就走了。他的司机一直在香草厅门口候着,香涵扶张翼本起来,一块送李德霖上车。

香涵看张翼本走路跌跌撞撞的,生怕他磕着碰着。张翼本借着酒劲,突然顺势在香涵的脸上亲了一下。香涵嘴上说着“讨厌”,心里却着实感动。那一刻,两人之间的那种浓情蜜意,浓得几乎化不开。

嫁给他的这些时日,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多少闲言碎语,多少诋毁污蔑,他待自己的情谊,都分毫不减。人活一世,能遇到一个这样的男人,便也不枉她拼死爱他一回。

香涵伏在张翼本的肩上,喃喃自语道:“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你了。”

香涵曾经那么地崇拜他,爱慕他,在她心里,他就是无所不能的。

香涵知道张翼本最近遇到了麻烦,即便他什么都不说,她也知道。香涵觉得一路走来,好幸福也好痛苦。做张翼本的女人,太不容易了。

最近,香涵频频陪张翼本出席各种场合,帮他处理一些不大重要的琐事。无论什么情况,他们俩都坚持回南浔过夜,争取抽时间多陪陪儿子。香涵亲身体验过,才知道两地往返,有多不容易,这几年真的是难为他了。

陈妈说,老太太安排了七里村温家,年纪最小的那个温小姐,来府上见面。听说她和香涵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是明着要给张翼本另觅新欢了。按老太太的意思,她当初能给张翼本寻到一个情投意合的,就自然能给张翼本寻到第二个,这样才能为张家开枝散叶。

其实,张翼本是心疼香涵,小小年纪便嫁做人妇,经历生儿育女的辛苦。想着等阿禅再大点,他们再考虑生第二个孩子。他不要她嫁给自己之后,只是做一个生孩子的机器。

老太太看过模样之后,觉得温小姐还挺不错的,所以专程留了她吃饭。故意让人端了一碗很烫的甜汤给温小姐,想要试探一下她的仪态。按理说,仪态端庄的小姐,如果家教严谨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嘴去吹的。

从那顿晚饭之后,那门婚事,老太太就不再提了。

张翼本要写一封公开信,秘书拟的内容,他一个字也看不上。于是,最后变成张翼本口述,香涵执笔。两个人在一起斟酌了半天,才把内容定了下来。

写完之后,香涵感觉累得不行,就趴在书桌上休息。

张翼本走过来,面带笑意地看着香涵,站在她身后,就这么轻声细语地和她说着话。一边说,还一边把玩她的钢笔套。每回香涵刚把它放下,张翼本又把它给立起来了。后来香涵索性不去搭理他了,这个人真是幼稚,整天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张翼全此刻就在楼下候着张翼本,说是想从帐房支点银子,学人做生意。这话料他也不敢去和老太太说,才专程跑来这里磨张翼本。香涵故意让人晾着他,不让张翼本下去见他。

直到张翼全跑了三趟,香涵才陪着张翼本下去见他。张翼本倒是也没问,他具体做什么生意,就点头答应了。毕竟这点零钱对于张翼本而言,还不足挂齿。看张翼全满脸堆笑地讨好着,张翼本却只是板着脸,一副派头十足的样子,和刚刚玩笔套的那个张翼本,全然不同,香涵心里就觉得好笑。

张翼全因为当初干了那没脸面的事情,后来见了香涵总有些尴尬,但凡没有张翼本在跟前的时候,他总是摆出一副尊长的架子,对香涵指手画脚、拿腔拿调,还到处去跟下人讲香涵的不好,一个男子这般品性,也真是让人看不起。

因为要等账房送钱过来,香涵闲着无聊,就故意和张翼本嬉闹,有意气气张翼全。张翼本倒是很配合,笑嘻嘻地和香涵聊天,和之前跟张翼全说话,完全不是一个语气。张翼本知道她是故意的,自然表现得极好。

张翼全一走,香涵立刻换上了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心满意足地摸了摸张翼本的头,表扬他刚刚的聪慧机智。张翼本看了看香涵,笑着摇了摇头,她果然还是当初的那个曾香涵,即便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也没有多少改变。 XZPUUgaHzOT2EVITQ+GbidcNN8+PJCZYDphfwt6OwrwUwQDjZm7iOhNt178eBN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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