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段尘拿着几件衣物到楼月如房间,隔壁就住着柳曼蝶和岳依依,柳亦辰在两间屋外加派人手巡夜,很多院落都彻夜亮着灯。
屋子里的炉火烧的很旺,段尘沐浴过后,身上只着月白色棉质中衣,将头发拨到前面,一手拿着布巾轻轻攥着吸去水渍。楼月如身着一件浅蓝色的丝绸袍子,坐在桌边一勺一勺轻啜着燕窝粥。听见段尘从屏风后走过来的脚步声,也没抬头,手上动作微微一顿:“过来喝粥吧,小舅舅让人送了两份过来。”
段尘又擦了一会儿头发,将布巾在脖颈后面垫好,走到圆桌边坐了下来:“谢谢。”
楼月如从桌上拿起手边的丝帕擦了擦嘴角,抬眸瞟了段尘一眼,目光停留在那截白润如玉的脖子上:“那是什么?”
段尘顺着她的目光下意识的伸手一抚,顿时反应过来:“没什么。前些日子不小心被东西蹭的。”将易容出喉结的那层东西剥掉之后,颈上肌肤就留下一小块淡淡痕迹,至少要月余才会消失。段尘不禁暗自苦笑,估计到不了一个月,就又要敷回去了。虽然师傅已经将那块东西对皮肤的伤害减小到最低,但下面的肌肤常年被覆盖不见阳光,颜色总会与其他地方有些差异。
楼月如秀眉微蹙,定睛端详着段尘脖子正中那块小指长短淡粉色的痕迹,半晌,视线缓缓上移,对上段尘眼眸:“你,和那展云,到底是什么关系?”
段尘拿着小勺的手略一停顿,又将粥送入口中:“他是我远房表兄。”既然当初说好以表兄妹的身份进来山庄,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就承认自己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不然展云那,和柳家人也不好交代。更何况才刚来一日就出了这么大乱子,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自己真实身份捅出来,无异于招人怀疑,对谁都没有好处。
“远房?有多远?”楼月如嗓音里掺了一丝冷笑:“远到可以缔结姻亲?”
段尘面色未变,睫毛却轻轻颤了颤,又咽下一口粥,声音较往常更低了几分:“这种事,不是我说了算的。”
对桌的人沉默片刻,又冷声质问道:“那你喜欢他吗?”
段尘将最后小半碗燕窝粥喝完,从桌上拿起帕子轻拭嘴角,一直低垂的凤眸定定望向问话的人:“若是你喜欢他,这个问题也不应该来问我,你应该去问他才是。若是他人有意,这个问题就更不应该由你来问,我也没有必要给你回答。”
楼月如被段尘一番轻言慢语堵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白净脸颊浮起淡淡红晕,渐渐就涨红了整张脸,纠结半晌,也只咬牙切齿挤出一个字:“你!”这一整天从早到晚,就没见这人说话超过三句,每句还都不超过十个字。楼月如原本以为段尘是不擅言辞,可刚刚那一字字一句句缓声吐露,不仅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且让一般人都招架不住。
“粥很好喝,谢谢。”段尘起身,朝床边走去,一边轻飘飘抛出一句:“我睡左边,可以吗?”
一大清早,段尘梳洗过后,换上一身淡青色的女装,将头发简单挽了个随云髻,簪上自己那只白檀木的簪子,便起身出了屋子。出门一路施着轻功往梅园方向行去,一边仔细回想昨晚上用过晚饭后,在展云屋子里看的那张山庄详图。因为昨天的事情,山庄各处加强戒备,一众人士严阵以待,柳亦辰让人将山庄地图描了一份给展云几人送了过去,以备不时之需。
那张地图,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各座院落、各间屋子、碧湖亭台、花丛梅林。可越是这样,就越有问题。曾经大柳树对面那间屋子被拆了,却没有建起新的存放古籍藏品的阁楼,或者说,新阁楼仍然存在,只不过没在那张地图上罢了。
一边回忆着那张地图,段尘寻思着,唯一有可能有隐藏建筑的地方,就是山庄这片梅林了。鞋底轻轻滑过积雪,段尘施展轻功,一路往梅林深处行去。这片梅林约有一顷大小,在里面建三两间屋子,一般人没机会进到那么深的地方,自然很难被发现,倒真是收藏珍品的好地方了。
走了大概有一盏茶时间,就见面前出现一片与雪一般颜色的梅花,梅树后头,隐隐露出一间木屋的轮廓。段尘心中一喜,却在下一瞬身形一矮,紧接着就着脚下积雪滑出一丈距离。
就见段尘刚刚站过的地方,一道鞭痕狠狠抽过积雪,露出下面深褐色的泥土,洁白雪沫漫天飞扬,沾上段尘背后的衣衫和发丝。又是一声滑过耳畔的空响,段尘转身的同时手臂一伸,一把握住鞭子一头,同时借着惯性将那人往自己面前一扯,抬眼就望见一张忿然娇颜。
“一大清早偷偷摸摸往这梅林深处来,你想干什么?”楼月如手腕施力一抖,段尘倏然间放手,同时往她背后闪去,十三节软鞭滑过长空,“啪”的一声抽了个空:“卑鄙!”
楼月如转身欲收鞭再甩,奈何段尘身形灵巧只守不攻,几乎是贴着她的后背兜着圈子转,每次鞭子刚刚要沾到她衣角,就又抽到雪地或边上梅树。一时间,白雪白梅漫天飞舞,雪沫花瓣纷纷下落,两人一青一紫两道身影穿梭往来,头发上衣服上沾满了颗颗雪粒和残碎花瓣。
楼月如见鞭子在这人面前也失了效用,索性撒手往边上一扔,出掌就攻向段尘面门,谁知段尘一侧小臂向相反方向一沉,挂在她右肘弯部,手一抖,身子就转了开去。两人功夫本就不相上下,可段尘轻功好身法又灵巧,再加上眼下使出的这套正是不久前刚学会的“沾衣十八跌”,直把楼月如急的面红耳赤,却连对方衣角都拽不住。每次眼瞅着就要将人打个正着,可眼前一闪,对方不是借力打力旋转到自己身后,就是脚下一滑退出丈许。
打着打着,就离那木屋渐渐远了。段尘再一次足尖一点向后滑出两三丈远,却在下一刻被人一把搂住腰身,紧接着后背就贴上某人温热结实的胸膛。段尘心中一慌,奋力欲挣出那人怀抱,同时手肘一抬力道狠厉朝后击去。只听身后那人闷哼一声,接着自己一双手臂就被人牢牢圈住,温热的气息吹拂耳后,熟悉的嗓音让段尘身子一颤:“尘儿别怕,是我。”
楼月如追上前来就见到这副情景,身着一身淡青色小袄长裙的段尘被一身雪色锦缎长袍的展云搂在怀里,面色苍白依旧,耳朵尖却泛起淡淡的红。身后展云唇漾笑意眸映柔光,正低头凑近段尘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放开!”段尘声音很低,警告的意味却很浓。
展云乖乖松开对怀中佳人的钳制,退后一小步站在段尘身后,一边似笑非笑看向一身狼狈的楼月如:“楼小姐,早。”
赵廷和周煜斐站在那两人身边,周煜斐津津有味的看完一场好戏,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迅速转脸,观察小王爷面上神色。就见赵廷一张脸黑的比旁边梅树的枝干还纯粹,拳头握的咯吱作响,一双眼恶狠狠瞪着一边白衣胜雪的展云,那模样足像是要生吞活剥了某位清俊公子。
楼月如顾不得观察旁人是何神色,也没那心思跟人打招呼问安,一个箭步冲到段尘面前,怒气冲冲的质问:“为何要到这边来,为何要寻那间小……”硬生生将“木屋”两个字憋回肚子,楼月如深吸一口气,嗓音森冷若严冬寒雪:“你一大清早鬼鬼祟祟到这梅林来,究竟是何居心?”
不待段尘开口,展云已先一步出声:“不好意思,让楼小姐受惊了。我们昨晚上研究许久,想今天一早到山庄各处走走,查看一下,其中就包括这片梅林。尘儿她性子急,比我们都早到一步。她绝对没有任何恶意,不过是急着找出那三件失窃的兵器罢了。”说到这,展云上前一步拱手一揖:“行之在这,代尘儿给楼小姐陪不是了。”
楼月如仍然有些喘,一手抚着胸口努力平复气息,一边瞪着眼将眼前四人一通扫视:“真的?”
“千真万确。”周煜斐挑眉笑着迈步到楼月如身边,一边眨了眨一双深邃勾魂的桃花眼:“我们骗你做什么?”
楼月如被他那一眨眼一勾唇逗得面颊赤红,转头狠狠瞪了段尘一眼,正要说什么,周煜斐抢先一步笑道:“一大清早的,你还没吃早饭吧?正好,咱们一起。”
用过早饭,哄走了楼月如,周煜斐将门闩上,转过身,勾起一边嘴角看向仍坐在桌边的段尘:“你倒是本事了!就你那两下子工夫,居然敢一大清早孤身一身往那片林子里头跑!这也就是刚才那丫头,功夫一般人又好糊弄,要是换了别人,我看你今天怎么办!”说完,一掀衣袍,很没风度的在段尘对面坐下,一双桃花目寒光闪耀,一脸阴沉瞪着眼前人。
段尘凤眸半垂默不作声,既不看周煜斐,也不瞧边上那两人。赵廷抬脚踢了周煜斐小腿一下,展云则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周公子刚压下去那股子怒气“腾”一下子又涌上来了,刚要说话,就见这两人都瞪着自己,一副“不许说话不能说话”的样子。周公子也不是个没脾气的,站起身来抬脚一踹凳子,甩下一句“真服了你们俩”,打开门就出了屋子。
展云起身,走过去将门关上。赵廷正一瞬不瞬盯着段尘:“刚刚确实挺险,楼月如那鞭法是练得不到家,不然以楼家那套祖传的‘惊绝十三鞭’,你绝对讨不到半点便宜。”见段尘仍不言语,赵廷有些懊恼的皱眉,想了想,又开口说道:“我的意思是,这山庄里武功比你高的不在少数,随便碰上一个都够你受的。你以后最好别单独行动,好吗?”
“我们知道,你进这山庄,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办。我们也相信你,绝不会做任何有违道义的事。”展云坐回自己位子,温声说道:“但以目前的情况,类似今早的举动实在是太冒险了。你可以不告诉我们你要做什么,但至少离开之前,跟我们说一声要去哪里,这样一旦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也好去找你。像刚刚,我们到那边找你,一看你和楼小姐都不在,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到梅林那边去找,有一半是赌运气。若晚了一刻,这事被她吵吵嚷嚷给抖了出去……”
“对不起。”段尘突然间插了一句,又沉默半晌,才继续说道:“今天的事,是我不好。我进山庄,是为了找一件东西。那东西不值钱,万柳山庄也绝没人放在心上,但对于别人来说,那件东西,比生命还宝贵。我答应那人,一定把东西找到,送到她手上。”
说到这,段尘抬眸,看向两人:“如果将来,为了这事跟柳家的人撕破脸皮,我一定跟柳二爷解释清楚,我段尘,跟你们三人没有半点关系。这件事,所有的后果我一力承担,就是断手断脚都行。”段尘勾了勾唇角,声音更低了些:“只要能留我一条命,把东西给人送去,就行。”
一长串话,直听得两人脸色变了又变,就连一向温和的展云都不禁面色微沉,赵廷更是直接阴着一张脸,一双黑眸定定看着段尘,薄唇紧抿,似是怒极。两人不约而同在想,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向来冷情的段尘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为一件不怎么值钱的东西,连命都豁出来了!
一上午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去了。其间,四人和柳亦辰见了两面,都是在商讨如何找回被盗兵器以及防范那人再次下手的事情。用过午饭,几人一路往“聚义堂”走去,柳亦辰已经派人到各个院落请人,让各位宾客再过来一趟。
管家清点过人数,又走回到柳亦辰身边,低声说道:“少庄主,包括展二爷和他几位朋友在内,一共一百一十二人,一个都不少。”
柳亦辰点点头,正欲开口讲话,就见一道鹅黄色身影从门口朝自己这边飞奔过来,伴随着女子尖厉的叫喊:“叔叔,叔叔,救命啊!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