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莲的尸体已经移至杭州府衙,交由江城检验。江城验尸过后,又听小段叙述过沈莲毒发时的状况,沉吟半晌方才说道:“应该是虞美人没错。不过我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所描述中毒症状与此颇为相近。只是这虞美人,一般人家并不栽种,杭州城里也不多见。虽然全株可以入药,但因为其毒性剧烈,也极少有药堂会收。真是奇怪了……”
小段望着沈莲已呈青黑色的面庞和嘴唇,蓦地想起她握着自己手时说的那句“小段哥哥,你看我今天的胭脂好看么?”,连忙上前一步,轻轻拉起沈莲手腕,翻开她手掌细细观察,只见女孩右手无名指的指腹已经变成紫黑色,其他手指指尖,却只是泛着淡淡青灰。
江城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这……”
展云和赵廷也凑了上来,赵廷也很是纳罕 ,剑眉一皱,沉声问道:“怎么回事?中毒而死的,指尖显出青灰或紫黑色很正常,为何独独无名指上……”
展云微蹙着眉心,一双弯月眼眸从女孩手指缓缓移到面庞,又看向女孩已呈紫黑色的唇瓣,不由得低呼一声:“是唇脂!”
小段将沈莲右手轻轻放回身畔,转回头来看向江城:“如果是唇脂里有毒,大约抹上多久就会毒发?”
江城轻叹一口气:“一盏茶功夫。”一边说着,江城手上仍带着棉布手套,一边从木匣中取出一根银针,小心用银针侧面刮过女孩下唇,沾了一些嫣色的膏状物下来,只见沾到唇脂那一段瞬间呈现青黑色,并迅速蔓延向整根银针。江城连忙从桌上拿起一块棉布,小心将银针放在上面,又偏头对三人说道:“这次的案子你们要当心,虞美人毒性甚烈,若是不小心沾染,一般小半个时辰之内就会毒发,非常危险。对了,我待会儿去陶先生屋子里找找,他那边应该有书,我让你们看看那花长什么样子……”
“我见过。”三人闻言,都偏头看向展云。展云微微一笑:“我曾经在江宁府一带,见过大片盛开的虞美人。虞美人,又名丽春花、锦被花、蝴蝶满园春,花朵多为红白二色。花开时远远望去,仿佛朵朵云彩片片彩绸,虽无风亦自摇,风起时则如蝴蝶蹁跹,非常漂亮。”
“我后来也查看过一些书籍,上面记载虞美人既可入药,又可为毒,红色花瓣还可作为上乘染料。不过甚少有人懂得如何去除其毒性而为人所用,所以这种花并未广泛种植,除了观赏,也很少留作他用。”说到这,展云微微一顿,清俊的眉渐渐蹙紧:“虽然书中提到过中毒之后种种症状,可那大多是书中记载,至少我从未听闻有人中过虞美人之毒。因此,若不是刚才医馆中的大夫和江先生先后都有提到,我都不敢确定这真的是虞美人。
江城点头:“是了。我也从未见过,甚至听都没听说过。这毒,还真是下的古怪!”
小段蹙眉,又转头看向沈莲,突然看到她红色小衫的衣兜里鼓出一小块。小段手刚探过去,就被人挡了回来。江城一脸严肃的轻轻摇头:“小段……”江城伸手探入小兜,摸出一只核桃大小的心形青瓷小盒。江城手上带着手套,有些笨拙的旋开盒盖,又拿过一根银针,针尖儿轻轻碰触嫣红色的软膏,不一会儿功夫,整根银针再次迅速染上青黑。
江城紧皱着眉,翻了翻木匣,从里面找出一只空了的小木盒,又走到窗台,拿过一只废弃的小铜棍,将小瓷盒子里的软膏都剜出来,搁在那只木盒子里。又拿过一片干净棉布,团了团,将心形瓷盒里面的红色膏体擦干净,连同刚才那片包裹银针的布片一并包好,放入一边的小木筒中,一边将瓷盒交给展云:“这个你们拿着,办案子的时候应该会用得着。”
展云轻轻点头。赵廷眯了眯眼眸,这老小子,虽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干活倒真是挺细致。这李青澜手底下,倒真还有俩有本事的人!
小段静静望着沈莲面容,目光移到她唇上的时候,清秀的眉微微拢起。抹上一盏茶工夫便会毒发么?那时明明已近晌午,店里正是一天中最忙的时候,她怎么会……一边展云望着小段,白皙清俊的面容上显露出些许踟躇:“小段……”
小段侧眸看他,展云咬咬牙,心中多少有些不忍,可这话若是不说,小段迟早也会查出来,倒不如早些让他知道了。“小段,我们到那的时候,她唇上什么都没擦。是后来,听到我们帮你点面,她人就一溜烟不见了。再回来时,手里捧着酒瓶,唇上也抹了胭脂……”
小段一怔,张了张唇,身畔的拳再次缓缓收紧。“小段哥哥,你看我,我今天的胭脂,好看么?”女孩娇甜中带着轻颤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小段半垂下眼眸,唇紧紧抿着,不愿让人窥见自己此时眸中神色。
那时被小丫头握着手撒娇,心中只觉尴尬、无奈,感慨之余又有些好笑。心想果然是年纪小么,连自己是男是女尚且分辨不清就说这样的话。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她一个小丫头,行为举止这般大胆,看在旁人眼里,可是要被笑话的。却不知,她不只是撒娇,而是在,试探自己心意吧?女子问男子,面上胭脂是否好看,不就是想听男子温言赞赏,蜜语甜言么?如果那时自己笑着赞声“好看”,小丫头至少去的安心了吧。
小段如此这般一想,只觉心中一阵酸楚。自己没心没肺飘摇惯了,从不把任何人事放在心上,也从不给有心意的人留半点念想。因为明知自己这样的身世,注定只能孤身一人一辈子,和任何人在一起,都是拖累和牵绊。可这次,小段却是头一回有些痛恨自己,没给这女孩留半点念想,就任她这样撒手人寰。
江城在一边听出了大概,轻叹一口气,拍拍小段手臂:“这事不能怪你。即便你今日不去,那唇脂她总也会用的。”
虽然小段面上并无任何表情,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可那半垂的凤眸,微微抿紧的小嘴儿,还握紧在侧的拳头,无一不显示他现在情绪多少有些激动。
赵廷侧眸瞪了展云一眼,那意思你自己知道得了呗!这事跟案子又没多大关系,做什么说出来让人难过啊?展云则回以清浅一笑,弯月眼眸又看了小段一眼,那意思他这人你还不明白?有半点想不明白的地方也不会轻易放过。就这么点事,他查出来也是迟早的,还不如早些说出来,倒省去很多麻烦了。
赵廷抿了抿唇,心说也是,正琢磨着说点什么安慰人呢,就见小段跟江城点了个头,转身就往外头走。赵廷跟展云对视一眼,也匆忙跟上。身后江城望着三人背影,面色渐渐凝重,一边摇头叹了口气。
出了衙门,就见沈雷呆呆坐在台阶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见三人出来,沈雷匆忙起身,上前两步,一把拉住小段一侧手腕:“小段,我妹妹……我妹妹她……”
沈雷此时一双眼通红通红的,下唇干裂的都起了翘皮,手上力气大得惊人,直攥的小段微微蹙眉。不待小段开口,赵廷已经出手握着沈雷手腕:“松手。”
“啊!对不住,小段……”沈雷这才发现自己握着人手腕不放,很是失礼。
“没事。”小段轻声说道:“你放心,害你妹妹的凶手,我一定会将他绳之以法。”
一边展云从袖中拿出那只青瓷小盒:“这胭脂,你知道是打哪来的么?”
沈雷一见那心形瓷盒,一双眼再次泪光隐隐:“这胭脂,是我昨天下午从城东的胭脂铺子给莲莲买的。她就快过生日了……”一边说着,沈雷狠狠抹了把眼,声音也有些哽咽:“她一直想要盒胭脂,我们娘死的早,上面又没有姐姐,我看别人家丫头都涂脂抹粉的,她一直都爱漂亮,可从来都不开口跟我要……过两天是她十二岁生日。我昨天揣了银子,专门去了城里最好的胭脂铺子,给她挑了这盒唇脂……”
展云点点头:“那家铺子,叫什么名?”
沈雷又抹了把眼,先看了眼展云,又求证似的看向小段:“怎么了?是这胭脂……是这胭脂有问题吗?”
小段摇头,背在身后的手却渐渐收紧:“查案子时,所有细节都要问清楚。你别多想。”
沈雷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那家铺子叫‘醉朱颜’,就在城东最热闹的那条街上。”
三人别过沈雷,一边往城北方向走去。此时天色渐晚,雨早就停了,天边晚霞绮丽,或嫣红或浅紫的云霞缱绻天际,仿佛美人面上胭脂,煞是迷人,让人不禁缓下脚步,驻足观赏。
三人之前在医馆,便已经跟那位大夫打听过昨日中毒身亡且症状相似的那位女子。据那位大夫说,那女子夫家姓钟,也住在城北,医馆附近这两条街上,具体住址就不清楚了。
三人一路走一路问,最后总算找到了这户人家。钟家家境殷实,门口已经挂上白色灯笼和布幔,跟门子打过招呼,展云拿出李青澜给的腰牌,说是官府来人查案,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将三人领了进去。死的女子是钟家二少爷的正房,三人跟钟家人稍作寒暄,便提出要开棺验尸,并且查看少夫人的闺房。
交涉半天,钟家人死活不同意开棺验尸,说怎么着也是大户人家,又是女眷,如此这般,实在有辱钟家门风。小段脸色很不好看,赵廷那王爷脾气也上来了,眼一眯眉一扬,眼看着也要发飙。关键时刻展云一边轻拍赵廷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一边温声解释,说不看人也可以,至少闺房要走一圈。怎么着也是官府来的人么,钟家人又商量踟躇半晌,老爷子终于点了个头,管家冷着脸,带着三人一路过去。
三人进了房间,均直奔女子梳妆镜前,赵廷手快,一眼望见那一模一样的心形盒子,伸手便拿了过来,正要旋开。展云扇子一挡,拦住赵廷手上动作。赵廷也想起之前江城嘱咐的话,从怀里摸出块锦帕,将小盒子一包,瞟都没瞟站在一边的管家一眼,就将小盒子收入袖中。管家眼角一阵抽搐,心说这不官府的人么,咋行为举止跟土匪似的!三人一阵风似的冲进来,伸手拿了东西就往自己怀里揣,招呼都不打一声的。
三人又四下看看,也没什么新发现,回到前厅跟众人告辞,便匆匆离开钟府,以最快速度赶回衙门。将胭脂盒子递给江城,不一会儿工夫,江城做过对比,同样将里面红色膏体剜了出来,搁在先前那只小木盒里。
“也是虞美人的毒没错。”江城此话一出,三人同时呼出一口气。这就好办了,看这样子,问题就出在那家胭脂铺子。刚在在钟府折腾那老半天,时辰也不早了,那铺子早就关门了。明天赶早,带人先封了那家“醉朱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