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段在馄饨摊吃过早饭,撂下铜板,便起身朝府衙方向走去。那两人如今就住在府衙后头的院子里头。昨天下午李大人让人收拾出来三间屋子,说是几个人办案子辛苦,也就甭往别处去了,住在府衙里就好。而且若是有了什么情况,三人还能第一时间知道,也挺方便的。
赵廷和展云也没推辞,俩人是连夜赶过来的,正好还没找住的地方呢。也都不是多挑剔的人,府衙里头的屋子么,平时都空着,收拾收拾就挺干净利索的,俩人一看,还挺满意。可到了小段那,一句话就给回绝了,说自己已经在客栈订了半月的房,不好再退。
李大人也不生气,捋着胡子笑眯眯的说,那就随意吧。倒是把收拾屋子的小童给气的够呛,一个劲儿的嘀咕,说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人家京里来的人都没挑什么了,他一个来路不明一穷二白的倒拿起了乔。
小段一路走进府衙后头院子,就见李青澜、陶主簿、赵廷、展云四人正坐在屋子里头用早点。李老爷子正端着碗喝粥呢,一抬头,“哟”了一声:“小段来啦。用过早饭了吗?”
小段点头,跟李青澜和陶涵之行过礼,便坐在一边,静静等几人用饭。李青澜放下碗,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让身边小童给小段递过去,一边笑眯眯说道:“小段哪,家里头来信啦。”
小段闻言抬眸,正望见赵廷和展云侧眸凝视的眼,赵廷剑眉一扬,展云和暖一笑,小段面无表情,全当没看见两人露出那般神色。伸手接过信,轻声道谢,看了看信封,便动手拆信。
一边陶主簿倒是先出声了,摸摸下巴,似笑非笑的看着小段:“看信封上的字,应该是个姑娘家。小段哪,是不是家里给你说的亲啊?”
赵廷一听,眉挑的更高,心说他哪里有什么家人,不是说爹娘早死孤身一人么?那这姑娘哪来的?展云一直有些紧张的盯着小段瞧,看这脸色,昨晚上休息的应该还不错,伤处要不要紧哪?抬手抚了抚袖内的药瓶,心说这药到底还用不用给呢?
小段不一会儿功夫就看完了信,面上神色未变,一边将信折好放回信封,一边抬眸,拱手跟李青澜道谢:“前两日给人去了封信,我住的地方也不固定,就写的杭州府。没想到她会回信,还把信给寄您这来了,实在对不住,给您填麻烦了。”
李大人连连摆手:“这有什么!小段你太客气了。”
陶主簿四十来岁,面皮白净,留着整整齐齐的两撇小胡子,看上去挺严肃一人,可特别爱跟小辈开玩笑。见小段看完信,话也不回一句,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便又兴起了逗弄小段的心思。“小段哪。”陶主簿夹了口酱菜,放入口中慢慢嚼着,细长的眼眸眯成了一条缝:“这人家姑娘家是思念你思念的紧,所以收到你的信肯定当天就回了。你不要这么冷淡嘛,小心人家姑娘受不了你这脾气,转投他人怀抱,到时候你可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小段将信折好放入怀中,凤眸冷冷看向老陶,粉粉的唇微勾:“多谢陶先生提醒。”
老陶觉得没趣,点点头,又低头喝粥了。一边心里嘀咕,小段这娃不好玩。要是别的小子,他这么一逗,即便不急不恼,也总会有些不好意思,臊红个脸什么的。这逗人说话,看的就是一个热闹嘛!可到了小段这,面不改色沉静若水,一句话就把自己给堵回来了。老陶正低头琢磨着呢,就听小段开口问道:“李大人,陶先生,那‘竹芗雅舍’,从前是不是死过人?”
李老爷子被问的一愣,捋着胡子皱着眉头开始回忆。陶涵之撂下碗和勺,拿出帕子抹了抹嘴,一边点头,一边叹了口气。
此时赵廷和展云也吃的差不多了,便都坐在一边静静等他说话。李青澜一见老陶这样,两眼一瞪,花白胡子翘了翘:“哎我说,我是年纪大了还是怎么了,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回事啊?”
陶涵之侧眸瞅了李青澜一眼,摇头叹气,伸手敲了敲桌沿:“那时候正赶上上边四年一期的大考,咱们杭州又接连三月阴雨连绵,下面几个县发了洪水,尤其是钱塘那边闹得最厉害,淹死不少老百姓,好多人还没地方住。你那时候成天就往各县各村跑,城里出了这么件事,你哪里还顾得上。”
李老爷子一听这话急了:“哎!这也是人命关天的事,我怎么能顾不上!都死了人了怎么不立案怎么不调查怎么不——”
“因为那姑娘是投湖自尽。”老陶一句话,便止住了李老爷子激昂愤慨的滔滔不绝,一边还白了他一眼。这都多大岁数了,还这么不稳重!倒是听人把话说完了再起急也不迟啊。好歹也是个一知府大人,还当着三个小辈的面,就这么不淡定。
老头一噎,伸手抹了抹后脖颈,长吁一口气:“我说呢!我还以为我当年一时疏忽……”
小段唇角微勾,赵廷眼中透出淡淡笑意,展云清浅一笑,温声说道:“李大人一心为百姓排忧解难,实在令人佩服。”
李青澜摆摆手:“这都是应该的。小陶你接着说。”
一声“小陶”,顿时让已然被小一辈尊称“陶先生”、“陶主簿”许多年的老陶很是不自在,敲着桌沿的手一顿,一边狠狠白了李青澜一眼。
展云唇畔笑意更浓,清俊的弯月眼眸微弯。赵廷也低低笑出了声,又想到怎么着身边这两位也是长辈,自己这么笑出声多少有些不合适。单连忙手握成拳搁到嘴边,清咳一声,遮掩笑意。
小段却一直唇角微勾,一双凤眸依旧清冷冷。一边帮忙往下撤碗碟收拾桌子的小童撇了撇嘴,心说这人有什么可狂的!看他那个穷样,一年到头都那么一件青衫,穷的连个像样的簪子都买不起,还在那装什么高傲啊!
其实小段从来就很少笑,面上表情从来都是淡淡的,倒也不是硬装出来的。就是少时大喜大悲经历的多了,哭也恸哭过,笑也大笑过,渐渐的,他明白了,只身一人在外面闯荡,不动声色方是自保上策,任何真实情绪的显露,都有可能不必要的暴露自己,进而给自己带来麻烦,甚至是危险。如果说赵廷的冷是天性使然,那么小段的冷则完全是后天修炼出来的。
此时几人一边说着案子,气氛很是融洽,小段也不是不欢喜的。只是自己已经渐渐磨出了这么个不喜不怒的性子,再加上肩膀上的伤一阵一阵疼的如火烧,能勉强保持面不改色就老实不错了,哪里还抿得出半点笑容。
李老爷子丝毫没有察觉自己一声称呼惹的多年的老伙伴心中不爽,更不明白那两个孩子笑的是什么,纳闷加郁闷之际,只见小段依旧眼神清冷,面色沉静,不觉对这孩子的欣赏又多了两分。老头连连点头,小段这孩子,就是稳当!
老陶好一阵子自觉下不来台,偏偏罪魁祸首正盯着小段笑得那叫一个怡然自得,老陶咬牙,算了,先把案子说清楚,回来再跟这老东西算账!
陶涵之抹了抹两撇小胡子,清咳两声,接着说道:“死的这姑娘名叫韩静怜,家里头原本是杭州城里头做药材生意的,也算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啊。不过那年冬天,就是大概三年半前啊,家里头做生意让人给黑了,蚀了本,家中财产亏空的是一干二净。她娘原本就死的早,她爹呢,一见生意赔了,一生心血付之东流,就一病不起,没多久就过去了。”
老陶抿了口清茶,又叹了口气:“这姑娘就剩下自己一人了。不过她爹虽然把店铺什么的都赔光了,好歹还给她留下处房子,家里头零零碎碎的东西加起来,保这姑娘嫁个好人家,踏踏实实过后半辈子是不成问题的。可谁知道,那年初夏的一个晚上,那姑娘只留下一封信,就一个人悄么声顶着雨走到断桥边上,投了湖。那年接连十数日的下雨,湖水水高啊。过了七八天,才在离那断桥十多里远的地方捞着那姑娘的尸首。唉……作孽啊!”
“可以肯定是自杀么?”小段面无表情,淡淡问道。
老陶又抿了口茶,郑重点头:“那封遗书,我看过不止一遍。我当时让人找来些那姑娘平日里写的诗词什么的,仔细做过比较,是她亲笔所写没错。尸体是江城验的,也证明是自己投水淹死,不是被人推下去溺水或者什么的。我还找人去那雅舍问过两回话,那里的小姐们都说,那姓韩的小姐,从投湖之前的好几天,就不去雅舍了。好像那一阵子,心情一直都挺低落的。不过那时候老是阴天下雨的,谁要是偶尔几天不去雅舍,也挺正常,所以没人往别处想。”
小段点点头,清秀的眉微拢。展云一手握着折扇轻瞧另一手掌心:“如此这般看来,这韩静怜的死,是没有什么问题了。”接着又一偏头,眉心轻蹙:“也不对啊!如果她真的是自己投湖死的,不是为人所害,那为什么那位蓝小姐要说,‘她的魂回来找她们报仇了’那样的话。”赵廷也陷入深思,三人都觉得,这中间有什么地方连不上,可又想不出是什么地方。
陶涵之抹了抹小胡子,细长眸子微眯:“这次的案子,老夫也一直在琢磨。照两位昨晚所说,那位孟莲居士,还是要查一查的。”
李青澜偏头,叫一边站着的小童去取册子过来。一边又转回头看向三人:“今天一大早,小陶已经把那位居士的身份、背景都誊写出来了。待会儿你们看看。如果有什么其他需要,也尽管说。我这最近还有不少杂七杂八的事情,只能晚上了回来听你们说说案情。这破案子,还真不是我的强项。就辛苦三位,争取尽快破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