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四月,圆乘寺大夫已经在诊所工作了半年。一天,共生制药公司的推销员殿冈来这里找他。
圆乘寺大夫当年在T大附院工作时,殿冈常去外科医疗部门宣传和推销药品。第一外科的医师大都不好对付,唯有圆乘寺大夫是个坦率耿直且最好说话的人。
他后来听说圆乘寺大夫调到平民居住区的诊所工作,赶紧跑来打招呼。
时近下午五点,殿冈来到诊所,圆乘寺大夫正准备下班回家。看到殿冈远道而来,圆乘寺大夫非常高兴,马上带他在那个鬼屋般的诊所里转了一圈。
看到诊所陈旧而冷清的样子,殿冈感到很惊讶。圆乘寺大夫却非常满足地说:“这个地方很好,在这儿自由自在,我早点儿从大学辞职,来这儿干就好啦。”
在殿冈看来,这里僻静而寂寞。病房里住着七个治疗后身体状况仍毫无起色的老年病人;门诊每天只有二十来个人就诊,大多是感冒或跌打扭伤这一类轻微病症的患者,易治易疗,医护人员绝对地悠闲。
假如说人若悠闲,再好不过,那么完全可以认为在这里工作,要比艰难地生存在阴险狡猾的教授手下,优雅舒适得多。
况且,圆乘寺大夫似乎也不只是看好这种悠闲。
“这个地方很有趣,平民居住区的人很有活力。”
他说得很对,这一带居住区确实洋溢着平民的情趣。
水户街道宽敞的大马路两旁,分布着银行和超市等高楼大厦,路上车多且嘈杂。而圆乘寺大夫所在的诊所居于一条狭窄的小巷,左右住房密集,住房最多是二层楼。黄昏时分,住房敞开的窗户里会传出断断续续的三弦声。
走进这里,仰头一看,窗户上大都挂着竹帘,旁边居民楼顶层的晾台上晾着床单和浴衣,中间还夹杂着乳罩和三角裤。
小巷弯弯曲曲,能通过的交通工具只有自行车和台车。这里还会迷惑行人:觉得一直往前走,不远就是大马路,走过去一看,却是小巷尽头;或者是走来走去,最后发现越走离目的地越远。
尽管小巷进不去车,诊所门前却像广场一样开阔,中间停着自行车,旁边有卖饴糖的,演连环画剧的,孩子们都在旁边围观。
从诊所朝浅草方向往前走五六百米,就是曾作为平民居住地段的红灯区而驰名的“鸽之街”。
现在虽仍叫“鸽之街”,但性交易已不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从水户街道呈直角南北穿越的小巷是鸽之街的“商店街”,巷内夹杂着杂货店、饭馆、针线铺,也有很小的酒吧。
与之方向不同,在靠近水户一侧,往新四木桥方向走,经寺岛广小路,就到了称之为“玉之井”的红灯区。
诊所所处街区被“鸽之街”和“玉之井”两个花花世界环绕着,加上西边就是向岛的高级饭店街,难怪圆乘寺大夫等人都说这个地方很有趣。
殿冈初来乍到,他也不知道圆乘寺大夫每天晚上是否在这一带玩。
圆乘寺大夫从上大学到就职于附属医院,思想都很开通,也许他很会玩,可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好像也不礼貌。
圆乘寺大夫好像很适应平民居住区的环境。
然而对殿冈来说,他在T大附院就与圆乘寺大夫熟识,算是老朋友。虽说圆乘寺大夫是因为喜欢才来到这里,但看到他在空空荡荡的诊所里一个人待着的情形,与其说是有些羡慕,莫如说是令人心酸。
“这儿用不上您的学问和技术啊。”殿冈对圆乘寺大夫有所顾忌地说。
圆乘寺大夫露出不解的表情,凝视着殿冈,严肃地答道:
“不,幸亏来这里,才学到很多东西。”
“学到什么东西?学平民的生活习惯吗?”
“哎呀,是啊,再夸张点儿说,就是学习做人。”
“这种事儿不也可以在大学附属医院里学吗?”
“不,还是要到这样的地方来体验生活,才能了解现实,感受人性。”
“那倒是……”
话是这么说,但没有必要为此而放弃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大学附院里的职位。殿冈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待在大学里,人会慢慢变傻的。换句话说,那氛围就好像一直处于精神公害最严重的时期。”
殿冈想:他还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从大学附院辞职的吧?
圆乘寺大夫发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打岔说:“这些事情就不说了。怎么样,咱们到外边去吃点寿司,您再回家好吗?”
“只要您方便……”
“已经五点半了,到下班回家的时间了。”
“那就允许我奉陪您!”
殿冈作为生意人,仍在暗自思忖:目前这个医院病人少,但是圆乘寺大夫来了,凭其名望,也许过不了多久,病人就会增加,药品也会有人买。
圆乘寺大夫脱掉白大褂,穿上他那套有点发旧的西装,戴上鸭舌帽,提起他那个寿险推销员专用的那种皮带耷拉到角上的皮包,并把有可能是在乘电车时看的英文医学书塞进皮包里。
“那我走啦。”他向值班的护士们打招呼。
“辛苦啦!”
原先在诊室椅子上阅读杂志或在传达室门口编织花边的护士们,陆续来到门口为其送行。
“您可别太绕远啊!”
着装艳丽的护士们一直把他送出门口。他回头一看,连那个正在住院的老妪都从窗户里伸出头来向他招手。
“看样子都很快乐啊。”殿冈默默地想。
两人推开玻璃门往街上走去。殿冈还在为刚才的场景感到惊讶:这里的医生和患者竟为了解闷而给两人送行。如今这样和蔼可亲的护士们已经少见了。
“大学附院就像个电脑汇集的地方。这儿是平民居住区,风气好。咱们要去的寿司店也很有趣味。”
“是吗?”
“那是个很小的普通寿司店,但店里的人都很不错。”
圆乘寺大夫带殿冈从小路的拐角处左转,往前走了一百多米,又向别处拐,尔后沿着道路轻快地前进。殿冈猜不出这是走在哪里,要往哪里去。
黄昏时分,身上穿着罩衫和紧身裙、头上戴着发网的女人们从他们身边路过。她们可能要在去店里以前洗个澡,手上拿着盥洗用具,趿拉着凉鞋正往澡堂赶去。
确实,在这条迷宫般的小路上,尚存有夕阳西下、人心互暖的温存。
“梅寿司”在道路依然很窄、却可通往闹市的拐角处第二栋房子里。
两人悄悄走过来,看到屋檐下挂着写有“梅寿司”的布帘,还有写着店名的灯。圆乘寺大夫首先使劲儿推开门。
“欢迎光临!”
推开店门的一刹那,传来了寿司店独特的铿锵有力的招呼声。
店门口的正面有条十多米长的横向柜台,另有四张小桌与其相对摆放,算是雅座。
一个说话很有底气的男人,留着匠人头,将拧着的毛巾扎在头上,在左耳上方打了个结,腰上的围裙系得很往下。
这个男人约有二十七八岁,个子很高,具有男子汉气概,表情也很严肃。似乎认识圆乘寺大夫。
“哎呀,欢迎大夫!喂,大夫来啦!”
男人朝里头喊道,里头有人应声,伴随着喀哒喀哒的木屐响,走出一个女人。
“欢迎大夫!好几天没见啦!”
这个女人大概有二十二三岁,身材较矮小,眼睛却很大,长得挺漂亮。
“可能自上个星期四没再见面吧?”
“是的,已经一个星期了。您喝点儿酒吗?”
“就喝点儿啤酒吧。”
“明白了。”
女人干脆地应承着,又急急忙忙地跑里跑外。
柜台前边站着一个客人,雅座里坐着一对情侣,作为平民居住区的黄昏,这里还算有点浪漫气氛。
“您经常来这儿吗?”殿冈问。
“怎么说呢?你要什么?”
“我想要肥生鱼片。”
“好,那就肥生鱼片。”
圆乘寺大夫边答应边用那双细长而轻柔的手捏起了饭团。
“这儿很便宜啊。在这儿吃了饭团,就不想再吃银座和新宿那边的了。”
圆乘寺大夫好像很喜欢这家店。
“这儿是什么时候开的?”
“两个月前刚开张。”
不消说,柜台用的木板确实都很新。
“您是怎么发现这家店的?”
殿冈觉得这家店很有品位,给人印象不错,也忘记了经过哪几条弯曲的小路找到这儿的。
“不说这些啦,先喝酒吧!”
圆乘寺大夫自己斟上啤酒。
两人吃饱喝足后,付了三千日元,离开了这家店。这个价钱在东京的西部地区来说,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走在路上,圆乘寺大夫讲了他为何爱来这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