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美的夕照前脚刚走,明亮的灯光跟着就来了,在北京这个大都市里,光亮是一刻也不能没有的。每每看着万千的灯光由街道、由高楼、由河畔突然亮起,地上的夜暗一下子被远远逼走,德武都会在心里感叹:人类把城市作为聚居地,真是一种奇妙的发明。
他沿着昆玉河的石砌河岸悠然踱着步。晚饭后,只要不加班,他一般都要在河边走上四十分钟左右。如今,打篮球那类激烈的运动于他的心脏已不适宜,他喜欢一个人或带着樊怡在这夜灯蒙蒙的河边,慢步走着,让身心完全放松。
一艘夜行的游船由颐和园那边开过来,渐渐驶到了眼前,船上的灯光、人影和笑声,让德武不由得驻足凝望。能够依稀看清,游船上坐的都是年轻的男女。人,年轻了真好。船头上一个窈窕的女子在做着姿势让游伴拍照,那女子的曼妙身影让德武又一下子想起了方韵。方韵现在可好?她会在哪儿?刚想到这里,他便急忙摇头,把方韵的影子由脑子里赶走……
一个月来,孔德武在工作之外的业余时间里,都在思考《现代战争的预警》那本书的写作提纲。他初步决定,全书写十二章:第一章,战争预警的定义和主要内容。对可能发生的战争做出预先警告,使己方的军队和国民做好应对准备,应该就是战争预警的定义了。其主要内容包括远期预警——战争发生前半年的预警;中期预警——战争发生前一个月的预警;短期预警——战争发生前三天的预警;临战预警——战争发生前一天的预警;和战争已经开始、敌方导弹已经发射的开战预警……他计划每章写一万五千字,全书十八万字,加上必要的图片,书印出来应该很像样子。
游船在河面上早已消失了身影,在岸边散步的人也少了起来,只有几对情侣在不远处倚着河边的栏杆正热烈地亲吻着。和平时期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呀,但愿战争预警的信号永远不会发出……
由于业余时间忙着《现代战争的预警》第一章的写作,加上有一支部队开始准备进行一场导弹发射实弹演习,他白天在办公室也有许多事情要做,他的确没有再去忆起那晚在金城驻京办的事情,那个方韵就渐渐沉没在他的记忆之海里了。
这天下午,他审查完一个报告,正坐在那里抽烟歇息,那部用于私人联系的手机忽然响了。打开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有心不接,又怕是正在一家公司实习的女儿有事找他,于是就按下了接听键,来电的不是女儿,而是一个好听的女人的声音:是孔德武局长吧,很抱歉打扰你,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我是在金城驻京办事处见过你的那个方韵,亚洲大饭店的员工。
哦,哦。德武有些意外地应着,几乎从第二句话起,他就听出她是谁了,他惊奇自己对她的声音有如此清晰的记忆。在短暂的意外过去之后,他感到心里涌上了一股欢喜,这个漂亮女人真给自己打来了电话。你好,你有事?他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十分平静。
我们老板给了我一个任务,让我明天晚上出面请附近几个大机关相熟的朋友吃顿饭。他的本意是想扩大客源,可我想趁这个机会和朋友们喝杯酒说说话,不知你肯不肯赏光?
德武几乎就要张嘴答应了,可就在那个“行”字要出口的一瞬间,他记起了自己给自己的那个警告:你要把持住自己!这样一个美女请你吃了饭,你敢说你不回请?她请你你请她的这样来往,别人看见后会怎么想?就算你不回请,可总要回报人家吧?局里再要宴请客人就到她那里去?她要趁机多收钱你可怎么办?那不是变相拿着公款去讨她欢心了吗?罢,罢,还是不来往的好。这种事还是别开头,一旦开了头,收尾怕就是有些难了。你既然想走仕途,就必须压制与年轻女人交往的欲望,有一得该有一失。想到这里,他狠下心,用很为难的口气说:很抱歉,我明晚不巧有个公务上的应酬,抽不出时间参加。
那就罢了,我知道你忙,你就先忙工作。
很抱歉。他想放下电话。
我们这儿后天晚上要来一支俄罗斯的小型歌舞团,在大宴会厅里表演节目,给就餐的宾客们助兴,不知你有无兴趣来看看?听说里边有前苏联国家歌舞团的功勋演员。
德武知道这次再以忙公务为借口不行了,要不就去看看?看这种表演是要边吃边看的,和她在一起吃饭?不太好吧?别人看见了会怎么想?一个中年男人与一个美貌女子边吃喝边说笑着,一旦有熟人看见,你能解释得清楚?还是罢了,别开头,一旦开了头结束便不会容易。他再次狠下了心说:谢谢你的盛情,我去俄罗斯访问过,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看过他们顶尖演员的演出,我就不去了。
哦,我不知你去过俄罗斯,真不好意思,那我们就以后再找相聚的机会……
放下电话,德武觉得心里又生了一丝遗憾,不就是吃顿饭看场表演嘛,你干吗要想那么多那么复杂?美女都会引人变坏,不见得吧?世界上不是有那么多的美女在当贤妻良母?你是不是有些神经过敏?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吃饭,应该是一种享受。不说别的,单是看着她的笑脸,闻着她的体香,听着她的声音,都会让你心里放松和高兴。嗨,罢了,既然已经回绝,就别再后悔!
那天傍晚,他静坐在办公室里,很久没有离去,一丝说不清是后悔还是歉疚缠在他的心上久久不去。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她一个年轻女子,向一个男子发出邀请,大约也是经过反复考虑才决定的,我如此不给面子,她会不会伤心?可她为何这样热情地邀请自己?怕还是为了饭店的生意吧,有无可能是对自己有了好感?本人长得倒真是相貌堂堂,到了中年后身子也未发福,看上去应该不错。去,你对着镜子照照自己,满脸的皱纹,两鬓都有了白发,她一个光彩照人的女人会看上你?做梦去吧!不过这年头也难说,民间不是传说男人二十如铁,三十如铜,四十如银,五十如金吗?自己算不算一块金?不是一块四个九的足金,十八K的金还算得上吧?呸!孔德武,你可真会自恋,真是无聊加卑琐,你都想到哪里去了?你一个作战局长,还想不想正事了?
你是不是在堕落?!你可得小心着!……
实弹演习在一片大山深处进行。
清晨,当一切准备完毕之后,德武回到指挥位置,和何司令对视了一眼,而后紧盯着手表,嘴对着话筒威严地命令:现在各发射单位注意,10秒钟倒计时开始,10、9、8、7、6、5、4、3、2、1,发射!
伴随着一阵巨大的轰鸣和炫目的火光,两颗新列装的洲际弹道导弹同时从移动发射车上腾空而起,携带着常规钻地弹头,向着遥远的目标飞去。
这是一次检验性演习,既检验新列装的洲际弹道导弹的性能,检验此型导弹突破敌方反导系统的能力,也检验移动发射部队的机动能力,还检验一种大型钻地弹头的威力。
那轰鸣声还没有从人们的耳朵里散开,部队已开始快速地撤离阵地。转眼之间,这里已人去车空,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又恢复了山里的宁静,刚才被惊呆了的鸟儿,重又开始了它们在树枝上的蹦跳和啼鸣。
导弹突防成功!电话里传来有关跟踪分队的报告。视频上同时显示,拦截导弹无功而去。
只有几辆指挥车还静卧在密林之中,德武一手握着电话话筒,一手按着电脑的鼠标,双眼紧张地看着屏幕。
在预定的时间内,电脑视频里传来了弹头击中目标的镜头。德武和何司令相视一笑。这次实弹演习的弹着点是在西部沙漠里,演习的敌情也是德武亲自想定的:敌方的战时指挥部和备用指挥部均在我首次导弹突击后陷入瘫痪,但其部队的抵抗并未完全瓦解,汇总各方情报,发现其另有一个更加隐蔽更加坚固的备用指挥部在发挥作用,在迅速确定它的位置之后,我导弹部队奉命换携新型更大威力钻地弹再次发起攻击。按设想,敌方这个指挥部是在山中,算上山石和混凝土的厚度,它应该在三百多米深处。视频上显示得很清楚,只见两个亮点排着纵队以间隔一秒的速度落下,之后,有一团巨大的火光从目标那儿腾起。
更清楚的视频画面是不久之后到达的,两颗钻地弹几乎是循着一个口子进去的,这种接力式的轰炸把位于三百多米深处的坚固的敌方指挥部完全炸毁了……
何司令满意地站起身子,转身对德武和他的参谋们说:小伙子们,干得好,可以撤了。指挥车上的参谋们开始做回程的准备。大家相继开始给自己的手机装上电池,德武也将自己那部用于日常联系的手机装上电池,没想到手机刚刚打开,就叮的一声,有一则短信进来。他有些意外,这个时辰,樊怡和女儿应该都在上班的路上,是她们有了什么急事?他打开短信一看,原来是几句亲切的问候:虽是春花香,晨风却还凉,不管在何处,别忘添衣裳。这几句话让德武心中一热,待去看发信的手机号,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谁这样记挂我?他一时有些奇怪。
指挥车在山间公路上盘旋着下山时,德武的记忆之舟也在脑海里盘旋着搜索那个手机号码。长期的作战指挥工作,练就了他对电话号码的独特记忆能力,他想,只要他过去与这个号码打过交道,他差不多就能忆起来,果然,没用多久,他就想起了,这是北京亚洲大饭店那个名叫方韵的女子的手机号码,是她。难得她在自己那么冷落她之后,她还能对自己有这样一份关心。想到这里,他急忙回了一个短信:谢谢,愿你也保重身体。对方的回信很快又来了:我整日在四季如春的环境里工作,无苦可吃;不像你们军人,走南闯北,栉风沐雨,没日没夜,让人牵挂。这几句话,又让德武心中一阵感动。如今的年轻女子,想的多是自己的物质享受,能对军人保持一份敬意的真是少之又少,这个方韵,看来她的心地和她的外貌一样美好。
她对自己这样热情,也许来自对军人的一份尊敬。
谢谢你,像你这样懂事的女子如今已经很少了。
罢了,这事到此为止,还是想想《现代战争的预警》第二章的写作吧。这一个月来因为忙着这场演习,在野外工作的时间多,第二章的写作便时断时续,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写出五千字。他计划第二章写现代战争预警的重要性。进入21世纪之后,世界上发生的新型战争与传统战争的一个最大不同是,突发性更强。过去进行的传统战争,进攻的一方在进攻发起前,要集结兵力,要在进攻出发阵地展开部队,步兵、骑兵、炮兵行动起来难免人喊马嘶烟尘滚滚,防御的一方很早就知道对方的动向,因而可以向自己的部队和国民发出短期和临战预警,使大家做好心理上的和物质上的战争准备。可新型战争往往是从远程精确打击开始,进攻一方的导弹远在千里万里之外,从起飞到落地不过几十分钟时间,防御一方获得的预警时间十分有限。怎样尽可能多地获得预警时间,成为决定战争胜败的一个重要因素……
得抓紧时间写了!
演习到家的第三天傍晚,德武正准备下班回家,那部用于日常联系的手机里进来一条短信:孔局长,抱歉打扰你,我们饭店要在大堂里摆一些古代用物,其中涉及两件古代兵器,有不懂的问题急着想请教你,不知你今晚可否屈尊来饭店一趟?署名是方韵。德武把短信仔细看了三遍,觉着方韵提出的这个要求不好回绝。第一,这是一件工作;第二,这件工作涉及兵器,自己作为军人应该帮忙;第三,这件涉及兵器的工作对自己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不帮说不过去。于是就回了一条短信:可以,我晚饭后即去,大约七点四十分到。
晚饭后德武让司机开车拉他去了亚洲大饭店。刚进饭店的旋转大门,方韵就满脸含笑地迎过来叫:孔局长,谢谢你在百忙中抽时间来饭店帮助我们。她化着淡妆,穿着藕荷色旗袍,原本就挺拔的胸部被紧身的旗袍渲染得格外显眼,两条修长的玉腿在旗袍里若隐若现,一双秀眸在华灯下顾盼生辉,德武不敢盯住她细看,只问:兵器在哪儿?
请随我来。方韵伸手引领德武来到一间休息室,只见一排木柜上摆着十来件古物。方韵指着它们说:最近国家旅游局要对五星级饭店进行一次检查,为了迎接这次检查,也为了提高饭店摆饰品的品位,领导们决定向北京饭店学习,在大堂和长廊里摆一些古物,就让人去古玩市场买了这些回来。按要求明天就要摆出,摆出时要在摆件的下边挂一个小木牌,木牌上要写明它的名字和用途,可写到这两件兵器时,我们无人知道它的准确名字和用途,当初负责去买的人也只知道它是兵器。发愁时,我就想起了您,您是专家呀,找您请教不就行了?因此就大着胆子给您发了一条短信。
哦,是这样。德武含笑点头,走近那两件兵器,只看了一眼就指着其中的一件说:这个是宋代军中常用的狼牙棒,它安上手柄以后,可供军士挥舞着攻击敌人,不管对方是否穿着铠甲,一旦被它撞住都有可能受伤。
是吗?那就写“宋代的狼牙棒”?
对。这一件嘛,是明代的铜碗口铳,你看它的这个部位很像是一个铜碗,所以这样起名。在它里边装上火药和引线,就能够发射。你可以就写“明代铜碗口铳”几个字。
嗬,到底是专家,一眼就看明白了。真个是懂者不难,难者不懂。谢谢,谢谢。方韵凑近德武去细看那铜碗口铳,这同时也把一股淡淡的体香送进德武的鼻孔,德武深吸了一口那淡雅的香气,觉到心跳明显加快,忙直起身道:我只是告诉你这两件兵器的名字和这两种兵器出现的朝代,至于它们是不是真的属于那个朝代的文物,那你得找文物专家来鉴定。
你怀疑它们不是真的?
有一点。
好在我们只是把其作为一种装饰品。谢谢你!方韵一脸真诚地笑着。
这点小事,还要言谢?你赶紧去忙吧,我走了。德武说着转身就要向大堂门口走。
哎,那怎么成?方韵上前急忙拉住了德武的手:我起码得请你喝杯茶吧?你大老远地跑来帮忙,一口水不喝就让你走,你说我是不是太失礼了?瞧,那边就是五夷茶厅。她指了一下大堂的一个角落。
被方韵的小手握住手腕,德武很有些慌乱。他担心别人看见这一幕,便急忙点头应道:好,好,就去喝杯茶。
方韵这才松开他,一边灿烂地笑着,一边在前边引路,向五夷茶厅走。从后边看方韵,她身体的美妙更是抓人眼球,德武不敢细看,目光只在那凸起的臀上一掠而过,落在大厅里那些客人的身上。
茶厅里的服务小姐显然认识方韵,忙引他们进了一个单间。大厅里的热闹一下子被这封闭的单间隔在了外边,明亮的灯光也一下子被摇曳的烛光替代。
两杯极品观音,两个果盘。方韵边对服务小姐交代,边展开送上来的香巾递到德武手上:来,孔局长,你请用。
进到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又只有自己和方韵两个人,德武没来由地感到了一丝紧张。如果此时有熟人看见这个场景,必会做其他猜想,自己恐难解释清楚。在仕途上走,这种可能酿成绯闻的事还是要注意避免,此地不能久留,得赶紧走!
孔局长难得到我们饭店来,更难得到这五夷茶厅一坐,你不知道我这会儿有多么高兴。来,趁茶还没有泡开,先吃点水果。方韵说着,用牙签叉住一块白兰瓜向德武递来。德武急忙去接牙签,牙签太短太细,两人的手指相触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到对方的手指有意在他的手背上划了一下。
他有些慌乱,吃了那块白兰瓜,又喝了几口茶,就下决心起身道:方韵,我今晚还有些工作上的事,抱歉不能久坐,得回去了。
这么着急呀,人家还有好多感谢的话没来得及说哩。方韵显然没料到他这会儿就走,急忙起身想去拦他,但他没再给她拦的时间,很快出了单间,径向茶厅大门走了。
在饭店门口握别时,德武明显看出她的眼中有股失望,一时心中生了不忍,看来,不该走得这样匆忙,两个人聊聊天能有什么不得了的?和这样美妙的女人喝茶聊天,一生中能有几回?她刚才对自己手背的一划,应该不是无意的,如果有意,那又是在表示什么意思?走吧,你!神经过敏。你已不是小伙子了,在胡乱琢磨什么呢?无聊!……
难得这个双休日不加班。
作战局的局长和参谋们,双休日不加班的时候很少。为了让大家能过上一个完整的双休日,德武把周五这一天的工作安排得很满很满,把要加班做的事提前做完,之后他宣布:明天,谁也不许到办公室,一律在家陪老婆孩子,没有老婆的就去找恋人!
双休日的第一天上午,德武坐地铁去了西单的图书大厦,想看看有无详细介绍南斯拉夫科索沃战争情况的书籍。在北京工作的一个最大好处是买书方便,这儿是全国所出书籍的一个汇聚之地,西单图书大厦更是国内的大书店之一。
图书大厦仍像往常那样人流不断,几乎每个书架前都有人在看书挑书,交款台前排着长队,德武每次来店里看到这种情景,心里都会起一种莫名的感动,总说人们物欲膨胀,可还有多少人在追求精神上的富有呀。他熟练地在人群中穿行,很快找到了那排摆有军事书籍的书架。
在南斯拉夫科索沃进行的这场战争,在战法上有许多新东西,写《现代战争的预警》,这场战争是一个需要认真分析的案例。当时美国和北约大军压境,一再声称要惩罚要开打,可南斯拉夫执政者还是做了错误的判断,认为这只是在恫吓,并不会真打。结果并没有进行真正而有效的预警。他在书架前转悠了许久,翻了无数本书,到底找到了一本一个战地记者关于那场战争的见闻录,书中虽无他想要的各种数字,但也确实记录了许多值得琢磨的事情。他舒了一口气,总算没有白来。
他心情很好地往家走。在经过一家邻近998部队机关大院的小酒馆时,猛听见里边有人喊了一声“孔局长”,他有些诧异:这地方还有谁能认识自己?待扭头细看,不觉一愣,原来是那个亚洲大饭店的方韵女士正泪眼迷离地坐在一张小酒桌前,面前摆了两碟小菜和一瓶啤酒。她怎么会在这个下等的酒馆里喝酒?而且是这种神态?德武吃惊不小,不由自主就走了进去。方韵很快地用纸巾擦了一下眼睛,站起来想要说句什么,嘴刚张了一下,眼泪就又流了出来。德武估计她是遇见什么难事了,忙伸手扶她坐下。很抱歉,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她红着脸又擦了一下眼里的泪。德武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只好招手叫来一个服务员说:给我也来个酒杯。杯子拿来后,他自己拎起方韵面前的啤酒瓶倒满杯子,端起来说:来,我们好久未见,先喝一杯!方韵见状拿杯与他碰了一下。德武这才问:我们也算熟人了,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方韵的眼圈又红了,哽咽着说:谢谢你,我没想到他是个这样的人。
谁?
我们亚洲大饭店的老总。方韵的眼中有了恨意。
男的还是女的?
一个让人恶心的男人,四十八岁。
他怎么——?德武不知接下来该怎么问。
他一直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纠缠我,我也一直在想着法子躲避他。今天早饭后,他以让我汇报工作为由,叫我去了他的办公室,工作上的事没说几句,他就开始用言语挑逗我,之后又对我动手动脚。我不想丢掉这份工作,就一边忍气吞声地躲开他的手,一边想退出他的办公室,没想到他把我的忍让当作了默许,竟锁死了门,一下子抱起我把我摔到了沙发上,跟着扑过来就要强行非礼——
这个浑蛋!德武听到这儿呼地站起了身子,军人的本性露了出来。
我没命地抗拒,跟他厮打起来,你看看我这衣服袖子,看看我这个衣领,都被他撕扯坏了,还有手腕这儿,都磕出血了,我总算跑了出来……她把手腕伸到德武的面前。德武不由得心疼地抚住她那白嫩的手腕,看着上边沁血的伤口,同时感到心里的那股火气在变大。不能饶了他,告他!他大声地说,引得附近的几个食客都停了说话扭头来看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撤了怒态,在心里嘲笑自己:你是不是愤怒得有些过头了,你是谁?你和方韵是什么关系?你这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校的作为吗?
方韵摇了摇头:要是告他,必会弄得满城风雨,倘是谁再把这事往网上一捅,那我就没脸再去见别人了;而且他有的是钱,检察院、法院里都有熟人,能不能告赢还说不准。
德武这时也冷静下来:说得也是,这种事闹开,吃亏的怕还是女方。那你想怎么办?
我只有辞职躲开他了,我再也不想受这罪了。
德武默然半晌,心里也认为只有这一办法能保证她不继续受伤。
再找个工作吧,凭我的本科学历和饭店工作的经历,在这京城里总能找个事情做。
嗨。德武叹一口气:可惜我不在公安局工作,若我是一个警察,我会让你那个老板因这事吃点儿苦头!
谢谢你了,我们并无深交,你能这样耐心听我诉说已经让我很感激了。我刚才心里实在难受得厉害,所以看见你就忍不住喊了你一声,耽误你办事了吧,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方韵说着眼圈又有些红了。
没有,没有,我今天没事,正常休息。德武急忙说,同时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见快到了午饭时间,就招手让服务员过来,又要了几个热菜和米饭,劝方韵道:消消气,先吃点饭。边说边拿起一张餐巾纸递到方韵手上,示意她擦擦眼睛。
谢谢孔局长,你的关心让我不由得想起我在老家的哥哥,我是湖南长沙人,商学院毕业后一直留在北京做事,见过的人也算不少,但像你这样让我一看就信任的人还没有。大概是你身上那股军人的正气让我觉着特别可靠,我可以叫你孔大哥吗?方韵说着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当然,随你怎么叫都可以。德武感到了一丝快乐在心里弥漫开,这么漂亮的女人想做自己的妹妹,太好了。人说湘妹子里靓女多,看来这话不虚。
我这是想让自己心里感到,我在北京是有依靠的。
放心,以后有谁敢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德武边说边用筷子往方韵的碗里夹着菜。
这么说,我以后在北京再不孤单了,我是有哥哥照顾的人了。方韵含了些笑意端起杯子,轻声说:孔大哥,我敬你一杯!
德武就急忙端起杯子碰了过去……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午后一点多钟,方韵边吃边向德武讲了许多自己家里的情况,父亲怎样在工厂受伤致残,母亲怎样一人独挑家庭担子供她和哥哥上学,她大学毕业后怎样和一个北京籍的同学相爱,那同学后来怎样去美国留学又爱上了别人,她怎样发誓过单身生活……德武一直兴趣盎然地听着,边听还边看着方韵那双好看的带点泪痕的眼睛,那是一双多么幽深而美丽的眼睛啊,男人怎么可以让这双眼睛流泪呢?
要不是德武的手机响了起来,要不是妻子樊怡问他还回不回来吃饭,他还会继续听她说下去。妻子的问话让他记起,今天在家休息的妻子特意为他包了茴香馅饺子,他这才慌慌地起身埋单并向方韵告辞,说:抱歉,我家里有点急事,我得赶紧回去。你今后若有什么事要我帮助,可随时打我电话。
再见,孔大哥,谢谢你陪我度过这几个小时,我现在心里已经平静好受多了……
一进家门,一看见饭桌上摆着的那两盘已没有热气的饺子,德武就知道自己面临着一场艰难的解释,而且绝不能说出实情。嗨,在书店看书,一看就看忘了时间,后来又碰上370基地的刘副参谋长,又在那儿瞎聊开了,竟把吃饭的事给忘了。他张口就说,说完才觉得自己临时编出的理由还挺说得过去。
那就不会给家里打个电话?你不是有手机吗?你打了电话我不就可以晚点再下饺子?樊怡带着气恼和委屈瞪着他,你看看,饺子都凉了。
忘了,忘了,只顾着聊他们基地的几件急事,就把啥都忘了。没事,没事,凉一些吃着更快。他在饭桌前坐下,装出狼吞虎咽的样子吃起了饺子。其实他哪里还吃得下去,他已经吃饱了,可他不敢说出真相,只好把平日能吃的那一盘饺子全吃了,吃完之后,直撑得他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了,老天哪,可别把胃给撑坏了,是不是该吃点消食片。罢,罢,今天真不该碰见方韵……
这是一个繁忙的仲春,德武既要参加国防大学举办的战役战法集训,又要筹办核武部队的战役战法集训班。白天,他要到国防大学听课学习和进行图上作业;晚上回来,他又要和自己的参谋们一起忙着各项筹备事宜。这种忙碌让他暂时把《现代战争的预警》的写作停了下来,也把其他的杂事忘到了脑后,自然也包括那个方韵。
国防大学的集训班结束的那天傍晚,他和一群大校们说说笑笑地向餐厅里走,学校里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晚宴,以庆祝这个重要的集训班结业。刚走到餐厅门口,他那部用于日常联系的手机忽然响了,一看号码,是方韵的,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已把这个号码记到了心里。接不接?他有一刹那的犹豫。接了,联系就要继续下去;不接,又好像说不过去,自己当初明明给人家说过,有事可随时打电话,现在电话来了,又不接,于情于理都说不通。那就接吧,他于是向远处走了几步,按下了接听键。
孔大哥,我没打扰你工作吧?是她那好听的声音。
没,没,方韵你挺好吧?他急忙声明。
我已经在东方大酒店找到了工作,是在餐饮部,做副经理,这儿的老总说,我若干得好,三个月后把副字去掉,当经理。你那样关心我,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声。
好,好,为你高兴。德武心里真的很高兴,这样,她就再不会被亚洲大饭店那个老总纠缠了,什么狗男人,欺负人家弱女子。
我有件小事想麻烦你,不知你方不方便帮个忙?她的声音带了点撒娇的味儿,她说话本来就好听,再带上这种撒娇味儿,让他听了心里特别舒坦,特别受用。
说吧,我尽力。他觉出自己的心跳得有些急。
我到东方大酒店工作之后,离原来租住的房子远了,我就想换租个地方。和中大恒基房屋中介公司联系之后,他们代我在东方大酒店附近找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说好今天晚饭后去看房子。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如果我一个人去,房主见我是一个年轻女性,就会怀疑我职业的正当性,会问这问那的,让人尴尬让人烦,而且总想再提高点租金,因此,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麻烦你陪我走一趟,到时候你什么话都不用说,只需站在那里,他们就不会难为我了,行吗?
行,怎么不行?德武几乎是连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别说是一个熟人,就是一个陌生人,自己作为一个军人,也应该帮忙。唉,一个年轻女性,要想在这京城里站住脚,太不容易。
那太谢谢了,孔大哥。她高兴地在电话里笑了。这令德武想起了自己远在豫西南乡下的妹妹,妹妹小的时候,一旦他满足了她一个愿望,她也会这样笑的。几点?到什么地方?他问。
七点半,我在东方大酒店门前等你,你方便吗?
好。我准时到!
那晚的会餐他没有参加到底,按说,在这种各大单位作战局长都在的场合,是不能早退的,不论是平时还是战时,大家都要经常联系并相互给予关照和支持,所以到了一起,酒是一定要喝到位的。可德武今晚确实没那心情,他的心都在方韵身上,唯恐去晚了让她久等。他急匆匆地和每个局长干了一杯,就抱拳说:对不起诸位了,我家里有点急事,容我先告辞,以后再找机会陪诸位喝个够。有个局长就笑道:孔德武,看你这样心急火燎的样子,八成是去会女人!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把德武也弄了个大红脸,他急忙解嘲地笑着:但愿有个女人在等我,可惜咱年纪大了,已经没那福分了。
出了餐厅,他心里在暗暗吃惊:那小子怎就猜出我是去会女人?是不是我脸上有一种迫不及待的表情?
他打车到了东方大酒店门前时,离七点半还有五分钟。他嘘了一口气,总算没来晚。他觉出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便无声地呵斥自己:孔德武,你弄出一副像赴恋爱约会的样子,你想干什么?记住,你今晚只是以一个军人的身份,来帮助一个在京举目无亲的女人!……
方韵袅娜着向这边走来了,尽管他刚刚呵斥过自己,可他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起来,欢乐感增强了,他大步迎了上去,轻叫了一声:方韵。
孔大哥,你到底是军人,可真准时!方韵向他妩媚地一笑,而后挥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大大方方拉住他的手坐进了车后座上。一进这个狭小的空间,方韵身上的香味就立时包围了德武,让他感到了一种轻微的迷醉。方韵把身子朝他倚过来笑问:哥,你晚饭是不是喝酒了?我闻到你身上有一股酒味。德武被方韵那温软的身子烤得有些发热,忙含了笑答:只喝了一点点,是工作上必需的应酬。我可不是反对你喝酒,我觉得男人喝点酒才更有男子汉味……
房子就在邻近的街道上,中介公司的人和房主如约等在楼下,方韵在向他们介绍德武时,很随便地说:这是我哥。德武当时穿着军装,那两人见他是一个大校,果然都很客气。之后大家一起上楼看房,一起商量租期和租金,然后很快地签下了合同。当方韵把第一笔租金交过后,房东很高兴地说:把房子租给军人的亲属我很放心。说罢,便痛快地把钥匙递到了方韵手中。
方韵满含感激地看了德武一眼。待中介公司的人和房东走后,方韵高兴地关上门,过来抓住他的手摇晃着说:太谢谢大哥你了,要不然,今晚他们不定要怎么难为我呢。你不知道呀,他们见了年轻女人,就总怀疑人家是做三陪的,问这问那,真真是气死人了……她身上的幽香伴着那些娇媚的话语,钻到了他的鼻孔和耳朵里,让他更有些心醉神迷。
哥,我该怎么感谢你?她歪着头俏皮地笑问。
这还不是应该的。他想挣开自己的手,却又舍不得真用力。她的手小巧温软,握住他的手腕让他感到一种奇妙的舒服,似有一小股轻微的电流在向身子的深处走。
我一定要感谢你!
在这样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让一个美丽的女人抓着手摇晃,德武渐渐有些受不了了。他只觉得浑身燥热,心跳加剧,两条腿有些抖起来,他分明觉出自己的手想用力把对方拉向怀里,你想干什么?!他在心中向自己吼了一声,之后就赶紧挣回手说:我还要回办公室处理事情,得赶紧走了。说罢,不待方韵开口,就急忙拉开门走到了门外。
哥,瞧你慌的,再帮我看看添点什么家具。方韵追到门口说。德武实在不敢让自己再待下去,匆匆看了一下手表说:我的确还有急事,抱歉不能陪你,再见!说完,他逃也似的向楼下奔去……
他那晚没敢马上回到家里,他怕到家自己心神不定的样子会引起妻子注意。他到了办公室,点了烟默然吸着,一颗烟吸完的时候,他还能觉出自己的心在急切地跳。不,不,以后再不能见方韵了,就到此为止,要不然你必有把持不住自己的时刻。趁现在还来得及,停止,停止!
他发誓似地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决不能再见她!
正当他在心里警告自己的时候,门外响起了纪检部长荆长铭的声音:老孔,辛苦了,还在加班吗?
德武略微一愣:难道荆长铭已闻到了什么味儿?机关里谁都知道,只要纪检部长找上你的门,八成不是好事。这个荆长铭过去和德武在一个旅待过,德武当营长时,荆长铭当教导员,后来两人先后调来机关,德武在司令部,荆长铭在政治部,如今都已干到了正师职,算是老熟人了。德武起身拉开门道:是荆部长啊,我临时有点小事,你也在加班?
下周要开个纪检工作会,今晚赶着搞材料。荆长铭说着走进德武的办公室,接过德武递过来的一杯水,边往沙发上坐边呵呵笑道:你现在也讲究了,在身上抹了香水,这样香呀?
德武暗中一惊,明白是刚才方韵抓他手和靠他身子时把香味弄到了他身上,这小子的鼻子可是真管用。他于是急中生智摇头道:我哪还抹什么香水?晚饭后女儿孔醒的香水瓶子掉到了地上,我就跟着沾了一点光。
估计你也没时尚到抹香水的地步。荆长铭又笑了:说到孔醒,我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儿子荆尚正在追你的宝贝女儿,到时候如果孔醒认可了荆尚,把结果报到你那儿,你可不能嫌贫爱富,看不起我们荆家,不批准荆尚做你的女婿,你届时一定要在呈批件上批上两个字:同意!
原来是为这事。德武心里顿时轻松起来,笑道:我一再给孔醒说,她的婚事我和她妈都不插手,只要两个孩子愿意,我还能有什么意见?话是这么说,可在心里,德武对女儿和荆长铭的儿子交往还是有些不很乐意,这主要是来自他对荆长铭的看法。在和荆长铭搭班子的那段时间里,在用人和用钱两件事上,两个人有过矛盾和争执,虽没有到红脸伤感情的地步,但在德武的内心里,对荆长铭是有一份不满的,总觉得他这人好认死理,办事脑筋死不灵活,喜欢按上边定的条条框框做事,干啥都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不是那种敢作敢为勇于创新的人。让自由惯了的女儿到这样死板的家庭过日子,他担心女儿以后会受苦。
好,你这样表态我就放心了,我儿子早就催我给你说说这事,今天总算找到了机会。荆长铭高兴地把水杯蹾到了桌子上。他们俩要一结婚,我等于又有了一个女儿你等于又有了一个儿子,咱们可是两全其美。
德武心里有些不高兴:现在可说到结婚了,是不是有点太急了?!但他没说别的,只问:荆尚军校毕业后安排到了哪个单位?
就在咱们的计算机中心当助理工程师。
是吗?让孩子好好干,我们快该向他们这一代交班了。
当然当然。你忙,我也该去弄材料了。荆长铭说着起身告辞……
送走荆长铭后,德武又在办公室坐了很久。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已经是快要当岳父的人了,可不能再出什么事让孩子们难堪,罢,罢,再也不能见方韵了!
不能见她了,孔德武,你可要记住!
还好,这之后很长时间,方韵没有再和他联系。他因为忙工作也因为女儿大学毕业在即,有很多事要操心,再加上对《现代战争的预警》的写作占去了不少业余时间,方韵的音容便在他的记忆中渐渐淡了下去。
《现代战争的预警》第四章他专写远期预警。远期预警是指战争发生前半年的预警,这时,战争的导火索通常已经点燃,但它最终能不能引发战争要靠判断。现代战争远期预警的做出,要靠四个手段:一是对敌方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诸方面的公开信息进行分析,从中发现战争在半年内爆发的端倪;二是对敌方政治、军事首脑人物心理状态进行把握,判断出战争导火索的引燃状态;三是激活执行战略潜伏任务的特工,让他们尽快搜集敌方进行战争准备的情报;四是密切监视敌方的重要网站,捕捉网络上关于战争准备的蛛丝马迹。在现代社会里,上网已成为人们的生活必需,发动战争的一方不论怎样进行网上保密,仍会有一些信息在网上隐现,防御的一方只要仔细在网上寻找和分析,就可能会找到战争远期预警的证据。伊拉克战争爆发前半年,一个西方国家的大学生,仅由网上信息预言的美国开战的时间,和真正的开战时间,仅相差四天……
这是一个颇为轻松的上午,机关里传达完上级的文件,开始以局为单位展开讨论。这种讨论时间,通常也是大家放松精神互相说点笑话和闲话的时候,对此,德武通常不去干涉。在他内心里,他认为这类讨论其实是可有可无的,机关干部差不多都是大学毕业生,不论什么样的文件内容,只要传达一遍,就都非常清楚了,还用得着用讨论这种办法去加深认识?果然,上午的讨论刚开始,大伙便离了正题,扯到了倒计时这种计时方法的来历上了。有人说它最早来自南宋与金国交战的战场,当时岳飞的部队在出击前,为了统一纵马出击的时刻,通常会有一个人站在战阵一侧高喊:5——4——3——2——1——只要他喊的最后一个数字出了口,将士们便立刻拍马向敌阵冲去……有人说它来自西方当年处死异教徒的刑场,那时,教会用火刑处死异教徒前,通常行刑者会说:给你喝三杯水的时间悔过,届时你还不改信仰,就开始点火!之后就有人喝水有人高声数着数字:3——2——1——
德武没有去参加这个讨论,开始是饶有兴致地听着,后来就转而去想他的《现代战争的预警》第四章的写作了。就在他陷入沉思的当儿,他那个用于日常生活联系的手机起了震动,他打开一看,是方韵的号码,他略有些意外,现在正是上班的时间,她找我有何事?他听凭着它响了一阵,心在接还是不接之间晃动,后见它一直执拗地响着,又记起当初对人家的交代:若有急事要我帮助,可随时打我的手机。便假装不知对方是谁,打开接了起来:我是孔德武,有事请讲!
孔大哥,我是方……韵……她的声音微弱而显出断续,一听而知是个病人的声音,接下来又是一阵长咳。德武只觉自己的心一紧,忙拿着手机到走廊上问:方韵,你病了?
我烧得厉害……无力下床……我因到东方大酒店工作不久……还没有可以张嘴相烦的朋友……所以就想麻烦大哥中午下班时……去药店代我买点退烧和止咳的药……到时候再给你钱……抱歉…打扰你上班……
天哪,病成这样为何不早说?德武觉出一阵意外的心疼,忙说:我这就过去,你等着!他回到会议室,和副局长说他有点急事要出去,请他主持讨论,之后便匆匆出门走了。
他打车赶到一家药店,让出租车司机在店门外等,自己急急地进去买了退烧和止咳的药,又慌慌地坐出租车向方韵租住的地方奔。他边一步三阶地上楼一边在心里说,幸亏今天是讨论,如果是开会或有别的重要事情没法来可怎么办?那一刻,他心里全是对方韵病体的担忧。
他敲了很长时间的门她才边咳着边微声应着来开门,她穿着睡衣,鬓发散乱,一脸病容,门刚打开,她的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去,他急忙伸手扶住,搀着她向卧室走。能感觉她是在发烧,她的身子几乎全倚在他身上,他闻到了她那撩人的体香。他急忙摇了下头,怕自己会被那美妙的香味弄乱心境;她的睡衣是丝质的,柔软而透明,她身上那些凸凹的部位看得很清,德武不敢让自己的眼光在她身上停下来,他怕他的目光被那些诱人的地方吸引住不再离开。你现在是来照应一个无人照应的病人,一切都必须合乎礼貌和护理规矩!他小心地扶她在床上躺下来,拉一个薄被替她盖上。抱歉,让你耽误工作。她微声说道。他忙摇头:你早该给我打电话。他急急倒了一杯开水,用嘴吹着热气,用舌尖试着水温,之后,半抱起她的身子,让她服下了退烧和止咳的药。
我昨天着了凉……
别着急,看样子是重感冒,吃了药应该会好的。
她无力地躺在那儿,他坐在床边看着她双目微阖的脸。病,并没有让她减去一丝一毫的美,相反,那种软弱而无力的病容更使她增添一种娇柔之美。他看着看着,手不由得伸过去,替她抿了一下散乱的鬓发。
大哥……非常感谢你……她睁开眼睛,努力笑了一下说。
早上到现在是不是一直没吃东西?他的问话中透着深深的关切。
吃不下……也没那份做饭的力气……
不吃饭怎么能行?我这就去给你做点吃的。他不由分说就急步向厨房走。他这时才注意到,房子里添了冰箱、沙发、电视机和其他一些挺精致的家具,墙上挂了画和书法作品,屋子收拾得整洁而有品位。他在冰箱里找到了鸡蛋和挂面,打开炉子,爆了葱花下了一碗鸡蛋面——这是他唯一会做的饭。平日在家,他基本上没有下过厨房。
饭做好,他扶她靠在床头,端过饭碗,她说:我担心我的手端碗会抖。不用你端,我来喂你!他边说边拿起筷子,小心地挑起面条,填到她的嘴里。她的一对红唇张开的时候,他的心莫名地悸动了一下,喂这么一个美人吃饭,让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因为离她太近,她那没戴乳罩的胸差不多就算袒露在他的眼前,那两个尖翘的乳头有两次都已颤颤地碰住了他的手,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血开始向脖子和头上聚,身上热得出奇,额头上出现了汗珠,呼吸由粗变急。他觉得他非常非常想朝她那美丽的脸颊俯下身去。孔德武,你现在是来照顾病人,你是一个军人,你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他无声地警告着自己,坚持着把饭喂完。
大哥……你这样照顾我……我该怎么谢你?
说什么客气话?你有了病,我来帮帮,还不是应该的?
哥……她忽然抬手抓住他的手,高耸的胸脯起伏着: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男人……
德武的心呼一下向上悬起,悠来荡去,他本能地也想握紧她的手,但理智也倏然一下提醒他:如果你做出了进一步的举动,那你刚才的助人行为,都可以作另一种理解了。他没容自己再犹豫,挣出手说:方韵,你先休息,我傍晚时再来看你,那时,你应该能退烧了。
谢谢……她的脸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刚吃了饭抑或是发烧的缘故,红得格外好看。
渴了,记住多喝水。他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桌上,又把暖瓶放在她伸手可以拿到的地方。
哥……这是门上的钥匙……你傍晚来时……我怕我还没退烧无力气去开门……她把钥匙递到了他的手上。他一愣,一个女人把自己的房门钥匙交给你,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随时可以走进她最私密的闺房,意味着她愿意随时看到你,意味着她对你的最大信任。这怎么可以?拿了这把钥匙,不就意味着你和她的关系已经有了新的变化?不,不。他想放下钥匙,却又怕伤了她的心,也许,她并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为了让你傍晚进屋时不用敲门等待。好吧。他把那钥匙装进了口袋,朝她微微一笑,向门口走去。
他打车回到机关大院时,早过了中午的下班时间,他匆匆向家走去。到家看见女儿孔醒已坐在饭桌前吃起了饭,不由得高兴地叫:嗬,我的宝贝闺女回来了?!
老爸,我饿了,原谅没有等你就开吃了。孔醒朝他撒着娇。
吃吧,吃吧。他朝女儿挥着手。
你爸最近总是下班晚。妻子边伸手接过他的外衣边朝女儿诉着苦。
不是工作忙嘛!今天上午有个会,刚刚结束。他话一出口,自己的脸不由得轰地红了:你当着女儿的面说假话?!
爸,你没事吧?孔醒注意地看着他。
他一惊:莫不是女儿看出了什么?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他镇定地看着女儿反问。
没事就好,我看你脸有点发红,还以为你感冒了呢。
可能是风吹的吧。他接过妻子递过来的饭碗,急忙埋头吃起来,心里却在怦怦跳:这孩子,眼看得还真清!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转而问道:醒儿,听说荆尚那孩子在追你?
你怎么知道?女儿有些意外地抬起了脸:你是不是对我实施了侦察?
德武含意模糊地笑笑。
我抗议!
怎么这样对你爸爸说话?妻子瞪了一眼女儿。
德武呵呵笑了,心情轻松起来:这样的事你能完全保住密?再说,我也有了解的责任,是不是?
你过去可是说过你不管这事的,你想食言?女儿嘟起了嘴。
我是不想管,可有些人一定要了解我的态度我怎么办?德武存心想跟女儿开开玩笑。
你是说荆尚找你了?孔醒放下了筷子。
他没给你说?
这个家伙,他竟不相信这事我能一个人决定,看我晚点怎么收拾他!
不是荆尚来找我,是他父亲,他父亲怕我反对这门亲事,先给我打了预防针。
原来如此,他爸爸也太不了解孔家小姐在家中的地位了!你怎么表态?孔醒又拿起了筷子开始往嘴里扒饭。
我还是老态度,一切由你决定,你只要下了决心,我和你妈只负责掏钱筹办婚礼。
这还差不多,你要想包办我的婚事,那可没门。不过和荆尚的关系,离筹办婚礼还有十万八千里加一万二千里,远着呢。
这样远?那干脆作罢好了。德武今天特想和女儿开开玩笑。
这不是由你决定的事,老爸!
好,好。
醒儿,你对荆尚这小伙究竟怎么个看法?樊怡这时开了口。
人嘛,长得还将就;心眼嘛,也还凑合;工作态度嘛,还说得过去;对我本人嘛,还知道关心。就是对他的家庭我有点拿不准,他爸搞纪检的,听说他妈想去一家俱乐部美体他爸都反对,我怕他们家规矩太多,我受不了,我这人可不愿受太多的约束。
德武闻言一愣,看来父女俩的担心是共同的。不过他没再接口,他不想再给女儿施加影响,一切让女儿自己去拿主意。
要我看,这种人家倒可以让人放心。樊怡说,父亲生活严肃,儿子受到影响也不会乱来,这样结了婚后你不用担心荆尚会感情出轨,这年头,多少男人在外边胡来——
好了好了,妈,你扯到哪里了,还没结婚可就担心他出轨了,我要连留他在我身边的魅力都没有,我宁可打单身……
德武没再去听母女俩的讨论,而是边吃饭边去想那个方韵的病,她不会烧得更厉害吧?
吃过午饭,习惯午睡的他本想去卧室睡会儿觉,不想妻子的一个动作又把他吓得睡意全无,妻子说:我下午要去洗衣房送洗毛料衣服,你这外衣也一块送去洗洗吧。说着,走到衣架前就要去拿他上午穿的那件外衣。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那衣兜里装着方韵的钥匙。
他让自己沉住气,任凭妻子像平时那样去掏出各个衣袋里的东西。她果然叫了一声:噫,这儿有把钥匙你怎么没穿在你的钥匙圈里?
那是地图室里的钥匙,下午就要放回去的。他淡声应道。他为自己能立即编出这样的谎话再一次感到惊异。你在飞快地堕落下去!他在心里谴责了自己一句。
下午有一个关于战场准备的会议,是绝密等级。全体首长都参加,任何人不得带手机和录音设备,更不准用笔记录。德武负责向首长们介绍预先拟订的方案。会上,几位首长对作战局拟订的方案看法不一并进行了争论,德武聚精会神地听着每个首长的发言并迅速对原来的方案做着修改,会议开得很有效率也很紧张,直到傍晚才结束。将方案和文字记录及录音机放进作战局自己的绝密保险柜中,他才发现时间已近七点。他猛地记起方韵那边还等着自己过去,于是急忙给家里打电话说,晚上有个公务上的应酬,不回家吃饭了。放下电话,他心里又生了内疚:你这样骗樊怡是不应该的。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总不能看着一个病人不管吧?他为自己找着理由。
局里的轿车就在办公楼门前停着,他也会开,可他没用公车,他担心那样目标太大。他匆匆向办公大院门口走,想去打的,没想到刚出大门,一个骑三轮车卖报纸的男子突然拦住他说:首长,买份《法制晚报》吧,今天的《法制晚报》特别好看!
德武认识这个卖报的,平日常见他骑着一辆摆满报纸的三轮车在院子里转悠,也听一些买报的人叫他老邱,今年春节过后上班的第一天,这卖报的老邱就在家属院门口拦住他说:首长,我有句话想说给你,又怕你生气。德武当时有些意外,问他想说什么话,老邱笑笑说:我会看点面相,我观你的面相,发现你今年可能要遇点灾祸。德武当时很不高兴,正月十五还没过去,年还没有全过完,你就对我说这话,太晦气!可对方一脸笑意一副好心提醒的样子,又让他不好发作,他只能沉下脸“哼”了一声走开了。
买一份吧,今天的头条新闻是——
我有急事,今天不买了。德武想绕开对方。没想到那老邱又麻利地把三轮车横到了他的面前哀求道:买一份吧,首长,我今天领了二十份《法制晚报》,到现在才卖出十二份,要赔钱了,请你行行好,买一份吧,全当是帮帮我,让我赚点买烧饼的钱——
好,好好,买一份。他只好忍着心急掏出钱买了一份,之后才挥手拦住了一辆的士。
夜晚的北京大街像一条流水湍急的河流,无数开着车灯的轿车像极了成群争相前游的鱼,一会儿这个游到前边,一会儿那个游到前边。站在街边等着过街的行人,就像站在河边看景致的游客,在观察着哪条鱼能游到最前边并激起更大的水花。
但愿方韵的烧已经全退了。德武无心看这车流所造成的壮观景象,只在心里揣想着方韵的病情。下了出租车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一家超市,买了些吃食,然后就慌慌地上楼,匆匆掏出钥匙去开门,心情的急迫竟让他的手有些抖。推开门,他几步走进卧室,却又吃惊地站住,床上没有方韵。方韵!他转了身喊。
是哥来了,我在冲澡,我已经退烧了。淋浴间里传来了方韵甜美的声音。德武这才松一口气,慢慢放下刚才在街上为方韵买的一些吃食。
哥,不好意思,还得麻烦你一下,我刚才把换洗衣服都放在床上了,请帮我拿过来。
好,好。德武答应着走到床前,一看摊在床上的那几样女人内衣,脸刷地就热了起来,三角裤、乳罩、短衫、花裙。他慌慌地拿起来,它们很轻,且带着香味,他却像拎着一颗炸弹似的紧张,到了淋浴间,他刚敲了一下门,门便哗一声半打开,方韵侧出光裸的上身,只用一只手捂住胸部,德武只觉轰的一声,血冲上了头顶,他急忙把衣服递到对方手上,转身来到了小客厅,像一只被扔到岸上的鱼那样大口地呼吸。
哥,你快坐,我下午退烧后做了几样菜,放在锅里,我们一块吃。换上了新衣的方韵走出淋浴间,新浴过的她真像出水芙蓉,没有了一点病态,她满脸笑容地拉德武在小饭桌前坐下,且动作麻利地把她预先做好的饭菜摆上了桌,还倒了两杯干红葡萄酒。
德武还没从刚才那种动荡的思绪中缓过劲来,手上已接住了方韵递过来的酒杯。
哥,我得向你表示真诚的谢意,我们相识后所经过的事情,让我明白我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好人,一个正直的男人,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军人。来,先喝酒。她把酒杯“当”的一声碰过来。
德武也只好喝酒。三杯酒下肚,方韵的双颊更如桃花般艳红了。她扭身打开了音响,一支优美的德武叫不上名字的二胡独奏曲立时在室内飘荡开来,那旋律像一股跳跃着的溪水,在脚下叮咚着,让德武有了一种心旷神怡置身青山绿水间的感觉。
她随即又拿起了酒瓶:哥,我还想跟你喝一杯!
方韵,你感冒刚好,不能再喝了。
喝,今晚我一定要和你喝个尽兴。方韵又给杯里倒了酒,哥,自从我那个曾和我山盟海誓的丈夫,在美国跟了别的女人之后,我又和几个男人有过接触,他们都越来越让我认同那个说法,即天下的好男人和世上的幸福一样,量都很少,没想到上帝让我碰上了一个,这一个就是你!
方韵,你喝多了。德武笑着说,听着这么一个漂亮的女人夸自己,他心里很好受,那种好受的程度,就像小时候吃了很甜很甜的刚从树上打下来的枣,而且那枣还是鲜红鲜红的。
哥,就是因为有了酒的帮助,妹妹很想大着胆子说出一句话。
哦,说吧。德武笑着,他估计那会是一句很中听的话。
从今往后,这所房屋中的一切,你都可以随便拿走,包括人!
人?德武有一刹没听明白,但只是很短的一瞬,他的脸就和方韵的一样,鲜红鲜红了。他嗫嚅着:方韵,你别——我……怎么可能……他有点语无伦次了,他只估计到那是一句好话,没想到话会好到这种程度。他有点慌了。
我这个已尝过婚姻苦涩味道的人,再也不想结婚了,我只想找一个值得我倾心的人,把我心里堆积起来的爱,都倾倒给他,我没有任何别的要求,就是让我爱他,让我用我的全副身心去使他快乐幸福——
德武知道对方现在表白的都是什么,尽管凭本能他非常欢喜,内心里极愿意听凭事情发展下去,可还没有消失的理智催促他很快地站了起来:方韵,时间不早了,你的感冒也好了,我先回去了。
哥!方韵抓住了他的一只手。
他的胳膊哆嗦了一下,心狂跳起来,他知道他一直模糊期盼的东西转眼间就要到来了,可倏然之间,樊怡的身影出现了,只听她冷笑了一声:嗬,你也想养个小蜜了?他打了个寒战。紧跟着出现的是女儿孔醒,孔醒只是睁大一双吃惊的眼睛看定他。德武这时急忙挣开对方的手,狼狈地向门口快步走去。
哥……
他没敢回身,他怕他一回身,就再也无力走出这个屋子了……
大街两边的霓虹灯闪得五彩缤纷,可那五彩的霓虹灯在德武眼里渐渐就变成了方韵的两只眸子,那两只眸子闪得多么美呀……
他没有直接回家,下了车后,一个人在营院里漫无目的地踱着步,他得想法把心中的那股遗憾慢慢消去。方韵的两只眼多像两汪清潭,沉进去该是怎样的味道?就在他边踱步边乱想的当儿,一阵响亮的笑声传进耳中,他循着笑声看去,透过机关棋牌室的窗玻璃,看见里边挤满了人,他于是快步向棋牌室走去。那儿人多,热闹也许会让我纷乱的脑子静下来。德武平日很少到棋牌室,但他知道这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很多有牌瘾的干部都想在这儿树立自己的威名。他刚进门,就有人喊:孔局长驾到。随即有一个少校礼貌地站起:局长,想打几把吗?
好。德武没有客气,接过牌就坐了下来。打的是升级,德武因为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故有些三心二意,出牌没有仔细考虑,结果三手牌出罢,和他打对家的一个上尉就不高兴地抱怨起来:哎,我说你怎会出这样的臭牌?你会不会打?不会就赶紧给我靠边站!德武被这话刺得有些脸红,可也不能发火,他知道在这牌场里是不分官位大小的,那次一个中将副司令在这打输了牌,照样被一个中校小参谋逼着钻桌子。他让自己集中起精力认真打牌,直打到对方认输了才罢手走了。
德武回到家已近十一点了,他以为那娘俩都已睡下,没想到两个人都还在等着他。樊怡给他端来了洗脚水,他把脚浸到温暖的水中时,心不由得扑通扑通跳起来:她要知道了自己和方韵的交往那还得了?
快洗洗睡吧,一天忙到晚,身体能受得了?樊怡的唠叨里浸满了爱。
爸,你还喝不喝你的睡前一杯奶了?孔醒这时把一杯牛奶递到了他的手上。
妻子和女儿的爱让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庆幸的感觉,庆幸自己今晚终于走出了那所房子。这时他才发现,傍晚在办公大院门口由那卖报的老邱手上买来的《法制晚报》,还折叠着装在裤子口袋里,他慢慢把它掏出来,本想把它扔到沙发上,眼珠却又突然定住了——原来那报纸的头版上赫然印着一行大字:一厅级干部雇凶杀死情人。
仅仅这个题目,就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午夜之前,德武一直没有睡着。与方韵的关系,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彻底断掉;二是做秘密情人。按今晚她明白的暗示,她随时愿意做他的情人。怎么办?断掉,的确有些不舍,遇到这么一个心仪自己,自己也觉着可心的女人不容易;那么就做情人?如今在地方官场,找情人好像也不是太稀奇的事情。若是做了情人,接下来就有三种可能:第一种,两个人一直有情有意地交往下去,但最终没保住密——这种事情要想完全保住密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正所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样,便会闹得满城风雨,倘若再让樊怡知道,必会闹得惊天动地,那自己的名声势必会受到影响,下一步的提升也将可能泡汤,自己的政治生命也就宣告结束了,这好像太划不来了。第二种,自己因她而贪腐。有了这样一个情人后,即使她是一个很节俭的女人,自己在经济上的开支也势必要增加,她的租房费总要替她出吧?逢年过节总要给她买礼物吧?她的家人你总要给些钱吧?而你的收入只有工资,那份工资既要供女儿上学,又要家用,再要给那女人,怎么可能够用?何况那工资一向又是樊怡掌握,自己也无法拿出来。没有钱怎么办?那只有像那些贪官一样,想法子贪占国家的钱了,那不仅自己一生的清白名声没有了,而且弄不好会被关进监狱。倘若被关进监狱,那可是奇耻大辱,那会终生翻不过身来。世界上只有贪腐这种耻辱是所有人都不会原谅的,是任何朝代也无法平反的。第三种,是随着交往时间的延长,她不再满足于情人的身份,纠缠着要结婚。这种事情太多了,毕竟,女人只当一个隐形的情人,痛苦太多了,当她的不满积存到一定程度时,她就会要求自己的正当权利,要求当正式的妻子,那时,麻烦就会来了,就会有哭闹、威胁、跪求,就会有眼泪、争吵和咒骂。不是已有几个相当有权的官员,像那个厅长一样,因不堪情人的纠缠,而生了杀死情人的心吗?他们或雇人用刀,或让人用炸药,或制造车祸,把当初如胶似漆爱在一起的情人杀死了!倘是走到那一步,当了杀人犯,你说这一生过得有多窝囊?!罢,罢,还是趁早收手的好,结束吧,现在结束对两人都好……
德武是利用课间休息时来到邮局的。他事先已经想好,把方韵给他的钥匙用纸包住,然后装进快递信封里寄回方韵的工作单位,从此了断这件事。可没想到,当他把快递信封封好要交给邮局工作人员时,一股巨大的遗憾和不甘使得他不由自主地把手又缩了回来。我寄走了这把钥匙,就等于伤了一个女人的心,显得自己太绝情,人家只是表白喜欢你尊重你,并没有强迫你做什么,你这不是反应过度吗?再说,寄走了钥匙,你自己心里也难受,等于违心地做了使自己难过的事。你这是干什么?你已经五十多岁,还会遇到如此美丽的女人?不让关系向情人发展,只做个朋友总可以吧?有一个美丽的异性朋友,平日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稍微体验一下浪漫生活,算犯错吗?你长这么大还没有浪漫过,为何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那就不寄了?
他撕开快递信封,将那把钥匙又掏出来攥在了手里。他在原地站了足有三分钟,才一步一挪地出了邮局的大门。
不寄了,就留个念想吧,保存一把钥匙能出啥事?
翌日上午,他那个用于日常联系的手机里进来了一条短信:哥,想你,明天我休息。他把这条短信看了又看,在那八个字的旁边,他看见了方韵那张如花似玉的脸,看见了她那高挺诱人的胸,看见了她那丰满颤动的臀,看见了她那颀长柔韧的腿,还有她那双含满柔情蜜意的让人心醉的眼。他在心跳加速的同时不由自主地回了五个字:明天下午见。
见,就见一次,见一次能出多大的事?一次都不见不也太遗憾了?
第二天上午,他上班时就有些心不在焉,一份文件读了三遍还不知上边写的是什么。下午上班前,他给局里的值班员打电话说下午要去图书馆查个资料,有急事就打手机。之后他便打车向方韵租住的地方赶。下出租车前,给司机付钱时他觉出手都在抖。下车没走多远,刚要拐进方韵租住的那条小街,他忽然听到了女儿孔醒的喊声:爸——
他被这喊声惊得几乎魂飞魄散。天哪,怎么偏偏会让女儿碰上了?他在原地静静地站了几十秒钟才定下神来,才把脸上和眼中的惊慌抹掉,孔醒这当儿跑到了他的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爸,我实习的那个单位头头让我替他来邮局取个包裹,你在这儿干什么?
德武急中生智地看了一眼近处的一家酒店,淡了声说:我到那儿看一个从上海来京的老战友,他已经退休了。
哦,看你热的,没带手绢?女儿边说边从手袋里掏出一叠餐巾纸递给他,之后就跑向旁边一辆公交车:我走了——
德武站在原地擦了很久的汗,边擦边在心上自责:你怎么连女儿也骗起来了?你已经骗过樊怡,现在再骗了女儿,那这世界上你还有谁不敢骗呢?你配得到女儿对你的敬和爱吗?你真要和方韵偷偷相会,以后你将怎样面对女儿的眼睛?女儿若有朝一日知道了这件事,她该会怎样的伤心?想到这儿,他胸中原有的那份要见方韵的迫切,陡然间没了。算了,悬崖勒马吧,你得明白,你今天去见她,很难保证不会出事,万一你把持不住自己出了事,你几十年间辛苦塑出的形象就毁了,家也可能毁了,你真的忍心吗?
他边想边慢慢向前移着脚步,走了没有百米,一辆军车忽然“嘎”的一声停在了他的身边,他一怔,还没回过神,只见车窗玻璃摇了下来,荆长铭正看着他问:老孔,在这儿忙什么呢?
是你呀?德武心中一紧,自打和方韵联系上之后,每次看到荆长铭,他都会没来由地在心里紧张,这个时候看见他,心里更是打起了鼓:难道他听到什么了?
我来这儿看个朋友。德武指了一下附近的那个酒店,你这是去干啥?他看定荆长铭的脸,想从那上边瞅出点东西。
参观展览。
参观展览?什么展览?画展还是书法展?德武有些惊奇,你还有这种雅兴?
是反腐败展览,地方上纪检部门办的,让来看看。
嗬,原来如此,在哪个展览馆?德武颇觉新鲜。
就在一个司级贪官为他情人买的一栋小楼里,这也叫实地参观,参观者可以实地感受贪官的胆大妄为和贪欲无边。
哦?在哪条街?德武惊奇地问出了这一句,话一出嘴,又有些后悔,你问这样细干吗?也想去参观?
就在前边那条小街。怎么,想去看看?想去就上车,跟我一起走。荆长铭边说边要开车门。
别,别,我还有事。德武急忙摆手。待荆长铭的车驶远之后,德武的心里仍惊悸不已:那个贪官情妇的住处和方韵住的那条街竟然相邻?天呀,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哪,孔德武,你真的想毁了自己吗?
不,不,不!
他几乎是跑着进了刚才孔醒出来的那个邮局,立马要了一个快递信封,将方韵给他的那把钥匙装了进去,然后写上方韵的名字和她的工作单位:东方大酒店餐饮部。他做这一切时动作很快,似乎担心慢一点自己又会改变主意。
欢迎你再来。邮局里的服务小姐办完快递手续时朝他礼貌地一笑,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在大厅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掏出手机给方韵发了一条短信:抱歉不去了。
第二天下午,他那部日常用的手机上,出现了她的一个短信:钥匙收到。不必回信。
他知道,她生气了。
她是应该生气的,你辜负了她一片情意。
他苦笑了一下,事情到此结束了。
他正坐在那里发呆时,通信局长程万盛打来电话,说:今天是周末,咱们和荆长铭三家好久没聚了,晚上六点到金麒麟酒家在一起吃顿饭热闹热闹吧。程万盛也是从99旅出来的,当年德武在99旅当营长时,程万盛当他的副营长,两个人关系不错,后来德武调来机关,程万盛接的营长。再后来程万盛也来了机关,慢慢当上了通信局长。这样,一个营就出了三个正师职干部。尽管德武对荆长铭这人有些看法,可因为是老战友,加上万盛在其中的积极联络,三家人逢年过节总要在一起聚一聚。德武此时心里正有些空落落地难受,听到这提议,立刻觉得这倒是一个调节情绪的好机会,便痛快地应道:好,我们全家准时到。
在北京,只有一个行当干着风险最小,这就是餐饮。只要你稍有经营头脑,干这个都不会赔钱,几百万人的流动人口和一千五六百万的常住人口,再加上各省来京的党政军官员、商人都要请客吃饭,使京城的餐饮市场一直十分火爆。每到傍晚华灯初上时分,北京的大小饭店门前都是吃客如云热闹非常。大饭店门前,各种锃亮的轿车一辆接着一辆,男宾们西服笔挺气宇轩昂,女宾们晚服华美香气扑人;小饭馆门前,自行车、电动车排成长列,吃客们勾肩搭背噙着香烟拎着酒瓶笑声冲天。德武他们聚会的金麒麟酒家算是中档餐馆,这里既有大饭店里都有的那份干净雅致,又有小餐馆中的那份自在轻松,食客中各样的人都有,有中层官员和白领,也有发了点财的普通百姓。
三家老熟人在一起吃饭,人到得很齐,三位夫人和三个孩子都来了。因德武大荆长铭半岁,大程万盛两岁,他就按三家聚会的老规矩坐在上首,一左一右是荆长铭和程万盛,然后是三位夫人坐一边,三个孩子坐一边。先上来是程万盛说明今天聚会的缘由:今天在干部部门听到一个好消息,我们的德武大哥被列为最近一批的副军职预提对象,今年就可能加官晋爵,刚好今天又是周末,我们就聚在一起先行庆贺一下。德武听罢一笑:万盛想喝酒了,就找一个由头来,这种提升的事,哪能信这些马路消息?纪检部长在这儿,你要小心他说你造谣惑众。来,我提议为了咱们的三个孩子将来事业有成,干杯!众人于是都举起杯来,吃喝就此开始。其实德武心里知道,在他们部的正师职干部中,要说提升,他应该是第一人选。他明白万盛得到的消息不会是假的,但这种提升的事只有见到“命令”才作数,岂能提前庆贺?所以他没让自己露出特别的欣喜,只转移话题道:长铭,你最近忙吗?
长铭吸一口烟,叹一口气:我们这一行,还能不忙吗?
你上次去参观的那个反腐败展览,值得一看?
当然值得一看,我真想让所有的师以上干部都去看看,受点教育。
那个贪污的司长叫啥名字?
胡垒。
胡垒?万盛惊叫道,我认识他,那次秦省长来京请客,他也在,我和他还喝了几杯酒,他喝酒豪放且酒量惊人。
我在电视上见过他几次。德武回忆着。
万盛的兴致来了:这胡垒可是个才华横溢的人,能说英、法、德三种语言,经常参与和外国经贸方面的谈判,当年为国家的经济建设立过功。
荆长铭点点头:人都会变的,这年头,抗不住诱惑就会出事。他太让人惋惜了。
德武一时感到心上有些沉,他记起电视上的胡垒显得干练利落,带着谦和的笑容,没想到他能出问题,而且是那么大的问题。人哪,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命能保住吧?万盛又问。
估计最低也是无期。长铭又吸一口烟,为了讨一个年轻女人的欢心,把自己的前途全赔上了。
不亏!樊怡这时接口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偷腥,去犯贱,不治他还得了?!没有王法了?
就是。长铭的妻子这时也附和着,他花心就该付出代价,听说他的老婆挺漂亮的,他不好好心疼老婆,为别的女人买楼买车,浪摆啥?!
德武的心先是猛地一缩,随后又慢慢伸开,一丝暗喜渐渐生出来,幸亏我做出了不再和方韵来往的决定,要不,保不准也会出事的。
你们三个也都要小心!男人都有偷嘴的毛病,别管不住自己,到时又后悔!万盛的妻子这时朝自己的丈夫和德武、长铭一指,故作严肃地发出警告。
女人和孩子们都笑了。
德武也笑了,悄然舒一口气。万盛笑着回道:放心吧你,我们三个都是久经考验的老牌优秀丈夫了,没有谁会犯傻去违犯国法军纪家规的,要是我们三个中真有人犯了这种错误,就把他开出家籍……
一阵吃喝之后,聚会就分出了三摊,三个男人说机关里的事,三个女人说衣饰上的事,荆尚、孔醒和程万盛的女儿程莨就谈他们关心的新潮音乐。聚会显得十分热闹。在三个男人中,荆长铭属于不苟言笑的那种人,一向是不问不说话;德武虽然性格平和,但也属于偏于严肃的人,说得不多;只有万盛是个善于交际能喝能说快言快语的人,所以基本上是荆长铭和德武在听万盛说话。万盛的话题不停变换,一会儿是机关工作上的苦恼,一会儿是听来的人际趣闻,一会儿是对军队大事的看法,一会儿是手机上的新段子。德武一边饶有兴味地听着,一边看着三个孩子,他发现孔醒看荆尚的目光里含有爱意,荆尚和程万盛的女儿程莨搭话有些心不在焉,只有在和孔醒说话时才显得神采飞扬心旷神怡,两个人不时用目光交流着情意,他明白女儿是和荆尚相爱了,不免在心里叹息:孔醒,世界很大,你不该在这么小的范围里寻找爱人……
这顿晚宴是在女人和孩子们的笑声中结束的。十来杯葡萄酒和成堆的欢声笑语改变了德武的心境,使他原本空落的心又显得充实起来。临出金麒麟酒家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孔德武,你应该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造物主已经给了你很多东西,你不能奢望太多,人太贪婪了会受到惩罚,小心你已经得到的东西再被收走……
这天晚上到家后,他许久以来第一次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电视,再不必为那个方韵焦虑了,他长嘘了一口气。可没看多久,当屏幕上出现一个长相和方韵近似的女演员时,他的心又倏然一跳,感到一丝遗憾又生了出来。
嗨,孔德武,你就死心了吧!他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只在心里记住她的一份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