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源头如今是一片废墟。
像墓地里的白骨当年曾是健壮的小伙和水灵的姑娘一样,所有的废墟也都有过风华正茂的时候。当我站在那片扔满鸡毛、碎纸、烂菜叶和用过的避孕套的废墟上,向八十七年前的那个早晨凝望时,我最先看到的是那条弯弯曲曲轻笼在晨雾中的西关小街;跟着看到了青砖绿瓦屋脊上蹲有两个小兽,门面不大却有气势的银饰铺;看到了黑底白字的店牌:富恒银饰;随后我听到了“吱吱呀呀”一声门响——
在那个薄雾飘绕的春天的早晨,富恒银饰铺的银匠郑少恒去开铺子门时,并不知道一桩大事的开端要在那天显露出来,而且那开端正以不紧不慢的速度向他的门边蠕动着爬近。他仍如往常那样精赤着上身,趿拉着鞋,一只手去抹睡意犹存夹了眼屎的眼睛,另一只手抬起带动胳膊上举打了一个带了长长呵声的哈欠。两条粗黑的腿一前一后向门口移动。他抽掉那根壮实的枣木门闩,刚把哼哼唧唧吱吱呀呀的两扇门拉开一道小缝,早晨的凉气就迫不及待亲亲热热挤进来搂住了他。他身子一个激灵,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喷嚏声在石板铺前的街道上打了几个滚才算站起跑远。这当儿,一只尖嘴长尾黑羽毛的雀儿落在了对面街边的那棵槐树上,那雀儿响亮地拍了几下翅膀,头对着他连连叫了三声,叫声嗄哑、短促,少恒不由得一怔:这鸟儿莫不是有病?
他开始做开门做活的准备。把化银子的灯具,把盛了各种模具的木箱,把砧子,把放了锤子、锉子、钳子等的工具台,把用来称银两的“戥子”和给首饰上光的白矾水,把让顾客们坐的两条长板凳在铺子里一一摆好……
吃饭!用高粱秸隔成的铺子里间,传来了老银匠郑恒良的一声喊。
每天早晨,都是爹在后边做饭,他来前边做开门的准备。爹老了,爹如今只能干一点烧火做饭和给做好的首饰锉去毛刺的轻活,南阳城有名的富恒银饰铺,实际上已由郑少恒在掌持着。
少恒进里间吃饭,父子俩面对面响亮地喝着红薯面稀粥,啃着窝窝头。两人虽然每日手上捏的都是白晃晃的银子,吃的饭食却是黑乌乌的。做首饰这活儿虽有一点赚头,可税太重,加上又一心想积点银两扩建铺子,嘴上自然就不能不苦点了。
少恒的最后一碗饭还没有吃完,外边就有脚步声向门口响来,他知道今天的第一个顾客已经上门,紧忙放粗喉咙吞了几口,扔下碗,抓起了做活的老蓝布围裙向腰上勒。
我要打一个大横簪子!进来的是一个小脚老太。少恒依稀记得她是做烟叶生意的郝掌柜的老娘,他一边接过银块一边躬身说:老人家先坐,我这就做。
他点上了化银的灯,当他嘴噙吹管把灯光巧妙地吹成一道细线去化银块时,又有几个要打首饰的人相继走进了铺子在板凳上落座。郑家几代人都当银匠,做银饰的手艺远近闻名,所以每日的顾客总是络绎不绝,排队相候。郑家的银饰出品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童饰一类是女饰。童饰中有虎头、狮子钱、八仙人、罗汉人、帽坠、大风牌子、压金牌、麒麟牌、和合二仙牌。此外还有挑式、钟式、筐式等各种铃铛,这些铃铛系于小孩头部,偶一摇摆,叮当哐啷,极有风趣。女饰中又分八类,一类是戴在头上的银冠,上嵌龙凤、花卉、虫鱼等物,绚丽堂皇,雍容华贵,是姑娘们婚嫁的上乘装饰品;另一类是插在发髻上、卡在辫子上、系在两鬓上的簪子、麻花针、扭丝针、栀子针、大横簪子、围绺花等;再一类是银耳环、银耳坠,耳环、耳坠的品样极多,尤以动物形象的最为精致美观;第四类是银项链,包括梅花链、长虫链和四瓣花链等;第五类是银手镯、银脚镯,分龙头镯、竹节镯、绣花镯、素空镯、扭丝镯、蒜梗镯等十几种;第六类是银戒指,有各种花鸟虫鱼的式样,着以蓝、绿等各种色彩,极为俏丽好看;第七类是银纽扣,分藕莲种、梅花、桃花、樱桃和金瓜等品种;最后一类是为高龄妇女或去世妇女的鞋上专制的鞋花,左蟾右蛾,寓意长寿升天。
少恒把银子化完,从模具中取出粗坯正要举锤去敲砸时,一股淡淡幽幽的香味忽然飘进鼻孔,他深吸了一口,立刻辨出是“明德府”的长媳碧兰到了。明德府是当任南阳知府吕敬仁的私邸,因吕大人向以德高、行美、政廉闻名河南全境,故河南巡抚特亲笔书赠他的府邸这个称号,以示褒奖。这位明德府的长媳因不断来铺子里定做银饰,所以少恒的鼻子对她的体味也已熟悉。他抬头看时,果然是明眸皓齿年轻秀气的碧兰夫人站在门口。
夫人是来试脚镯的吧?昨夜我已加班做好,请进来试。少恒慌忙站起让道。他意外地注意到这位夫人一脸冷色,眉眼间没有了往常惯有的那副笑意。
碧兰夫人没有应声,只是移步进屋径向里间走去。因为有女人不在男人面前脱鞋露脚的规矩,所以富恒银饰铺让女人试脚镯时一向都在里间。当然试戴时银匠得在跟前,以便发现尺寸是否合适,试戴的女人和银匠,这时刻有点像病人和郎中,不忌讳银匠把自己的鞋脱掉,在自己的脚腕上摸摸弄弄。
碧兰夫人在少恒平日坐着吃饭的那只独凳上坐下,穿了粉红缎鞋的两只脚稍稍并拢向前伸出。少恒拿着一对银脚镯在夫人的脚前蹲下,这时候钻进少恒鼻孔的香味开始变浓,他忍不住深吸了一下,两股香味立时像两只带了茸毛的小虫沿鼻道向肺里爬去,他觉得精神一振且还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他按照惯常的做法,先伸手提起她的左脚,脱下了她的缎鞋,把脚放在自己下蹲的膝盖上。缎鞋脱下时,没有一般人脱鞋后发出的那股怪味,倒有一股类似干菊花的气味开始弥漫,他估计是碧兰夫人在自己的鞋垫里放有晒干了的菊花,要不就是有什么香料被缝进了鞋帮里。他这时无暇去寻找这香味的出处,他只是在注意自己的手,两只手触到夫人的脚背、脚腕时的那种滑腻柔软的感觉真是太妙,让人心里又痒又麻又酥。他觉出有一股欲望骤然从心底生出且在飞快变强,那就是顺着脚腕摸上去,摸摸她那裹在裤子里的小腿和大腿。他用牙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倏然而起的尖锐的疼痛才算暂时把那股欲望压下去。他定了定心把一只带扣的扭丝银脚镯朝夫人左脚腕上戴去,为了不妨碍试戴动作,他稍稍把夫人的裤腿向上提了一下,这一提让他双眼一下子瞪大,惊得轻“啊”了一声:原来碧兰夫人的脚腕靠上一点有一道长而深的血痕,血痕显然出现不久,很可能就在昨天夜里,因为血痂还新鲜发红。他估摸那血痕不是带长指甲的手抓的就是被什么东西划的。这样的血痕出现在少恒那粗糙黝黑的腿上也许算不了什么,可出现在这白皙细腻如凝脂般的肌肤上却不能不令人心疼心惊。碧兰并没理会少恒的惊讶之态,仍旧冷脸坐在那儿,只是身子略微一颤。左脚镯大小正好。碧兰夫人的冷肃样儿使少恒不敢再耽误时间,急忙去试右脚镯,当他照刚才的动作稍稍提起夫人右侧的裤腿时,他的眼再一次惊愕地瞪大:夫人右脚腕靠上一点也有一道长而深的血痕。受伤的部位相同。血痕的形状相同,致伤的手段似乎也相同。如果说少恒刚才是吃惊的话,这会儿简直是震惊了:哪会有如此巧妙的对称性受伤?他自然不敢开口问什么,只是更加小心地去试镯子,唯恐触疼了她。还好,右脚镯大小也挺合适。
夫人,脚镯大小合适,是这会儿就不再取下,还是先取下包好你带回去自己戴上?少恒仰了脸问。他这一刻才注意到碧兰两个眼圈有些发青。
取下包好,晌饭后给我送去。碧兰的话音淡然,似乎带了点颤,手上捏着一块银子朝少恒递来。
夫人的工钱已经付过了,你这是还要打啥子饰物?
不打。她的话音很低,目光却忽然奇怪起来。我想请你帮我买样东西!
啥?他觉出自己的心一跳,他极愿为这个漂亮的女人做点什么。
砒霜,她的话音极轻极微,两眼也变得异常明亮,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像躲避迎头击来的石块,他的身子向左一偏,你为啥不自己去买?他本能地把声音放小。
不方便。
我……
不想帮忙就算了。她拿银子的手开始回收。我还以为你这个老实人会帮忙的。
给我。话未落地,他的手已伸了出去……
那天上午余下的时间少恒差不多没有做成几件活,他的心被砒霜两个字搅得翻上翻下,手中的锤子也敲得纷乱发飘,顾客们自然从那锤声里听不出什么名堂,可这哪能瞒了老银匠的耳朵?尽管他仍旧低头坐在儿子旁边,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地为银饰锉着毛刺,可他心里明白,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所以午饭后当儿子要出门时,他开了口问:干啥去?
给明德府的碧兰夫人送脚镯去。
还干啥?
不干啥。
真的不干啥?老银匠的两只老眼锥子一样扎在儿子脸上。
碧兰夫人让帮她一点忙,少恒不自然地扭过脸去。
啥忙?
帮她去药店买点药。少恒有点不高兴,你问那样清楚做啥?人老了真是。
啥药?砒霜。你答应了?嗯。
知道砒霜是啥吗?毒药呗。
她买毒药做啥?不知道,兴许是毒老鼠。
不知道你就去帮她买?她要拿这去毒人了咋办?你不就成了帮凶?你想让咱这富恒银饰铺关门吗?想让人把你的头砍了?
少恒身子一个激灵,扭过脸慌慌地盯住爹的眼:可我已经答应了她,再说,她那样的人还会——
那就把这个给她!老人边说边弯腰从墙根处抓了一撮灰土,扯过一张包银饰的纸三下五去二地包好塞到了少恒手里。
这——
用这个就能知道她要干啥了,去吧。
少恒犹犹豫豫地挪出了门。一顿饭工夫,又心神不定地回了屋。
给她了?
少恒点点头。那东西药不死老鼠,她知道我骗了她肯定会骂我的,会的,她日后是不会再找我给她做首饰了。声音里满是自责和后悔。
少她一个主顾饿不死你!当爹的扔下一句扭身要走,却又回了头问:看出她要砒霜干啥了吗?
问了,她说:你别管!
父子俩又开始坐下干后晌的活,但少恒的心思显然不在活路上,无论做什么都无精打采,而且频频出错,一个蝶式银耳坠,竟打了五遍才算打成,吹气化银时,还险些烧伤了手。
好容易挨到天黑,打发几个顾客走了。老银匠进后边做饭,剩下少恒一个人,点了蜡烛慢腾腾地收拾着工具。就在这刻,已经虚掩上了的铺子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碧兰夫人的贴身丫鬟——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少恒一惊,他只看了对方一眼,就急忙低了头,他估计会有一顿责骂砸过来,不想丫鬟只轻轻说了一句:小银匠,我们夫人让你去一趟!
少恒嗫嗫嚅嚅地应了一声。那当儿老银匠也已闻声站到了里间门口,少恒向爹怨恨地投去一瞥,而后上刑场似地向门外挪步。
记住,那药是在耿家药铺买的!老银匠对着儿子的背影交代了一句。
少恒跟在丫鬟的身后走进明德府碧兰夫人的房子,一看见碧兰夫人端坐椅上把两只明亮亮的眼睛朝他看过来时,脑袋里就嗡一下刮起了大风,他想赶在碧兰夫人开口责骂之前做番解释,忙吭吭哧哧地说道:那药是在耿家药铺——碧兰摆了一下手,少恒吓得赶紧噤了口。这时他注意到丫鬟已经出去并随手关上了门,屋里只剩下了他和碧兰夫人,他的心越发慌张,他看见碧兰向他身边走来,双手本能地抬起护住了自己的脸。打吧,你打吧,这事反正不怨我!他在心里叫。他已做好了她巴掌抡过来的准备,但那个巴掌却轻轻地落到了他的肩上,那不是打,是拍,是很轻很轻的一拍。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声叹息似的带了一点颤音的低语:谢谢你,谢谢你又让我活了一回。
少恒一愣,他先是放下捂脸的手后是抬起了眼,他吃惊而茫然地望着碧兰,望着她那晶亮的眼。
知道我让你买砒霜是干啥吗?杀人!我要杀死他和我自己!就在后晌,我把你帮我买的砒霜同时放进了他的和我的茶碗,我想死,我要和他一块儿死!可我没想到当我喝下了那碗茶知道自己要死之后,又会生出那么大的后悔。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爹娘,他们都已年迈,为养活我长大吃了那么多的苦,在他们正需要我供养的时候,我却去死了;我想起了我的小弟,他正在韩家塾馆读书,他读书的花销都靠我供,我死了之后他还咋读下去?我想起了我才二十五岁,我来这世上还什么事都没做成,连一男半女都没养出来,这阵儿就死实在太亏!尤其想到我是和他这个狗男人一块儿死的,死了还要和他同埋一坟,在阴间还要和他缠在一处,我真是后悔害怕至极,我恨自己没有忍耐力,办成了这样和他同死的傻事,我那刻气得悔得直扇自己的脸。我真真没有想到,那砒霜竟会是失效的!当我断定那砒霜无效,我又能在世上活下去之后,我是多么多么的高兴啊!我真感谢你,你又让我活了一回。当然,他也活着,就让他活着吧,让他活吧……
少恒听得目瞪口呆。
我要报答你!碧兰的声音变得更低,脸上现出一股狂热的神情。我要送给你一样东西,一样东西!她的眼中有火苗在跳,他看见她的嘴唇在哆嗦。明天夜里,你悄悄来这府里的后花园,从东偏门进,我把东西给你!记住了吗?不要给任何人说!
少恒刚要张嘴,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碧兰的神色突然变为冷肃,跟着就听她冷淡地说道:你送来的这个戒指还好,工银我们晚点付,你回去吧!她使了个请他快走的眼色,上前一下子拉开门,朝少恒挥了挥手。
少恒糊里糊涂地出了碧兰的屋门和明德府的府门,又糊里糊涂地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爹还没睡,爹没说话,爹只用眼睛看他。
少恒叹了口气,在自己的床沿上坐下,慢腾腾给爹说了事情的经过。
我们不要她的东西!老银匠的声音硬如铁块。
少恒没吭,他的眼前还晃着碧兰的面影,鼻子里还满是碧兰身上的香味。
要离这个女人远点!老银匠的声音像石块一样敲到床帮上。
少恒没再理会爹,他胡乱地脱掉衣服钻进被窝,他用被子蒙住头,他要想想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他最后想到了碧兰的那句话:我要杀死他和我自己。那个他是谁?
是谁?
他的头皮一紧……
他在不安的思索中慢慢沉入睡乡,在寂静的睡乡里他看见一只大鸟,那大鸟的翅膀乌黑如墨,正缓缓地由头顶掠过……
第二天整整一个白天,少恒虽然照样在做着银饰,脑子里却总被那个问号缠住:晚上要不要去明德府后花园取碧兰夫人给的东西?按爹说的不去?那有点对不起碧兰了,人家是好心,给你东西你不要可以,但你总不能不去!去?黑夜里去和一个女人见面让别人看见可是不好,不过这是碧兰夫人要我去的,遇见别人我可以做点解释,就说是去送银饰的;再说,天黑,也不一定就能碰上人。
晚饭后他扔下碗时看一眼爹,讷讷地说了一句:我去看看。
看啥?爹瞪他一眼。她给啥好东西咱都不要!
不要咱也得去给人家说一声,好歹也讲个礼数。
讲你娘的屁礼数!跟一个要买毒药杀人的女人还讲礼数?
她不是没有杀嘛?!
老银匠气哼哼的,不再说话,踢过一个凳子到灯下,噌噌地拿起一个锉子去锉一个项圈上的毛刺。他听见儿子蹑脚走出了门,他没有回头,他只是恨恨用锉子敲了下项圈,闷声骂了一句:狗东西,鬼迷了心窍!
老银匠锉得心绪烦乱,到最后干脆扔了锉子坐那里吸烟,两只耳朵却仄起去听门外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儿子的脚步声,老银匠呼的一下站起身,儿子的一只脚刚踏进门,老人的两只眼就搜了上去。
她给了你啥?
没啥,小银匠有些疲倦地答。
没啥?
真没啥。
是她给了你啥你没要还是——
她啥也没给。我从后花园的东偏门那里进去,就看见她在一棵白果树影里站着,她轻声喊我过去。我在她身边站下,后花园里很静,我听见她喘气声很急。我说,夫人不用给我啥,俺们啥东西也都有。
她咋说?
她没吭,她好长时间都没说话,我有点奇怪,后来她开口了,她说小银匠你信不信那句话:人们做的事上天都能看见?我说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事。
她后来咋说?
她说小银匠你觉着一个人要是想要啥了,他是不是就该去要啥?我说我说不明白,我说一个人要是想要啥了,他要不来也是白搭。
后来哩?
后来她又停了好长时间才说,小银匠,要是那件东西一个人能要来,可世上人又不允许他要咋办?我说那就别要了,要不人家会说你是偷。
后来哩?
后来她叹了口气,她把额头抵在树干上,我模糊看见她还把额头在树干上碰了一下,上边的树叶子一晃。她末后说:小银匠你走吧。我就转身往东偏门那儿走,快走到门口时,她又轻步追了上来,声音很低又很急地说:对不住,我给你的东西忘了带来,你最好明晚再来。
老银匠有些迷惘地看着儿子,随后又把迷惘的目光移向了墙角,很长一阵之后他才嘟囔了一句:这个女人是咋着回事?
小银匠已经上床躺下,他没有去理会爹的自言自语,他只是在回想着刚才见到碧兰夫人的那些情景,她为啥子把头抵到树干上,而且要往上边碰?他觉出自己的心里生了一股疼痛,她的额头不会碰出血吧?……
一大片碧绿碧绿的草地慢慢移来他的眼前,碧兰就由那碧绿的草地上款款向他走来,他闻到了风从碧兰身上带过来的香味,他看见了她在向他招手,他快步迎了上去,他已经看清了她脸上的笑纹,就在他要走近碧兰的那一刻,头顶突然响起一声尖厉的鸟叫,那瘆人的鸟叫声将他吓得睁开了眼睛,他看见爹还没睡,爹还怔怔地坐在灯下……
春天是人们打饰物的旺季,准备脱去冬装摘掉头巾的富人家的小姐、夫人们,都开始忙着准备新添或更换别在头发上,坠在耳朵上,挂在脖子里,戴在手腕、脚腕上的银饰物,所以富恒银饰铺的白天便人声喧嚷,分外热闹。少恒这一天几乎是手不离锤地忙活。不过只要稍一停锤,碧兰夫人把额头抵在树干上的影像就会在脑子里显现出来。每当那影像显出来时,他便急忙摇头把它赶开,他怕影响自己干活,他注意到爹一直面色阴沉,他怕爹发火。
好不容易干到天黑顾客散尽,少恒伸伸懒腰开始坐下吃饭,饭还没吃完,爹就又开始安排晚饭后的活路:我又琢磨了一种项链的打法,叫豌豆链,我已经试做了一截,你晚上也做一截试试——
坐了一天,我吃罢饭想出去转转。少恒不高兴地打断了爹的安排。
去哪里转?老人生气地斜过眼。
去街上随便转转,腿坐得酸。
不准再去明德府见那个女人!
不过她说了让再——
再去干啥?你是不是想去要个大祸?
说那样吓人干啥?不让去就不去呗!少恒脖子一拧,摔门出去了。
老银匠在屋里站了一阵,而后又不放心地开门出去,在黑暗中盯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看见儿子最后还是向明德府那边走去,气得抬脚恨恨朝地上跺了一下。
妈那个!真真是迷了心窍!迷了!
他反身进了屋,烦躁而不安地在屋里踱步……
少恒回来时已近半夜。
他的神态有些奇异:双颊出奇地红,眼珠子晶亮晶亮,头上冒着热气,两只手好像没地方放,目光有些发慌,看见爹还坐在烛光下等他,说了声:爹还没睡?就急忙去铺自己的床。
去了?老银匠的目光刀一样向儿子砍去。
去了,我怕人家总等……少恒的声音如断了一个翅膀的蚊子。
她给了你啥东西?
没啥。他好像被烫住耳朵似的向爹扭过了脸,却又迅疾地扭了回去。
真没啥?
真没啥。
没啥会用这大时辰?老人的声音加了厉色。
她,她叫我——
叫你咋?
叫我……在花园的那片树丛里藏着。
藏那儿干啥?
等她。
等她?
府里人都睡下后她才又来。
来了干啥?
没干啥。
又是没干啥?
她一下子抱住我。
老人的眼闭了,却仍在问:就这?
她亲我。嗯?摸我。嗯?
她说,我不怕了,我啥都不怕了,说反正我也算死过一回的人了,说我再不忍了,说我忍不住了。
老银匠的眼闭得更紧了。
她说,老天爷要是有眼,他能看明白。
后来?
她让我把衣服脱了。哦?
她让我把衣服在地上铺开,睡到上边。嗯?
她也脱了衣裳。
天哪!
是她先动手的,她要我弄,我害怕。
弄了?
弄了。
老银匠惊得张开了口,却一时无声。
她一边做还一边低了声喊:吕道景,你看见了吧,我要让你当王八、当肉头!
吕道景——
你忘了?是知府老爷大儿子的名。
老银匠打了个寒噤,没有再问。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蜡烛头上的火苗在跳动,噼噼啪啪响。
唉——富恒银饰铺要败在你这孽种手上了!许久之后,老银匠发出了一声深长浊重的叹息。
爹,这事不怨我。
不怨你怨谁?你这个呆子、憨货、杂种!老子执掌铺子打银饰打了几十年,也没有哪个女人敢来缠我,你倒好,主事才多少日子,就出这事?!也怨我,只想着攒银扩建铺子,没有早给你说上个媳妇。
我今后不再跟她来往不就行了?
这种事像吸鸦片,一旦尝了味能戒得了?我能戒!哼!
我能!……
少恒如今没法让自己不去回忆,回忆那天晚上和碧兰夫人在一起时所做的那桩事的全部细节。这种回忆常常使得他脸红筋胀兴奋异常,勾起他想重见碧兰的强烈愿望。有时这种愿望强烈到他真想立刻夺门而出径到明德府去见碧兰。但他又本能地感到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也从心里认为这是为世人所不容的邪恶,可那件事的美妙和带来的那种迷人心魄的快乐又使他实在无法忘记。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静。随着这种心境的纷乱,他的银活也做得越来越糟,以至于不少饰物都需要爹戴上老花镜重做一遍。他看见爹的脸色越来越阴,他知道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他开始琢磨自己究竟怎样才能不去回忆那个晚上和不去思念碧兰,他从他有限的知识中最后找到了一个答案:自己一定是因为身子壮精力旺盛才去思念女人。有了这个答案也就有了对策:只要使自己身子虚弱下来目的可能就会达到!怎样才能使自己身子虚弱下来?少吃饭!一个人只要饭吃得少他当然就不可能强壮。
从想起了这个对策起,他开始找各种借口和理由少吃饭。十来天下来,他果然就见出消瘦并明显感到了浑身无力。老银匠忧虑地看着儿子。可少恒心里却有些高兴。如今再坐到工具台前举锤敲砸时虽然感到锤子沉重,但心里那股躁动的欲望果然就轻了不少。
少恒心里暗暗祈祷。但愿再过一段日子,那桩事就会被我彻底忘记。
一个来月后的一个头晌,明显消瘦的少恒刚做了两件首饰,那股熟悉的香味又飘进了鼻孔,不用抬头,他就知道是她来了。他心里骤然像被拉紧了的弓一样感到难受,他立时觉出嗓子里没有唾沫,干得很。他很想立刻抬眼,想看看在经过那晚之后她会有些什么变化,可他没敢,他害怕自己脸上的表情会泄露什么,铺子里还坐有顾客。他假装没有闻到那味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响,直到顾客有人向她招呼,他才抬起眼,才看见她那装成平静淡漠的脸。她抓住了他的目光,给他意味深长的一瞥。他的目光像兔子一样急忙向下逃开,却又碰上了她的胸,碰上了她胸前那两坨高高颤颤的东西,于是那天晚上抓住它们时的那种快活感觉又一下子从心里涌了出来,他觉出自己的身子因那回忆而颤了一下。
小银匠,你给我做的这副脚镯可是有些毛病,紧,走起路来勒脚腕,你得再给我多少放一放,来,给我戴上,我告诉你放多大合适!她平平静静地说着,径直进了铺子向里间走去,手上拿着前些天他送去的那副银脚镯。
少恒飞快地看了爹一眼,爹像根本没听见碧兰的话音一样,照旧低头专心锉着一个银戒指上的毛刺。少恒知道碧兰让放脚镯是个幌子,可有顾客们在那儿看着,他不能不也装得一本正经地站起身说:好吧。
一进里间,一没了众人的眼,少恒的目光竟胆大起来,他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他注意到她的两个眼圈有些发乌且脸颊也有些消瘦,碧兰这时猛抓住他的手,把它们放到自己的胸口上。他感到了她的心跳也听到了自己的心开始狂跳的声音,他感到那股被饥饿压下去的对碧兰身子的渴望迅速胀大了。他记起了自己对爹做的保证,但他分明看见那个保证像暴露在阳光下的雪堆一样,正在飞快地融化变低。
今晚,老时辰,老地方。她附了他的耳朵说,声音如米粒一样地向他耳道里滚。之后,她的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一下。
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回答,她已突然高了声说:好,就放一麦叶宽。
他被这声音骇得一怔,顷刻之后,明白了自己该答什么:行吧,就放一麦叶宽。
她一如来时那样,声色不动地走了出去。
他把脸上她留下的那些甜香的唾液抹去,也向外间走。
那天傍晚,送走最后一个顾客关上铺门之后,少恒朝正坐在那里抽烟的爹怯怯看了一眼,讷讷地说:爹,她要我去。
老人没有应声,只是吧嗒着烟袋,很响。
我想就再去一回。
依旧是烟嘴在响:吧嗒、吧嗒。
就一回。他俨然是在向爹发誓。
老人像聋子一样,照旧吸自己的烟,烟缕如绳,一道一道地在屋里缠绕。
一回。他说罢,小心地把门拉开一道缝,闪了出去……
老人这时才从口中取下了烟袋,扔到了地上,随后颤巍巍地起身,把遮在神龛上的一块红布扯开,面朝龛里那个白瓷的面孔慈祥的观世音,缓缓跪了下去。
保佑我的儿子,菩萨……
夜如网一般罩下来,牌坊式的吕家门楼差不多全被黑暗遮没,独有门楼上镀了银粉的“明德府”三个字,还能挺清楚地显现出自己的模样。已是子初时分了,整个明德府都已被寂静所笼,府外的市声早已灭定,丫鬟已打着哈欠三次过来催吕道景去卧室歇息,可他还是赖在他的书房里不动——他并没有看书,他现在没有心绪看书,他只是在小心翼翼珍贵万分地摆弄着他的那些收藏品:各式各样各种质地的女子饰物。
吕道景虽然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可他的饰物藏品却极是丰富。他收藏的全是女饰,这些女饰有木质的、竹质的、骨角质的、象牙质的、玉石质的、银质的、金质的,差不多可以显示女饰物不断演变的历史轨迹。
吕道景作为一个男人喜欢收藏女饰物多少有点让人不解。他的这个嗜好是在七八岁就开始了的。最初发现他有这嗜好的是他的两个姐姐。两个姐姐经常发现自己的饰物被偷,她们怀疑是仆人是窃贼所为,对仆人住屋的突然搜剿和对盗贼的着意防备都没有奏效,一个偶然的机会,两位姐姐发现弟弟道景在一个房间里对镜顾盼,头上、脖子里、手腕、脚腕上戴满了她们丢失的那些饰物。两位姐姐又好笑又生气,便把这发现告诉了父亲,她们的父亲吕敬仁那时还是一个知县。吕知县听罢骂了一声:这个小子太贱!拎起家教的皮鞭就过去在儿子的屁股上揍了一顿。这一顿鞭子打得吕道景哇哇乱哭,却没有打掉他对女饰的喜欢。此后,逐渐长大的吕道景对女饰物的获得便在更加保密的情况下进行。他主要是用钱买——爹娘给他的零用钱,亲友们给他的压岁钱他都悄悄地用来买了饰物。当然,有时他也偷偷地用家里的贵重物品换。如今藏在两只小箱子里的这些饰物,差不多都是他靠这两个法子搜集而来的。
此刻,他在烛光下望着那些形状不一质地各异的饰物,一颗心又浸在了一种又甜又酥的感觉之中。全南阳城没有哪个女人会有这么多的饰物,包括那些最富有的女人!当然,在这些饰物中银饰的种类和数量还不是很多,不过不要紧,如今正是银饰时兴的时候,我早晚会把所有品种的银饰都搜集到手,主要是没有银子,爹和娘给我零花的银子太少,只要有了银子,我就可以去富恒银饰铺打制,我要一类一类、一种一种地打制,直到把所有的品种都打齐……
他的手指和目光在摆弄那些银饰收藏品的时候,他觉出一股极熟悉的欲望又从胸中一个神秘的地方钻了出来:戴上这些女子饰物,穿上碧兰的旗袍,在这屋里做一会儿女人!这个欲望在逐渐变强,迫使他拿起一条银项链去往脖子上挂,拿起两个银发卡去往头发上别,他做着这些动作时,一种晕眩似的快乐攫住了他。但也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黑字倏然闪来眼前:贱!父亲的吼声也同时在耳边炸响:贱种!他脸上的笑容随之开始减少。他的一只手哆嗦着伸进上衣口袋,从里边摸出了一个吸烟打火的火镰,他的两只手抖颤着敲打火镰点着了纸煤,纸煤在他的吹晃下开始变红放出小小的火苗。他慢慢弯下腰,捋起自己左腿上的裤子,当他的小腿露出时,他把正燃着的纸煤朝小腿上按去,立时,一股皮肉被烧的焦味开始在屋里弥漫,他的脸上开始出现汗粒。随着脸上汗粒的增多和腿上疼痛的加剧,他开始觉出原先鼓胀在心里想做女人的那股欲望,慢慢开始变小并最终又缩回了它原来躲藏的一个角落。他叹了一口气,瘫坐在了地上。他又一次打败了那个可怕的要他变做女人的欲望,他常常用这个办法去和那个欲望搏斗,以致他的两个小腿上满是被纸煤烧伤后留下的疤痕。老天啊,你为什么要把我造成这样一个人?
你究竟还睡不睡了?随着屋门的“哐当”一响,门缝里挤进了妻子碧兰的一声怒喝。道景一惊,慌忙起身,摘下脖子上的项链和头发上的银发卡,迅疾地放进藏有银饰的箱子并合上箱盖,直到把两只铜锁挂上了箱子的锁扣之后,他才起身去开了门。门外站着身穿睡裙满脸怒气的碧兰。你还要磨蹭到啥时候,非要等我睡着了你再咚咚地进去把我惊醒不可,你还要人活不活了?
好,好,我这就去睡。吕道景脸露讨好的笑容,不过待碧兰刚一转身,厌恶便立时把笑容挤走。他厌恶碧兰,他从心底里厌恶。他厌恶她不是因为她长得不好,他明白她长得漂亮,这只要一看周围那些男人看她的目光就知道。再说,长得不漂亮的女人怎能来做知府家的儿媳?他厌恶她也不是因为她的脾性不好,他知道她刚来时是如何的羞涩和柔顺,她后来的变凶变恶是因为自己对她的态度。他所以厌恶她是因为她是女人,是因为到夜里她常要求他做那事。而他早就不喜欢和女人在一起了,更不喜欢和女人在一起做那种游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女人反感的,吕道景自己也记不清了。反正从懂事起,他就愿意和男孩子在一起玩,十五六岁时,他常将他的那群男伙伴领进自己的卧房,把自己搜集到的那些饰物戴在身上让他们看,每当他们边观看边哈哈爆起笑声时,他就感到无比的快活。听说爹娘要给他娶媳妇那天,他曾坚决地表示他不要妻子。爹最后把眼一瞪:混说,男大当婚,哪有不要妻之理?不要妻子这吕家的香火怎续?面对爹的威压他不敢不从,于是碧兰便被花轿抬进了明德府门。
自从碧兰进门后,他开始对夜晚也产生了厌恶,因为到夜晚就要上床和碧兰睡在一起。一看见碧兰那白嫩娇艳的身体,他心里就烦就感到一种压迫一种妒忌,他根本不愿意去亲近触摸她更不愿和她做那种事情。他对自己的这种心情也曾感到惊异:男人是应该喜欢女人的呀?再说那么多男人包括那些男仆一看见碧兰就两眼放光,可我为什么这样烦她呢?他曾努力压抑自己心中的厌恶而去和她亲密相处。他和她并不是做不成那事,但做时他需要把她想象成另外一个面目模糊长着胡须的怪人。这种对厌恶的压抑使他感到很痛苦,这种痛苦加深了他对黑夜的厌恶。因此每到晚上他都要躲到自己的书房实际上是收藏室里,直到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再回去悄悄躺下。他曾试着和她分床而睡,但只分睡了两晚娘就过来干涉:你这样做一旦传出去就会让外人以为我们家中不和,就会影响你爹和我们这个家的声誉……
他对自己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感到迷惑不解,他想查出原因并期望用药来治好。他瞒着父母瞒着碧兰悄悄去过南阳书院,把书院藏书楼上几乎所有的医书翻了一遍,从《黄帝内经》中的房中学论述到华佗的结毒科秘传,从巢元方论阴阳易及梦与鬼交到金礼蒙《医方类聚·房中补益》,从张介宾的《宜麟策》到岳甫嘉的《种子篇》,他都仔细读了,但最后也没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一心想做女人。他也曾悄悄去过几家药铺,不敢给大夫说明情况,只根据从药书上查来的方子,买些五味子、山茱萸、鹿角胶、人参、杜仲、何首乌、枸杞子、龟板等回来配着熬了喝,可不管怎么喝也不见效,想做女人的愿望终是不灭。他最后绝望地把药锅扔了,把头撞在墙上无可奈何地哭叫:我这是怎么了?……
今晚,他又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硬着头皮向卧室里走去。进门时他看见碧兰又已躺在了床上,而且把他的枕头放到了她的枕边——平日,他们是各睡一头的——立时心中一慌:她又要强迫我去做那事了!因为厌恶和害怕,他身上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站在床边抗议道:我们不是已经做过了?
离今儿个已经有多少日子?碧兰躺在那儿没动,只睁开眼睛带了讪笑问。
几十天了。他闭眼算了一阵。
长不长?她把睡裙脱去扔到了一旁的椅上,于是一片雪白晃得他的眼睛不得不眯上。
他觉出有些理屈,隔的日子是有点多了,但他带了一股气恨咬紧牙答:不长!他此刻对这个女人真是怀了气恨:弄弄弄,没完没了,总不满足,总要逼迫人,天下有这样不知羞的女人?他记起了那个晚上,他被她逼急了,就提出了一个吓人的条件:要我做可以,可我得用银簪子把你的两个脚腕划道血印!他根据自己打退那可怕欲望的经验,也想用疼痛来使碧兰打退她心里的欲望。他原来估计她会被这个条件吓倒,未料她还真的咬牙伸出了两个脚腕,而且在被划伤后忍着疼痛仍要他做。这个女人哪!他如今真有些怀念新婚时的日子了,那时她多么害羞多么温顺,害羞得都不敢在灯下脱衣服,一上床就一动不动,连翻身都是轻轻轻轻的。那些夜晚多好啊,两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谁也不朝谁伸手,互不打扰互不接触互不侵犯。可后来这些好日子没了。她渐渐变得胆大了,执拗了。最初的一些夜晚,她只是朝我伸过手来,后来她就偎过了身子,再后来她就执意地要我做一些动作,发展下来,她竟越发胆大,动不动就逼我,有时不做就到了不行的地步,老天啊!
好,你说不长就不长,给你的枕头,睡下吧你!她像扔砖头那样把他的枕头朝他扔过来。
他为她的不再坚持感到有些意外,过去,倘是他不愿做,她总要想方设法过来缠磨直到把他缠得无可奈何满头是火,今夜她这是咋着了?
他把枕头在床的另一头放下,疑疑惑惑地去脱衣服,他不过是刚刚脱衣躺下,床那头便传来了她轻缓安恬的鼾声。他不由得又是一怔:过去,若是事情最终没有做成,她会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叹息、啜泣、生气,久久地睡不着,害得他也只好睁眼相陪,今晚她怎会睡得这样香?
但愿能长久这样下去……
吕道景白天的日子过得很自在。父亲让他在粮厅做事,粮厅的头儿知道他是知府大人的公子,便拿他来当爷敬,很少分派他做什么公事。常常是点罢卯之后,他问头儿今日做什么事,头儿就说:没啥急事,你出去逛逛吧,到粮市上看看今日的行情,若见有以次充好坑害百姓的,把他押来粮厅就行。他于是便高高兴兴地往街上走。
他对粮市的检查倒是认真负责,对每个粮商的摊子,他都要仔细地查看,倘是发现有人以坏麦充好麦,在小米里拌沙子,他必要训斥一顿。不过他很少骂人,只是语调很柔和地训责对方不讲良心,坑害百姓,让对方在这种柔和的训责声里面红耳赤点头认错。他很少把这些不轨的粮商押回粮厅,他担心他们进了粮厅要皮肉受苦,他不忍看人挨打。大多数粮商因为他的好心肠而对他很是敬重。他从粮市上检查出来,并不去一般男人常去的地方:酒店、茶馆、戏院、赌场和花柳街。他不爱喝酒,不爱喝茶,不爱看戏,更不爱赌爱嫖。他常去的地方是三个:一个是大西关的杂货市场,那儿常有人因急等钱用而贱价出售家传的女人饰物,他的好多饰物藏品都是由这儿买来的;另一个是福顺来绸缎洋布店,那儿有各种各样色彩鲜艳的绸缎和洋布,他进到那店里倒不是为了买,而是看,他常让店伙计把那些最鲜艳的绸缎洋布拿过来,他把它们披到身上左看右看,这样做时他觉得心里非常舒坦;再一个是德华街北头的大杂院,那院里住的全是当挑夫、轿夫、马夫、伙夫等做苦力的人家,他家原先的挑水夫铁团也住在这儿,他常要到铁团家坐坐。铁团大他几岁,当初在吕府挑水时常和他在一起玩闹。这铁团长得又高又黑又壮,肩胛处、胳膊上的肌肉像鸡蛋一样地向外凸着。他爱看铁团这模样,尤其爱看他半裸着身子的样儿,每当看见铁团心里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此外,他也爱去富恒银饰铺走走,但他又常常强令自己不去,因为一看见郑家父子手中做着的那些精巧银饰,他都恨不得上前夺过来自己戴。可做银饰是要银子的,吕府的家规很严,他在粮厅的俸银要按数交回娘的手中,经爹允许由娘发给他的那点零用银子,哪够来银饰铺打制银饰?而且他也不敢,倘使爹娘知道他一个男人家来打制女人饰物,那不是又要挨一顿责骂?
今儿他由粮市上出来,照例地先去了西关杂货市场。一边往杂货市场上走,他一边在心里为自己辩护:我来市场上转转看看,偶尔买一件两件银饰,只是为了收藏,并不是为了别的。如今,对于自己想做而一般男人又不做的事情,他总要在心里找出一点理由为自己辩护。
今天的杂货市场上人不多,而且转了两圈也没见一个出卖首饰的,这使他有些兴味索然。于是,便只好向福顺来绸缎洋布店走去。绸缎洋布店里买货的人挺多,不过几乎全是些太太、小姐,因此道景走进店中就有些显眼。他注意到一些女人的目光向他射来,他有些不自在,可他立刻在心里为自己辩护:我只是来看看店里进了什么新货,回去好给碧兰透个消息,并不是为给自己买。
他在货架上看见一匹素底白碎花的缎子,这个花色的过去倒是没有。他招手让伙计拿了过来,先是在手中摩挲了一阵,随后又忍不住把它披到了身上,这缎子要是做成旗袍穿在身上该多好!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穿上旗袍袅娜行走的俊俏模样,心中顿时滚过一阵由衷的欢乐。不过他一看见旁边几个女人在定眼望他时,便慌忙将脸上的快乐收起,一边从身上取下缎子一边对店伙计说:我回去告诉内人,这匹缎料倒是挺好。说罢,恋恋不舍地离了店堂,开始向德华街大杂院挑水夫铁团的家走去。一进大杂院,就听见铁团洪亮的笑声从他的屋里跳出来,道景被那熟悉而有吸引力的笑声弄得心一晃悠,脸无端地有些红了,他加快了步子,渴望立刻见到铁团。心中也同时开始为自己进行例行的辩护:我见铁团是因为他过去在我家挑水,我来看他只是为了聊天,并不是为了别的。
快走到铁团家门口时,那破旧的屋门“哗啦”一响,只见铁团和一个老头先后从屋里出来,铁团肩上照旧挑着他那两个大水桶。他看见道景,立刻笑叫:我的吕少爷,今儿个我可没有闲工夫陪你坐这儿闲磕牙,我要出去挑水挣钱了,我真不明白,你为啥偏爱往我这狗窝似的家里跑!道景于是尴尬地笑笑:好,好,我改日再来。目光却已黏到铁团那两个油光结实的光膀子上舍不得放下。
出了德华街,他便向富恒银饰铺走去,也只剩这一个地方,他有兴趣走走了。离着银饰铺还有几十步远,他忽然听到了一阵笑声,一阵他熟悉的清脆圆润的笑声。碧兰?她也在这儿?她准是又来打银饰了!娘每月给她的零花银子要比给我的多得多,所以她才能来这儿打首饰,她其实比我富!一想到这点,一股妒忌就又从心里升起膨胀变大,使得胸口一时有些堵起来。他停下了脚步,犹豫着是不是还走进铺子,进去后碧兰肯定要问我来干啥,回家说不定她会把我进银饰铺的事告诉娘,那样八成就又要遭娘骂一顿贱了。
伴随着又一阵脆甜的笑声,碧兰出了银饰铺的门,在她看见自己丈夫的时候,他注意到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慌什么呢?是害怕我看见你做的新银饰吗?做吧,既然你有银子你就做吧,我不会干涉,只是在适当时候你该送我一件才对。
又做了啥子东西?他开了口问,他心里实在想看看她又做了什么。
你来这儿干啥?她也问,声音里还有一点慌张。
看看。从粮市上出来顺道走走看看。你又做了啥首饰?能不能让我开开眼?
开眼当然行,但那得等到晚上,她的话音已经平静,嘴角上又出现了他熟悉的讪笑。
他的身子一紧,立刻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她晚上上了床一定又要拿这个逼我去做那事。这个女人,就没有吃饱的时候,我宁可不看你做的银饰也不去弄。
可她今日究竟又做了啥样银饰?
晚饭后不大时辰,吕道景就向自己的书房走去,他害怕碧兰催他早睡。果然,没走多远,她就在后边喊:天这样黑了,你又去哪儿?早烫烫脚上床歇息吧,你忙了一天不累?
不累。我得练练字!他说出自己的借口,逃也似的跑进了书房。每每要躲避碧兰时,他总说要去练字,他的毛笔字写得是有几分功夫,但他到书房后练字的时候并不多。他的兴趣不在书法。这会儿他在书房里喘息刚定,便又打开了那两只小木箱上的锁,把它们一一掀开,让满足、自豪、快乐的目光在那些饰物上逡巡。随后,他拿起了一条玉石项链、一条木珠项链和一条银项链,把它们分别摊放在箱盖上仔细地对比审看。
如今,戴木珠和玉石项链真是不如戴银项链好看了,木珠项链黑乌乌,玉石项链沉甸甸,而银项链戴在脖子上亮灿灿光闪闪,既轻巧又惹眼。看来,随着时光的流转,女人们的饰物也得不断更换,过去好看时髦的,今日就未必了。唉,要紧的还是要多弄点银饰品。
躺在箱盖上的梅花形银项链渐渐朝道景施出了它的魅惑力,使得他慢慢拿起并把它挂上了脖子。这时他恍然记起小时候两个姐姐和丫鬟、使女们常把他当一个小姑娘打扮起来,让他穿上女服,给他编上发辫抹上胭脂,让他羞答答学女孩们走路的往事。那时候,每当我穿了姐姐们的衣裙学姑娘们在院中走路时,不是已经惹得那些轿夫来摸我的脸了?他们不是笑着赞道:瞧瞧这丫头多漂亮!对往事的回忆在不知不觉间打开了他心中对那股欲望的禁闭,只见他急急转身,去书桌的抽屉里扯出了一件早些日子他悄悄从碧兰的衣柜中拿来的那件淡绿旗袍,并三下五除二地脱去自己的衣服穿上了它。他用他早就学会的女人步态,袅娜娉婷地向镜前走去。看看怎么样,我穿上旗袍就是好看!配上这亮灿灿的银项链,我比哪家的太太、夫人逊色?看看我这身个,又细又长,难道算不上苗条?我这两腮,不也是又圆又白?倘是再抹点胭脂,男人们会不喜欢?若是今儿个让我以女人面目出现,我敢说我照样会引起男人们的注意,尤其是铁团!铁团,我要以这样的穿戴站在你面前,你敢说你不喜欢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镜中的那个女人,沉浸在一种遐想里,脸上漾满幸福的笑意,但当他的目光无意中瞥见镜中女人的下体时,双颊刷一下白了,脸上的笑容也像受惊的鸟一样“呼啦”一声飞走。他这才清醒地意识到,他刚才放纵了原本被关押起来的那个邪恶欲望,他急忙哆嗦着手去摸自己衣袋里的那个火镰,他颤着手打响火镰燃着纸煤,而后弯下腰将燃旺的纸煤朝右小腿上按去,一股皮肉被烧的焦味儿立刻弥漫开来,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汗粒。在剧烈的灼疼中,他看见心中原先膨大了的那个欲望,像挨打的刺猬一样,迅速缩小了身子,并最终又退回到关押它的那个笼子里。
他双手捂脸,又一次软在了地上。
老天爷,宽恕我!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就是想做女人。我知道我这是违了人间常规,我这是犯了邪恶之罪,可我常常又控制不住自己,你惩罚我吧!或是干脆就让我死!我活得苦啊!我夜晚的时光苦得简直没法过!而且不单单是我苦,碧兰也苦呀!你不知道她在夜里已经流了多少眼泪,救救我们吧,老天爷,求你了,为我们想个办法吧,我上一辈子是不是做了什么恶事?要不你凭啥给我一个男儿身却又给一颗女儿心,这样活活来折磨我?为啥不让我要么干脆做一个男人要么干脆做一个女人?为啥呀……
他抬起头去脱身上的旗袍时,已经满脸是泪。
当他神情沮丧地重又在书桌前坐下时,他感到了一阵口渴,可他不想出去叫丫鬟拎壶来倒开水,那样说不定又要惊动碧兰,使得她又来催人去睡。他忍了一阵,可越忍竟越渴起来,也罢,就轻手轻脚出去,径去厨房倒一碗水来喝。
明德府的面积很大,去倒开水却恰恰需要从自己的卧房后边过去,卧房里还亮着灯光,碧兰肯定还没睡,于是他更加小心地抬脚放脚。就在他转过屋角要往卧房后走时,他忽然一惊,卧房后窗那儿站着一个男人。贼!这是他在一刹那就做出的判断,他几乎立刻就要张嘴大喊了,但他张开的嘴又跟着慢慢合上,因为这时他分明地看见,那人抬手在窗框上轻敲了两下。贼还敢敲窗?一定是个熟人!他刚才提上去的心又慢慢复归原位,是谁这时候敲窗呢?他又向前挪了两步,就着从窗隙漏出的灯光,他认出站在后窗那儿的是富恒银饰铺的小银匠郑少恒。
哦,原来是来送银饰的小银匠!他做出这个判断后苦笑了一下,黑暗中,他脸上那带了苦味的笑纹像涟漪那样一圈一圈漫开。好一个碧兰哪,你倒是真精,打制了银饰怕我看见,竟交代银匠夜里送来。今日偏巧让我撞见,我倒要看看你一共打制了几件!他感觉到心里那股对银饰的喜爱翻腾起来,他紧盯着银匠郑少恒的手,想看看他会隔窗向碧兰递过去些什么。
后窗几乎是无声地开了,可奇怪的是小银匠并没有抬手向里边递什么,相反倒是碧兰从里边探出了身子,随后便见她由窗台上轻轻跳下,又反身将窗子关了,跟着就拉了小银匠的手向黑暗里悄步走去。他们这是要干啥?吕道景怔在那儿,难道送几件银饰还要如此诡秘?一种要看个究竟的心理使得他蹑脚跟了过去。
在花园一角的一株芭蕉树下,他看到那两个人影停下了,他缩身于一棵树影里,侧耳去听。他估计会听到银饰交到手上的哐啷声或叮当声,但是没有,传到耳里的却是一阵吧唧声。一开始他没弄清那是什么东西响,后来他才明白:那是两个人亲嘴的声音。他一愣:原来是干这个?可也只是一愣,他并没有生气和恼怒。这当儿,那两个人影已由原来的黑色变成了淡白,衣服扯去时的声响越来越小而终至于没有。他们竟然在这露天里脱衣,也不嫌冷?他的眼睛这时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他看清了肤色稍暗的是那个小银匠,他正蹲下去把自己的衣服在地上铺好,随后白色的碧兰就在那层衣服上躺了下去,姿势是吕道景所熟悉的。四周的秋虫渐渐恢复了原来的鸣叫,花园里的秋虫可真是不少,领头的是蟋蟀,叫声柔细欢快,仿佛在为那两个人的动作做着伴奏。吕道景屏息了瞪大眼睛,他的双眼瞪大不是因为愤怒也不是因为嫉恨,而是因为新奇,男女之间做这事竟可以做到如此忘情如此激烈如此不顾一切的地步?有两次他差一点想开口提醒那两人:他们已远离了铺在地上的那层衣服。实际上他们已经滚到了草地上,就在那草叶稀薄的地上翻腾。他估计他们的身上一定沾了不少草叶和土粒。一阵阵喘息和一声声轻呻压倒了秋虫们的鸣叫,并最终使它们感到了不快而停止了伴奏。四周更静,两人的响动也愈加清晰,就在这清晰的响动里,吕道景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仿佛有一双手突然从他的肩上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担子一下子拿走,他感到舒服极了。从今往后,我再不用受碧兰这个女人的逼迫了,我再不用怕她了,再不用忧愁夜晚来临了。小银匠,我真该谢谢你,你把这个女人无休止索要的东西替我付了。当然,我看出你从这个女人身上也得到了快乐,而这个女人是我们吕家的,为此你总也得付出点什么,付什么呢?你想想吧,你是一个银匠,你应该想想……
吕道景悄步离开花园,先回到了卧房里。卧房的门虚掩着,蜡烛还亮得很旺,他走进门时,第一次没有了畏缩之态,他重手重脚地从包了棉布的大铁壶里倒了一杯开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而后堂堂正正地在床沿上坐下,静等着碧兰回来,他决定吓一吓她,同她开个玩笑。
他侧了耳朵,他听到她的双脚轻得像猫一样挨近了门边,门推开时他清楚地看见她一惊,两个明亮的眸子像兔子躲枪似的一跳。但很快她就变得若无其事了,她淡了声说:我去了一趟茅厕,随后去书房里叫你,没想到你今夜里倒回来得早。
你去了哪个茅厕?他想逼问一下她,像以往那些夜晚她逼他做那事一样,话音里并无气恼。
还有哪个茅厕?她显然是吃了一惊,为了他问这话和问这话时那种不慌不忙的口气。
我刚从茅厕里出来。他直直地看着她说。
噢,我是从茅厕里出来又去了一趟下房,看看丫鬟——
丫鬟刚刚还在这儿给我倒水!他说得不慌不忙,他忍住心中的暗笑,想看看她还要怎么应对。
我——
你的头发上沾有草叶,裤子上也有!
是吗?那准是傍黑那阵我躺在草地上玩时沾上的。她一边说一边去照镜子,镜子里的那两个晕红的脸蛋上分明地浮上了惊慌。
恐怕不是傍黑那阵沾上的。
那你说是在啥时候?她做了恼状,但眼里的惊慌已变得更多更浓。
刚才。
刚才?你胡说什么?刚才我咋着会去躺在草地上?她问得很快很急,脸孔也刷地变得苍白。
这就不用我说了,来吧,把你脖子上的银项链取了先给我保管,还有银耳环、银脚镯!
这是我的饰物,凭啥要给你?碧兰还想保持镇静,眉竖了起来。
因为我喜欢这些银饰,况且你又不愁没有,有人会自动送给你的!
你今夜是不是喝醉了酒说胡话?谁会自动送给我银饰?
小银匠!
这话像一只拳头猛捣出去,准确地击中了碧兰的胸口,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他、他咋着会愿给我银饰?她意识到事情已经败露,但她却本能地还想再掩饰下去。双颊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被惊慌吸走,整个地布满了惊恐。
他要不给,你就在花园的芭蕉树下朝他要!
这句话像一把砍刀,轰然砍断了碧兰想继续否认下去的信心,她一下子被恐惧压垮,嗵地朝吕道景跪了下去:我们就这一次,你饶了我们吧……
吕道景这才收了脸上的冷色,叹一口气说:看把你吓的。
我保证以后再不会去找他——
不去找他可不行!吕道景断然打断了碧兰的保证。你不去找他,最后还不是要来折磨我?告诉你,你啥时候想做那事了你尽管去找他,只是别让爹娘知道,他们脾气不好。
碧兰愕然地抬起了脸。
当然,我也有一个小小的条件,那就是每过些日子,比如十天二十天,你让他给我打件银饰。还有,你戴的这些银项链、银手镯、银脚镯,能不能让我替你保管?他又一次感觉到心中那股对银饰的喜爱在翻腾。
无限惊愕的碧兰,哆嗦着手去取颈上的项链和腕上的银镯,因为恐骇心跳得如擂鼓一般。
这副银镯真漂亮!吕道景凑到蜡烛前,一边翻看着银镯一边喜极地赞叹……
碧兰在床上躺了三天。
她虽然一直害怕和少恒的事被人发现,不过内心里总还存着一丝侥幸:我们的来往很隐秘!没想到还是败露了,而且看见的又恰恰是自己的丈夫。
她知道眼下这事并没有传播开去的危险,但她感到一直压在她头上的那团耻辱,正在迅速地变大变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来气。
那团名叫耻辱的东西,是婚后不久就压来头顶的吧?对于自十六岁嫁进明德府以来所过的那些日子,碧兰简直不敢回首。
当初她坐上花轿被抬进明德府时,曾对婚后生活怀了多少美好的想象,她根本没料到会有差不多九年的守寡生活在等着她。出嫁那天临上花轿时,妈还特意附在她的耳边红了脸交代:今夜里吕家姑爷要是想动你,不管他咋动,也不论他叫你咋动,你可都要顺着他。那一夜,她怀着一点恐惧但更多的是甜蜜的期待,等着他的手伸过来,可直到天亮,他连碰都没碰她一下。她以为他和自己一样胆怯、害羞,于是就耐心地等,直直地等了半年,竟仍然没有任何一个接触举动。那次她回娘家,邻居一个嫂子开玩笑地附在她耳边问:他一夜上去几回?她被问得面红耳赤,急忙摇头:一次也没有。那位嫂子绝不相信地叫道:骗鬼去吧!有你这样漂亮的媳妇,新婚的男人还不要疯了?!她自己也感到了不解:是自己生得太丑惹他厌烦?直到她发现他爱戴首饰甚至把自己的一些饰物也偷了去戴时,她才有些吃惊。她借回娘家的机会,红着脸把这些都给妈说了。妈也有些惊奇和意外,妈判断道,他戴首饰兴许是想同你笑闹,他八成是个害羞心特重的男人,你再等等。
她于是又耐下心来等。又是半年过去了,他仍然规规矩矩地上床,规规矩矩地睡觉,甚至连看也很少朝她看。她觉出自己的耐性在变小。接下来的等待就夹杂了痛苦,她那成熟起来的身体有了渴求,过去她只是模糊地希望他能伸过手抚摸自己,现在她开始清楚地明白她要求的还不仅是这个。这种等待中的痛苦程度随着时日的延长而不断加大。她开始对自己体内那股欲望的力量之大感到吃惊。夜晚变得越来越难熬,尤其是看见他平静地脱下衣服平静地躺在自己身边,那个男性的身体吸引得她真想伸过手去。她把自己的这种心理视为不知羞耻,她为自己的欲求感到脸红,她拼命地压抑自己。她向来认为这种欲求来自乳房的饱胀,是这两坨东西在作怪,因为她感觉到了它们每时每刻都希望被触摸,于是她便用宽宽的一条布带把它们紧紧缠住,有时紧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但是不行,乳房的被缠并没有消灭那股渴求。她后来又认为这股渴求是来自两个大腿,是它们的希望张开在捣鬼。于是她悄悄搓了一条线绳,每到晚上躺下之后,她在被子下用那条细绳把两条大腿绑在一起,她想用这种难受的办法禁止它们张开。但目的依旧没有达到,那股渴求仍在一日甚一日地增加,她没办法了。她跑回娘家向邻居嫂子哭诉了一场,那位嫂子在吃惊之余告诉她:他不朝你动手,你就不会朝他动手?!
她于是按这位嫂嫂的交代,试探着让自己变得主动。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春天的下着细雨的晚上,当她第一次朝他伸过手去时,他仿佛是吃了一惊,他先是往床边躲了一下,随后就气冲冲地斥责道:你干啥?羞不羞?屈辱和耻辱感就是由此开始咬啮着她的心的。那天晚上她红着脸把手缩了回来。但第二天晚上,她又伸了过去,他又开始责斥,但她不再理会。她变得胆大和顽强起来,开始不顾一切,对压在头顶的那团耻辱佯作不见。她使出了许多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过的手段,坚决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妻子,也坚持要让对方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丈夫。那些个夜晚,他们的卧房简直就成了战场。终于有一次,她制服了他,迫使他履行了丈夫的义务,望着自己也可以像无数个新娘那样把处女的血洒向床褥时,她心酸而痛快地哭了——早在她出嫁前,她就从女伴们和嫂嫂们嘴里知道洒这血的必然、快乐和光荣,可我的血竟是这样洒的!这不是耻辱?!
那之后,她对黑夜也渐生了厌恶,因为一到黑夜,那潜藏在体内的欲望之鬼就出来捣乱,就搅得她神魂不安难以安眠。她常常在暗中诅咒那欲望,祈祷上天让她体内的欲望死掉,这样她就不必低声下气去求吕道景。可那欲望似乎偏要看她的笑话,不仅没有死去,反而更旺盛更蓬勃地长了起来。没有法子,她只有向欲望投降,只有咬了牙厚了脸皮向吕道景求,求不应就变着法子逼他,把黑夜也变成他受苦的场所。就在那张刷了红漆的楠木婚床上,胜利和失败交替来临,当然是失败的次数多,而且有时竟伴着可怕的伤害。那次她让郑少恒代买砒霜,就是这种伤害的一个结果。耻辱感伴着疼痛,使得她那次差一点决定离开这个折磨人的世界。
那一回死亡的虚惊使她对自己的活法有了新的决定,她决心不再像过去那样可怜地打发日子,她要放胆让自己去亲近富恒银饰铺的小银匠,她要用不贞来回报吕道景对自己的折磨,她要放纵自己的欲望。
当然,这决定来得也不轻松。她一开始对小银匠根本谈不上感情,她只是觉着他是一个老实人。和这样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并没有多少了解的男人做那种事情,一种负罪感始终坠在她的心上。她也分明觉出原本就罩在她头上的那团耻辱,变大变重了。
不过随着和小银匠来往时间的增多,她渐渐对他生出了真诚的依恋之意。她从他身上,才慢慢真正体验到了男人的全部可贵和可爱。他那种粗鲁的爱抚,他那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搂抱,他那种威猛的对人的压揉,让她感受到了一种骨软身酥的迷醉。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原来也可以由做这种事引发出来。
就是这种快乐多少冲淡了她心中的那种负罪感,让她觉出压在头顶上的那团耻辱有些变轻。可丈夫吕道景对她和少恒私通的发现,使她原本得到的那点欢乐顷刻飞散,耻辱感又如磨盘一样压了过来。
这件事眼下虽不会传播开来,但只要吕道景知道了,传开的可能性就随时存在。他眼下以为他打制银饰为默许的条件,谁知道以后他还会提出别的什么条件?自己的名声和少恒的平安在随时受着威胁,这件事不能再延续下去。
罢了,少恒,我们就此断了吧……
碧兰的生活又恢复了过去的样子。白天,静静地坐在屋里绣花;黄昏,默默地去院里散步;夜晚,早早地上床躺下。很少出屋门,不再出院门,绝少同人说话。与过去不同的是,她不再向吕道景要求什么,两个人睡在床上她也避免任何一点同他的碰触。她想从此做一个无欲无念的女人。
但这种生活没能维持多久。
仅仅是十来天之后,对少恒的思念就开始如泥鳅一样在心里先是蠕动继是滚动后是窜动,弄得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了。
她想把这种思念掐灭。
她记起“人闲起邪念”这句俗语,认为自己总想少恒是因为自己太闲逸的缘故,于是决定用忙碌、用劳累来把这种思念驱走。她先是到厨房里帮助女仆们濯菜、洗碗、和面、擀面条,甚至扫地,但只要一停下手,那种思念又恢复如初。她后来到后花园里帮助花匠们修剪花枝、搬弄花盆、拔除杂草,但仍然无效,尤其是一看到花园中的那棵白果树和那棵芭蕉树,就会让她更真切地忆起当初和少恒相会的那些细节,反会让思念更为炽烈。她后来又让丫鬟找来一把镢头,硬把院中的一块空地挖了一遍,把土翻起要种白菜。在翻地的过程中,她累得气喘吁吁髻发湿透,腿和胳膊酸得都不想抬动一下,以至于婆婆都来劝她:这是何必?想种菜让仆人们去干!她对婆婆笑笑说:我想活动活动身子。但这种累极了的活动仍然不能把少恒的身影从她心里挤走,有时只需休息一阵,少恒的面孔就又会在她脑子里活灵活现地晃动起来。
她想到了靳岗教堂里的那些终生不结婚的修女。也许应该去问问她们,应该怎样终止这种可怕的思念?碧兰的奶奶信天主,碧兰本人虽不信,但小时候曾随奶奶去过几次教堂,见过那些外国和中国的修女。于是她以回娘家为由,专门去了趟南阳城西北十五里的靳岗教堂。她不知道天主教堂的规矩,怕触犯什么没敢进教堂,只在教堂大门外转悠,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修女出来,急忙迎了上去。那修女是个中国人,很客气地问她可是有事?她便红了脸吭吭哧哧吞吞吐吐地问道:如果一个人总是思念另一个人,你可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掐灭这种思念?那修女沉默了一刹,而后轻轻地开口: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思念者是你,而且你思念的是一个男人。碧兰急忙红了脸把头点点。那修女说:这种思念很难止息,不过圣母玛丽亚会给我们力量,让我们来祈求她吧!说罢,就拉她进了教堂,跪在了圣母像前。那修女口中念念有词,碧兰只是茫然无措地跪望着圣母。不知是因为自己当初没有受洗还是因为自己信仰不诚,反正离开教堂回家的当晚,少恒就又笑着走进了她的梦中。
她在焦躁和惶急中又想到了一个可怕的方法——每当那种思念起来的时候,她都用一根白色的细鹅毛朝自己的咽喉部位轻轻伸去,鹅毛对咽喉的轻触会引发她干呕甚至呕吐,而干呕和呕吐所急剧带来的胸部、腹部和头部的难受,会使她暂时把一切包括对少恒的思念都忘记。她所以会想起这个可怕的办法,是因为少年时有一次她吃了过量的蚕豆,妈怕她胀肚用鹅毛来催吐,对那次催吐的难受记忆,使她想出了这个掐灭思念的法子。但这个法子生效的时间并不长,它的效力维持在每次呕吐和呕吐后半天,一待那种难受消失,少恒的身影仍会鲜明地出现在她心里。
她长长地叹一口气,她又一次束手无策了。
她剩下的只有一条路可走:向这种思念投降!
在经过连续两个夜晚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眠之后,她在心里叫道:少恒,我一切都不要了,我只要你!为了要你,我什么也不怕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她又以打制银饰为由,走进了富恒银饰铺,恢复了同少恒的约会……
十一月的阳光还带着暖意,把几颗晶亮的汗粒缀上了碧兰那嫩白的两鬓。她顺着街道向富恒银饰铺走,走得安闲、自在和镇静。自从她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和少恒恢复往来之后,她发现事情反而变得很轻松。她只要什么时候想见少恒,干脆直白坦率地对吕道景说:我去让他给你打件银饰。随之便包上银子,问清他打什么样的,便堂而皇之地走进富恒银饰铺,把写有约会时间、地点的纸条和银子一块儿递到少恒手中。
活活守寡的苦日子总算又一次结束。
富恒银饰铺里照样响着乒乓的铁锤声,等待做饰物的人们在店内的长木凳上坐成一排,碧兰不声不响地走进去,挨在排尾的一个姑娘身边坐下,默默地看着少恒忙活。
她双眼直直地盯着他,看他吹气化银,看他扬锤敲砸,看他给戒指镶嵌宝石。她喜欢这样静静地看他。他们的相会通常都是在晚上,她可以摸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看却没有机会。瞧他那结实的粗粗壮壮凸着筋肉的胳膊,握锤下砸时是那样有劲;瞧他胡茬粗短的嘴唇,随着手的动作绷得一松一紧;瞧他那两条垫了衬布的腿,承受着上半身的劳作显得那样有力……
她那专注的目光里又渐渐加上了热度和爱意。
我有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也成了一个真正的妻子!
少恒,我的亲亲。
是你,让我知道了做女人其实是多么美好;是你,给了我从未体验过的快乐。我该怎么报答你?我只有一个法子,就是给你生个娃娃。你不是想要个儿子来承继银饰铺吗?我给你生,要是第一胎生个女娃娃,我就再生一胎,一定给你生个儿子,要让你们郑家后继有人,让你老了做银活时有个帮手!我曾听见你爹叹气说没有给你娶个媳妇,难道我不是吗?我名义上不是,可我实际上是呀!如果吕敬仁有朝一日不再做官,如果我又死在吕道景的后头,那时候不管多大年纪,我也要再嫁到你们郑家来,堂堂正正做你的媳妇……
夫人,你要做点啥子饰物?少恒这时朝她扭过眼来,问得一本正经。一丝讪笑在碧兰眼里如鱼鹰在水面叼鱼一样一掠而过:你装得不错!
我要做一对银手镯。她把包在纸里的银子朝他递去。
啥子花样?二龙相缠。要多重?一个一两。
那样重?人戴上受得了?少恒瞪大了眼睛。
我喜欢这样沉的。她无可奈何地答。这式样和重量都是吕道景定的,她不敢改变,万一惹恼了他岂不糟糕?把整整二两银子花在一对手镯上,确实让人心疼,可又有什么办法?她最初以为吕道景把十天二十天送他一件银饰作为允许她和少恒来往的条件,并没有什么,凭着少恒的银活手艺,做件银饰有啥大不了的?可随着时间的累积增多,她慢慢感到了这条件的沉重:工费银少恒是不会要的,可打制银饰的银子呢?吕道景有时指名要打的银饰,在重量上都是最大号的,凭婆婆每月给自己的那点零花银子,怎能够?去娘家要?娘家哪有?!给少恒说明白——她至今还没让少恒知道吕道景已发现他俩私通的事,她害怕这会吓住少恒。再说,她也不忍心给他说明白,她知道他和他爹挣点工费银是多么不易,她亲眼看见他们父子俩为积钱扩建铺子而节衣缩食的苦样子,她不能让少恒把用血汗挣来的钱花到这上边。我自己来想办法吧……
来,量量手腕的粗细。少恒拿出了一截线绳。为了保证手镯做出来合适,他通常要客户们留下个尺寸。
记住把手镯子做得再松大一些。量完了尺寸碧兰又说。
松大了戴上会不爽气。
按我说的做!她用了大户太太的口气。
少恒点了点头,心里有些疑惑:干吗要做这么重这么大的手镯?我当初不是已送过她一对小巧精致的银手镯吗?那是我用心用意做的,戴上会很好看的呀?!
记住把我的银子收好!碧兰瞥一眼身后又来的两个客户,用目光捏了一下少恒的脸颊,提醒他记住看清包银纸上写的约会时间,而后扭身出门。她返回时的脚步迈得有些缓慢,她开始去想究竟到哪里弄银子以满足吕道景对银饰的不尽需求,吕道景,你这个披了男人皮的东西,你咋着会偏偏有这个怪癖?
冬季的第一场大风把明德府的后花园变成了一个喧闹的世界:树枝在风中摇摆的呼呼声,藤条在风中扑地的噼啪声,干枯的花茎在风中断折的咔嚓声,间或掺和着一两声花盆被风摔到地上的乒乓响,使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竟有些热闹非常。
夜,在这喧闹中正一步一步地向深处沉。
正是这些热闹的声音,把来自花园一角花工们堆放杂物的小屋里的快乐呻吟和粗重喘息遮盖住了。
碧兰舒畅地偎在少恒的怀里。
冷风开始从门缝窗隙里伸出爪子,小心地触摸着他们刚刚平静下来的滚烫的身子。
碧兰打了个寒战。
冷?少恒把搂她的双臂紧了紧。
没。碧兰把脸更紧地贴在他的胸脯上。
穿吧,小心冻病。他开始给她穿衣。
这是你让打的那两个耳坠。他在黑暗中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耳坠放到她的手心上。你能摸出它是什么形状吗?是葡萄,每边是三粒小巧的葡萄,你戴上准定漂亮!
他期望听到她一声快活的夸赞,可是没有,他听到的只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咋,不好?他有些不安。
好,真好!我摸着就觉得好!她夸道,但他却能听出她的夸奖里少了快乐。
你要不喜欢我把它毁了重打!
我真的喜欢!
那我走了?
把衣扣扣好!
好了。
我看看!
好了。
走吧,翻墙时小心。
她看着他轻轻拉开门闪出去,看着他消失在风声呼啸的黑暗里。
她又叹了口气。打这两个耳坠的用银,是碧兰所能拿出的最后一点银子了。
如果没有银饰交给吕道景,他会不会把这事说出去?
她感到有一股寒气向胸口扑来。又打了寒战。
这次真得快想办法了!
可是老天爷,究竟去哪里能弄来银子?
她边想边站起身向门外走,由于没有留意地面,她的脚绊住了门槛,她“扑通”一声摔趴在了门外。
呼啸着的夜风看见她倒在了地上,趁机跑过来,把一大股沙土扔到了她的身上。
她身子猛一哆嗦……
吕府里的一切都有规矩,吃饭也是这样,吃饭的规矩有三:一是应时而开,到了吃饭时间,厨子站在当院喊:饭好了!全家人就都得立时出来坐到饭桌前,谁要晚到,便要挨吕敬仁那凛凛一瞪,这一瞪足叫你减一半饭量。二是座位有定,全家人在饭桌前都有固定位置,谁也不能乱坐,吕敬仁坐上位,夫人坐右侧,长子吕道景和长媳碧兰坐左侧,下位坐小儿子和小儿媳。三是吃饭时除了吕敬仁询问什么之外,其余人一律不准说话。碧兰刚进吕府时,对这种吃饭规矩很不适应,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头上,差不多每顿都吃不饱,几年之后才算习惯。
今晚的饭是麦仁汤,馍和菜摆好全家人动筷时,婆婆不小心碰翻了碗,麦仁汤顺桌而淌,滴到了老人腿上,婆婆受了点烫伤,于是全家人停了吃饭,由碧兰和新娶的弟媳把老人搀回了她的房间,在服侍婆婆往床上躺时,碧兰眼睛突然一亮:婆婆床头的柜门半开半关,里边散乱地摆了许多银块。啊,天,从里边拿一块不就解了我的急了?而且这散放的样子,她也不会察觉!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这不是偷吗?可不偷怎么办?要是没有银饰给吕道景,万一他恼了把自己同少恒的事说给他父母不就完了?再说,吕府家大业大,几块银子对他们算得了什么?从用途上说,我偷银子还是为了他们的儿子,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儿子向我要银饰,我自然该从他老子处拿银子……
碧兰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之后,就在饭后去照料婆婆的当儿选择着动手的时机。她预先准备了一张包银子的纸——她过去听人说偷东西最忌留下印迹。不大时辰,机会竟来了,她搀婆婆进了茅厕后方记起忘了带手纸,于是碧兰说我去拿就返回到婆婆房中,她拿好手纸之后,把预先准备好的那张包银子的纸摊到手上,让手指隔着纸去柜中捏了一块银子,而后就势一包塞进了衣兜。她心如鹿撞一样回到茅厕递上手纸,谢天谢地,婆婆包括那些仆人,谁也没发现她的神态有变。第二天她去看望婆婆时,婆婆待她一如往常,显然压根儿就没发现那银块丢失,她嘘了一口气。
这一块银子救了她一段日子的急,但一块银子不可能做出许多银饰,她必须继续弄到银子。
不过有了第一次成功,碧兰心里也有了底,她不慌不忙地寻找时机。俗话说家贼难防,碧兰作为一个长媳,进入婆婆房中的机会总是有的,在婆婆去玄妙观朝拜那天,她又从婆婆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块银子。
她做这事时心里当然充满恐惧,不过一当她朝富恒银饰铺走时,那恐惧就会被忘得干干净净,充满她心中的,就全是欢喜。
这日子真好,老天爷,就让俺这样过下去……
吕敬仁冷脸坐在内宅大堂的黑木扶手椅里,目光冰柱一般戳到面前的地上。
他在生气。今儿个几乎没有一件事让他顺心。头晌,叶县知县派人送来一筐广阳大枣,被派的人狗屁不通,不送进内宅,竟抬到了府衙公堂,公堂上那么多眼睛看着我收礼,这不是朝我“明德府”的牌子上泼墨吗?亏他当时急中生智,让衙役回内宅拿来银子,当面按市场价付给了那两个派来的人,这就等于了买。未料到的是,当两个府中衙役抬枣向内宅送时,又不小心绊住了台阶,枣筐子一翻,从筐底滚出百多两银子来,这下真弄得他尴尬无比。他原就估计一个知县绝不会只送一筐枣来,可如今这一暴露,还如何能收?他怒骂了几句叶县知县,又让他派来的人原物抬走。我决不能给我“明德府”的牌子抹黑!再就是后晌,府里的同知在同他谈罢公事之后,忽然嬉笑着说:我发现滨河街有一位绝色姑娘,大人如果想娶二房的话,我去安排。他听罢真想将唾沫吐到对方脸上:你明知道我发过誓不娶妾,偏来说这话,你要真能体谅我,就不会想个别的办法?再一件不顺心的就是刚才,他才下衙到了家,刚坐下歇息,夫人就来告诉他,说昨日后晌,儿子道景头插银簪、银钗,脖挂银项链,耳坠银耳环,手上脚上戴着银镯,还穿了碧兰的花衣裙,在房子里对镜扭摆,让小儿子和小儿媳都看见了。
这个孽子,存心要败坏吕家的声誉!
爹,你找我?道景这时怯怯地随在娘的身后进了屋。他刚才一听娘说爹叫他,就知道事情不好,一定是弟弟或弟媳把昨后晌自己扮女人的事告诉爹了。昨日后晌,碧兰交给他一个十分别致的状如蝈蝈的银发卡,便出门了。也是一时高兴,他把自己的发辫解开,梳成了一个少妇的高髻,把发卡别了上去。正是这个别致的发卡和这个女髻,渐渐把他禁在心里的那股要做女人的欲望又勾了出来。他见那阵子丫鬟们都去了后院,碧兰又不在,便决定放纵自己一回,干脆又拿出了一些银饰,拿出了碧兰衣柜里他平日看着最可心的衣服,一一穿戴上,而后便在镜前左右顾盼自我欣赏起来。他估计这会儿不会有人来,就也没有关窗子。谁料恰这当儿,弟弟和弟媳有事来到前院,隔窗看见了他的举动。当他听见弟媳在窗外发出哧哧的笑声时,吓得脸都白了。弟弟、弟媳没再敲门就走了,他后悔得直捶自己的头,为了对自己放纵那股欲望进行惩罚,他当时就打燃火镰点着纸煤朝小腿上按去。昨日是他自我惩罚最厉害的一回,小腿上被烧得伤口好深好大,以至于今天走路都一瘸一瘸的。
吕敬仁没理会儿子的问话,只是朝妻子挥了一下手,示意她离开。他处理家务事向来不允许第三者在场,更不允许仆人近前,为的是免让家务事外传影响家族声誉。
爹,我在粮厅里做事认真,没出啥差错。道景看着爹那阴沉的脸,想把话题岔开。
我没问你粮厅里的事,我只问你,昨日里又戴银饰装女人了没?吕敬仁的声音低沉怕人。
我……我……我——只是——
“啪!”吕敬仁抡起早就准备在手边的一根棍子,猛朝道景屁股上打去,这一棍打得太狠,棍子一断为三截,有一截弹飞到屋顶跌下来,差点落到祖宗的牌位上,另一截的尖头扎进道景屁股上的肉里,鲜血立时涌了出来。
“哟!”道景只叫了一声又赶忙咬牙止住,因为他知道父亲一向不愿听到儿女们的哭声。
说,为什么偏要戴银饰装女人?
因为——道景害怕地抹了一下眼泪。
说!
戴上银饰,看见自己像个女人,心里美。
美?
就是心里好受,安妥。
放屁!吕敬仁狠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差一点把扶手拍断。天呀,你为什么让我生了这么个贱种?普天之下,哪有一个男人偏愿扮成一个女人的?一个男人为什么偏偏喜欢戴女人饰品?这种怪事为什么偏要出在我的家里?这是从哪儿来的一种怪病?也许当初应该给他找大夫看看?——当年最初发现儿子有爱戴女饰爱穿女服的癖好时,妻曾建议找大夫看看,可那时他担心大夫知道这孩子的怪癖后外传,影响吕家名声未允许,总以为长大成了亲就会好的,未料反会越来越严重了。如今找大夫还行吗?可谁敢保证大夫知道了这种稀奇事后不外传?倘若南阳城里的人都知道我养了如此一个儿子,我的脸还往哪里放?
爹,你打死我吧!我也真不想活了,我知道这样做是贱,是丢人,是给你和娘脸上抹灰,可我又忍不住不做,我心里也苦啊,打死我吧……
吕敬仁木木地坐在那儿,许久之后才又开口问道:碧兰这一段对你好吗,你们生气了没?
道景唯恐父亲再细问别的,忙答:碧兰挺好,我俩并没吵过嘴。
吕敬仁叹了一口气,看来日子也就这样过了,只要维持住不让外人知道就行。在他内心里,他是早不把传继家族香火的希望寄在道景和碧兰身上了,他们两个成亲这么多年,还未有一子半女生出,那原因吕敬仁是早猜出了。他知道这要苦了碧兰,可苦就苦你这辈子吧,吕家没有别的办法,倘是道景一直不结婚不更要惹人议论?好在碧兰家是小户,当初所以给道景定这个小户人家的姑娘做媳妇,也是怕婚后有变,大户人家的姑娘遇到道景这样的丈夫,人家能不闹?
爹,为了少惹你和娘生气,我想出去谋生,让碧兰也再找个人家过日子,我改名换姓,不让人知道是你的儿子行吧?
胡扯!吕敬仁沉了声。我堂堂一个当朝知府,让儿子出去流浪,这事万一泄露出去,我这脸往哪搁?我会落个什么名声?
那我悄悄地去一家道观,做尼姑好吗?
放屁!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要传开来更糟!你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家里,还要记住两条,头一条,要学会抑制自己,哪个人都有些不可告人的欲望,要紧的是学会抑制。这世界上每个活着的人其实都抑制着自己的一些欲望,不这样世界就会乱套!第二条,要学会遮掩,不该让外人知道的事,要想法遮掩过去,要学会做事背人,不能让外人知道你在做什么。碧兰你背不过去,可以不背,但家中的其他人和仆人,一定要背,这关系到你的声誉。
我不想要啥子声誉,我只想按自己的心愿快快乐乐活几年,爹,我好歹也是一个人,你既是不让我走,能不能让我按我自己的心愿去活两年,就是我做啥事你都不管,这样只活两年,我也就心甘了。也算我没白来人世走一遭,我就心甘情愿地去死,再也——
混蛋!吕敬仁暴怒地捶着椅子扶手,你不要声誉老子还要哩!你不仅是你自己,你还是知府的儿子,懂吗?是我的儿子!
可老天爷既是让俺这类人活下来,就总也有他的一点道理,能不能——
吕敬仁没再说话,只把冷厉的两眼直瞪住儿子,那目光立时像胶一样地封住了道景的口。
道景战战兢兢地退走了,吕敬仁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许久之后,他才把眼抬起,让目光里的一点无奈像垒窝的燕子一样停在屋梁上……
吕敬仁每日下衙之后,倘是没有家事处理,总要到书房里读一阵书。他当然也读《史记》,读《资治通鉴》,读李白、杜甫的诗,但更多的是读兵书,这是因为他总觉得,当官从政其实也是打仗,不过用的不是枪刀剑戟,而是智谋心机罢了。哪个当官的不是常和自己的政敌打仗?不战胜他们企图取而代之的一次次进攻自己不就完了?可要明白他们可能从何处进攻,采用什么样的方式进攻,自己采用何种方法迎敌,预备几套打法为宜,不读兵书能行?再说,一个当官的处理问题怎样做才能令上司满意,怎么办才能让百姓们认可,这也能从兵书上找到答案。所以他搜集了差不多所有的兵书,反复研读。
这日傍晚,他正在书房中读《董石公三略》,夫人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来,进门就喊:不好了,咱家里有贼!
瞧你那副慌张样子,贼不是还没进这书房嘛!坐下来,慢慢说,哪里有贼?吕敬仁仍坐在原处,手照旧捧着书。
我床头柜子里,我昨日清清楚楚记得放进去十锭官银,是预备在老家扩买坟地的,今早去拿时,竟少了一锭,这八成是那些仆人干的,胆大的东西们,竟在家里偷开了,要搜,要立马搜他们的身子和住处!
冷静一点,他瞪了一眼妻子。第一,一个贼藏的东西,十个人也难搜着;第二,公开搜仆人的身子,难免把家中有贼的事泄出去,那我们吕家脸上就好看了?我们的声誉——
那你说咋办?
装作不知。钱柜的门原来咋样还让它咋样,里边要再放些银块,你仍如往常一样做事,只是留心观察!贼还会来的,一个贼只要在一处地方得了手,他一般是会再来一次的。
好吧。
记住,即使发现了哪个仆人是贼,也不要当场捉他,那样终不免要闹得沸沸扬扬,要悄悄地辞退,明白?
十三天之后的一个黄昏,吕敬仁在书房正读《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夫人又慌慌地进来,脸色煞白地叫:你知道是谁偷的银子?
谁?
碧兰!天啊,不缺她吃不缺她穿,她怎么会干起了这个?!
没有惊动她吧?
没。
记住,照旧假装不知道被偷,柜子门仍照原样关着,银子还照原样放,我们要弄清楚她偷了银子干啥,是攒体己钱还是接济她的家庭,注意看紧她的行踪。
谁来看?我?
难道还要再告诉第三个人?
好吧。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吕敬仁没有再看成兵书,他坐在书桌前久久地琢磨:碧兰为什么要偷银子?他本能地觉出:她不是因为急等钱用。
夫人用半月的时间证实了他这个判断。夫人报告他结果是在一个子夜,夫人刚从一个现场回来,夫人气喘吁吁地扯掉他手上的《六韬》说:噢,明白了,她偷了银子给富恒银饰铺的小银匠打首饰,打好的首饰她拿回来假惺惺送给道景,用这来糊弄住咱道景的眼睛,她可和小银匠在一起鬼混。今夜里小银匠来了,两个人就在花园里的那棵芭蕉树下,你不知道他们两个的那份胆大啊,你不知道不要脸的碧兰那个浪哟,我就站在近处看着他们,那个小银匠弄一下还要问她一声美不美,她就哼哼着说像驾云飞。他们这会儿还在那里哩,还不会完,要不要喊上人去捉?捉奸捉双啊!他们——
好了。吕敬仁平静地打断夫人的话。你该去睡觉了,天这样黑,你保准眼看花了。
不,我看得真真切切——
那就把你看见的烂到肚里,彻底忘掉。我们老了,有些事要学会忘掉。睡吧,天已经不早,我们该睡了!吕敬仁“啪”一声合上了书……
明德府的日子仍如往常那样平静,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大约是七八天之后的一个早上,正在吃饭的吕敬仁忽然想起似的对妻子说:哦,对了,开封的刘知府听说咱南阳的银饰出名,昨日派人送来了点银子,要让银匠给打点首饰。你今日记着差人去富恒银饰铺请个银匠来,让他就在咱府内做,我们也好随时查验一下做得好坏,这毕竟是受人之托,不能马虎。顺便,也给孩子们每人做点饰物。他边说边用筷子指点了下两个儿媳。
老夫人听罢就急忙点头。
小儿媳闻言面露喜色,碧兰更是高兴,她知道,去富恒银饰铺请银匠,请来的只会是少恒,这下好了,白天也可以时时看得见他。令她高兴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公公答应给自己也做首饰,有了首饰,丈夫那边就可以应付,起码近些日子再不用提心吊胆地去弄银子了。
那天上午,老夫人果然差人把小银匠郑少恒请了来。看见少恒挑着银匠担子进了府门,碧兰高兴得真想扑上前去。但她没敢,只是强装出一副漠然之态,直到少恒在一间偏房摆好工具开始做活时,她才拉上弟媳,去他身边站了一阵。
那少恒在吕府干了两天。那两天的中饭和晚饭,少恒都是在吕府吃的。这也是手艺人的规矩,在谁家做活就在谁家吃饭。碧兰注意到,让少恒吃的饭菜与全家人吃的饭菜完全一样,老夫人显然没把少恒与一般的雇工同样看待,亲自下厨指点着仆人们给少恒端什么,有时还亲自盛好喊碧兰和弟媳给少恒端送去。
头一天的后晌,吕道景忽然把碧兰叫到卧房,郑重其事地交代:这两日你和郑少恒可不要有什么来往,要多多小心,千万别让爹和娘看出什么!碧兰望着吕道景那少有的忧心忡忡的神情,淡淡一笑说:把心放到你肚里吧,我不是傻子。
吕敬仁对少恒做的饰物很满意,少恒临走的时候,吕敬仁在一番夸赞之后,除了正常的工钱外,还赏了一些碎银。
这之后,每隔些日子,明德府总要把少恒请进府里几天,有时是替信阳知府的太太做饰物,有时是替安阳知府的小姐们做饰物,有时是给河南巡抚的女眷们做饰物。少恒也很高兴有这些活做,做这些活的工钱高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它表明,富恒银饰铺的影响在扩大,声望在提高。不过做这些活也格外累人,因为总想精上加精,唯恐知府老爷挑出毛病,所以一天下来,累得简直动都不想动。那晚少恒做罢活挑担回去,腿一软差一点趴倒在街上。当时少恒有些惊奇地咬咬牙站住骂自己:嗬,没想到你一身力气,竟经不住这点累……
老银匠看见碧兰把一个纸团扔到儿子脚边,就知道那准是一个纸条,约会儿子夜里出去。这样的纸条儿子已积了一沓,夜里,他时常撞见儿子把那沓纸条捧到鼻子前吸闻。
老银匠叹了口气,看着碧兰远去的身影,无声地把头摇摇。这一对冤孽,要来往到啥时候?天下能有不透风的墙?再说,眼下天又这样冷!
今儿个落雪粒子,来的顾客少——做银饰也有淡季。冬季天冷,女人孩子的颈、手腕、脚腕甚至耳朵,都很少裸露,戴了银饰也没人看到,所以来做的人也少,是淡季。早饭后来的两个顾客走后,铺子里再无外人,老银匠这时瞥见儿子正小心地把那个纸团打开,先是看看笑笑,接下来便把纸条放到嘴边去亲。
老银匠停下锉银饰毛刺的锉子,低了声问:又是叫你去?
嗯。少恒咧嘴朝父亲一笑,他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父亲的眼睛。
天这样冷!
没事,在她家花园的一间小房子里,那儿暖和。
可你没看你那脸,又黄又瘦!
少恒垂下了眼。他近日确实觉得身上没劲,走路腿直打飘发软。
又咳嗽!
咳、咳、咳……仿佛为了给爹的话做证明,少恒爆发了一阵长长的咳嗽。
再好的东西也不能多吃,猪肉饺子可好,让你吃十碗试试,还不撑得你肚子疼得打滚!
爹。
弄那个东西没有完的时候,你有多少精血?
爹!
别看那东西小,能盛着哩!多少男人把自己的血和骨头全倒进去了,多少男人在这上边丧了命!
爹,求求你!
知道精水是啥吗?那是人身上最金贵的东西,人吃十碗面条也积不起一小勺勺,可你倒好,由着性子扔!
爹,给你说,我们这几次见面都没弄。
骗我这个老憨人呗!一男一女黑灯瞎火地到一起——
真的!是她不让。
嗯?
她心疼我,她看我身子虚,像有病的样子,要我歇歇,说天长日久哩,以后身子好了,再由着我。
那还约你见面做啥?
她说想我想得慌,我们见面只是抱抱亲亲,再说我也想她。
可你的身子究竟是咋着回事?真像是有了病。
头疼,我就是觉得头疼,还有些发晕,咳嗽是断断续续的,我估摸是重伤风。不过俺们这几回见面都没脱过衣服,我还常睡到她的怀里,真不知咋着就伤风了。
你去乐生堂让刘大夫号号脉吧。
我再顶些日子试试,我不想喝那中药汤子!
老银匠叹了口气,低下头重新干活。那天晚上睡觉时他觉着儿子的咳嗽有些加重。他带着几分不安沉入睡乡,酣睡中他梦见有一团乌黑的云向他飘来。云团中藏着一只黑色的怪鸟,怪鸟挺着尖利的爪子。云团越飘越近,眼看就要到达头顶,怪鸟突然钻出云团啸叫着向他伸过爪来,抓走了他怀中抱着的一只小鸡……
他被吓醒了。
老银匠发现儿子的身体越来越弱,而且精神也开始变得烦躁不安,常是坐一会儿就站起来,站一会儿又坐下去,一件活儿要做很长的时间。
老人有些着慌,领他去了几趟乐生堂药铺,大夫对这种病的病因也说不明白,开些药吃了,也不见有多大效力。
碧兰还是隔些天来一回,她显然也看出少恒的病在加重,已不再约他出去相会,只在纸条上写些:多保重!亲你!想你!这类的话。逢到没有顾客时,她会不顾老银匠在场,扑上去抱住少恒边亲他的脸边红了眼问:你这究竟是咋着了?老天,为什么会让你得病?差不多每次走时,她都要从兜里掏出点碎银塞到老银匠手里说:老伯,留下给少恒看病!
看着少恒那个瘦弱的样子,碧兰就心疼得一心想买点东西给他补补身子。也是巧,有天晚上,婆婆把碧兰叫到自己屋里叮嘱做衣服的事时,刚好公公吕敬仁手拿着满满一盒人参进来对婆婆交代:这是托人从东北买来的上等人参,是强身壮体的好东西,保存起来,日后慢慢炖鸡来吃。婆婆接过那盒人参,就放到了床头存银子的小柜里。碧兰当时心中一喜:这小柜里的银子我都偷了,我何不找机会偷偷拿出几棵人参来给少恒补补身子?那满满一盒,偷拿几个他们未必就会知道!
第二天,碧兰果然找了一个机会,悄悄进到婆婆屋里偷拿了四棵人参。当晚,她便带了这四棵人参和从街上买到的一只鸡,闪进了富恒银饰铺。她用半只鸡和半棵参亲自给少恒炖了两碗鸡汤,又亲自端到床前喂少恒喝了下去。老银匠见碧兰这样,也感动得眼圈有些发红。那晚上碧兰临走时给老银匠交代:老伯,我把剩下的人参放在案板上的小罐里,过两天我再拿只鸡来。老银匠听罢连说好吧好吧。
许是少恒病得久了,这人参鸡汤的大补作用并没显示出来,第三棵人参熬的鸡汤还没喝完,他的病就迅速转重了。那是一个傍晚,老银匠刚喂儿子喝罢鸡汤不久,少恒就咳嗽得厉害了,而且脸越来越苍白,下床小解时竟扑通栽倒在了床前。老银匠那刻急忙把儿子抱放到床上,掐住人中穴喊了一阵,少恒被喊醒之后,直说胸口疼喘气难受。老银匠忙跑去请大夫,大夫号了脉后立即开药,并嘱病人身边不能离人,病势有转危重的可能。
那一夜老银匠就坐在儿子床边守护,望着儿子那在昏昏烛光下毫无血色的脸颊,老人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好端端壮实实的一个儿子,就忽然病成了这样?难道真是因为他和碧兰做那事太勤以致伤了身子?他们两个的每次约会老银匠都知道,一般是十来天一回,最密也隔有三四天,以少恒这个年纪,这个次数并不算太多,应该能够吃得住。老银匠是过来人,对做这事的次数是否太密心中有底,怎么我的儿子就会弄到这个地步呢?老天爷你要真是认为这事不端要责罚,那就责罚我吧,是我当初没拦住他们,是我没早给少恒娶媳妇使得他迷上了碧兰。你责罚我吧,让我死也行,我就这一个儿子,我们郑家的香火和郑家的银饰手艺,都靠他往下传了,别碰他,让他赶紧好起来吧……
半夜的时候,老银匠遵大夫嘱咐,给少恒又灌了一次药,看着儿子平躺下喘气困难的样子,老人干脆让儿子半躺在自己怀里。天将亮那阵,老人因为困极而睡了过去。刚睡着不久,他便又看见这些天老飘荡在他梦里的那团黑云。那黑云慢慢向他的头顶移近,那个黑色的怪物又在那团黑云里现出了身子,只见它啸叫了一声,猛向他扑来,伸出尖利的爪子向他的怀中一抓。他惊叫了一声,从梦中醒来,就在那刻,他感觉到儿子的身体悸动了一下,忙低头去看,他以为自己的举动惊了儿子,这一看不禁骇呆了:少恒已经咽气死去,只是两眼大睁。
苍天——你不公啊,我就这一个儿子……老人放声号哭,哭声惊来了左右街邻,人们这才把少恒的尸体从老人怀里拉开。
碧兰是第二天深夜穿一身黑衣裹一条大头巾踉跄着扑进富恒银饰铺的,那一刻屋里只有老银匠在为儿子守灵,碧兰扑倒在棺材前哀哀哭泣,可怜她不敢放声,只把哭声在嗓子眼闸住,闸得太多就憋得在棺材前乱滚。看她那模样,老银匠怕她哭坏了身子,蹒跚着过去相劝,让她天亮前回去了。
郑少恒的棺材是在第三天正午时分入土的。老银匠给儿子买了最上等的棺木,请了最好的响器班子,糊了最全的纸扎。老人把原先积攒起来预备扩建铺子的银子几乎全花在了儿子的葬礼上,攒钱还有啥用?还翻修铺子干啥?
棺材被土埋住的时候,突然刮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风,风带来了一团黑云,黑云把原先亮着的太阳陡然弄熄,使正在铲土堆坟的人们打个冷噤。老银匠那刻抬头望天,猛觉得那团黑云的大小形状与他这些天梦见的那团黑云有点相似。
他仿佛听到那云里响起了一阵笑声。
他摇了摇头,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有了毛病……
埋葬罢少恒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碧兰又来了,她抹着眼泪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放到桌上哽咽着说:老伯,这块银子你过日子用,从今往后,你就把我看成你的儿媳,我来养活你,我隔些天来看你一回。
老银匠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他如今对人世上的事已不感兴趣,他只想着早死了去和儿子做伴。
碧兰见老人还没吃晚饭,就动手烧火为他做吃的。
好在临近过年,街邻们给老人送来些吃的就放在案板上,有菜包子、豆包子,有濯净洗好的鸡,有一块猪肉。碧兰想起早先给少恒拿来补身子的人参还有一棵,放在小罐里,就剁了半只鸡,切了半棵人参,给老人炖了两碗人参鸡汤,又把两个包子馏热,一齐端到了老人床前的小桌上。
你回吧,天不早了。老人叹口气对碧兰说。碧兰也怕别人发现自己在这里,不敢久留,说了几句老伯快吃老伯保重的话,就匆匆出门走了。老银匠没有食欲,眼望着那鸡汤和包子的热气一点点飘走,到底也没动。
天亮的时候,家里的那只灰猫跳上桌子,偷舔碗里的鸡汤,拥被坐在床上的老银匠看见,漠然地未加理会。未料不大时辰,舔汤的灰猫竟突然在桌上打起了滚,发出了异常粗嗄类乎痛楚的叫,这反常的叫声最后引起了老人注意,他惊诧地看定那猫:你这是咋着了?舔了几口汤就难受成这样?难道这汤里还能有毒不成?灰猫那阵的叫声越见痛楚,身子也滚动得越加厉害,最后干脆把盛鸡汤的碗撞到了地上。汤碗落地的响声唤来了坐卧在门外的黑狗,那黑狗过来,见有鸡汤洒在那儿,不由分说就又舔又嚼起来。不想半刻之后,那黑狗竟也在地上翻滚哀叫起来。老银匠惊得立时把眼瞪大:这汤是怎么了?难道真是有毒?
他为自己的想法打了个哆嗦。
他很快地穿衣走到灶前,昨晚碧兰炖鸡汤他在看着,她用的也就是几样东西,缸里的水、一棵葱、几勺盐、一块姜、半只鸡、半棵人参,水、葱、盐、姜是家里原来就有的东西,不会有啥,值得起疑的就只有邻居送来的鸡和碧兰送来的人参了。仿佛为了推倒自己脑中的判断,他拿起那半只鸡和那半棵人参,快步出门向一家药铺走去,他要让药师看看这两样东西上沾没沾什么毒物。药铺里的药师把那两样东西拿进铺子里做了一番验看后说:鸡肉无毒;人参在砒霜里浸过,但毒量不大,吃一次不会致人死命,但连续用……
老银匠被骇呆在了那儿。药师下边的话他没有去听,他恍然记起许久之前的那个春天的上午,碧兰让少恒代买砒霜的事。啊,这个女人,原来早在那时她就安下了歹心!他看见有一只拿了抹布的手把一块蒙了水汽的玻璃一下一下擦干净,原先隐在那玻璃后边的儿子的死因现在一清二楚:他是在喝了那有毒的人参鸡汤之后慢慢中毒死的!
碧兰,好一个手毒心狠的女人!你勾引了我的儿子,最后还要把他毒死,是怕他泄露你的淫行?是又勾上了别的男人?
你毒死罢我的儿子,还想接下来再毒死我!
哈哈哈。老人突然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老天爷的眼总算还没全瞎,他让一只猫来告诉了我儿子的死因!
老银匠那天回到铺子里后,关了门,出奇平静地摸出一块银子,而后在工具台前坐下,拿起了久已不拿的银灯,开始吹气化银……
老银匠在铺子里把自己关了几天。几天后的一个傍黑掌灯时分,老人才拿了一件纸裹的东西出了铺门,径向明德府走去。吕家人那阵都已吃过了饭,有仆人听老银匠说是来给大少奶奶送银饰的,就给他指了碧兰的住处。
碧兰那时正独坐在卧房里,无精无神地翻看着一本什么书,丈夫道景又如先前那样去了书房赏玩自己的饰物藏品。她猛见老银匠推门进来,吃了一惊,忙叫:老伯,你怎——
老银匠笑笑说:我在收拾少恒留下的东西时,见他打制了一个带有挂饰的银项圈压在枕下。纸包上写明是给你打的,我就给你送来了。边说边就反手关上门落了闩,很像是怕外人看见似的。之后就将手上那东西的裹纸撕开,露出了个银晃晃光闪闪有着精美银流苏的银项圈,朝碧兰递过去。碧兰颤颤地伸手接过,一时眼圈又有些红了。她把项圈凑到烛光下去看,霎时也被它的精美震住,只见项圈周身被细细的银链缠着,既似项链,又似项圈,项圈上挂流苏的地方,刻有碧兰两字还錾有许多朵盛开的牡丹。
你戴上试试吧,要是合适,也不枉了他一番心意。
碧兰眼中的泪珠已是盈盈欲滴了。
来,你坐下,我给你戴上试试。老银匠从碧兰手里拿过项圈,从中间按开接头的卡扣,朝碧兰的脖子里戴去,只听“咔”的一声,卡扣在碧兰的颈后合上了。
有些紧。碧兰说。
那你扯一下就松了。
碧兰于是抬手去扯,不想越扯越紧。
老伯,快,更紧了。
那你再扯一下。
碧兰又扯了一下。手便无力地落下来了。
老伯,我喘不过气了,快,替我松——
呵呵呵。老银匠突然发一声冷得可怕的笑:就是为了让你喘不过气来,我才特意打制了这个越扯越紧的东西。贱货,今儿个就是你的死期!
碧兰的双眼无限惊恐地瞪大:老……伯……我……勒紧的项圈已使她发不出清楚的音了,她想去扯断项圈,手却无力抬起来,她扑倒在了地上。
我为我的儿子报仇来了,他生生死在你的手里!
……为……啥……
你还问为啥?你这个狠毒女人!老银匠猛朝碧兰的头上踢了一下。
……让……我……生……下……她的话音像燃尽了油的灯一样从唇间骤然熄灭,只见她的身子猛一抽搐,随后便一动不动了。她抽搐前所做的最后一个动作,是用手撕撩开自己的上衣,把她怀孕已五月左右的高隆着的腹部袒露了出来……
老银匠趔趄着靠到了墙上。他看见碧兰的眼珠已越来越高地凸起,他抖着手拉开门闩,踉跄着向外走。明德府的守门人在昏黄的门灯光里没有看出老银匠神态的异样,放他出了门。他进了富恒银饰铺子,只哆嗦着双唇喊了句:恒儿,爹把你的仇报了!便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仰头向口中倒去。片刻之后,也七窍出血软在了地上……
第二天头晌,一个想打银饰的人推开了富恒银饰铺的门,他发现老银匠盖着被子死在自己的床上,忙喊来了左右邻居。人们都说老银匠这是受不了儿子死后的孤独,去找儿子了。大伙凑了点钱,将他草草埋掉。
三天后,从吕府里传出消息说,长媳碧兰因为小产流血过多去世。碧兰的葬礼十分隆重,许多年后见过那场葬礼的人还在称赞那葬礼的排场。知府老爷亲自扶着长子道景护棺到墓地,很多人看见知府老爷不住地拭泪。事后,人们都感叹碧兰这短短一生活得值得,生前享尽荣华富贵,死后又是不尽的风光排场,做女人活到这步田地,也该满意了,人早晚还不是个死?
这之后,吕家又传出消息说,长子吕道景为忠贞于碧兰,发誓不再娶。一时又感动得城中不少妇女流泪。那年的秋末,城里的一些绅士有感于吕家又出忠贞之子,遂派人用银粉把吕家大门前的“明德府”三字又刷了一遍。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黄昏,明德府突然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吵闹,吵闹的起因无人知道,但明德府的邻人们听见一向说话不起高腔的吕道景声音最高且伴有哭调,那场吵闹直持续到深夜,吵闹中有些字句断续地飞到院墙外头:……捂……老天……名誉……人参……家……翌日清晨,有人在碧兰的坟墓旁,发现了已经死去的身着女人衣裙的吕道景,碧兰的坟墓四周摆了一圈女人的饰物。吕道景的手里攥着一张宣纸,宣纸上用毛笔写着一行大字:老天,你造出人是为了什么?
明德府的收尸人在匆忙中没有注意到那张纸从吕道景僵硬的手中飘落在地,更没有发现那张纸被一个放羊的小伙捡了去。放羊的小伙只是因为好奇才把那宣纸卷成一卷,塞进了他那个保存吸烟火纸的竹筒,他当时根本没想到他这是保存了一个故事和一段历史。几十年后,当他给他的曾孙子讲古时,从竹筒里掏出了那张发黄变脆的宣纸,尽管宣纸上的字此时已被磨损得模模糊糊,可他的曾孙子还是眼一亮,本能地知道这张纸的后边会有一些好听的事情。于是,就开始了一番时断时续颇为艰难的寻觅。他的曾孙子最后站在了那片扔满鸡毛、碎纸、烂菜叶和用过的避孕套的废墟上,手里捏着那张宣纸,捏着八十多年前那个人写下的那句诘问,朝时间的两头眯眼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