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采访先后顺序排列)
我很感谢周先生能接受《欧阳万彤传》的写作委托。我和我女儿过去都读过你写的书,所以我们娘俩相信,你能把他的传记写好。当然,初稿完成之后,我们想先看一遍,认可之后,才能把第二笔酬金打给你。我们委托你做这件事的目的,就是想让世人通过你的文字了解他,让后人知道有欧阳万彤这样一个省长活过。
现在我们开始吧。我先向你说说我所了解的他,之后,你再找其他熟悉他的人采访。至于找哪些人,由你决定,我们不过问。
从哪儿说起呢?就从他去世的那天晚上开头吧。
那天晚上北京一个民乐团来清河省城演出,我知道他喜欢听民乐,就让郑秘书去买了两张票。他一看节目单上最后一个节目是唢呐曲《百鸟朝凤》,就答应去了——他特别喜欢听这支曲子,平日一回到家就让保姆放这支曲子。他的司机也知道他有这个喜好,他一上车就放这支曲子的CD盘,他呐,百听不厌。我那晚陪他朝音乐厅走时,心里很高兴,我希望这有助于改善他的心情,使他能尽快从退休后的不适状态中走出来。
音乐会开始后,我注意到他听得很认真,满脸都是笑意。他在位时,整天忙这忙那,很少有和我一起听音乐会的机会。音乐会中间休息时,我去给他买了一杯热茶,他喝了几口后说:今晚的节目很棒。我笑道:你觉得棒了就好。那会儿我根本不知道,这会是他和我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后半场演出开始后,他依然笑容满面,最后一个节目《百鸟朝凤》的唢呐一响,我注意到他开始激动,几次举手鼓掌。当那位吹唢呐的演奏家吹完最后一个音符时,他猛地站了起来,大概是要向演奏家致意,我刚要随他站起时,却见他又坐了下来,与此同时用手捂了捂胸部。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有点不舒服。我再问要不要去医院,他摇摇头道:没大事。正说着,他的司机过来了,司机扶他向外走。到家时,我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好,就一边催他去卫生间洗手,一边就让保姆去端他睡前要喝的牛奶。
牛奶和一小碟点心上桌以后,万彤也洗完了手过来坐下,但我发现他没有像往日那样端起杯就喝,而是捏着杯子呆呆地坐在那儿,直到我催了他一句:喝呀!他才慢慢腾腾地喝了一口。
整个喝牛奶的过程中,他没有说一句话。我给他讲了几句对今晚节目的看法,他也没有应腔。这之后我去洗手间洗漱,又去卧室换睡衣,换完睡衣出来,听见他在独自说话:娘给我说过,不能随便跟人走的,我又不认识你——我当时觉着好笑,打断他的自语问他:你在说啥呢?他扭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我反问:我说话了?
我当时一笑就又去洗手间给他放洗澡水了,一点也没想到这是一个征兆……
我把床铺好后,他从浴室穿着睡衣出来,我提醒他把头发擦干,免得感冒。他没应腔,我有点奇怪,就扭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看让我有点吃惊:他坐在床头的沙发上,两眼发直地看着屋角。我以为保姆在卧室屋角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就也向屋角看去,没有,什么也没有,屋角那里干干净净啥也没放。再扭头时,只听他朝着屋角问:谁让你来的?我都要休息了你还来干啥?我听着一愣,转身问他:你问谁呢?你跟谁说话?
他依旧一脸严肃地说着:有事要先给我的秘书小郑打个招呼,不要直接闯进来,我现在的睡眠非常不好!
我这时仍然什么也没意识到,没去想这其实是又一个征兆,反倒被他的一本正经弄笑了,我大声地叫了一下:嗨,万彤,你在跟谁说话呢?
他抬起头看我,眼神里分明晃过一丝惶惑和迷茫,大约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又扭眼看了一下屋角,这才摇摇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叹了一句:唉,眼看花了,我以为又有人来找我办事,坐在屋角里。
就是有人来找你,他能进到咱卧室内?我还在笑他。
那倒是。他也解嘲似地笑笑,没再说话,就上床躺下了。
我拉灭床头的台灯时,他忽然伸过手来抓住了我的手,我再是一愣,这个动作,是过去他想要亲热时常做的,自他过了62以后,大概是身体上的原因,他基本上没再做过这个动作了。他为此有时会向我道歉:真对不住,身体不行,无法让你快乐了。每逢他这样说时,我总是笑笑,安慰他:我也年龄大了,欲望早没了,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他那晚忽然重复这个动作,我错以为他身体行了,想亲热,就向他怀里偎去。他抱住我后,微声说:小韫,我觉得屋里有点冷,你开冷气了?温度调得是不是太低了?我说,没有呀,家里的暖气还没停哩,开冷气干啥?我想起几天前他说耳朵和牙有点疼,担心他是因耳朵和牙龈有炎症发起烧了,就抬手摸摸他的额头,不烧呀。怕不准,我又把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额头,仍感到他体温正常。我想起看过的一本书上说过,人对气温有生理和心理上的两种感觉,也许是他心理上有冷的感觉,我就抽出胳臂反抱住他,小声对他说,睡吧,睡着就不冷了,明天咱们去医院看看……
大概是我年轻些,倒是我先睡着了,入睡后的我不自主地松开了他,并按我习惯的睡姿仰身而卧。睡梦中的我仿佛听见他“哦”了一声,但白天长时间跳健身操的我太累了,没能醒过来看他,直至一种持续的碰触将我从梦的深处扯出,我眼睛睁开的同时,感觉到他的手抓紧我的睡衣并以极微弱的动作在触动我的肋部,这不寻常的动作让我的睡意一下子没了,我急忙翻身去问他:你怎么了?他没应声,我吓得赶忙去开床头灯,灯光下才看清,他一只手紧捂住胸口,满脸痛楚,另一只手朝我举着一个东西。我立刻意识到他是心脏病犯了,按照我平时看书时看到的急救知识,我即刻从枕头下摸出救心丸,一边朝他的舌下塞,一边去抓电话。没想到还是晚了,医生们赶到时,他的眼睛已经阖上了。医生们的抢救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向我宣布:心肌大面积梗死,回天无力。我失魂落魄地为他整理身上穿的睡衣,这时才发现他一只手里紧攥着一把钥匙,我回忆起我刚醒时他向我举起这只手,才明白,他走前是想把这个钥匙交给我。我含泪看着那把钥匙,平日家里的钥匙都是我管的,他手里怎会有一把钥匙?
他的身子在一点一点变凉,我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变空,因为年龄上他比我大,我过去偶尔也想过我们俩有一天要分开的事,却从来没想过会分开的这么早,万彤呀,你就这样把我独自抛下了……
医生后来告诉我,说他几天前觉着耳朵疼和牙疼其实就是心脏病要发作的一种征兆,当晚在音乐厅的表现更是要发作的前兆,那时上医院就好了。我太傻了,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我是一个糊涂女人呀……
事后我想起,对于这一天的到来,他可能有预感。大约半个多月前,我和他的秘书小郑陪他在玉粼河边散步时,他忽然对小郑说,报上讲现在省城已经有了遗嘱存放中心,你哪天去打听一下具体的要求和手续,我也想写一份遗嘱存起来。我当时还拦住他的话头,说,怎么着咱们也要活到八九十岁吧,到那时再说,老讲遗嘱遗嘱的,不吉利!
他肯定是身体上有不好的感觉,才想起存遗嘱的事,可我竟然一点也没朝这方面想,我这个脑袋真是榆木做的呀……
我认识他时他还在天全市当市长。要我把我俩相识交往的过程都说出来?那肯定涉及一些个人隐私,公布出来是否合适?你将来动笔写时恐怕得确定哪些该写哪些不该写。好的,我相信你。我那时刚刚大学毕业分到天全市公安局工作,我几乎天天在《天全日报》和天全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上看见他。他那时气宇轩昂精力充沛,走路都是风风火火的。在我眼里,他是天全的政治明星,是人人敬畏的大官,我那时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他和我这个小小的民警还会发生联系,根本不知道有一只手正胡乱地把一根丝线朝我俩的手上缠。
我记得那是1988年1月份。1月18日,中国民航西南航空公司222号伊尔18型客机在从北京飞往重庆途中坠毁,10名机组人员和198名乘客全部遇难;仅仅六天之后的24日,由昆明开往上海的80次特快旅客列车发生严重颠覆事故,造成90人死亡,66人重伤。国务院针对这两起责任事故,下发了紧急通知,要求各地区立即查找本地存在的管理不善、规章制度不严、劳动纪律松弛问题。这份涉及公共安全的文件自然也发到了我们公安局。那天下午我和同事们正在听传达这份文件时,局办公室的一个同志走进会议室向我招手,我以为又是通知我去领办公用品,便随他出去了,没想到出门就看到了一辆拉上窗帘的普通面包车。他拉开车门就让我上车,我很吃惊,问他:这是要去哪里?
先上车再说。车里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我朝车里一看,认出说话的是省公安厅的一位副厅长,穿着便衣。他身旁还坐着省检察院的一位副检察长,都是我在报纸上看到过的人物。我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是有特殊任务。果然,上车后我被告知,要去抓捕一个重要的疑犯,我届时负责敲门。抓捕小组预先给我准备了一身便衣,车边走我边在警服外边套上了那身普通城市姑娘的衣服。
我当时心里很紧张。这是我第一次参与执行这样的任务,而且是跟省厅领导一起。
看着车径向市政府的家属院里开,我就在心里判断,犯罪者可能就住在这个家属院里。我当时是第一次进这个院子,对院里住户的情况并不熟悉。车在一栋三层公寓楼前停下,省里的那位副厅长递给我一个信封说:你下车上楼,去敲302室的门,问你找谁时,就答是市府办公室的,来送一个通知。门敲开后,你闪在一边,其余的事就不用你管了。我点头答:明白。接过信封就下了车。跟在我身后下车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便衣,与我隔了两三米的距离向楼里走。见他俩手拉着手,我知道他们扮的是一对恋人。我们三个下车后,车就向楼房一头开走了。
那会儿临近中午,楼道里有人上下,但都以为我们是这个单元住户的亲友,没谁询问我们。我走到302室门口,径直按响了门铃。门上安有门镜,里边的人能看见我,我估计所以派我来干这个是因为屋里的人认不得我。我毕业刚进局里,老家又不在市里,认识我的人极其有限。门铃按响了两遍还没人来开门,我有点慌起来,以为是自己的装束引起了屋里人的怀疑和警惕。还好,按第三遍时响起了脚步声和一句询问:哪位?我急忙照副厅长的交代作答,门跟着“咔嗒”一声开了,出现在门里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一看就是保姆,保姆的身后,站着一位服饰讲究的中年妇女。那中年妇女向我问道:送什么通知?我怎么不认识你?这时已不需要我回答了,隐在一旁的一男一女两个便衣已经冲了进去,一下子抓住了那个中年妇女的两只胳膊。我这时才知道,抓捕对象就是这位女性。已完成任务的我为了掩护他们抓捕,此时也已闪进了屋,并迅速关上了屋门。那中年妇女此时倒没有反抗,只是厉声喝问: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知道这是谁的家吗?省里的那位男便衣一边给她戴上手铐一边说:知道,你叫林蔷薇,天全市土地局局长,我们是省检察院的,有逮捕证!那女的一听这个,分明是愣住了。
我们几个人带着林蔷薇正要出门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突然有人在门外用钥匙开锁。显然是这家的男主人回来了。我和另外两个便衣意外地对视了一眼,门开了,站在门外的竟是市长欧阳万彤。天哪,怎么会是市长?在门开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万彤市长的脸上全是震惊。他直直地看着那位男便衣,省里来的那位男便衣倒没显出太意外的表情,他显然早知道他们抓的人是谁。只见他掏出逮捕证说:欧阳市长,我们是奉命行事,请你理解!我在吃惊之余注意到,万彤市长的脸上此刻已一变而为冷肃。他没看那张逮捕证,只是向门口摆了摆手,示意我们走。当我们带着林蔷薇出门时,林蔷薇喊了一句:万彤,替我申冤哪——
那是我此生听到的女人最慌张的喊声。
走到楼下时,原来的那辆面包车已停在单元门口,我们动作很快地上了车……
几天后我才知道,市长夫人被捕之后,市长在美国留学的儿子欧阳千籽,在首都机场下飞机时也被逮捕。这母子俩被捕的原因是索贿,有人向省纪委实名举报他们母子索贿90万元,举报者拿出了市长夫人索要贿赂的照片和录音。那年头,90万是一个很大的数字。省纪委经过秘密调查,确认情况属实,随后移交司法部门处置。老实说,这件事情给我精神上的冲击很大。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政界的风云变化,第一次看到地市一级官员的尴尬。
一周后的一个傍晚下班时分,我们听到消息,万彤市长已被免职。公安局是归市府管的,平时大家说起万彤市长时,都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现在一听说他妻儿被抓他被免职,众人的态度立马变了,说起他有打趣的,有讽刺的,有挖苦的,有辱骂的,这让我很是惊异:人们对政治人物的恭敬和尊重竟然会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概是第十天的晚饭后,我在夜色里穿便衣出门,准备去找女友聊天。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在我的前面不远处,被免职的欧阳万彤市长正在昏黄的路灯下慢腾腾地向前走着。因为有几天前和他近距离的对视,我相信没有认错。他这是要去哪里?散步?去找朋友?一种想看个究竟的心理,让我改变了找女友聊天的计划,不紧不慢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仅从他的背影就能看出,他精神状态很差,腰探着,肩缩着,双脚迈得深深浅浅,与平日在电视上看到的样子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一直沿街向前走着,直走到了城外的梡河边上。这儿已没了路灯,没有了人影。看到他一个人在夜暗中沿河岸仍继续低一脚高一脚地向远处走,我得出了判断:他八成是想不开了,想找个合适的地方跳河自尽。得出了这个判断后我很害怕:怎么办?怎么阻止他自杀?我一个女孩子,哪有力气拉住他?那年头我还没有手机,没法去通知别人,我只能边跟着他,边在脑子里飞快想着阻止他跳河的法子。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面朝河面站住了。这儿离市区已远,四周除了夜暗就只有夜风抚弄河水的响动。我看见他点燃了一根烟。我估摸着,他这时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这根烟吸完,怕就要跳河了。也是在这一刻,我决定先把他打倒在地——我虽没有扯住他不让其投河的力气,但在公安学院接受过格斗训练的我,突然冲上去将其打倒在地是完全可以的,打倒他之后再同他讲道理!想到此,我悄悄靠近他,然后突然一个箭步扑过去,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照他的两个腿弯各猛踹了一下,他随即便“扑通”一声重重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我高叫了一声:欧阳万彤!
我没料到我这声喊叫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被踹倒在地的欧阳万彤显然也被惊吓住了,半天没有出声。
你不能就这样跳河自尽!你妻子和儿子的案子还没进入审判程序,你还有父母!你一个大男人现在死,是对家人的不负责任!我继续大声喊着,我跟着还抓住了他的一只手。
足足过了有两分钟,我才听到他不高的声音:谁说我要自杀了?
那你为何跑到这黑暗的河岸上?我质问他。
我只是被免职了,没有人告诉说要限制我的行动,更没人告知我不准来这河岸上散心呀!
你真是来散心的?
我要想死,在家上吊不是更方便?来这儿投河对于会游泳的我来说有何意义?
哦?我有点被他问住了。
你是公安局的?他又开了口。
是的。我只能承认。
负责对我监视?
那倒不是。我急忙摇头,我是在街边无意间看见你,先是好奇,后来以为你是要自杀,就跟了过来。我这时松开了他的手。
嗬,谢谢你的关心,在人们都唯恐沾了我的晦气的时候,你还能关心我的死活,我很感动!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这时已经在地上坐好。
我叫常小韫。
我们过去认识?
不认识,我是那天跟人去抓你妻子的时候才见过你。
喔,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最年轻的女便衣。
抱歉,我刚才把你踹倒实在不应该。
不,不,你这个举动让我心里很温暖,让我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人真心对待我。你知道吗?就在今天晚饭前,跟随我多年,我一直把他当家人看待的秘书,因怕受我的连累,已经不接我的电话了。
你要想开些。我只能这样劝他。
谢谢,一下子想开这些挺难的。
你要把平日人们对你的尊重和恭敬,更多看成是对市长这个职务的恭敬和尊重,而不要看成是对你个人的。随着你市长职务的消失,人们收回尊重和恭敬也应该。这样想你就会好受些。
你说得有点道理。
现在老百姓对贪污受贿的人非常愤恨,你家既是有人因索贿被抓,大家说点风凉话和挖苦、讽刺的话,也属正常,你应该有承受的精神准备。如果你是一个老百姓,听说有人倒卖土地批文、把公款据为己有或向他人索要贿赂,你难道不会生气?
对,对。谁受了贿触犯法律都该受惩罚。
你能这样想最好。我告辞了。我说罢就转身走了……
这天晚上,算是我俩的第二次接触。
大约一个多月后,我听说他同他妻子林蔷薇离了婚,他儿子被释放。林蔷薇随后因受贿被正式起诉。又过了约两周,他的身影重又出现在天全市的电视新闻节目里;《天全日报》的头版上,也开始重又出现他的照片。他又奇迹般地复职了。这有点出乎大家的意料,局里的人都在私下议论他翻身怎会如此之快,不过,大家议论时都很小心,声音都很低。我虽然对他平安度过风波感到了一点惊奇,但很快就把他和他家的事忘到了脑后,毕竟,我和他过去没什么交往,职务级别也相差太多,彼此的生活没有交集的部分。
半年之后的一天,他带人来我们局里检查工作。检查结束时,他向我们局长提出要见见我。局长在一怔之后紧接着说:哎,这个小常不错,当初她去你家抓人,是我派她去的,与她个人无关。我去会议室见他时,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此时的他又恢复了过去的那副自信模样,他对我说:小常,前段我家出事时,有的人对我落井下石,有的人对我嘲讽谩骂,有的人对我冷言冷语,有的人对我敬而远之,让我尝到了世态炎凉的滋味。只有你,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还能出于真心来关注我的死活,让我很难忘记,如果你答应,我想明天中午请你吃顿便饭,以表示我的一点谢意。
我自然大感意外,没想到他对过去的那点小事还记在心里,更没想到他会如此正式地相邀吃饭。我当时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回绝吧,怕得罪他这位市长;不回绝吧,又怕别人说我巴结他。他当时带点笑意地看着我,静等着我的回答。可能是他的真诚打动了我,我就说:好吧,在啥地方?
清风街上的聚香楼,咱们不见不散……
这算是我俩的第三次见面。
第二天中午,我稍稍打扮了一下,穿上便衣去了聚香楼。我那天去,纯粹是因为不好意思拒绝他,根本没有别的考虑。大学毕业不久的我,根本没想到,在这个不大的、开放程度不高的城市,我和他这个公众人物的见面,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要了一个小包间,早早地坐在那里等着我。我进去之后,他问我的口味,爱吃什么菜,我说,随便,吃什么都行。我第一次和一个没有深交的成年男人对面相坐,当然有点不自然,何况他还是我们的市长。他点了不少菜,还要了一瓶白酒。我说我不会喝酒,他就给我点了一杯鲜榨西瓜汁。他用他的酒杯伸过来碰了一下我的果汁杯,说:小常,我要发自内心地说一声:谢谢你!你知道吗?你真的救了我的命,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瞪大眼望着他,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给你说实话,我那天晚上去梡河边,的确是想到了自杀的。
哦?我吃了一惊。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官职太低,虽也因为我岳父的事受到了些冲击,但打击不大,所以我这半生,虽命运坎坷,但起伏不大,总体算是平顺。像这次这样大的灾难,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妻儿同时被抓,个人遭到免职,半生的奋斗归于零,而且是犯在受贿上,历朝历代都不会容许之罪,真乃奇耻大辱,一下子把我砸蒙了。我当时只觉得脸丢尽了,没法活了,只想一死了之。那天晚饭后,在我的秘书也背弃我之后,我伤心欲绝,突然觉得活着毫无意思,于是就踉踉跄跄向梡河边走,想着跳下去算了。我那晚给你说了假话,我其实并不会游泳。我只要跳到深水中,很快就会死去。所幸你跟在我后边,在最危险的时候把我打倒在地,而且用话语惊醒了我,让我一下子意识到我还有父母要养活,还有亲人在关押中,需要我来找律师辩护,我不能死,死了,我真就是一个畏罪自杀的受贿者了!
我看着他,心里暗暗庆幸:这么说,我那晚出于好奇而跟踪他是对的……
他那天是真心实意想向我表达谢意的,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并表态说:以后你常小韫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随时找我!
我当时当然高兴,无意中建立了这种人际关系,于我今后肯定有益。以后我在这个城市万一遇到难事,就可以找他求援了。可我没想到,和他这一级官员交往,并不是简单的事情。仅仅半个月之后,刚给我介绍了一位男朋友的知心女友找到我,很严肃地问我:你真甘愿不结婚而去做那个人的情人?我像被打了一棍似的抓住她的手反问:你胡说什么?我会去当谁的情人?她二话不说,从手袋里掏出了几张照片递给我。我一看,天哪,是我那天和欧阳万彤市长在一起吃饭的照片,有他给我夹菜的场景,有他给我添饮料的场景,有他同我说话的场景。我一下子惊住,气急地问她:谁拍的?她说不知道,她是从纪委一个朋友处看到的,悄悄拿来向我求证。纪委那位朋友好意地让她转告我,与市长见面要小心些。我向女友说明了情况,但我看得出她半信半疑。这更伤我的心。这年头有情妇的官员太多,以至于连朋友都很难相信我的清白了。
见了那些照片之后不久,女友给我介绍的那位男朋友,就不再同我联系了。我知道这与那些照片的出现有关系。我咬咬牙,在心里叫道:你个臭男人,几张照片就把你对我的信任弄没了,可见你辨别事情的本领没有多高,这样的男人,不交更好!
又过了些日子,我注意到我们局里一些人看我的眼光里添了内容,有讪笑的成分,有鄙视的成分,还有讨好的成分。我估计他们也知道了照片的事情。我非常委屈,也非常愤怒,却又无法解释。我心里憋得难受,很想找人大吵一顿。恰好,有天上午,局里一位科长让我和他一块儿去市府送一份要求拨付经费的报告,我挺意外地问他:这种行政管理上的事与我从事的业务根本不搭边,为何要让我同去?他很有深意地笑笑:你不是与市领导熟吗?我一听这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肺都气炸了,张口就朝他骂了起来:你还是个人吗?你为啥不回去把你妹妹叫上?你是不是以为别人都跟你妹妹一样……这是我长这样大第一次骂人,而且是在机关当众哭骂。我被气糊涂了,什么都不顾了,把一个姑娘家应有的做派完全抛开,像极了一个泼妇……
哭骂过后的当天下午下班后,我哪有心思吃饭,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径直上了梡河河岸。我在河岸上坐了很久,双眼盯住一波连一波的河水,心里想着怎么办。我这一哭骂,等于在局里把事情公开了,人们今后当面是不会再提这事了,但大多数人的心里,是不可能相信我的清白的,难道今后就要在人们异样的目光下一直过下去?咋办?还有,这样一闹,还有哪个男人愿同我谈对象?嗨,我怎会碰上这样倒霉的事?
直坐到夜色四阖,我才起身准备回家,刚一转身,猛看见市长欧阳万彤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我一惊,问他:你怎么在这里?他苦笑了一下:怕你想不开呀!
他的话让我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我捂住脸哭了起来。他站在原地,沉声说:我很抱歉,没想到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我那天不该请你吃饭的,这让我再一次明白,一个人从政,有可能给与他交往的人带来福气,即人们常说的鸡犬升天;也可能带来不尽的麻烦与灾难。我为我连累了你再一次向你表示歉意!我今晚来见你,是想告诉你,我有两个办法可以帮你,其一,是给你换个单位,换个工作环境;其二,是找人把你调到别的城市里去。你看用哪个办法好?
我停了哭声盯住他,摇了摇头。我不想和他有更深的交往和更多的来往,不管是给我换一个单位还是换一个城市,人们最终都会知道是他给我换的,到那时,我更说不清了。人们会说,市长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助一个年轻女人,我更会被人认为是他的情人。如今,年轻女性与官员来往,二者的关系通常都会被这么认定:不是准情人就是真情人……
那年的年底,欧阳万彤市长的妻子林蔷薇二审判决结果宣布:判处有期徒刑15年。他儿子欧阳千籽受了一个记过处分。他家的事至此算有了一个结果。也是那年的年底,有人在省城我原来读书的那所学校里,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对方是学校教务处的一个叫祝陀的干部。他原来当过老师,后来自己要求改行当行政干部,比我大七岁,人长得一般,家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急于离开天全市的我不想再挑,就答应了。我结婚前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尽快把我调到省城去。
和祝陀结婚后,他倒是践诺把我调到了省城。省城公安局的机关难进,我被调进的是一个郊区的派出所。找的丈夫和调的工作都与自己原来的期望有很大不同,但我都平心静气地接受了。我活到这时已经明白,人想望的东西与真能得到的东西从来都有距离,还是珍惜自己能得到的吧。
结婚半年后的一天,祝陀回来说他们教务处处长的位置空出来了,他说他既然放弃了当教授,就想在政界里有一个好的发展,他很想竞争一下这个职位。我当然支持。他说,竞争这个职位的人太多,过程可能很残酷,得想一些法子。我问他有啥法子,他说只找学校领导肯定不行,别的竞争者也会找他们,只有找到市里领导才可能成功。我叹口气问他:市里领导你认识?他含笑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但你认识。我吃惊道:我从天全调来时间不长,又是一个小民警,怎会认识省会城市的领导?他脸上的笑容弥漫开来:告诉你,就在昨天,原天全市的市长欧阳万彤平调到了省会城市任市长,我通过省公安厅的朋友向天全市公安局的人打听了,他们说你和万彤市长原就很熟。
哦,我瞪住他。这消息让我吃惊不小,怎么会这样巧?我嫁来省城,他跟着就又调到了省城?祝陀他会不会从天全市公安局的人嘴里听到那些风言风语?
我在天全也只是一个小民警,哪能和市长说得上话?我想打消他这个想法。
试试呀,不试咋就能知道不行呢?他坚持。
怎么试?我有点不高兴。
我托人安排一个和万彤市长见面的机会。我在省城这么多年,这点本领还是有的,见面之后,你向他提出这件事,成不成在此一举。
我不愿意干这种事。我本来是想躲开欧阳万彤的,现在倒好,又要找机会靠上去。但求我去这样做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的丈夫,他如此在意这样的机会,我拒绝必会影响我们夫妻间的感情。想来想去,觉得无法回绝,只得答应了他。
那天,市高校系统有一个会,祝陀预先打听到欧阳市长要来参加,便让我换上便衣随他到开会的地方。我感到别扭,可也不得不去。会议在省城天缘宾馆二楼会议大厅召开,祝陀安排我在一层大堂等着,当欧阳万彤市长讲完话下楼走时,他在二层给我打个手势,让我装成要上楼的样子在电梯门口等,待市长出电梯时我好迎上去打招呼说话。这种特意的安排令我感到不快,可为了满足丈夫的心愿,我也只好照办。
一切照祝陀的安排进行。当欧阳万彤市长下到一楼时,我就站在电梯门口。电梯门打开后,他果然看见了我。还没等我打招呼,他先就惊奇地问:嗨,这不是小常吗,你怎么在这里?我只好红了脸答:我已嫁到省城了,今天听说你在这儿开会,专门来见见你。跟随在他身后的一帮人,见他跟我说话,都闪到了一边。我知道他事情多,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就赶紧把祝陀写的一封信和祝陀的简历交到了他手上,说:有点事情得麻烦你帮忙。他接过去一翻,没打官腔,点点头说:你等我消息……
三天后,我接到了欧阳万彤市长的电话,说他了解了一下,祝陀在几个竞争者中,是唯一一个懂教学的人,他当这个处长能够胜任,他已经向有关部门做了推荐……十来天后,祝陀当处长的任命就下来了。祝陀当时那个高兴啊,搂着我在屋里转了好多圈,当晚就请了好多人来家喝酒庆贺。我却高兴不起来。我在政法系统工作,已看过了不少官员被抓坐牢的事,知道当官其实也是一个高风险职业。他见我没有像他一样兴高采烈,对我说:处长就相当于县委书记和县长了,要在过去,就是威风八面的县太爷,属七品官了,你作为县太爷的夫人,没理由郁郁寡欢呀?!
我不想扫他的兴,只是淡淡一笑,咬咬牙没把土地局长林蔷薇被判15年徒刑的事情说出来。她可也是正处长县太奶了!……
这以后有两年时间,我在忙我的工作,照顾我新生的女儿,与欧阳万彤就再没了联系。还是祝陀告诉我说,万彤又升任了市委书记,成了副省级干部。我说,他升他的,与咱何干?祝陀笑道:关系大了!我们学院的副院长很快就要退休,到时候竞争这个职位,还得求他帮忙哩!他官当得越大,帮咱越方便嘛!
他凭啥再帮你?我把眼瞪了起来。我听出了他想让我再次出面去求人家的意思。
凭他对你的感情呀!他嬉笑着。
什么感情?我的声音冷起来,眉毛肯定也竖了起来。我估摸着他当初从天全市公安局那儿听到了点风言风语。
你想你一个美女,他一个离了婚的男人,有一点想法不也是正常的?
你混蛋!我把手上的一个茶杯朝他扔去。这是我们结婚以后我第一次发脾气骂他。
别急嘛,我又没说你对他动了心。祝陀只是躲过了我扔过去的茶杯,并没有发火。可他对你动心是可能的,我们就要利用这一点!
你让我恶心!我喊出了我久藏在心里的一句话。我和他结婚后不久就发现他是一个特别迷恋官位的人。一般人对当官都有一份向往,这可以理解,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人的本性,何况中国又是一个官本位社会,评价一个人的人生是否成功,习惯用官位高低来衡量,所以作为一个男人,想当官也属正常,但像他这样整天在掐指头算着谁上谁下,谁与谁一派,谁的关系能通到哪里,哪种办法可整倒谁,哪个职务走哪条门子可以弄到手,把当官当作人生的唯一目的的,却让我看不起。可惜发现他是这样一个官迷时我已成了他的妻子,还有啥办法?只有怪自己的眼力不够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你再恶心我也是你丈夫,咱们是一个利益共同体,我的官位上去了,你和女儿都可以跟着享福!
我不想享你的福!我凭我的工资完全能活下去……
我那天把我心里的气都朝他倒了出来。我以为我这一闹,他以后就不会再拿当官的事来烦我了,可没想到,学院的那个副院长退休年限快到时,他又把他准备的一包礼物和一封信及自己的简历塞给了我,让我去市委找欧阳万彤书记。我把他那些东西扔到一边,看也不看地说:要去你自己去!
他不发火,也不着急,只是一个劲地说好话:对不起了老婆,添麻烦了,你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面子上,帮帮我这个忙吧。副院长是副地市级干部,相当于过去的知府级官员,咱当上了,那是咱祝家的荣耀呀!人家都说你有旺夫相,你就帮帮我吧,帮了我这一次,我会终生铭记你的大恩大德,一生都对你好……
我被他说得哭笑不得。
在他再三再四的恳求下,我心软了,决定放下自尊,咬咬牙再去找欧阳万彤书记一回。
市委家属院我是第一次进。一个穿便服的小民警想进这个院子并不容易,好在我丈夫已提前做了准备。他借了一辆警车径直把我拉进了院子,拉到了万彤书记所住的那栋楼下,然后指指二层亮灯的房间说:上去敲门就行,不要急着出来。说完,把一个手提纸袋塞到了我手上,自己开车就走了。
人家已经帮了一次,再次求人帮忙确实过分。我犹犹豫豫不甚情愿地向前迈步,好在那个时候天已黑透,没人发现我的尴尬样子。总算走上了二楼,鼓鼓勇气敲响了门。但一连敲了两遍,并没人来开门,我当时先是一阵沮丧,后是一阵欢喜,书记不在家,刚好我可以走人,免了这场难堪。没想到刚回头走了一步,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只得扭头,只见一个小伙子站在门口,轻声问:你找?——
欧阳万彤书记。我急忙答。
我是他的司机小唐,有事可以跟我说,我一定转告。他倒很热情。
我……是天全市公安局的,有点……小事找书记——我吞吞吐吐地自我介绍着,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要不是来求人,我何至于在这个小伙子面前这么没有尊严。没想到我的话音刚落,万彤书记就出现在了门口,有些惊喜地说:是小常呀,你可是稀客,快进来。小唐,倒茶!
我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没有把我拒之门外。
我知道他忙,进了屋几句寒暄过后,就赶紧说明来意。万彤书记默默听罢后倒没有给我打官腔,只说:好的,我来问问情况,但副院长这一级干部,是要经过组织部正式考核后才报人选名单的,只要你丈夫在学校表现好,是优秀的处级干部,我相信他会成功;可如果组织部门考核后觉得他不合格,我也爱莫能助。我急忙点头表示理解和感谢,然后就起身准备告辞。我要出门时,万彤书记把我提去的那个提袋递给我说,心意我留下了,但礼物我不能留,你已经见过我家过去因受贿出的大祸事,请理解我吧。我见他这样说,也不好坚持,就接过提袋出门了。那晚回到家,我把与万彤书记见面的经过说给祝陀,原以为他会高兴的,不想他竟抱怨地说:你慌着回来干吗?在书记家多待待把事情说定再回不是更好?我很有些意外,反问他:多待待就能把事情说定了?不经过组织部门考核了?我有那样大的本领?他撇了撇嘴:什么组织部门考核?那不过是托词而已,书记对属下的干部使用,拥有无可争辩的决定权,只要他对你动了心,对你动了手,他就肯定可以把这事定下来。
你说什么?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啥叫动了心?动了手?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再开口。
说呀!你说清楚!我变了脸色,我觉得我有点明白了他的用意。
说明白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过去不是对你有那种意思吗?如果你在他那里多待待,让他旧情再萌发,那不就啥事都好办了?他脸朝着墙角说。他的话音还没全落地,我就“嗷”的一声朝他冲过去,一边骂着“你这个王八蛋”,一边伸手要去撕他的脸。天哪,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男人,还有这样的丈夫,不要老婆要官位呀?!
他倒是不还手,只是躲闪着说:你不是要我把话说明吗?话说明了当然难听。其实你自己琢磨琢磨就能明白,偏要我来说。他只要朝你动了手,你再走嘛,不让他真得手不真吃亏不就行了?
混蛋!姓祝的,咱们明天就去离婚!我一天也不能跟你过下去了。说出这话,我的眼泪流下来了,你跟想拿你去换官位的男人,还怎么过下去?我在他心里,还没有那个副院长的职位重要哩!离!我的决心在那一刻下定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决心下定之后,我的心里当然很疼,这是我人生中的又一个转折呀,谁不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但疼也得离,我不能让他拿我去换官位!我全力全心投入的婚姻如此短暂,让我心里充满遗憾,但这可能就是我的命,是我命中该有的劫难。
他对我生出离婚的决心倒是也很意外,不想离,但我主意已定。我说,你要与我好离好散,咱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要胆敢跟我拖延办理离婚手续,我就把你为当官做的所有肮脏事情都揭露出来,彻底断了你当官的路!
他大概是把我的后一个威胁当了真,不再同我纠缠,乖乖地与我去办了离婚手续。手续办完出了婚姻登记处,他带点恳求地说:我们毕竟夫妻一场,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希望你不要为我向上走设障碍。我记得我当时冷冷一笑答:放心,过去的事我会让它烂在肚子里。你当你的官,我做我的小民警,咱们各走各的路,我从此不会过问你的任何事情!
离婚以后,我另租了两间房,雇了一个保姆帮我照看女儿,就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大约是在两个多月之后的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了一个未署名字的传呼,让我给一个陌生的座机回电话。我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情,急忙回了过去,没想到接电话的竟是万彤书记的秘书。秘书说:你如果有时间,请现在来市委万彤书记办公室一趟。我估计是为祝陀当官的事,有心不去,可毕竟是自己当初求人家办的,不去于理不通,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我到万彤书记办公室时别的人都已下了班,秘书把我领进去倒了茶就退出了。万彤书记笑笑说:很抱歉,你上次给我说的事,拖到现在才能给你说结果。我刚要开口说我和祝陀已经离婚,他的事不必办了,不想万彤书记很快又接着说:更遗憾的是,我告诉你的结果还很不好,祝陀不仅不能升任副院长,而且恐怕还得进监狱。
哦?我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学院里有人告他贪污公款,我以为是他的竞争者诬陷他,就指令纪委介入调查,没想到一查竟然是真的,他把一笔购教具的四十万元钱贪下了。
真的?
当然,我交办的事情,他们不敢马虎,人证物证都在,已经移交反贪局了。说实话,我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我实在不愿伤害你和你的家庭,但现在,我已经无能为力了。看来,做官对一部分人来说,并不见得就是好事。官路的两边,长满了鲜花,但鲜花的后边,其实就是深渊。
我当时怔怔地看着万彤书记,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尽管我看不起祝陀,但毕竟我们做过夫妻,我不愿他坠入险境。
就在此刻,反贪局已对他采取了强制措施。所以,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你,好让你有个思想准备,不要像我当初那样,差点被压垮。
我俩已经离婚了。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是吗?轮到万彤书记吃惊了,这么说,你有先见之明?
我摇摇头,哪有什么先见之明?我不过是不想不断地陪着他去谋取职位,那令我很痛苦。我当初来找你,就是他逼我来的。
如果是这样,我也就心安了些。若是你们没离婚,那就等于让你去尝一次我当初尝过的苦。我替你庆幸。一般人都盼着自己的亲人能成为官员,盼着自己能成为官员的亲属,其实,他们不知道,做官和挖煤一样,只是一种职业,而且是一种风险等同的职业,弄不好是要哭天抹泪的。天底下像你这样,主动和官场脱离,主动不当官员亲属的人很少。
我无言地苦笑了一下,起身告辞。我不知道再坐下去能说什么。临出门时,万彤书记再次说:真是抱歉,帮你帮出这么个结果。
我摇摇头:这怎么能怪你?……
那天晚上,我去了一趟我曾和祝陀一起生活的家。站在门前,见门关着,灯黑着,只有夜风在门前旋着,旋得我心里很冷很冷。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那句老话: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祝陀呀,要不是你嫌纱帽小,你贪污的事还不至于暴露得这么早哩!你好自为之吧……
不久,祝陀的判决结果出来了:服刑四年。判得虽然不重,但他的公职没有了,工资自然也没了。没了工资,他原来每月负担的女儿的抚养费,也跟着没有了。这样,我一个人的那点死工资,就要养活女儿、保姆和我自己三个人了,我开始感到了经济上的巨大压力。
有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保姆抱着女儿出去和邻居家的孩子们玩,我一个人在家擦擦洗洗搞卫生,忽然听到敲门声,原以为是邻居有事相找,拉开门才看清,竟是穿着便装的万彤书记。我很意外也很吃惊,一时愣在那里。还是他先开口:怎么,不欢迎呀?
我这才缓过劲来,慌忙地让他进屋。狭小的房间,简陋的家具,被女儿搞得零乱异常的床铺,家里的穷状一览无余。我实在不愿让他看见这幅情景。还有,我因为要搞卫生,还穿着一套旧睡衣,头发也没梳理,脸上也肯定沾了些灰,这样一副面目,别说见一个副省级的市委书记,就是见一个陌生男子也让我感到狼狈。
我到附近看一个朋友,就顺便来看看你。他不请自坐,还主动伸手去取一次性纸杯倒开水。我这才想起把手中的拖把扔下,去洗了手,把买了预备给女儿吃的几个苹果给他端了来。
看来我应该早点来。他的目光一边巡视着我租来的这套小房子一边轻声说。我估计你的生活会有困难,但我没想到这样困难。
这是我第一次从一个领导嘴里听到这种体贴的话,我的心先是一热后是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我很生自己的气:你这时流泪干什么?我急忙抬手想趁他没发现时去擦掉眼泪,可他发现了,还朝我递来了一个纸巾。我非常尴尬,我真是丢人!
我这个人喜欢坦率,喜欢直来直去,有句话我想说出来,可能会让你觉着唐突,但如果你觉着冒犯了你,请不要生气。他看定我说。
你一个市委书记,说什么话也不会冒犯我呀。我有点奇怪他的严肃态度,忙也看定他,等着他开口。
我这个人自从离婚后,一直没有再婚;没有再婚的原因,不是没有女人愿跟我,是因为我选择女人当妻子除了我看着顺眼、心地善良、有一定学识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条件,就是她没有权欲且能看透权力。很多想接近我的女人不符合后一个条件,所以拖到了现在。我最近发现,只有你符合我的所有要求,而且吸引着我,既然发现了,就不想失去,于是就想学学年轻人,大胆地向你求爱!
啊?!我当时吓得后退了一步。他一个市委书记向我求爱?这是我做梦也没想过的事情。
他把我的震惊理解成了害怕,忙笑了笑说:你别紧张。你把我也当成一个普通的求爱者,愿意和我交往了,就点点头;不愿了,就摇摇头。我知道我的年龄条件不好,比你大了许多岁,这也是我很感自卑的一点。
不,不,不是……我急忙朝他摆手。我那阵子只是感到震惊,的确还没有想到年龄这样的具体问题。
我今天突然到访,又突然向你提出这个问题,你肯定没有精神准备,需要好好想想。这样吧,我不急于得到你的答案,你啥时想好了,决定了,不管是答应我还是不答应我,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他说完,在桌子上放下了一张纸片,就起身向门口走。我忘了说挽留他的话,更没有出门送他,我就那样怔怔地站着。
那天上午剩下的时间,我什么事也没干成,就站在那儿想他说的那些话,并不断地在心里问:他一个高官身边会缺女人?他怎么可能看上我这个单亲妈妈?我哪点会让他动心?他是真心的还是只图个新鲜?我被这些问号弄得神魂不定。要是别的男人把这么多的问号扔给我,我可能早就做出不理会对方的决定了,但他是市委书记,是副省级干部,他的求爱让我感到了一点点莫名的自豪,人是难免有虚荣心的,我也没有例外。一个普通的女人能让一个全省有名的男人来追求,你想不快乐都难。我后来站在镜前审视自己,想看看自己身上究竟哪一点会让他动心,是脸蛋好看?是胸部丰满?是臀围惹眼?大概是他的追求让我有了自信心,我看着看着觉得自己是有点漂亮……
我后来又想自己对他的感觉,他家没出事时,自己对他很陌生,只是透过报纸、电视上的报道觉得他能干;他家出事后,自己对他只是有点同情;他复职后,自己看到他从倒下的地方能爬起来,心里有点佩服,好感生出了;他调到省城后,应自己的请求帮助了祝陀,自己对他有了感激之情,好感增加了,但这能算爱吗?自己真愿和他在一起生活?……
我接下来又猜想真和他在一起生活的情景:他会喜欢我的女儿吗?能和她在一起友好相处?我不喜欢社交,他会不会强迫我经常和他一起去见他的那些官员朋友?他会不会在婚姻的新鲜期一过就又把我扔到一边?他会允许我继续接触我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朋友吗?还有,年龄的差距会使我们的爱好不一样,他能看开这个吗?……
我一连想了几天,想得头都有些疼了。答应他,有点担心,这毕竟是终身大事,不能草率,何况我已经离过一次婚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离婚的痛苦;回绝他,有点不舍,直觉告诉我,这个人生机会不要轻易错过,这个男人应该不会差。想来想去,决定先和他接触接触,感觉不好,立马就撤。
我于是在一个晚饭后按他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只响了两下他就接了,看来他知道这是我的电话,一开口就叫出我的名字:小韫,你想得怎么样了?
我说,咱们先接触接触再说。他很高兴地叫道:好!我现在就过去,35分钟后,你下楼,你楼门前十几米处停着一辆普通的桑塔纳轿车,你拉开车门上去就行!能听出他的声音很急迫。
那天晚上见面,我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认为男女在一起生活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他答:第一,相互吸引并能相互给予肉体上的快乐;第二,相互欣赏并能相互给予精神上的安慰;第三,相互保护并能相互提供心理上的安全感……
我对他的回答基本满意。我俩这天晚上就围绕着他的回答在那里冷静地讨论着,外人要是看见,大概会认为我们是两个在讨论讲义的哲学教员。我们坐在城市远郊的一条小河边,彼此间有大约一米的距离,他没有企图伸过他的手,我当时也不会允许他把手伸过来。他的司机把车停在远处的一团暗影里。四周不仅没有别人,也没有别的声音。我们谈得很坦率,我从他的话语里感受到了他的真诚,我去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发现他有一点想糊弄或忽悠我的意思,我立刻就走。这天晚上的交谈结束时,我感到了一股少有的愉快,在向桑塔纳轿车走去的那截路上,我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有点像我在大学读书时走路的样子。
这之后,类似的约会又有多次。只要是他没会议而我又没值班的时候,他就会坐那辆普通到有些破旧的桑塔纳轿车来到我的楼下,载我去到远郊的僻静处聊天。就在这样的闲聊中,我弄明白了他确实是想和我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弄明白了他过的日子其实也充满了不快、烦恼和凶险。明白了这个之后,我也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他。也是在我答应他的那天晚上,他才敢把我拉到他的怀里吻我。这一次是我们俩的初吻,根本不像祝陀出狱后在网上说的那样。祝陀是一个混蛋,他竟说欧阳万彤把他送进监狱的目的,就是为了霸占我,说我很早就是欧阳万彤的情人,他在罔顾事实!上天应该知道他在说谎话!也许有朝一日上天会因此再给他惩罚。
在定下要办婚礼的那天,他把我搂在怀里说:有一点我想再向你强调一次,因为我们的年龄相差很多,婚后在性生活上,我可能不会令你十分满意,这一点你要有心理准备。我当时告诉他,在性的问题上,我也不是欲望强烈的那种女人,两人在一起,亲密感、温馨感最重要……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他想低调我更不想张扬。他原想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定个包间,只把市长和市委秘书长两个人请来,我摇头反对。我说,没必要惊动外人,你爸妈因年事高来不了,我父亲去世母亲有病也来不了,就让我女儿和你的司机参加,我们四个人去郊区一家普通饭店定一个包间吃顿喜宴就行。他最后同意了,让他的司机悄悄去郊区一家饭店定了一桌饭,连他的秘书也没通知。那顿喜宴的参加者就我们四个人。饭店的老板上菜时,看见欧阳万彤后笑着说:这位兄弟有福气,长得很像一个人呐。万彤问他:我长得像谁?老板说:很像咱们的市委书记呀,只可惜你不是真书记,要是真的,我与你合个影,往饭店大堂一挂,那不是最好的广告?他的话让我们都笑了起来……
应该说,我们婚后的生活很美满。我带着保姆和孩子搬进了市委分给他的那套房子。他对我女儿视同己出,下班后就逗她玩。也是结婚后我才知道,大概因为他和前妻离婚的缘故,他的儿子和他断绝了往来,他这些年一直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我们婚后我曾问他,愿不愿再生一个孩子,愿的话,我就准备怀孕。他摇摇头说:咱既有儿子又有女儿,可谓儿女双全,孩子就不要了吧。那之后,我就想办法去见他儿子,想缓和他们父子间的关系,只可惜,虽然见了多次面,但那孩子在我面前一直沉默不说话,也一直不愿来见他爸爸。万彤去天全市时也去看过儿子,可每次儿子都躲着不见他。那孩子结婚的时候,也没通知他爸爸,还是我通过天全市的朋友知道了,赶紧准备了礼物和礼金,拉上万彤往天全市赶。到了婚礼现场时,有两个年轻人出来拦住我们说:伯伯阿姨,真抱歉,我俩今天接受的任务,就是拦住你们两个别进去。新郎说了,只要你们进去,他就不办这婚礼了,他就要跑!万彤一听这个,呆了一霎,然后啥也没说,就转身上车了。我见状知道,硬要进去,必会搅得婚礼不愉快,便托那两个年轻人悄悄把礼物收下,在礼单上随便写一个名字……
结婚后,我遇到的最大难题,是拒收礼物。刚一结婚,他就给我说了,想给咱们送钱送物的人很多,这些人送钱送物不是因为对我们有感情,而是因为我掌握着很大的权力,他们想让我用权力为他们谋取更大的利益。他说,因为体制的原因,中国各地的一把手掌握的都是绝对权力,人大、政协监督不了一把手,本级纪委更不敢监督一把手,除非是上级党委才能监督他,可惜上级党委要通过下一级的一把手开展工作,通常也很难发现下级一把手的问题。这样,巴结一把手的人最多。只要我们放开收,三个月我就可以成为一个大贪官,就可以创造你我进监狱的全部条件。所以,为了咱俩的安全,为了不让女儿去监狱给咱们送衣物,拒收钱物,是我们必须要学会处理的一件事情。他的话让我提高了警惕。我告诉保姆和女儿,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外出回来一进屋就把门关上,不论谁敲门,一律不开。反正我和万彤有钥匙,回家是不用敲门的。有天晚饭后,我出门倒垃圾,门刚一开,只见一个年轻秀气的姑娘拎一个纸袋站在门口,朝我喊道:舅妈,你好!我妈让我借开学的机会来看看你和舅舅。我当时一怔,万彤没给我说他外甥女今天要来的事呀?!可既然人已经到了,我当舅妈的第一次见到外甥女,可不敢怠慢,忙将她让进屋里,倒了茶削好了水果,刚问了一句她在省城哪个学校读书,她就起身要走,说是她们师范大学今晚有活动,要求学生都参加,她周日有时间再过来玩。我只好送她走,临出门时,她指了一下纸袋说:那是俺妈让给你们带的一点土特产。我没有在意,说了一声:谢谢你妈!你放假回家时我也要给你妈带点礼物。
送走那姑娘回到屋里,我拎过那个纸袋,想看看万彤的妹妹带来了什么土特产,东西挺沉,一层层的包装纸打开以后,吓了我一跳,竟是十根明晃晃的金条!这是什么土特产?我急忙给万彤打电话,万彤听罢冷笑一声说:这是他们玩的花样,我马上回家,你等着!
半个小时后,万彤带着秘书回来了。他看了一眼金条,先让秘书打开录音机放在电话机前,这才去拨号码,电话一通,他缓声说:钟总你好,礼物我收到了,现在我让秘书提到我办公室,今晚11点之前,你派人去取走。过了11点若不派人来取,秘书就会把它交到市纪委书记那里去,然后,反贪局就会到你家里以行贿罪逮捕你!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女人带点尴尬的笑声:万彤书记,你何必那么认真?你为这个城市日夜操劳,我们也就是想表示点谢意。万彤也带了点笑答:不认真不行呀,你这明明是想把我往监狱里送嘛!……
秘书把金条提走之后,万彤才解释说:这个姓钟的女人,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看中了市政府附近的一块地皮,想让我开口批给她。她已经几次打电话暗示要来家里看看,我都拒绝了,没想到她用了这个办法来送礼……
这件事过去之后,我对送礼的事更提高了警惕。但实在是防不胜防。有天黄昏,我由派出所下班回家,刚到院门口,市委办公厅的一位处长拦住我说:有一封给万彤书记的文件,麻烦你转交给他。说罢递过来一个密封得好好的大信封。这位处长我认识,多次来家里找万彤谈工作,所以我就痛快地说:好,只要不是密件,我来转交没问题。晚上万彤下班回来,我把那个信封交给他,他打开以后脸立时黑了,原来文件袋里只装了几页那位处长的简历,简历中间用透明胶带粘着两张华堂商厦的不记名购物卡,每个卡上都写着10万元。我看见后大吃一惊,他一个办公厅的处长怎么也送钱?万彤叹口气说:最近研究一批干部的提升之事,他肯定是知道了消息。咱们的官非民选,主要是靠上级官员来定,这样,想提升的官就只能倾心仰上、媚上,甚至行贿,他是一位表现很好的处长,他不送也该提他的,可他不相信我会秉公办事。他后来给那位处长打了电话,在电话上很动感情地说:你送的钱收到了,我没有想到,你整天在我身边工作,也认为我是可以被收买的。那离我远的人更认为我会被收买了。来拿走吧,就为了给我一个尊重……
我跟他结婚的第二年,他调到省里当了副书记,主管组织工作。这次虽然是平调,但毕竟位置更重要了。他去报到的那天早上给我说:小韫,对于这次换位置,你我必须清醒,在外人眼里,咱们是更风光了,但其实,风险也更大了,打听、琢磨并想利用咱们弱点的人肯定也比过去多了。我记得我当时点头表示明白。
他到了省里工作之后,一个副省长的夫人几次给我打电话,热情地邀我晚饭后去她家打扑克牌。我对打牌兴趣不大,只是当年在大学读书时,和同学们打过几回,所以开始几次,都以有事为由回绝了她。但她不折不挠地继续约我,弄得我最后连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到了。我不从政,但自和万彤结婚后,却也读了点关于政界的书,知道人在政界,找盟友是很重要的。我怕再对那位副省长夫人拒绝下去,会影响两家的关系,进而影响到她丈夫和万彤在工作上的配合,影响到两位领导的关系,于是就对万彤说了想去赴约打牌的事。万彤很支持,说去吧去吧,打打牌有利于精神放松,对身体有好处。我于是就在一个晚饭后去了她家,她约的另外两个牌友已先我到了,介绍之后才知道,一位是交通厅长的夫人,一位国土资源厅长的夫人。四个人在牌桌前坐下,副省长夫人说:为了鼓励打牌的积极性,咱多少带点金色,谁输谁掏腰包。其他两位夫人都拍手称好,我见状,也不好再反对,以免扫大家的兴,心想,真输了就少买一件衣服。可没料到,那一晚打下来,我竟然赢了两千多元。她们几个直夸我手气好、牌技高,属于真人不露相的打牌高手。我被她们夸得很兴奋,很激动,回家的路上都想唱歌了。
第二次她们再叫我打牌时,我的积极性明显高了。这天晚上我竟然赢了九千元,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她们三个都啧啧称奇,说:真是怪了,怎么都是你赢?看来你眼下的运气正在高峰处,不仅旺夫,还旺财!我被她们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确实暗暗欢喜。第二天,我用赢来的钱给万彤、女儿和保姆各买了一件衣服,心想,这可是我凭自己的运气挣来的。
又一次打牌前,副省长的夫人提议把打牌的金色加浓点,以便她把前两晚输的钱捞回来,而且还一本正经地双手合十祷告道:但愿今晚的运气来到我身上。大家都嘻嘻笑着表示同意,我是前两晚的赢家,我不能反对。于是就在新的起点上开打,没想到,我又开始赢,这一晚下来,我赢了一万七千元。牌局结束数钱时,我的心莫名地不安起来。我歉疚地说:对不起各位了。她们都笑着反驳:这是什么话?这是你凭自己的本领得到的!是劳动所得!
第四次打牌时,我是存心想输的,心里琢磨,我要输上一次,也好让她们的心理平衡起来。但结果再次出乎我的意料,这一晚我竟然赢了三万一。
我心里打起鼓来,没有了赢钱的欢喜,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对头。到了家,见万彤还半躺在床头看书,就忍不住给他说了打牌的经过。他听罢,眉头一下子皱紧了,说:还不明白吗?人家这是在变相给你送钱,是在讨你的好,在做投资,过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朝我们索要回报了,要我们回报什么?肯定是官职!我一听,惊骇无比,这可怎么办?万彤想了一阵,说:你四次打牌,总共赢钱五万九千元,你再加上一千元,用六万元买三份礼物,每份两万元,然后把她们三个约在咱家,当场交给她们。就说是打牌的纪念,这样一来,估计她们就不会再找你了。
我照万彤交代的,去买了三份礼物,然后约她们来家里品茶,她们很高兴地来赴约会。在一阵寒暄和欢笑之后,我拿出了那三份礼物,说:感谢三位大姐陪我打牌,且给我赢钱的快乐,按照有福同享的原则,我把赢得的钱全买了礼物,咱们每人一份,以便加深咱姐妹间的情分。她们都很意外和吃惊,但见我把礼物递到她们手上执意要她们带走,也只好接下来说谢谢……
万彤的判断很对,这之后,她们再没有约我去打牌了。也幸亏我和她们中断了牌友的关系,因为仅仅十个月后,交通厅长就出事了,因受贿数额特别巨大被关进了监狱。那位副省长和国土资源厅长也因他被双规被调查了许久,再后来,副省长被降职,国土资源厅长也被免了职。
事后想想,我还真有些后怕:假如我控制不住自己,一直要赢下去,可不就糟了?!
万彤和我结婚后,外界对我们议论很多。一种议论是说我高攀,说我用尽了手段迷惑他,终于把他色诱到了我的怀里,让自己当上了高官夫人。对此种议论,我一笑了之,不屑于辩解,上天知道我从来没有追过他。另一种议论是说我长得有点像他的前妻,他因为恋旧才找上了我。对这种议论,我更不会去计较。凡熟悉他前妻的人都明白,我和他前妻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抑或是性格,都不是一个类型。再一种议论是说他特爱吃嫩草,我不过是他的又一捆嫩草而已。老实说,我对这种议论是有些在意的。结婚后我一直在观察他,想看看他随着时日的延长,在婚姻的新鲜劲过去之后,对我在感情上有无变化。
我得承认,这些年来,我一直能感受到他对我的浓浓爱意。在最初的那段肉体上的迷醉过去之后,他也一直对我满含着柔情。平日的晚上若没有工作和应酬,他总要回家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有时饭后也会让我陪他到附近的一个影院里看电影。他对电影有一种特别的痴迷,不管什么电影都能看得津津有味。有些影片明显拍得很差,他也能看得下去。我曾奇怪他何以如此喜欢看电影,他说,原因可能有两个,其一,是少年时的观影兴趣未得到满足,一种补偿心理在起作用。他的家在乡村,小时候和年轻时看一次电影特别不易,有时要跑上十几里地才能看一场露天电影,所以如今一坐进电影院,心里就有一种满足感,就觉得特别快乐。其二,是他每天都要处理大量实实在在的社会现实问题,这难免会给自己的精神造成压力,看电影能让他短暂地忘掉现实生活,忘掉工作中的烦恼和不快,进入一种虚幻的轻松的生活中去,从而使精神上的压力得以舒解。逢了节假日,他只要没事,还喜欢让我开车,拉上他和女儿去远郊的河边散步,看田野里的景色,听树上的鸟鸣。他说他从小在乡村长大,对四季的田野都怀着感情,一看见田野,心里就有一种亲切感,就会想起仍住在乡下的乡亲们,在官场遇到的种种烦恼就会被稀释开来。
我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这些年,是我人生中最值得回忆的部分。我从来没有为我的选择感到后悔。
和他生活在一起,我需要经常注意的一个问题,就是让他忘掉我俩的年龄差距,不让他在我面前因为年龄大而产生自卑感。这大概是世上所有的少妻在处理与老夫的关系时都应注意的事情。万彤在外边、在官场,权力给他罩上了一层光晕,让他觉得自己很强大,可当他回到家里,外加的权力被卸在了门槛外边,他就还原成一个普通的男人。这个时候,年轻的我和年长的他,优势就在我这一边了,差异就凸显出来了。如果这个时候我坚持要他像那些年轻丈夫那样,长时间地陪我运动、娱乐、做夫妻间的游戏,他就会感到吃力,就会让他不断地向我道歉,从而令他生出自卑感来。我总是让他展示他的智慧而不是展示他的体力,总是让他展示他的修养而不是展示他的外貌。我让他在我面前始终保持着一份自信,这样,不仅于他的心理平衡有好处,就是于他在夫妻生活上的表现也有益处。
我们结婚几年后,他被提升为省长。
这当然是一件大喜事。我记得,中央领导来宣布他的新任命的那天,我们家的电话座机和他的手机都被打爆了,四面八方的人都来向他表示祝贺。所有打到座机上的电话,他都让我来接,让我只说三句话:他不在家。谢谢你。以后再联系。打到他手机上的电话,他都让秘书去接,秘书说的也是三句话:谢谢你!他现在正忙着。以后再联系。那天晚上临上床歇息时,他叹口气说:我们只要稍不清醒,就会被这些祝贺和奉承弄昏了头脑,迷糊地以为自己真是了不得了。其实,我还是我自己,还是那个欧阳万彤,身高还是原来的身高,智力还是原来的智力,性格还是原来的性格,多的不过是一张任命书。那一张纸可以发下来,也可以再收回去,或宣布作废。
我说我明白。
他说,民国时那东西叫委任状,有皇帝时那东西叫圣旨,历朝历代,都有人被这个东西弄迷糊了。
我笑了,问他:是不是想给我上一课?
他也笑了,叹道:当年的和珅,就以为皇上给他的官位永远属于他家了。结果,再下一道拘拿抄家的圣旨,他就变成阶下囚了……
他当省长不久,我就感觉到他苦恼的时候多了。有天半夜,我们睡得正香,电话突然响了。夜静时的电话铃声响得很是惊人。这个时刻来电话很少见,我本能地觉着有大事。果然,我刚抓起话筒,里边就响起秘书急切的声音:请告诉省长,唐川市一家歌厅发生大火,死伤可能很惨重。万彤接过话筒只说了一句:迅速备车!然后就去抓衣服。我爬起来给他帮忙,穿上夹克衫后才又发现他没换衬衣,贴身穿的仍是睡衣,想让他换下来,他说了一句:来不及了!就冲出门去。
清晨时我打开电视,看见省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出现唐川火灾的救援场面,现场放了二十几具盖了白布的尸体,许多亲属们相搀相扶着失声痛哭,消防队员们还在清理火灾现场。我看见万彤一身泥水一脸沉痛地在对几个流泪的亲属说话。镜头随后完全转向了他,只听他声音低沉地说:……我作为省长,对这场灾难的发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向诸位表示深深的歉意。我向你们保证,一定会查清火灾的全部原因,让所有的渎职者都受到严惩,给死者和伤者一个交代!我同时会在全省范围内督查并堵塞类似的安全漏洞,以确保类似的事故在本省绝不再发生……
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晚。他一进屋我就看见疲惫堆满了他的脸,我正要帮他换衣服,突然又有人敲门,我由门镜里一看,原来是省府秘书长领着另一位干部站在门外,我见状急忙开门。万彤看见他俩进来,也没让座,只是脸黑着问:什么事?
秘书长说:唐川市姜市长认为,他对火灾的发生虽负有责任,但毕竟是间接责任,给他记过处分有些太冤,他坚持要我带他来当面向你申明,希望取消给他的处分。万彤看定跟在秘书长身后的那位姜市长,突然吼了起来:你冤吗?我月初专门开会要求督查安全问题,特别强调要消除娱乐场所的灾祸隐患。因为人命关天,我还要求市长、县长务必亲自过问辖区内的安全事宜,你怎么做的?你因为忙着参加一家公司的开业庆典,竟然没有部署这件事情,只把会议文件交给了市府办公室去执行,结果,二十多条年轻的生命没有了,都是姑娘、小伙子呀!谁家养个儿女是容易的?如果你当初按我的要求去督查一次,这二十多条生命就保住了!你还嫌给你的处分重了?你是唐川市的当家人,为什么对关乎人命的事情不操心?你他妈的——
我赶忙上前猛拍了一下万彤的手臂,阻止他骂人。
对不起,我——那位姜市长嗫嚅着。
走吧!好好反省一下,处分的决定不会变了!以后工作做好了,省政府再给你记功!
他俩走了没多久,那部直通北京的座机就响了,万彤拿起话筒来,叫了一声:老领导好!你怎么这会儿还没有休息?话筒里的声音很大,我不想听见也不行:欧阳万彤呀,你上任时间不长,不要动不动就处分你的下属,该饶人处且饶人呐!万彤苦笑了一声说:老领导,我何尝想得罪人呀,实在是因为他的渎职,才使火灾事故发生,损失太惨重,二十多条人命呐!不处分他,说不过去,而且一旦有人知道了他和你的关系,也会影响到你的声誉……那天晚上,万彤在电话上同那位领导说了很长时间,可到最后,他也没有说服了对方,我清楚地听见对方扔了话筒。我看见万彤捏住手中的话筒在那里愣愣地坐了许久。
怎么办?我不安地坐到万彤身边问。他没说话,只是长叹一声,仰躺在沙发上,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我催他去洗洗上床歇息,他像是没有听见。他一直在沙发上躺到十二点,然后才摇通省府秘书长的电话,告诉他:照原来的决定办!谁的外甥也不行!
第二天,省报的头版上登出了省政府给唐川市姜市长等一帮干部的处分决定。
这件事,让我为万彤捏了一把汗。
万彤当省长后,亲戚们来找他要好处的不少,但大都被我们拒绝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弟弟竟也来凑热闹。他原本在我老家所在的县农业局当科员,有一天,他突然提着一壶小磨香油来到了家里。我问他不年不节的突然跑来省城干啥,他笑着说:想姐姐和外甥女了呀!我想他说的也许是实话,自从我调到省城工作后,我回家的次数少多了。
我要和保姆一起去厨房给他做饭,他却拉住我说:姐,吃饭不忙,有件事想先给你报告一下。我被他的一本正经弄笑了:嗬,当了几年科员,在家里说话都是一股子机关味了,说吧,啥事?还报告哩!
我姐夫都当了省长,我还当着一个县农业局的普通科员,这是不是有点不像话?
不像话?我一时没明白他的话意。
哪有省长的内弟还当普通科员的?我都调查了,咱们那个县的县长的内弟当了税务局长,信昌县长的内弟当的是财政局长,九原市长的内弟当的民政局长,黄川市长的内弟当的是土地局长,九原市和黄川市是地级市,民政局长和土地局长都是正县级,要比照着他们的做法,我至少该到地级市里当个副市长吧?要么该到省府的哪个厅里当个副厅长!
嗬,想当官了?!我这才明白他的真正来意,想当官为什么不自己去努力?我心里来了气。
谁叫咱命好呢,摊上个好姐夫!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这福气。
你想得倒美!我脸色肯定不好看。
不是我想得美,是我命里有这一福!老话说,就怕你没福气,你要有福气,想躲都躲不掉。
他是他你是你,你要想当官,就去凭本领干。
姐你说笑话了,现在有几个人是凭本领当上官的?大家都在找关系,都在凭关系,感谢老天爷,让我有了个省长姐夫,这关系可不是一般人能找到的!
保姆听见了我和弟弟的对话,说:大妹子,你就这一个弟弟,你不帮他谁帮他,你给他姐夫说说,大小给他弄个官当当,他又不是不知道好坏的人,他会感激你们的!保姆跟我时间长了,跟我说话就像一家人一样。
我只得对保姆说:大姐,官位哪是随便弄来的?弟弟要有当官的德才表现,县里自会提他,他姐夫帮不上忙的。
姐如今当了官太太,给俺们打官腔了。现如今有哪个官不用自己的人?不用自己的人那叫傻逼,他一旦出了事,谁会去帮他的忙?
你甭在这里胡说!
我要真当不上官,其实不是我脸上无光,是姐夫脸上无光,遭耻笑的不是我,是姐夫!别人都会说,看看欧阳万彤,在省里徒有其名,连自己的小舅子都提不上去,还能办成啥大事?!他肯定是在省府里说话没人听,玩不转别人,球本领也没有!
你的歪理还一套一套的?我差点被他逗笑了。
我说的没有歪理,都是真理!进官场和上山打猎一样,你不用自己人你肯定吃亏!你没看现在好多官员,不仅用自己的弟弟和内弟,还用妹夫和妻妹,甚至连表弟和表妹夫都用,为的是用起来顺手,互相好有个照应,一旦上边来查个啥事,像纪委、检察院的人来了,亲戚们自然都会保护他!
你说的是贪官吧?当贪官才需要人保护。
嗨,姐才当了几天省长夫人就把下情都忘了?现在当官有几个人不贪?你去查查他们的财产,看有几个与他们的工资收入相符!不贪的那是傻子,再说了,多少贪一点才符合人性。
看看,自己露尾巴了吧?你就是为了贪点东西才想要当官的,你说谁敢把权力交给你这样的人?!你要真当了官,贪起了国家的钱,被检察院、法院抓进监狱,到那时,我可不去探监!
啥?进监狱?弟弟被我故意吓他的话吓住了,问:不至于吧?能真进监狱?少贪一点也不行?
我再一次吓他:你就好好在县上做你自己的事,和你媳妇还有你们的孩子好好过日子,别再想着当官了。人常说,人有一福就会有一祸,当官不一定就是好事,妈就你一个儿子,你说你要当了贪官进了监牢,妈可怎么活?她身体本来就不好……人活着,平安最重要,明白不?
我利用弟弟害怕监狱的心理,成功地阻住了他想向万彤讨官位的念头。他没达到目的,当时很不高兴,黑着脸,不吃饭,不等万彤回来就要走,我笑着逗他:还说想俺们了专门来看俺们,结果外甥女还没见一面就要走,这不明摆着是骗俺们的?弟弟被我说得又不好意思走了。等到万彤和女儿回来,酒给弟弟斟上,女儿喊着舅舅“你喝呀!”他才又快活起来……
我能说的,就这些了。
对了,刚想起来,在我们结婚几年后,他有过一次辞职的要求。是他自己主动提出辞职的,不是上边迫使他或是工作中出了明显的错误。不过,据郑秘书后来告诉我,他同省委书记进行了一次长谈后,又拿回了辞职书,并没有将辞职书真的上交中央。他为什么辞职?这一点我不清楚,他做出辞职决定之前,一直没有给我说过。有一段时间,省政府机关的人在传,说他有可能当省委书记,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出辞职。他是在辞职的事情过去之后才给我说的。我当时问过他辞职的原因,他笑笑说:我累了,加上颈椎出了问题,总头晕,再坚持下去会耽误工作,还有就是想多陪陪你……
他从那之后的精神状态开始变得不太好,这使我慢慢相信他辞职可能另有原因,但他不说,我也不好多问。涉及他工作上的事我不能多问,因为可能涉及机密,这也是规矩。
他坚持干到了退休。他退休之后我是真的很高兴,他晚上终于可以按时睡觉了,早晨也可以出去散步了,也能常陪我看看电影看看电视剧,我们在一起说话的时间也多了。我常给他说:官啥时候能当到头?见好就收吧……
我根本没想到他退下来没有多长时间,身体就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就一下子扔下我决绝地走了……
那把钥匙我当然要查了。他既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要交给我,对他来说肯定重要。我们家房间挺多的,有些盛杂物的房间平日是锁着的,可我后来试着去开,却不是这些房门上的。接下来去试开那些橱柜上的锁,也不是。后来我就没办法了,我只好把钥匙交给我女儿笑笑,让她先保管着。
还是笑笑聪明,她猜测说这很可能是从银行租来的私人保险箱上的钥匙。我很吃惊,难道说他背着我还在银行藏有重要的东西?钱?存折?金条?我当即拉上笑笑就向省农业银行走去。
我们从省农行开始,工行、建行、中行,最后查到了交行,笑笑猜得真对,省交行的行长一看那把钥匙就点头:是我们行里私人保险箱上的钥匙。他找来保险库里的管理人员,没有多久就帮我们找到了那只保险箱。
我、笑笑,包括银行那天到场的人都估计保险箱内保存的是一笔财富,谁也没想到箱子打开后,里边只有一张旧唢呐曲谱和一封没有署名的短信,外加一幅他自己画的莫名其妙的水墨画。
我就是在看完了那封没署名的信件后,才决定找你为他写一部传记的。
目前看过保险箱内三样东西的,只有我和我的女儿笑笑。
当然应该让你看看,我晚点儿会把那三样东西交给你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