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我的秘书说你一直缠着他,还到省委办公厅去反复要求,非要让他们安排我与你见面不可,为何这样强人所难?为何这样不讲道理?就因为你是一个作家?就因为你要为欧阳万彤写传记?作家我见得多了,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写的那些小说那些文章有几个人看?别自视甚高!告诉你,我就从来不看!不读小说、不读散文、不读诗歌我就不能治省理政了?没有作家,大家照样过日子!还有,作家不是属文联管吗?告诉你,清河省文联就属我管。你要是在清河,我可以做到让你向东,你不敢向西!你信吗?你信就行了。说吧,你想从我这里听哪些关于欧阳万彤的好话?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明确告诉你,对欧阳万彤我没有好感!当然,他已经死了,我在他死后这样说有失厚道。可我不想再隐瞒我的观点!再说,他生前对我也从来没有厚道过。今天既然说开了头,那我就讲讲他这些年是怎么对我的,我也冒冒心里的气。当年,我和他同在天全市委组织部工作时,都还年轻,他当科长,我当副科长。科里后来进了个漂亮姑娘,那姑娘和我一个办公室,我俩自然接触就多些,说话随便些,后来那姑娘的男朋友吃起了醋,就闯进办公室骂了我,还对我动了手,这事你科长应该管吧?应该替我撑腰出气吧?可他竟然要求我注意影响,还把我和那姑娘分开了办公,这就在机关里造成了我和那姑娘真有私情的影响,这不是害我吗?后来,他提升了,空出的科长位置应该是我吧?我跟着他当了几年的副科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当部长征求他的意见时,他竟然推荐别人来当科长。你说他还有人情味吗?再后来他当天全市副市长,我在下边当县委书记。他到我那个县里检查工作时,不看我的成绩,专挑毛病,我好不容易引来一笔资金办了个大型造纸厂,他说厂里排出的水污染土地,坚决反对,结果把那个带着大笔资金的企业家生生吓走了。他当天全市长时,我当了市委秘书长,有一次省委书记的侄子带着媳妇来天全想找一块土地搞房地产开发,我安排市委书记和他一起请那小两口吃饭,他不高兴,在饭桌上一直黑着一张脸,自始至终不回应人家的要求,弄得我非常尴尬。饭后我问他为何对人家这样不客气,他说,这些人都是为了卖批文,根本不是正经的开发商。把我气得呀,大骂他一顿的心都有。我也是从有利于天全今后的工作出发呀!你摆什么谱?
他老婆出事后,他老实了一段时间。不过复出之后,尤其是到省里工作之后,就开始找企业家的毛病。今天说这个企业家污染水体,明天说那个企业家行贿,后天说另一个是黑社会,好像企业家里没好人了,这怎么行?你一方领导,不让企业兴盛你这个地方怎么能富起来?我觉得他就是有些偏执,人格不健全。
你问谁?简谦延?我不熟悉。全省这么多的商人,我不可能都认识。
他整完企业家之后,又开始收拾公务员,今天说这个局长贪污,明天说那个厅长受贿,后天说另一个市长堕落,一会儿批准双规这位,一会儿要调查那位,一会儿免这个的职,一会儿又换那个的位,总之,弄得洪洞县里没好人,收一盒月饼都可能受处分,用公款吃一回酒席都可能遭通报,用一次公车就可能被停职,一个又一个官员被整倒,一个又一个官员被吓坏,使得官员们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有的被吓得患了抑郁病,整夜睡不着觉;有的被吓跑到外省、外国失去了联系;有的被吓得上吊,跳楼,服毒药,真可谓官不聊生呀!本来当官是一件比较舒服的事,现在好了,成了一个只能奉献没有回报的苦差事,你说这样下去,将来谁还会去当官?一个社会里,倘是大家都不愿去当官,那这个社会谁去管理?还不得乱套了?那不成无政府社会了?
这是生生要把我们省的官员队伍搞乱呀!
这是生生要搞无政府主义呀!
典型的哗众取宠!
你一个省长,让你的下级都不敢办事、都不想办事、都不愿办事算你有本领?说到底,欧阳万彤是想在社会上博取一个反腐和清官的名声,想说他执政的时期是清河的新政时期,是万彤之治,是开明盛世,想在历史上留一笔。可惜他不是皇帝,只是一个省长,弄得再花哨,史书也不会记载他的事迹!到头来,使得官员们怨声载道,谁也不说他的好!话语权在谁手里,还不是在各级官员手里?官员们不说你好,甚至恨你到咬牙切齿的地步,你能好到哪里去?官员们口口相传的力量那可是巨大的,我敢说,他死了以后,要不了几年,就会变成清河政界史上的一堆臭狗屎!你要不信,咱们走着瞧!
一堆臭狗屎!
我和他有什么过节恩怨?说无,就无。我和他只是执政理念不一样,他想要人人自危,我想要和和睦睦;他想要清汤寡水,我想要有福同享;他想要鸡飞狗跳,我想要安安宁宁。说有,也有。我的女婿,一个很有前途的小伙子,已经当到了省城财政局的副局长,可欧阳万彤竟然以嫖娼和受贿的罪名把他抓进了监狱,可怜我的小外孙女,才7岁,就见不到了父亲,整天哭着要找爸爸。我事后听说,说我的女婿嫖娼,而且是在他舅舅的房子里嫖,这说不过去。哪个男人也不会专门跑到他舅舅的家里嫖娼,这不是明白着要找骂嘛!他这明显是要栽赃!
我女儿也是省政府里的一个处长,每天只能以泪洗面。就这他还嫌不够,说是在她家的杂物间里发现了一个别人送来的大纸箱,里边装着八十万块现金,断定我女儿也受贿。我女儿再三讲明,对方只说送她一点铁棍山药,所以她就收下了,可因为忙一直没有想起去打开。但欧阳万彤不听这辩解,在退休前又亲自批准对我的女儿实行了双规。我就这一个女儿呀!就为一箱伪装的铁棍山药呀!钱我女儿并没有拿出来花呀?!她没有贪呀!他这不是要赶尽杀绝嘛!……
整人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这是被历史反复证明的真理。他这不是不得好死了吗?!现在的男人一般都能活到八十岁,可他却只活了六十九岁,老天见他在人间作恶,就提前收走了他!不能让这样的人长寿啊!老天爷有眼!
报应啊!
你想在我这儿听关于他的好话,关于他的伟大事迹,关于他的颂歌,我明确告诉你,没有!我能给你说的,就这些了。你肯定不满意,肯定很失望,肯定很生气,那也没办法,是你自找的!钟秘书,来,送客!
我听说你采访了不少人,素材收集了不少,辛苦你了。如果你觉得可以动笔写,就开始写吧,不知你今天见我有什么事?当然可以直接说嘛。你问我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了,该说的上次见面都说了。关于感情的?你什么意思?关于什么感情?你不该提出这样的问题!你想听?你想听我就应该说吗?好吧,好吧,你不必这样,请把定金收起来,我不希望你退出。我相信你能把他的传记写好,我们不会再换人。如果你一定想弄明白我和欧阳万彤的感情真相,那么我就告诉你,现在再隐瞒此事也没有什么意思。
我直白地说:我和欧阳万彤结婚不是因为我爱他。我没有爱过他,直到今天,我花钱请你给他写传记,也不是因为爱他,我对他只是出于同情!你没有表现出吃惊,这么说,你经过这么多天的采访,你是看明白了。也许,是有人给你说了什么?
他当初愿意和我结婚,可能是真爱我,我年轻,又长得还算漂亮,加上不愿当官,这符合他对自己夫人的要求,所以他就向我示爱,向我表示了娶我为妻的意思。而我,所以会接受他的示爱和结婚要求,是因为我在生活中已经看明白了一个重要问题:由于中国官本位文化长期持续的影响,由于中国评价一个男人价值的全部标准,就是看其官位高低,由于中国把所有的生活资源都交给当官的来掌握和分配,所以,女人在中国要想找到一个真正不愿当官的男人,其实很难,甚至没有。如果我再婚,找到的还是一个愿当官的男人,我就不得不继续和他一起为升官的事操心,与其那样,还不如我干脆找一个大官当丈夫,从此不用为当官的事烦恼,而且,我一下子就站到了食物链的上游,在所有的生活资源分配上不用担心吃亏。
这就是我虽然不爱欧阳万彤,但答应和他结婚的理由。你既然想问真实情况,那我就直率地说出来。
事情的真相都不好看!
你问他明不明白?不知道。我从未让他感觉到我不爱他,他想从一个妻子身上要的东西,我都会给他。
再说,像我这样经历过婚姻失败的人,谈爱已经很困难了,我差不多已把男人看透,但凡看透了的东西,都很难再对其生出感情,我已经很难再爱别的男人了。何况,咱们中国的婚姻,真正因为爱而不是因为算计和利益的,能有多大的比例?
和他结婚以后,我发现我的选择无比正确。当一个大官夫人的好处实在太多:第一,你再不用为自己在工作单位的处境操心,所有糟糕的事,都不会让你摊上。所有的好事,都会有你的一份。工资的提升、奖金的发放、实物的分配、休假、出国访问、评优评功、职务的晋升等等,你的单位领导都给你想好了。他们唯恐你不满意,都愿意和你结交,所有的单位领导都愿当你的朋友。第二,再不用为家庭生活琐事操心。吃的、喝的、用的,秘书都会为你考虑周全,做饭有保姆,买东西有司机,打扫卫生有公务员,你只管操心买衣服、配首饰、做美容这类事,一句话,享受生活就行。第三,你的娘家人会得到最好的照顾,老人们的住房,兄妹们的工作调动和职务晋升,侄子、外甥们的升学、就业,地方官员都会全力相帮。你有时连问都没问,当地的官员就替你想好、办好了,你往往是事后才知道人家帮了忙,那时,你只需向他们说句谢谢就行了。
我是结了婚后才觉得,万彤的前妻想当官实在是太傻,不当官就什么都有了,为何一定要去辛辛苦苦的当官?去操那些闲心?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了?不傻吗?!
我就从来没有生出当官的心愿。我满足于我的夫人身份,我满意于我的处境,我后来的工作变动都是组织上给我调整的,我没提出要求,万彤更没插手,组织上说是按惯例办的。
当然,当夫人也有不方便的地方,那就是注视你的人太多,你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关注,你不能随便去一些地方,比如足疗店、按摩院;你不能随便与其他的男人开玩笑或在一起吃饭,更不能打情骂俏。
与万彤婚后生活的这些年,我当然也有遗憾。我们的年龄相差有点大了,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很难统一,比如哪种时装的样子和颜色好,哪种手袋和首饰适宜我,哪种发型和妆容好看,吃什么东西对身体健康有益,晚上几点入睡合适等等,我们大都难统一看法,好在这无关紧要,不必强求统一。再就是在夫妻生活上,与大多数老夫少妻一样,不可能很和谐,但对这一点我一开始就有思想准备,我本来也不是一个欲望强烈的人。何况,事情哪有样样都好,你有所得,自然就有所失。
这些年和万彤朝夕相处生活下来,权力笼罩在他身上的金光自然在我眼里已经消失,他在我面前只是一个手握着权力的男人罢了。没有了距离,我就发现,人当了高官想洁身自好太不容易了。你第一个得面对你的亲戚、朋友、同学的索取压力。他们都想从你身上得到一点东西,不是权力,就是利益,把你当作一个权力批发者和摇钱树,你不给或给得少不合他们的心意,他们就露出不满甚至在背后骂你,你就像一大块红烧肉,哪个亲友同学都想上前咬你一口。那一次,他的一个堂兄叫欧阳万胜的,来到家里,一定要让万彤把他刚从大学毕业的儿子分到省人事厅,万彤告诉他,现在的公务员都是要经过考试的,不经考试谁也不能进到省政府机关。那位堂兄说:谁还不知道一个省长的权力有多大,提一个厅长都只要你一句话,那可是知府级的,把你侄儿安排到省人事厅里还不是你嘴角一撇的事,就看你看不看我这个老面子,帮不帮老哥这个忙了。万彤再三向他说明此事不能办的缘由,不料他最后恼了,对万彤发火道:你8岁那年跟我一起下河洗澡,你腿肚抽筋眼看要淹死,我当时也才11岁,是我拼了命潜到水底把你救上来,你对你的救命恩人都打官腔,你还有没有良心?!罢罢罢,你当你的大省长,俺当俺的小百姓,你看不起俺们,俺们也不求你了!咱们从此谁也不认识谁!……说罢,摔门就走了,我去拉也拉不回来。那位堂兄走后,万彤双手抱住头在沙发上足足坐了一个多钟头,难受得晚饭都没吃。
第二个你得满足你的一些上级的索取。他们有些人认为,我当初举手同意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上,你就应该给我办点私事,一旦你办得不合他的心意,他就会变了脸色,开始说你的坏话,想把你从这个位置上撵走。北京那边有个领导,是谁我就不说了,隔一段时间就给万彤打一次电话,交代要把谁谁提升起来。他交代第一个人时,万彤让组织部去考察了一下,说这个人表现还行,就给他办了。没过多久,他又交代了一个,组织部考察后说这人表现很差,万彤觉得不能办,就推托说让组织部门考察考察再说。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再次交代把一个人提起来,万彤觉得这不行,就找各种理由拖。北京那位领导大概是收了人家的礼物或是钱,一个劲地催万彤抓紧提。万彤看搪塞不过去,就说这事得上党委会,我一个人说了不算,那领导一听恼了,在电话里大声地训斥:我还用你来告诉我提干部的程序?你跟我也打起了官腔?算了,不找你了!训完,“啪”的一声把话筒砸到了电话机上,我在一旁都听得清清楚楚的。那天,万彤气得脸色铁青,坐在电话机前一动不动,饭都没吃就去上班了。
第三个你得面临同级别官员想交换利益的压力。大家都到这一级了,互相关照点吧,帮我把这件事办了,不费你什么事,你说不定也有求我的时候,你拒绝了他,他就会在别的地方给你颜色看,想办法挤对你。有个邻省的领导,有一天打电话来,说他的弟弟开了一家汽车零部件生产公司,想为清河省的一家汽车生产厂家供货,请万彤给搭个桥。万彤说,他平时从不过问汽车生产厂家的零部件采购之事,很难帮上忙。那位省领导一听,声音当即一变,嘲弄地说:好嘛,万彤省长不插手商界里的事,值得我们学习呀!说完就把电话话筒扔了。后来,在金凤河水资源的分配使用上,因为那个省在上游,清河省找他们商议时他百般刁难,协议一直达不成。万彤亲自打电话他都让秘书回掉,这事把万彤气得在屋里不停地转圈,水杯子都摔了三个。
第四个你得小心一些老板与你的亲密接触。有的老板想利用你手中的权赚钱,而你又替百姓们掌握着能赚钱的资源,于是他们就千方百计地接触你,想要与你建立起亲密的关系,给你送礼,让你舒服,然后向你要求回报,给他可以赚钱的东西。你只要伸手要了他给你的礼物和钱,你不回报,他就会置你于死地。万彤的前妻出事,原因就是这个。假如你油盐不进坚持不要任何人的礼物,他们中也会有人造谣中伤你,想把你从这个位置上赶走。
第五个你得小心那些跑官要官的下属。这些人的官瘾特别大,他们找你接触你的全部目的,就是要个官职,为了这个目的,他们瞅准节日、假日和你家人的生日、喜日给你送东西,啥都会给你送,送钱、送物、送女人。你最后给他官职了,他欢天喜地,他回去就向他的下级和百姓再索要东西和金钱;你最后没给,他们就会变脸骂你、咒你、污蔑你、败坏你,恨不得让你明天就下地狱。
第六个你得小心班子里意见不合者的算计和挤对。用人、用钱、上项目,一个班子里的人不可能都同你一个看法,监督、审计、处置人,一个班子里的人不可能都同你一心,工作上的不同意见时常演化成彼此间的争斗和博弈。这方面的情况他从不在我面前说,但我能从他的神情和心情上感觉到,但凡他回来就打开音响听《百鸟朝凤》,边喝茶边仰坐而听,说明他没遇见与他人的冲突;若他回来往沙发上呆呆一坐,保姆为他打开音响,他虽然也在听《百鸟朝凤》,可心不在焉,那一定是他在班子里与人发生了冲突。我有一次发现他在音乐声中悄悄抹着眼泪,问他怎么了,他一声不吭。我追问秘书,秘书也只说了两个字:背叛!背叛什么?谁背叛?背叛了谁?无人告诉我,我也不便追问。
你说,一个人要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他能活得快活舒心吗?
我渐渐发现我和我的女儿两人活得很好,他却活得很糟!
我心里开始不安。我曾经劝他:既然世风和官场风气已经这样了,你是不是也学着诸事变通一些,顺着风走?须知,水至清则无鱼呀!他叹了一口气,说:也不是不行,可那样我心里同样会很难受,因为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而且,那样顺着风走,总有一天,我的下场也会和我的前妻一样……
我听到这话心里一震:我可不想让他出事!他是这个家的支撑者,没有了他,我难道还要再嫁第三个男人?
我于是想要用我的力量去支持他。
我给他的第一个支持是:把我过去背着他收受别人的一些薄礼,变换成钱,退还给送礼的人。我过去收过别人送的一些衣服、首饰和化妆品,再退还那些原物不可能了,我就按市价退给他们钱,而且,让他们都打了收条。
我给他的第二个支持是:绝不再接收新礼品。不收礼不是因为我高尚了,不是我不想收,是因为我害怕了。我明白只要我收礼,别人早晚有一天会找到扳倒他的理由。
我给他的第三个支持是:绝不再通过秘书或其他人悄悄为我娘家人谋取利益。既不谋取官职,也不谋取工程项目。不是因为他们不再需要,而是因为那样做,早晚会连累到万彤的。
我给他的第四个支持是:不再高调做人。不再以夫人身份出席各种活动和宴请,不再对本职工作以外的事情随便发表议论,不再穿名牌服装和佩戴高档饰物。不是我不想出头露面和让别人羡慕,而是怕我的招摇给他惹来祸端。
我虽然不爱他,但我同情他,并想保护他。
因为我已经离不开他,我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再次破碎,我已经经不起生活的大风浪了。
这些你能听明白?
你还想问一个问题?问吧,问十个都可以!什么?知不知道一个姓阮的?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问题?阮什么?阮若?你从哪里听说了这个人?你应该采访欧阳万彤的事迹,不应该什么人的事情都管。好吧,好吧,请把定金收起来。我不是想要你退出,我只是一时有点生气,我的确没想到你会问到这里。罢,罢,那就无保留地给你说了——
我当然知道阮若,因为他是我的亲叔叔。我应该姓阮而不姓常,常是我养父的姓氏。我叔叔和婶子自杀后,我父亲因精神受到强烈刺激而得了重病,不久也去世了,我母亲远走另嫁之后,住在另一个县的我父亲的一对同学夫妇收养了我和我堂妹。为了我俩能心理健康地成长,我们的养父养母一直没有告诉我们的身世,我俩也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父母的养女。
直到我大学即将毕业时,养父母才告诉了我和妹妹的身世,才领着我俩去父亲、叔叔和婶子的坟上进行了祭拜。
在我和欧阳万彤结婚前,我当然不知道他与我家的瓜葛,他也根本不知道我是那个阮若的侄女。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在我俩结婚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是在我把母亲也就是我养母接到家里来住之后。
我的养母很早就因为中风不能下床,所以她一直没有来省城我家里住,怕成为我的累赘。我养父去世之后,我才坚决要把她接到我这儿住,以回报她的养育之恩。
我记得很清楚,我把养母接到省城是在一个中午,那天,万彤特意推掉了中午的一个应酬,回来见我养母并陪她吃饭。在那之前,他们从未见过面,我也一直没有告诉养母自己新找的丈夫的名字,她也从未过问。我只告诉她我又找了一个职位不低的官员。养母看见万彤时倒很正常,但在听我介绍了万彤的名字后神色却陡然一变,她的神色变化引起了我的好奇,在万彤去上班之后我向养母追问原因,养母这才告诉我,当年侵犯我婶子的那个罪犯,就是受到了欧阳万彤的保护。欧阳万彤当时在担任县长。
我惊骇无比:原来命运给我俩做了如此残酷的安排!
我该恨他!
可我的生活早已与他搅在了一起。
我该怎么办?
感情告诉我应该向他报复,他应该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理智又告诉我,那是过去,那只是他在使用权力时犯的一个错误,他不是罪犯。
我该离开他以对得起死去的叔叔、婶子和父亲?
可我和我女儿的安稳日子又将彻底消失。
在我没做出决定之前,我努力在万彤面前掩饰我心中的痛苦,但他很快发现了我的异样,问我是不是病了,我只能假装身体不舒服。我的养母看出了我在两难之间挣扎,开始劝我:他后来还是主持了公道,使罪犯得到了惩处,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我最后的决定是:离开他,长痛不如短痛。若继续坚持与他生活在一起,我会不断想起叔叔和婶子的自杀,我会活得更加艰难。
在决定离开他的那个晚上,我想和他做一次长谈。在那次长谈的开始,我直接地向他发问:你当官这么多年,有没有做过使你感到良心特别过不去的事?
他怔了怔,然后低头想了一霎,说:当官每天都得表态决定事情,做决定多了,难免会出错,事后感到愧疚的事情自然不少。现在回想起来,我在良心上感到特别不安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让蔷薇进了监狱,不管她有多少错处,其实原因都在我,我没有真正地帮她踩刹车,最终导致了她在政治上的毁灭;另一件,是在我当县长时,因保护自己提拔的干部而导致了一对夫妇的自杀。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叫阮若的男人,我对不起他们,我一直在找他们遗下的女儿,想给那孩子一点帮助,可一直没能找到。我因此常常想,与其他的职业相比,人一生选择当官选择行政管理这个行当,最可能留下无法弥补的人生缺憾。我对阮若的女儿一直存有着负罪感……
就是他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我的心,让我动摇了要离开他的决定,并渐渐融化了我与他之间的冰块……
直到他死,他都不知道我就是那个阮若的侄女,我不想再给他造成心理震撼,也是在那时我才觉得,他活得其实和我一样不容易……
现在,我对你再也没有隐瞒的事情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