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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继女常笑笑:

听说你已经采访了很多人,这样好,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要把一个人的全部人生弄明白,不容易。你知道,我不是欧阳万彤的亲生女儿,但我一直叫他爸爸,我在心理上和感情上都愿意把他看成我的亲人,看作我的父亲。

我来到他身边时,大概是四岁半。这个年龄虽分不清一个男人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已经可以凭直觉知道他对你是不是真好,能辨别出他对你爱不爱,能感觉出他值不值得亲近。我现在能记得的关于他的最早一件事,是我在玩耍时不小心撞掉了他摆在客厅桌上的一个钧瓷花瓶。花瓶掉地时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碎成了片,我被这响声和闯下的祸吓哭了。我妈妈和他几乎同时从别的房间跑了过来,妈妈看见那些碎片后惊呼了一声:天哪,那是名品呀!她叫完这声后就朝我扬起了巴掌,我从妈妈那恼怒的样子和手臂扬起所带动的风声里知道妈妈是真要打我了,我恐惧地闭上了眼睛,不想就在这时我的身子一下子被人抱起,待我睁开眼时,我发现我已躺在爸爸的怀里。我听见他说:孩子又不是故意的。瓶子已经碎了,再打她有何意义?这同时又抚着我吓得发抖的身子劝我:笑笑不哭,那个花瓶爸早就不想要了,刚好,我们可以换个新的了……那一刻,我觉得他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是那样的令人依恋……

大概就是因为类似的事出现得多了,让我慢慢觉得,在我们家里,最可能给我保护的,是这个爸爸。也是因此,每当我做了什么错事,或是在考试时没有取得好成绩时,我最先想告诉的,是他这个爸爸,然后,依托他的保护再让妈妈知道。当我后来知道我还有一个亲爸爸时,我对他的依恋也没有改变。我上高中时,有一天突然接到了一个男同学的求爱信,让我非常紧张和慌张,那是我此生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信件,怎么办?那一刻我第一个想到要求教的人,就是他这个爸爸。我记得那天傍晚,我心神不定地回到家,拉住爸爸的手去到他的书房里,然后满脸羞红地掏出了那个纸条给他看。他看后高兴地笑了,说:嗬,我们的笑笑终于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已经能够赢得男孩子的爱慕了,好!这证明我们笑笑漂亮、优秀,值得我和你妈为你骄傲!但是,你现在还不到谈恋爱的时候,心智和身体还都没有发育成熟,当务之急是完成高中学业。我建议你给他回一封信,告诉他你谢谢他对你的爱慕,告诉他眼下两个人都应以完成学业为重,待两个人日后都考上大学了,再谈感情问题……

我照他说的这些给那男孩回了一封信,那男孩挺感动,表示待考上一所好大学之后再正式向我表达爱意。这件事处理过去之后,我并没有毁掉那个纸条,我想留作纪念,未料被妈妈洗衣服时看见了。她以为事情刚刚发生,吓得大惊失色,又喊又叫地要我从实招来,一副要严惩我的样子,这使我越加相信,假如我一开始就先向妈妈报告,事情肯定不会处理得那样好。

他对与儿子也就是我千籽哥哥不和谐的关系非常在意和伤感,不止一次地给我说,他其实是一个很失败的父亲。他说,儿子小时候非常需要他的陪伴,愿和他在一起,可他那时因忙于官场事务且醉心于在官场奋斗,很少关心过儿子,更少陪伴儿子;等他后来有了闲暇,想与儿子在一起,儿子又不愿和他在一起了。

他生前同我有过几次长谈,让我印象深刻。那几次长谈都是在我的人生遇到坎儿的时候。头一次长谈是在我首次高考落榜之后,心高气傲的我,从来没做高考失败的心理准备,一当这个结果出现时,我被它砸懵了,我觉得再也无脸见人了。我在家一连不吃不喝地睡了两天,任妈妈怎么劝我也不起床。这之后他来了,他在我的床前坐下说,500多年前,有个湖北蕲州的小伙子,一连三年遵父之嘱去武昌考举人,但都没考中,失败之后的他沮丧之极,觉得对不起父母,于是就爬到一个山崖上,想一跳了之,这时被一个采药人看见,笑道:一个大男子汉跑到山崖上,该不会是寻死吧?死了好,死了这世上就少了一个软蛋。那小伙子一听,很羞臊,就不跳了,回家后,专心跟父亲学医,后又穿上草鞋,远涉深山旷野,遍访名医宿儒,搜求民间验方,收集药物标本,最终写成了巨著《本草纲目》。结果,这个名叫李时珍的男人为后人世代敬仰,那些当年在武昌考上举人的人没有被任何人记住。笑笑你考大学,其实就是为自己争取一个学习机会,以学会一门今后谋生的本领。他说,一个女孩子,当然可以通过将来的嫁人寻找一个生活依靠,但那样做的保险系数不是很高,倘若自己有一门谋生的本领,则生活的主动权就会操在自己手里。比如,万一遇到一个不好的丈夫,就可以随时离开他而不用委曲求全。但上大学并不是唯一的学习机会,掌握谋生本领的地方也不是只在大学里,也因此,考上了,固然好;考不上了,也没必要寻死觅活,社会还给人留着很多学习机会和掌握谋生本领的地方。何况,你明年还可以接着再考。也许,命运没让你今年考上大学,是为了把另外一个更适宜你的学习机会留给你,不过就是晚上一年罢了……他的一席话让我心里一下子轻松了……

另一次是在我上大学遭遇失恋的时候。从大学二年级开始,我爱上了班里的一个男生,主动向他示爱,他也做了热烈的回应,我们有一段时间爱得如胶似漆,但后来另外一个女生插了进来,他开始逐渐对我降温,最后竟慢慢不理我了,这让我痛不欲生。在妈妈劝我无效的情况下,他又一次坐在我的床头,对我说,人们找对象其实就是想寻找一个能共同生活一生的伙伴。如果一个人只和你好了几个月就想离开你,这说明此人不适宜做你一生生活的伙伴。你对他现在就离开你应持感激的态度,假如他现在凑合着和你在一起,到你青春消失之后再离开你,那时你受的伤害会更大。我们知道,男女对彼此肉体上的爱意和激情都不会维持很久,肉体上的相互吸引会随着时间的延长而逐渐消失。再漂亮的一对男女,时间长了也会对对方的身体失去兴趣,那么接下来怎么办,维持男女伙伴关系的主要纽带就是双方的责任心和善意了。所以你找对象时,不要只相信爱情,爱情在任何一对夫妻那里都不会终生持续下去,爱情最后会演变成亲情,与血缘关系一样的亲情,会连肝连心,当然,这种演变是有条件的,条件就是彼此都有责任心和善意,所以你要注意看那个人的心里有没有责任感和对他人有无善意……

他的话让我心中因失恋而生的疼痛大大减轻。

还有一次是在我做运动时不小心摔倒擦伤了右耳朵,医生说我的耳轮会恢复不了原样,这让我大吃一惊,破相的恐惧吓得我又一次不想活了。他这时再一次告诉我说:你只是耳轮少了一点有了个小缺陷你就不想活了,那这世上那么多残疾人该怎么办?那些失去了胳膊、腿和脚的人怎么办?都不活了?造物主在给了我们生命之后,尤其是在人享受了青春的快乐之后,就开始逐步回收当初给人的东西,包括美貌、视力、听力、运动能力和生命本身,你现在因为一点耳轮上的小回收就要死要活,将来造物主要从你身上回收更多更重要的东西时你怎么办?譬如说日后让你中风半身麻痹口眼歪斜怎么办?

他的话让我冷静下来,让我开始去接受身体上的这一点点变化……

对他为何突然提出辞职这件事,我也说不清原因。我只记得有一段时间,他开始对我说他对权力的看法。他曾经问我:笑笑,你是不是觉得权力这个东西很好?我点头说:对,所有的人包括在校大学生都想追求权力。在校大学生中的一些人为争取当上学生会的干部,闹得不可开交。他慢悠悠地说,权力这个东西,从远处看,它的确很好,可以为拥有它的人带来荣耀,带来物质享受,带来精神快乐。但从近处看,它其实是一个充满危险的东西,是一个披着华丽外衣的妖,接触和拥有它的人若稍不小心,就可能被它伤害,被它戳痛,被它弄得生不如死。当然,离它远的人是看不清这点的,这也是历代人们前赴后继朝它拥去的原因……我记得我当时笑了,问他:你是怕别人夺你的权才故意这样说的吧?他叹了口气,答道:我是想提醒你,在你今后的生活中,可别把权力作为唯一的追求目标,这也算我给你的人生忠告。权这个东西,如果它被世势推到了你的手边,那你就抓住它,但不必强求,强求的权力与强求的婚姻一样,都会带来苦果……

后来,他就开始问我对生活在这个家庭有什么感觉。我说,我生活在这个家庭很快活,有你和妈妈对我的爱,尤其是你的宽容,允许我经常去探望我的亲生父亲;有省府机关那么多叔叔阿姨对我的关照,很多事根本不用我操心,办事很方便,我没有什么可忧愁的,我很高兴妈妈把我带到了这个家里。我记得他淡淡一笑说:现在我们家办什么事时的确很方便,可这不是因为我和你妈有超过别人的本领,而是因为权力在起作用。权力给了我们很多方便,但这种生活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你恐怕得做好一种心理准备,就是将来去过一种失去权力庇护的生活,就像一个普通市民那样生活……今天回想起来,他可能在那个时候就开始准备辞职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买回来几支画笔和一把唢呐,这让我很好奇,我问他买这些东西干啥,他笑说:为打发退休之后的生活做准备,这画笔,是用来练作画的;这唢呐,是用来驱除寂寞的。妈妈在一旁插嘴说:你离退休还早着哩,瞎忙活啥呢!

我过去不知道他还会作画,没想到他画出的门神很有点朱仙镇年画的味道;他画出的麒麟像极了我在农村屋脊上看过的那种麒麟图案。他还会画梦,问我最近做过什么梦,我说,我梦见一个男孩紧紧跟在我的身后边。他于是画了一个年轻妈妈身后跟着一个胖娃娃,娃娃笑得那个好呀,让人心动。我喜欢得赶紧把那幅画贴到了我卧室的墙上。他告诉我,如果不是他爷爷的阻挠,他如今就会是农村里那种很权威的画匠了……

他第一次拿起唢呐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他会吹这东西。他在试音的时候,我说:你别装模作样了,这东西可不是谁都可以吹的。他笑道:在咱家里吹会影响邻居休息,吃过晚饭你跟我一块儿去一趟公园,咱到那里我给你吹一支曲子你听听试试,你要感觉不好听我就不吹了。

大约是好奇吧,那个晚饭后我就拿上唢呐拉他去了公园。到公园后他领我钻进一片小树林里,然后就开始吹。唢呐正式吹响的第一声就让我吃了一惊:那是内行人吹出的声音!他那晚吹的是《百鸟朝凤》,因为我经常见他在家里的音响里听这曲子,所以我知道这个曲名。即使我是一个完全的外行,也听得出他吹得很专业。他把这首曲子吹到一半时,很多在公园散步的人都围了过来,大家全都兴致勃勃地站那儿听。曲子吹完后,人们还鼓掌叫起了好,好多人围上去同他说话。幸亏当时天已黑了,大伙以为他只是一个唢呐爱好者,要是知道吹奏者是在任的省长,那肯定会引来更多的围观者……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说,你会绝对保密吗?所谓绝对,就是不对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说!更不能写出来。不是关于政治的,也不是关于政界的,只是关于家庭的。我所以想给你说,是因为它憋在我心里太难受了。你愿承诺吗?那么好吧,请关掉录音机…… BX4poA1aoyil19xce+egiuzXrmghKFwYVF4Ni/XchK9GIkxFy1vrUFnbtoLj/nS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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