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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万彤省长在位时，我是他的副手，任常务副省长，他的情况我当然了解一些。我不知你想问哪方面的事情？随便说？也好，那我就随便说说我对他的印象和关于他的一些记忆。
我至今还记得他上任后第一次开省长办公会的情景。那天，他开门见山地说：我能和诸位副省长一起工作，除了组织上安排的因素之外，我自己相信还有缘分的关系。这世界上的人很多，但一个人一生中能近距离接触的人并不多，能在一起搭班子做事的人更少，能在一个省级政府的领导班子里一同工作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我会很珍惜与大家在一起做事的缘分。然后他又说：我们的职务虽然不是通过全省百姓普选获得的，而是上级决定的，但我们应该把它视为是老百姓给予的，是老百姓委托我们来管理这个省的，我们应该对全省的百姓负责。他还说，我们这些走上仕途的人，在任乡、县级官员的时候，把为官作为一种谋生的手段，遇事为个人为家庭考虑得多一点，还勉强可以理解；在任地、厅、司、局、市一级的官员时，把为官作为一种光宗耀祖、个人成功的标志，还多少可以容忍；如果在任省、部一级官员时，仍然脱不开个人和家庭的束缚，仍然在想着为个人和家庭谋名谋利，想不到国家和民族，那就是一个罪人。你想想，全中国的省部级官员加上军队的军级官员能有多少？不就几千人吗？如果连这一两千人也不为国家、民族考虑，那我们的国家、民族岂不是太悲哀了？！他那天还特别指出，在中国，省级干部应该是以搞政治为终生事业，算政治家了，是政治家就应该有政治家的操守。我们省级干部，住的房子比老百姓大，坐的车比老百姓好，吃的、穿的比老百姓强，我们的个人利益都已经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和保障，在这种情况下，你如果不把主要精力放到工作上，放到为老百姓谋利上，那真是既对不起组织和百姓的信任，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那就只是一个卑下的政客，一个政界里的过客……
他那天还说，我在这里告诉大家，我不是个一贯正确的人，我犯过不少错误，最严重的一条是没管好自己的老婆，致使她犯了贪污受贿罪。她在法律上被判了刑，我在内心里也受了刑。我希望大家吸取我的教训，在我们的制度设计有缺陷的情况下，始终保持清醒头脑，自己给自己划定不逾越的红线……
老实说，他那天的讲话让我很受震动。
他上任后，要求省府班子的全体成员必须重视数据的收集和分析。他说，我们治省理政的全部政策和措施，其实都来源于数据。没有对真实数据的把握，我们不可能做出正确的决策。比如，省里有多少人口，其中男人多少，女人多少；男女人群中各有老人多少，壮年人多少，青年人多少，少年儿童多少；外出打工的男女各多少，带走的孩子有多少。没有这些数据，我们怎么来判定劳动力的数量，怎么预测人口的出生情况，怎么确定建多少医院、多少养老院、多少中学、多少小学？怎么来安排农村住宅用地面积？怎么来确定城市建设规模？怎么来调整计划生育政策？再如，全省耕地有多少，其中旱田多少，水田多少，旱涝保收田多少，每年毁损农田多少，没有这些数字，我们怎么来安排粮食、油料作物和蔬菜种植面积，怎么来预测农业产量，怎么来确定建多少粮食仓库，怎么来预定粮食、蔬菜的调进调出？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他上任后，每做一项决策，必走三道程序：第一道程序是调研，在调研中发现问题并初步拿出解决问题的方案；第二道程序是对初步方案进行专家论证，而且要挑那些敢于直言敢于发表不同意见的专家参与论证；第三道程序是民意测验，把经过专家论证完善过的方案变成测验题，在各种人群中进行测验，对民心民意表现出真正的敬畏。
他上任后主要抓的是四件事情：第一是农业的固守。他说，这是稳定的问题。我们是农业大省，人口有将近一亿，我们不能指望别的省来为我们解决吃的问题。农业生产是我们必须固守的阵地，如果农业抓不好，粮食不够吃，全省马上就会乱。他抓农业强调的是：耕地不得挪作他用，每年的播种面积不能少；种地者的收入要逐年增加，要把一部分农民吸引在田野里；搞好农田水利和科学耕种，保证亩产每年都有一定的增加；控制土地和河流的污染，保证产出的粮食是绿色的。第二是工业和信息化产业的发展。他说，这是富裕的问题。光指望农业，我们省富不起来，要想富，就得把工业和信息化产业搞起来。要既支持已有的骨干企业做大做强，也鼓励人们办小微厂坊；既支持本省人放开胆子办实业，也鼓励外省人外国人来投资设厂。第三是商业环境的营造。他说这是活力的问题。他说，如果一个省的商业环境不好，大家都不来经商，那你的经济怎么能活起来，你这个省的经济发展怎么会有活力？他强调要建好商业设施和经商场所，让商人来了好立足；要搞好社会治安，让商人能放心经商；要特别注意严打商业领域里的黑社会组织，保障市场的公平竞争；要用足经商优惠政策，吸引商人蜂拥而来。第四，是教育事业的兴旺。他说，这是持续的问题。他说一个省的教育事业不发达，没有充足的人才支持，你这个省怎么可能持续发展下去？他强调既要办好中小学，更要把已有的大学办好，还要鼓励民间办学，争取在省里能出现哈佛那样的民办大学……
他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他想做成一番事业，想让清河省的经济和社会发展在他手上再上一个新台阶。他不是那种在官场混日子的人。他做事情有魄力敢拍板敢承担责任。我给你讲一个例子：有人想在我们省建一个核电站，说除了输电方便，还会给本省增加很多财政收入。但欧阳万彤省长觉得清河省地处国家的腹心地带，人口密度又非常大，还是产粮大省，核电站一旦出事，隔离都隔离不成，对清河省和整个国家都是巨大的灾难，因此拒绝批准。这惹恼了上边的一些人，气势汹汹地来省里责问这是谁不批的，把几个具体的办事人员吓得不轻。最后他站出来说：是我决定不批的，不必批评别人，我不批准的道理都在这儿。他说着把一叠调研材料递到对方手上：你们看看，若不认同，咱们可以到北京去辩论……
作为他的下属，我是很敬重他的。如果一定要说他的失误的话，我自己觉得，他的最大失误，是不该把与省委秦成康副书记的关系搞得那样僵。这让万彤省长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原来不在清河省工作，不知道他们之间过去发生过什么，我只知道他俩在天全市工作时搭过班子，我猜测，很可能是在那时他俩之间就有了过节，后来这个心结一直没有解开。他与秦副书记的不和，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我估计，他后来曾经提出辞职，很可能就与秦副书记有关系。如今时过境迁了，我可以说一句，秦副书记在上边是有人的，更多的我就不说了。而且这句话我希望你也不要写到传记里去，写进去也会有麻烦的……
你问秦副书记和简谦延的关系？这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省公安厅有一年在排查全省的黑社会头目和他们的组织时，曾把简谦延和他的公司列为第一号对象，但后来不知何故，又被从名单上抹去了。我未分管打黑的事，详情不是很清楚。
我和欧阳万彤在工作中当然也有矛盾，在有些问题的处理上也有过争执，甚至红过脸，但他没记过仇，更没给我穿过小鞋。他说过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我们今天搞的是现代政治，现代政治要学会尊敬反对者，不要记反对者的仇，反对者的人格并不是都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