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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农妇赵灵灵:

你找俺干啥?俺一个种地的老太太,牙落耳聋的,能给你说出个啥子丑寅卯?认识不认识欧阳万彤?他我当然认识。俺娘家和他家一个村,从小就和他在一起玩,能不认识?他是拜我爹为师,学过吹唢呐的。他人聪明,学吹唢呐学得很快,没用两年,就吹得很好听了。我那会儿学吹的是笙,笙你见过吧?那边墙上挂着的那个便是。唢呐得有笙来配,它俩是一对姐妹乐器,唢呐音高,笙音低;唢呐声大,笙声小;唢呐音脆,笙音润;唢呐声尖,笙声浑。它们配在一起才入耳,方好听。万彤比我大,我向他叫哥。那个时候,我和万彤哥吹起唢呐和笙来,会忘了一切,那个快活呀,心里边那个甜呐,就好比大热天吃了一块用凉井水浸泡过的西瓜。俺俩那时吹得最多的曲子是《百鸟朝凤》,百来种小鸟来朝拜凤凰,围着凤凰高兴地叫,叫得那个美呀!那曲子太好听了,每一回只要一吹起来,我这心呀,就跳得欢实极了,就把啥烦恼不快的事都忘了。

我和他的感情?都啥年月了还提那档子事?你看看我老的这个样子,眼珠浑黄,头发又稀又白,脸都跟榆树皮一样了,还说感情?好吧好吧,你既是想听,我就给你说说,反正万彤和俺们娃他爹都不在世了,他们听不见了,说这些事也不会让他俩不高兴了。俺俩那个时候都年轻,你想嘛,一男一女老在一起,又吹着好听的曲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日久能不生情?当然是他主动。我那时虽然心里天天时时想着他,可我害羞呀!我至多是偷偷从俺家给他拿点好吃的东西塞到他手里,包子了,桃了,杏了,甜瓜了等等。看着他大口地吃,我这心里就特高兴。他比我胆大,我记得头一回他对我动手是在一个夏天的夜里,他和我还有我爹我娘我叔去陈庄给一个结婚的人家吹喜乐,吹完都快半夜了,主人家给了钱又让俺们都吃了一碗面条后,俺们几个人一起往回走,走着走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万彤和我就落到后边了。那天夜里虽然有月亮,可云彩挺厚,所以隔几十步人就互相看不清了。待走在前边的我爹我娘我叔他们看不清我和万彤时,万彤突然就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胳膊,我还没弄清咋回事哩,他就把我抱进了怀里,我自然是吃了一惊,可也没害怕,其实他这样做也是我心里暗暗盼着的。可接下来他做的事就超出了我的预想,手一下子伸进了我的衣服里,嘴也一下子吸住了我的嘴唇,夏天穿的衣服都很单呐,他的手乱摸我哪受得了?就想踢他放手,谁想到我一踢他反倒来劲了,“呼”一下把我抱起来平放到了地上,身子跟着可就压过来了。他可是太胆大了,几下子就把我的衣服解开了,我不能反抗,因为我反抗的声音稍大点,爹和娘和叔他们在前边就听见了。当然我心底里也不想反抗,在我内心里,我是非他不嫁的,既然他愿意这样,那就随他吧。不想我娘这时在前边喊我了一声:灵灵,你和万彤走快点!我和万彤一听都慌了,他急急忙忙扶我起来,让我答了娘一句……

那之后不久,万彤他姑妈就过来正式提亲了。娘问我对这门亲事的想法,我心里当然高兴了,可我嘴上只能说:俺听娘的。娘说,我和你爹商量了,觉着万彤这人聪明实在,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就答应这门亲事吧!我一听娘这话,就欢喜地急忙捂住脸跑开了。

亲事定下之后,除了爹娘给我准备嫁妆之外,我也悄悄地开始准备了,我主要是准备贴身的衣裳。我晓得万彤特别喜欢荷花,就想给自己的胸衣和内裤上都绣上荷花。我估摸着,到了新婚之夜,他解开我的外衣后,看见我的内衣上满是鲜亮的荷花,肯定会非常高兴。我的绣功在我们村子里是数得着的。我偷偷买了绣花的丝线,买了做内衣内裤的细白棉布,过水后晒干,然后把它做成内衣内裤,接着就绣开了。我在内衣的胸前绣一朵,在内裤的小腹那儿绣一朵。胸前的那一朵,我绣的是盛开的荷花,花瓣都张开了,红的花瓣,粉的花蕊,鲜亮得很;小腹前的那一朵,我绣的是将开未开的荷花,花苞鼓着,花瓣要张未张的样子。我绣的那个仔细呀,一上一下,千针万线,把我对荷花的喜欢和对万彤的爱都绣到了里边。这身衣服绣好的那天晚上,待爹娘和弟弟妹妹他们都睡下之后,我试穿了一下,我端上油灯,站在娘给我的那个裂有一道缝的旧穿衣镜前,天呀,把我自己都看傻了,那两朵花活灵活现,好像都有香味飘出来了,我感到自己也被这内衣内裤衬得好看了……

我从来没想到这门亲事还会出意外。当万彤的奶奶那天说有事要找我聊聊时,我还以为是要指点我在婚礼上的举止哩,我高高兴兴地去见她,可见面之后她告诉我,说县上的领导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万彤,万彤现在很作难:答应县领导吧,对不起你灵灵;不答应县领导吧,又怕人家从此给他穿小鞋,以后当官提升就难了,这就断了万彤这辈子向上走的路。她还说,万彤是他们欧阳家多少代里才出的一个官人,是他们光宗耀祖的希望,他们全家都为这事作难哩……你想我又不是傻子,她的话外之音我还能听不明白?这不是逼着让我表态嘛?!我当时就捂着脸哭着跑开了。我在家躺了一天,我哭着想着,想着哭着,前想想后想想,左想想右想想,我想到最后我明白我得放手。我要不放手,万彤带着前途被毁的怨气和我成婚,他要么把气闷在肚里,早早得病;要么找茬儿和我生气,惹得我俩都不快活。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去当县领导的女婿好些。他要日后真当上了大官,对他家是好事,对俺这个村子何尝不是好事?那是他家的荣耀,也是俺这个村子的荣耀呀……

我后来就亲自跑过去和他们说明:俺和万彤的亲事作罢。

我不知道万彤听了这话咋样想。我事后听说,万彤的爹妈和奶奶听了我的话后都很高兴,我这心呀,难受了好久好久,不过后来我想开了,该放手时得放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你问我心里怨不怨万彤?怨能怎样,不怨又能怎样?都过去了,人这一生像水一样,转眼就都流走了。如今万彤的骨头都烧成灰了,还能说怨吗?

和万彤的婚事作罢之后,我就让娘赶紧随便给我找个人家嫁走,我在村子里多待一天我就多难受一天。一看见万彤家的房子,我这心里就疼呀!当时的想法是,哪怕把我嫁给一个傻子都行,只要能让我快点离开村子,只要别让我看见万彤家的人和房子。可惜那时没有打工这一说,倘若那时允许乡下人外出打工,我可能不会那么快就嫁人,我会第一个外出打工,像今天的那些女孩子一样,也出去闯荡闯荡。那个时候的姑娘,要想离开家离开村子,就只有嫁人。

我后来就嫁到了这个村子里。这个男人对我咋样?乡下夫妻,就那个样子呗。白天俩人都忙,他忙着给人家做木匠活,我忙着做地里活;到了夜里,就做点生儿育女的事。你是结过婚的人,自然知道夫妻俩夜里在床上干的那些事情。俺男人不识字,不会像万彤那样说话,穿衣服也不像万彤那样讲究,我和他在一起当然不像和万彤在一起那样快活。和万彤在一起,我这身子老像在飞一样,轻快得很。

我的大女儿小羽长到17岁时,俺男人给人家盖房上梁时摔下来,一条腿和一只胳膊都残废了。家里遭了难,日子差一点都过不下去。这个时候,万彤的姑妈听说了俺的家境,就来家里说让俺大女儿小羽出去给人家当保姆挣钱,我当然同意,就让小羽跟万彤的姑妈进了天全城。一开始我不知道小羽在跟谁家当保姆,我只知道那家的主人很大方,给小羽开了很高的工资,帮助俺家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后来我才晓得小羽是在给万彤家当保姆,知道了以后,我这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那真是啥味道都有。我有心不让小羽再干,可小羽不干,家里就没钱把日子过下去,只有接着干。没办法,人穷志短呀。

再以后,万彤家里就出了事。我听说后,除了叮嘱小羽照顾好她万彤伯伯,别的忙也帮不上。还好,万彤总算有惊无险,逃过了一劫。他后来调到省城去时,小羽就回来了,这个时候,小羽已结婚有了孩子,她自己也有了牵挂。

自小羽回来,我就与万彤完全断了消息。我们乡下人又不读书看报,整天在忙着从土里刨食,也无心再打听他的行踪。

我自和他解除婚约出嫁以后,再没和他见过面,直到那一年的春种时分,有一天村委会主任带着乡政府、县政府的一帮人来到俺家,不由分说就把一台电视机、一台洗衣机给安上了,又给俺家里搬进了一套木头沙发和一张很像样的饭桌,还帮助我把院子和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弄得干干净净。我很惊奇,问他们这是干什么,凭啥一下子给俺这么多东西?是真要实现共产主义了?村主任和乡长这才给我说明缘由,原来是第二天有一个省里的大官要来视察,大官很可能要进我家看看,所以才临时来做点安排。

我赶紧说,让大官去别家吧,我一个老太婆不会说话。

乡长说,据我们了解,这位领导很可能就是为了看你才回故乡的,所以请你务必配合我们。他还告诉我,领导问话时,只说村里和乡里的好话,说收成好,说村风好,说日子好,说干部们热心帮助村民,甭说坏话和不好听的话。我那会儿哪敢说别的,只能点头答应了。第二天一大早,乡长和县长就来到了村里,他们还带来了一些人,让那些人代替村里人去村边的地里干活,让俺们村里的人放假都去镇上赶集,不到午饭时不要回来,让我吃罢早饭就在家里守着,等待大官的到来。俺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心里直扑腾。

直等到半上午时,才见到几辆小面包车开到了村边。只见一帮人拥着一个大官下了车,那大官先到村边的地里,和在地里干活的人说了一会儿话,具体说的啥我听不清楚,只能隐隐约约听见说得很热闹,而且有笑声传过来。我当时在心里想,可惜那些人里没有一个真正的村民。

当那大官在村主任和乡长的引领下,来到俺家院门前时,一上来我并没认出他是谁,直到他大声地喊了一句:大嫂子,你好呀!我才觉出有些耳熟,才仔细地看他,这一看才看明白,原来他是万彤呀!我的天,他白白胖胖的,除了皱纹多些、头发白了一些,其他的变化不大,我还能认出他。

大嫂子呀,我代表省委、省政府来看看你和乡亲们。你这院子收拾得很干净哩!他边说边先我进了院子。他一点也没认出我。我知道他没认出我的缘由有两个,一个是我的变化太大,我已经是一个头发全白满脸褶子的农村老太太,他根本无法想象我是当初那个年轻水灵的赵灵灵;另一个是我女儿小羽虽给他说过我嫁的这个村名,但经过这么多年,他不可能再记清这个村名,何况这个村离我俩的老家有几十里地哩。

他这时已走进了俺屋里,高兴地说:你这家里的电器还挺全哩。我听你们村里的人说今年的收成不错,看来是真的。你家几口人呐?他转身笑着问我。

我想我不能再装了,我要再装可能此生就失去和他说真话的机会了。我就喊了一声:万彤,你认不出我是灵灵了?

听我这样一喊,他也愣了,忙扶了扶眼镜,看定了我,半晌才吃惊地反问:你怎么……是?

其他陪他的人见这情景,都出了屋子,屋里只剩了俺俩。

对不起,我没认出你。他搓着手,神态非常不自在。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安排,我真的不知道。他像在对我道歉,手和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倒是我这个老婆子很镇静。我说:他们这样安排多好,咱俩可以见一面,要不然,真可能再也见不上你了,你看我这身子,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怎么可能?他平静下来,转而宽慰我。能看出你家的生活水平不错,要好好保重,把日子过好,争取长寿,活到100岁。

我笑了,问他:你是看着那些电器和饭桌、椅子不错吧,可惜那不是我的,你一离开,他们就会拉走的。

谁拉走?它们不是你家的吗?他很吃惊。

那是从乡政府临时拉来的,是专为让你看的,是想让你知道俺们老百姓在他们的领导下,日子过得很好,你明白吗?其实你应该晓得,咱这里的百姓,就只会种地,一亩地夏季收几百斤麦子,秋季收千把斤苞谷,麦子和苞谷都是几毛钱最多块把钱一斤,再扣掉种子钱、机播钱、化肥钱、买除草剂的钱、天旱浇水的油钱和机收钱,能剩多少?孩子们上学、全家人看病、再加上买衣服日用品,一年到底,也就是落个肚子圆罢了;这几年孩子们出去打工,才算挣了几个活钱,可那几个活钱哪敢去买电器?得预备着得大病呀,盖房子呀,给孩子娶媳妇呀!

哦!他叫了一声,好像非常意外和恼怒,眉头皱皱着,一副想发火的样子。我急忙劝他:你可不能批评乡长他们,你批评后拍拍屁股走了,受罪的是我。我是他们的百姓,他们要收拾我一个乡下老婆子还不易如反掌?

唉,他叹了一口长气,说:很对不住你,都怨我没有治理好,让你和乡亲们的日子如今还过成这样……你多保重,我走了。他说着眼圈有些红,从怀里掏出一卷钱放在桌子上:我出来没带多的钱,一点心意,请收下。说完就转身出了门。

我看着那卷钱,有心追出去塞给他,又怕他难堪,想想就没有再说啥。我出门后,看见他虎着脸在向车边走,一帮人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谁也没有再说啥……

他走后的第二天,乡里派车来拉走他们当初放在我家的东西时,司机小声告诉我,说万彤省长昨天临走时骂了陪同他的干部;那些干部所以决定让万彤省长来我家,是因为他们猜错了省长的心意,他们以为这次省长来此地是专门看我的。他们在省长来前特意做了调查,弄清了我和省长年轻时的关系,他们是想拍马屁,结果拍到了马腿上,拍出了问题……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万彤。后来就听说他不当官了。再后来就听从婆家回来的小羽说,他过世了。唉,不知道日后我也去了那个地方,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JNL+MlMh7pCsTDEz1gNxXkIvAkmH9PEhuj+RJEqyopI4yGYwQEnogmH/eb7vhg+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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