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欧阳万彤先生是有些交往。他走的消息我是从电视上知道的,他走得太早了,起码是该我走之后他再走。不过话说回来,早走早好。像我这样超过一百岁的老东西,耳朵听不清,眼睛看不清,牙齿咬不动,双腿不能动,活着真是受罪,也让人不待见。欧阳万彤先生一开始是为治水的事来找我的,想听听我对治水的看法。我说,你作为一省之长,现在关注水的事是有远见的表现。水是什么?水是地球的血液,也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重要的资产,如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水资产出了问题,那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想兴盛是不可能的。我告诉他,现在我们国家在水资产方面存在的问题是两个:一个是少;一个是脏。
他问我怎么解决水资源少的问题,我叮嘱他要做好两条,其一,是在使用现有的水资源时注意节约。要让全省的人们都知道,水,并不是取之不尽的东西,用水要像用油用粮一样小心计算,不能大手大脚,要不然,干沟干河干塘干井会越来越多,甚至干江也是可能的,地下水的水位会越来越低,人们取水会越来越难。其二,是要学会保存雨水和雪水。雨水和雪水是上天对人类的慷慨馈赠,人们要学会保存珍惜,各个家庭都要像以色列那个国家的家庭一样,备有接雨雪的器具,各个村子、各个社区都要有接受雨雪的设备,各个城市、各个地域都要有储存雨雪的地方,不能让雨雪白白流进下水道流进脏水沟流走。
关于水脏的事,他和我有相同的感受。我提醒他,眼下治水,首要的是治污,也就是治脏,就是要把水被污染的事赶紧管住。他承认,如今的清河省已经没有一条河是清的了,这是个比治黄、治淮都大的事。
我对他说:水是每天都要进到人肚子里的东西,它被污染了,那还得了?那还不要影响人的寿命?还不要影响人的生育繁衍?还不要影响中国的将来?他同意我这观点。他这人有一个特点,就是一旦认准了一件事,立马就去指挥人们干。他在治理水污染上下了真功夫,也舍得花钱,省内的几条主要河道开始变清了。我俩是由此事结了友谊,后来,他有空闲时就来我这儿聊天。我记得我们聊过长寿的事,他见我活过了100,便问我长寿的秘诀,我告诉他,就三个字:不生气。这世上让人生气的事太多,你如果动不动就生气,你就会经常不快活,不快活的人内脏运行就会失去节律,老失去节律的人肯定要生病,生病就会损坏器官,长寿就不会可能。百病皆缘于生气。因此,平日要学会不生气,不生气的法子就是遇事不急,处事不躁,见人先让一步,见利先退一步。他觉得我这说法有道理,但他说他很难学到这条长寿之道,原因在于他在官场中做事,有些事要做到不生气太难了,他因此说他大概不会长寿。我当时笑着阻止他:这话不吉利!没想到真的一语成谶,他竟然真没能活过80岁,太遗憾了。
我俩在一起议论的另一个话题,是人类发展方面的事情。他问我,依你的阅读、思考和探究,认为人类在地球上已经存在了多少年?我说:按照我们中国人传统的说法,大约170万年前,元谋人开始在云南元谋一带生活;约80万年前,蓝田人生活在陕西蓝田一带;约20万—70万年前,北京人生活在北京周口店一带;约18000年前,山顶洞人开始氏族公社的生活;约5000—7000年前,进入类似河姆渡半坡那样的母系氏族公社;约4000—5000年前,进入类似大汶口那样的中晚期父系氏族公社;约4000多年前,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开始。这样说,人类从出现至今,也就200万年的历史。按照国际上人类学家的说法,人类从动物大家族中衍生并脱离出来,大约开始于800万年前的东部非洲。
他听了我的回答之后说,这两种说法好像都有道理,却又无法解释一些新出土的化石和器物。比如美国业余化石专家威廉·J.米斯特于1968年夏天,在美国犹他州羚羊泉敲开的一片化石。在那片化石上,一个完整的鞋印踩在一只三叶虫上,这个鞋印长约26公分,宽8.9公分,从鞋印后跟下凹1.5公分来看,这应该是和现代人类所穿的便鞋相类似的鞋子,可三叶虫是生长于6亿年至2亿多年前的生物,这怎么解释?比如,在南非克莱克山坡一处有28亿年历史的地层中,发现了几百个带有凹槽的金属球,这怎么解释?再如,法国人1972年在非洲加蓬共和国一个叫奥克洛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古老的核反应堆,经测算,奥克洛铀矿成矿年代大约在20亿年前,而这个核反应堆应是成矿后不久就有的,这又怎么解释?他问我怎么看这些现象,我说我和玛雅人的看法有点近似,人类在地球上并不是只出现一次,每一次的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时期,由于人类自身的问题或外部环境的问题,又被毁掉,然后留下少部分人,重新进入原始社会,渐渐又重新发现出新的文明。他笑了,他说他也有点认同这说法,比如,由于人类的科技发展到一个很高的高度,研制出了一种生物,原本是想让其为人类造福的,却不想出现了变异,反而把人类毁了;比如,另外一个小行星因为脱轨或坠落,撞上了地球,把人类毁了。总之,人类被毁掉是有可能的。这样的猜测让我们更加看清了人类处于何等可怜的境地。也许正是人类身处的这种境地,让我们觉得人类可敬:一次次被毁,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起,一次次建设,始终不屈服,始终想在宇宙里和地球上确立自己的存在和位置……
我俩在一起聊天,谈论最多的,是正视我们国人身上的弱点和毛病。他曾说,你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时间比我们都长,接触过几代人,对国人的了解肯定也比我等透彻,依你之见,国人身上的主要弱点有哪些?我告诉他,我觉得中国人有四个弱点特别明显:其一,是喜欢窝里斗。国人习惯把阴谋看作智慧,把杀掉作对的一方看作英雄之举,表现在官场是喜欢钩心斗角,剪除政敌;表现在民间是喜欢拉帮结派,整垮弱势的一方。尊重彼此、宽恕宽容、互助互爱的精神没有深植到中国人的心灵深处。其二,奴性心理强。由于历史上改朝换代时对不服从者镇压特别残酷,动不动就要砍头,所以中国人对权力充满恐惧,养成了不管谁掌权都愿意服从的习性,而且愿意使用最肉麻的语言吹捧掌权者。其三,凭关系办事。中国人做官,经商,入学,评职称,办调动,在社会上做任何事统统要凭关系,不是血缘关系就是师生关系,不是老乡关系,就是同学关系,不是同事关系,就是邻居关系,无关系事就难办十倍。其四,复古心理重。总爱说过去好,愿意把过去的人称为圣人,把过去的东西称为国宝,把过去的时光称为美好时光,而对今天的智者百般挑剔,对今天的发明创造进行贬低,对今天的生活一味抱怨。他听了我的话后笑笑说:有点道理。他说,你讲的第二点对我这个掌权者有警示意义,我应该小心使用手中的权力,不能动不动就要老百姓服从,要注意倾听民言,了解民意,要让百姓说话,培养大家的公民意识,要制定法律保证老百姓能挺直腰杆对官员说话,要保证老百姓有更换官员的权力,使国人身上的奴性逐渐降低;同时要保持清醒,听到入耳的奉承话、讨好的话、吹捧的话后不要忘乎所以,要明白那只是说话者的保身之言,当不得真的……
我和万彤先生就聊些这类的闲话,没有啥实用价值,对他治省理政好像也没有直接的关系,于我的生活也无意义。可我俩都喜欢这样聊,这样的聊天带给了我俩很多快乐。他这样做与一般政界的官员有很大不同,我喜欢。
一般的官员见人都有实用目的,对他做官要有用他才见,而他来见我,功利心似乎不强,好像他也是想放松。来找我这个老得没用的人聊闲天,这样的官员很少,算是个异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