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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同乡魏昌山:

监管方能答应你采访我证明你挺有本领!我当然不是指我有多金贵。我其实已是一具腐尸,已经臭不可闻,只在等待彻底腐烂而已。我指的是,能进到这个地方的作家和记者此前还从没有过,你是第一位。

你想问什么?关于我贪污腐败的经历和事实?我已经交代很多遍了,大部分也都经由报刊和网络公布了,你还有兴趣?钱和金条的事,房子的事,酒的事,艺术品的事?给谁送的事?收哪些人的礼金的事?女人的事?是不是还想问我和那个女歌唱演员的交往经过?我知道你们作家对这类事感兴趣。那么漂亮的一个女歌唱演员,怎么会与我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搞在了一起?这得感谢权力!是权力让我罩在了俊朗的光晕之中,从而有了魅力。什么?你不问这个?不是问这事,是问欧阳万彤这个人?他去世了?为他写传?嗨,他怎么会走得这样早?

我和欧阳万彤当然熟悉。你要问他的事我自然清楚。他和我是一个村的,他长我几岁,小时候俺俩经常一块下水塘洗澡,连彼此身上的胎记在哪儿都清楚。按村里的排行,我叫他哥。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我俩的职务,算是最高的。在我的人生历程中,他可以说是我的启蒙老师和人生导师。我俩过去是割头换颈的好朋友,后来主要是由于我的缘故,我俩才逐渐疏远并断了交往。断交的责任主要在我。当然,从今天看,幸亏我和他断交了,要不然,说不定也会把他牵连到我的案子里。

我俩断交了对他好呀!

我俩交往的年月可是太久了,讲他的事,多了去了,从哪里讲起呢?这样吧,就从1976年9月说起,从欧阳万彤来给我说毛泽东主席去世的消息聊起。他那时已在俺们县的一个公社里当了秘书,有天后晌,他突然回到了村里。我去他家看他时,他正神色激动地和他爹说着什么。我进屋后,他住了口,开始和我聊些家常话,但我感到,他的神情明显有些不自然。随即,我就告辞了。那天晚饭时分,我正坐在我们家门前的槐树下喝清汤稀饭,边喝边看着落到碗里的几颗星星,万彤来了。万彤说:昌山,有一个重要消息,我犹豫了一阵,决定还是告诉你!

我当时因为肚子里饿,一边喝着我的稀饭一边拿眼问他。

毛主席死了!

我停下嘴,惊看住他道:这可不敢胡说!

真的。公社马上就要广播了。

我“哦”了一声,慌慌地站起来。

你怎样看?

看什么?我一时没弄懂他的话意。

历朝历代的经验是:皇帝一死,必会生变!

我瞪住他,心中又是一惊:变啥?

当然是变的东西越多越好。谁上了台都知道如今人心思变。比如这土地的事,就最应该变!你想想,乡下人最关心的是啥?是吃饱饭。让肚子吃饱是最大的事!可这些年种地的人,包括你,吃饱过吗?没吃饱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每一家对土地的使用都没有权力!

你小点声,不想活了?!我紧忙朝四周看了看。

放心,别人听不懂咱在说啥。

可是谁敢去变?我压低了声音问他。

当然不是你我,但肯定有人!

你岳父说的?

他已经去世,这是我自己的预测。

我在越来越暗的夜色中看定他。我知道他这人在省城上过大学,平日里爱读书看报,又当着公社里的官,所以见识广,懂的事情多。

很可能还要流点血!

流血?我霎时觉着有一个冰冷的东西爬上了后背。

想变的人必会遇到不想变的既得利益者的抵抗。

谁会流血?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来吓我?

尽管你我两个对世事没有任何影响力,但也要学会预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那依你说咱们该咋办?

啥也不办,就像你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喝自己的稀饭,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后来,当那有名的四个人被抓之后,我不由得不佩服万彤的预测能力,果然是“宫廷剧变”。大概是从此以后,我对万彤,就更是信服了,但凡他说的话,我都不敢不认真去听。

也是因此,当第二年春天万彤回来探亲见到我,要我抓紧复习中学里所学的功课时,我听从了。我记得他劝我复习时是这样说的:对你来说,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很可能就要发生了。自打隋朝认识到荐举任官制的弊病,并于开皇七年定下科考制度之后,以相对公平的考试来选拔官员,就成了掌权者稳定统治的共识,为历朝所沿用。毛泽东主席在中国取消高考,不管他的理由有多少,但肯定是一种不智之举。他西行远走之后,这政策不可能持久,必会有变的一天,因此,你要做好参加高考的准备……

万彤再一次说准了。

正因为我提前开始了复习,所以当1977年10月21日媒体公布国家恢复高考的消息,一个月后高考在全国进行时,我没有任何紧张,而是从从容容走进了考场。

我考进了清河大学历史系。这一年,我23岁。那年头,大学生就是准官员,一毕业就可以到各级党政机关当干部。拿到入学通知书的那天,我专门跑到他工作的地方,高兴地抓住他的手说:万彤大哥,我能有今天,最该感谢的人是你!没有你的预测,我不可能想起来去复习功课,不可能这么顺利考上大学,说吧,要我怎么回报?他笑了,说:你现在能回报我什么?请我吃顿蒸红薯?罢了,等你以后有本领了再回报我吧……

在大学的学习没有多少可说的,就是听课、做作业、读书、应考,和后来你们上大学差不了多少。当然,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我们的在校生活和今天的大学生还是有很多不同的。第一个不同是我们的年龄普遍偏大。我所在的那个班年龄最大的达到30岁,这样大年龄的人,贪玩的就少了,大家的课余时间大都在读书,“文革”十年的耽误,让每个人都觉着要补学的东西太多。第二个不同是结过婚的人多。我们那个班有三分之一的人结了婚,逢了寒暑假和节假日,总有同学的媳妇来学校探亲。第三个不同是谈恋爱不敢公开。那年头对男女问题还看得很重,哪对男女接触多了,就会遭人议论和指责,所以同学间谈恋爱都需极端保密。

1978年,万彤放弃在县里的职务,也考进了清河大学历史系当了硕士研究生,成了全校年龄最大的学生。

相差几岁的我们俩,开始在一所学校学习。我俩本来就是好朋友,这时自然经常在一起。有天晚饭后,他把我叫到学校外边,一本正经地低声问我:你谈了没有?

谈啥?我一时没明白他指什么。

恋爱。

我摇了摇头:你看我有谈恋爱的资本吗?人长得一般,家在农村不说,还穷得叮当响,有哪个女的会看上我?

你知道男人最怕的是什么吗?他肃穆地盯着我的眼睛:没有自信。你要敢于大胆地去追求!

我能追谁?我自嘲地笑着问他。

我替你物色了一个追求对象,你要抓紧!

谁?我的笑意退了,看来他不是开玩笑。

你们班的武姿,她今年21岁,还没有男朋友。

我愣了一霎:武姿我很熟,上课时她就坐在我前一排;她是一个寡言少语貌相中等的姑娘。

你对她的感觉怎么样?万彤这时带了笑意。

不错呀!猛看上去她不漂亮,细一看还是挺耐看的。

万彤说:我发现,几乎每隔一周,总在周四的晚饭后,有一辆挂着军牌的吉普车开到学校大门外,给她送来吃的和用的东西。

这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她有背景,她的家庭可能不一般。我猜,她父亲极有可能是个军官。

她父亲是个军官她更不可能看上我。

嗨,你可真是个窝囊废!

我当时被他的话刺得有点生气,半晌没说话。

听我的吧,抓紧!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慢慢扬起头,呆然看着高渺的夜空。因为灯光的缘故,夜空里看不见一颗星星。我那时已经二十多岁,何尝不想女人,何尝不想有个女朋友?可我身上除了一点学校发的饭票外,连请一个女人吃顿烩面的钱都没有,我咋敢去追一个军官的女儿?将来吧,等日后毕了业有了正式工作,拿到了工资吃上了商品粮再找吧。到那时估计找个一般人家的女儿总是可能的。人得有自知之明呀!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可没想到,下课后,万彤又把我拉到了一边悄声说:我已经替你把约会的纸条塞到了武姿的书包里,约她晚上去黄河路电影院看电影《大河奔流》。

我大吃一惊:啥?你怎么可以——

我实在是怕你失去这个机会。你要是再不动手追,很快就有别人追了。我已经听说有人想动手了。今晚去吧!

你为何要这样逼我?我当时的确有点不高兴。尽管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但这种终身大事我怎能让他替我做主。

他声音很轻地说:昌山,你该明白咱俩现在的身份变了,我是官员你是准官员,也就是说,我们将来是都要进官场拼搏的。当官和咱们当农民种地可不是一回事。中国的全部历史告诉我们,官场是一个最讲人脉关系最需要人提携的地方,可我的岳父已在“文革”中被斗致死,我们日后怎么办?在官场里单打独斗?你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为何不紧紧抓住?

天!我木然看着他,他竟然想到了这个。

去吧!就算哥我求你,何况武姿这姑娘不错,确实也值得追。呶,两张电影票已经替你买好!

接过电影票时我的心一热,他这事做得是有些武断,但在我的同学朋友中,还有谁比万彤更关心我?同时,我在内心里也承认万彤说得对,真要进了官场,是得有人脉呀!那就去试试,丢人就丢这一回!

那天的晚饭后,我心怀忐忑地向黄河路电影院走去。我做好了在电影院门前长时间等待之后再独自回校的精神准备,可没想到刚在影院门前站下,武姿就面带笑容地朝我走过来说:嗨,魏昌山,谢谢你请我看电影!

我记得我当时脸立刻红了,嗫嚅着不知说了句什么。倒是武姿大方,说:走,咱们进去吧!在影院里坐下后,离电影开演还有一段时间,我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怕说错了话惹武姿不高兴。好在武姿健谈,开映前话头一个接着一个。她先问我对几个讲课老师的看法,然后问我作业完成的情况,接着问我对我们正在学习的宋朝历史的看法。一说到对宋朝历史的看法,我的心情放松了,因为我对有关宋代的史书看得太多了,老师讲的那些内容远不到我知道的三分之一。我说话自如起来,一句连着一句,很多都是我自己的看法,武姿大概觉着新鲜,听得很入迷。电影开演的时候,武姿凑近我的耳朵说:看来,你没有把书读死!她这句夸奖让我很受用,就扭头朝她笑了一下,没想到她见状又接着说:魏昌山你知道不,你笑起来很好看。可能是她这话有一种鼓励的味道,我也胆大了,说:再好看也没有你好看,你可是咱们班里最好看的女生!

没看出来,你的嘴还很甜,挺会说些含糖量大的奉承话!她又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笑道。

我不是奉承,我说的是自己的真实感觉。在我眼里,你就是全班长得最美的姑娘,像天仙!我也学她的样子,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压低了声音。

她在我的手上拍了一下:好了好了,别说得这样肉麻,我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了。当然,你这样说我也很高兴,哪个女人不想听这种灌迷魂汤的话?

她这样说话让我急起来,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正色道:我绝不是在给你灌迷魂汤,我说的是真心话!

好吧,别急,我信你说的是真心话……

接下来,她的手就没有再抽回去,这让我觉得意外而惊喜。我的胆子就越发大了,就开始找各种让她听了高兴的话在她耳边说,直说到电影放映结束,场灯大亮,观众们开始站起来。

我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手。在灯光下,我看见她的脸上满溢着快乐和羞涩。我俩不敢一同走回学校,在影院门口分手时,我望着她娇小的背影,心里满是欢喜、激动和对万彤的感激。

那天晚上回到学校,我端了脸盆拿了毛巾、牙具刚进水房准备洗漱,万彤来了。他站在那儿不说话,只是用眼睛望着我。我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刚想开口,他便明白了,扭头就走……

看完这场电影,我追武姿的自信心就有了,和武姿来往时也不再胆怯自卑战战兢兢。原来女人中有的人并不在乎你家里多穷,她们主要是看你这个人肚里有无真本事,看你这个人有无趣味。从此以后,只要课余有时间,我就约武姿出来,或是一起去图书馆看书,或是去校外散步同她讨论我想写的研究宋史的论文,或是去不要门票的公园教她荡秋千。我和她约会只把握一个原则:不去需要花钱的地方。我从不敢带她去商场和饭店。我把约会的时间都限制在三个小时之内,以保证我们能按时间回到学校赶上食堂开饭。

这样的交往持续了将近一个学期,我就感觉到我能最终得到她的心。她开始把她写的作业交给我提意见,把她写的文章交我修改;请我帮她选定课外阅读书目,请我帮她借书还书;她有病的时候,只让我陪她去医院就诊;常给我带一些零食吃;天热的时候,还给我买了一件短袖衬衫;有女同学在寝室里惹她不快了,她只愿找我倾诉……

第三学年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们俩已无话不说十分亲密了。

有一天晚饭后,万彤把我叫到操场上,我以为他是想问我和武姿关系的进展情况,刚想开口给他说明,不料他突然将十张10元的人民币塞到了我的手上。那年头,100元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说实话,长那么大,我手上还没有一次拿过这么多钱,所以我很吃惊地问他:给我钱干啥?

你还没有带武姿去宋城玩过吧?他笑问。

我摇了摇头:没有。

你和她都喜欢研究宋史,不去北宋的都城看看说不过去吧?这个周六下午没课,你带她去宋城玩玩,周日下午再回来。

他的话让我很感动,还有哪一个朋友能替我想得这么细?可我知道他家虽比我家富,但因他岳父去世,他有岳母和孩子要养活,手里的钱并不宽裕,我怎能去花他这么大一笔钱?急忙把钱又往他手里塞:不用不用,等我工作以后再去也不迟,再说武姿从来也没讲要去宋城,那咱何必?

听我的话,去一趟,最好周六下午去,这样,还可以在那里住一夜。

在旅社住一夜花钱更多,要去,就周日早上去,下午回来,只花一顿饭钱和来回的车票钱。我说。

他笑了,指着我道:你钻到钱眼里了,光想着钱,没想很快就要毕业了,你和武姿的关系必须确定下来!去吧,我打听了,宋城一般的招待所十几块钱就可以住一夜。这一夜住罢,把你们的关系定死,花这点钱值,应该花!

我听罢先是一愣,问他:住一夜与我和武姿确定关系有何联系?随后突然间明白了他的用意,脸红了,嗫嚅着说:武姿可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她不会允许的。

万彤笑着转过身去,边往远处走边笑道:去吧!一去不就明白了……

在我的内心里,我是一直想带武姿离开省城到外边玩玩的,现在有万彤的鼓励和经济上的支持,我当然高兴。于是就去找武姿商量周六去宋城的事,武姿一点也没犹豫地答应道:好呀,可舍得带我出去玩玩了……

那次的宋城之行竟然真和万彤说的一样,晚上住店的时候,因那年头男女住一起还要结婚证明,我只好开两个房间,可临睡前和武姿的一阵长吻,让我俩都有些激动和冲动起来,武姿没有催我去另一个房间,我也就不管不顾地留到了她的房间里。还好,旅馆里那晚没人来敲房门查问。我俩第二天也根本没起床去看龙亭、铁塔和潘湖、杨湖,只是出去买了点面包、煮鸡蛋来填饱肚子,直睡到下午四点才头重脚轻地去汽车站买了返程的车票。没想到这一夜有那么大的作用,从宋城回来一个星期后,武姿就正式跟我说:她这一生非我不嫁!

我当然心花怒放,急忙去给万彤说了这个重大事件。万彤听罢先是舒了一口气,然后说了三个字:祝贺你!……

这年的春节放假时,武姿要我跟她去她家一趟,见见她父母,就在她家过春节。我有点拿不定主意,主要是怕拿不出像样的礼物,让她父母看不起。去征求万彤的意见,他听罢了说:好呀,当然要去!女婿早晚是要见岳父岳母的,礼物我帮你准备,咱拿不出厚礼,就拿点薄礼,礼轻情意重嘛!

当天晚上,万彤就把一包东西提到了我所住的寝室里。他先掏出一件男式毛衣,说:这是给你岳父的;又掏出一件女式毛衣说:这是给你岳母的;再掏出两个头巾,说:这是给武姿的两个姐姐的。我当时被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就是我的亲哥哥,也不可能替我想得这样细。我记得我当时冲动地抓住万彤的手说:大恩不言谢,小弟只有今后再报答了……

我原来以为,武姿的家就在驻省城附近的某支部队里,要走那天,当武姿把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递到我手上的时候,才知道她家住在北京。我当时很吃惊地问她:你为何一直不告诉我你是北京人?她笑道:很抱歉,这是我父亲对我们姐妹三个的要求,谈恋爱时不说明家庭情况,以免家庭因素被带进两个人的关系里。

我心怀忐忑地随武姿上了火车。北京在我心里是一个高贵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本来去武姿家我就有顾虑,现在知道她家在北京,更让我的顾虑多了一层。不过还好,武姿一路上给我不停地讲北京的人和事,我的精神慢慢放松了下来。

我依靠我在农村生活的经验和这几年对省城生活的了解,预先对武姿家里的景况做了想象,当然是往最好处想象,但到了一看才知道,真实的情况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能力。我们坐的火车早上六点一进北京车站,刚走下车厢,就见一个解放军军官来到面前,叫了一声:武姿你好。武姿急忙向他喊了一声:余叔叔好!

这位就是昌山吧?我代表武姿的爸妈欢迎你!

经武姿介绍我才知道,余叔叔是她爸爸的警卫参谋。我一边在心里琢磨警卫参谋这个官衔,一边新奇地看着北京火车站的模样。我们随着余叔叔来到站外,上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我隔着车窗,贪婪地看着北京大街清晨时的风景。这是我第一次坐轿车,更是第一次驱车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窗外的景致让我目不暇接,心里的不安让我面露紧张。轿车最后是在一个军队大院内的一座小院前停下的,小院门前也站着持枪的卫兵。武姿一下车就向院里跑去,我则在余叔叔的引领下从卫兵面前经过。我被领到了客厅里,那是我当时见过的最大的客厅,客厅里的摆设也令我吃惊,除了沙发之外,摆着两发巨大的炮弹和一辆两轮的显然用过些年头的军用摩托车。余叔叔示意我在沙发上坐下。这当儿,隔壁传来了一个男人带笑的声音:好,我的宝贝闺女长大了,能自己找对象了!走,咱们去看看未来的女婿!话音刚落,就见武姿拉着一个瘦瘦的身着便装的老年男子出现在客厅通内室门口。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个面目和善的老年妇女。

我知道这就是武姿的爸妈了,急忙站起身来朝他们鞠了一躬。

是叫魏昌山?武姿的爸爸人虽瘦,但说起话来声音却大得出奇。

是的,伯伯。我照武姿预先交代我的称呼叫了一声。

行,小伙子长得挺精神!训练训练会是个好兵!这证明我闺女的眼光还行。

爸——武姿朝她爸爸撒着娇,他是大学生,可不是你的兵!

快去洗洗吧,孩子。武姿的母亲这时朝我示意,洗完赶紧吃早饭。你们坐了一夜的火车,肯定早饿坏了。

没想到武姿家还有专门的餐厅,而且是那样大。餐桌前放着十来把椅子,不过今早坐在桌前的只有武姿的爸妈、我和武姿。餐桌上摆满了稀饭、豆浆、包子、油条和各种小菜。墙边的橱柜里放着各种各样的酒和餐具。这种气派让我不由得拘谨起来。武姿递给我一个包子,我刚送到嘴边,武姿的爸爸突然一本正经地开口:魏昌山,我对我闺女选择你当女婿没有意见,但我要预先警告你,你若将来对我女儿不好,对她耍脾气,可要小心老子的子弹!说完,还“啪”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被惊得手一抖,包子一下掉到了桌子上,脸也吓白了。

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你存心要吓坏孩子?武姿的妈妈这时急忙起身走过来,捡起桌上的包子又递到我手上:别跟你伯伯一般见识,他就是这么个驴脾气。

旁边的武姿不好意思地朝我挤了下眼睛表示歉意。

吃吧,快吃吧。武姿的爸爸这时又笑着对我礼让道,我是想把丑话先说到前头,姿儿是我最小的女儿,是我的宝贝!

我忙把头点点,表示明白他的心意。我三下五去二地把手上的包子吃完,想早点结束这场令我极度压抑的早餐。未料武姿的爸爸对我只吃一个包子也很不满意,说:你吃得这样少还能算个男子汉?将来能干成啥事情?告诉你,我在你这个年纪,一顿饭吃过十二个像这样大的包子!来,吃!他边说边拿过两个包子不由分说地放到了我的盘子里。

我看了一眼老人,他的待客之道的确和别人不一样。我只好又低头把那两个包子吃了下去。说实话,吃完这两个包子,我才算真吃饱了。

我被安排住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武姿住在隔壁。武姿家的房子可真多,仅二楼就有五个房间。武姿告诉我,二楼的五个房间是这样分配的,她和大姐、二姐各一间,保姆一间,剩下的也就是我住的那间是客房;她爸妈的卧室和大客厅、小客厅、她爸的书房及餐厅在一楼;三楼是几个库房。地下室里放着乒乓球台,是她们几个姐妹锻炼身体的地方。楼前左侧的平房里住着警卫排的排长和二十几个士兵,右侧的平房里住着两个司机、一个炊事员和警卫参谋余叔叔。她爸的秘书曹叔叔在右侧平房里也有两间办公室。

她家的这副派头令我吃惊不小。我原来只想到她家会有一排大瓦房,根本没想到是这个样子。看来,武姿她爸的官职比万彤和我猜想的都大。要是我当初知道她家的真实情况,就是万彤再鼓动我,我也不敢去接触武姿。我家和她家的境况相差太远,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

吃完早饭武姿她爸上班走了之后,院子里安静了下来。武姿来到我的房间里问我要不要出去玩玩,我没答她的话,只是不高兴地反问她:你为何不把你爸的官职早告诉我?

怎么了?是因为我爸的那些话生气了?武姿笑着。爸妈不允许我们姐妹三个把家里的情况说出去,我不是跟你讲过吗?我爸说话一向都是那样直白,你在家里住久了就会知道,其实他对人很好,尤其是对他的女婿们。他对我大姐夫和二姐夫都好着呢!

你要早让我知道你们家的情况,打死我也不敢跟你交往。

看看,幸亏我没给你早说,早说了我不就找不到你这样的男人了嘛!武姿笑拍着我的肩头,告诉你,这个家的派头随时会被收走。“文化大革命”时,我们家可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爸说过,官职其实就是一张纸,有那张纸,你是官;没了那张纸,你就是平民。家里的这副派头是身外之物,只有你我的感情是实在的,是任何人也拿不走的!……

在武姿家的头一个晚上,睡觉时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我当时正准备上床,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我一愣,这么晚了,还有谁要出去?我到窗前隔玻璃一看,院子里并没有人和摩托车,再仔细一听,摩托车的响声就来自楼下大客厅,这让我更吃惊了。我想起了在客厅里看到的那辆军用摩托车,晚上在客厅里发动摩托车干啥?开出去?摩托车的持续响声让我不安,我便悄声走出了自己的房间,沿着楼梯往下走了几级向客厅看去,客厅里亮着一只小灯,微弱的灯光下,只见一个战士骑在发动的摩托车上,身子不动,只有一只手在轻抚着油门,使摩托车的响声得以持续。这是在干什么?这样晚了让摩托车如此响着岂不是会干扰全家休息?我正站在那儿诧异着,武姿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背后,轻拍了一下我的肩头,低声说:这是警卫战士在为爸爸催眠。战争年代,爸爸习惯了在声音嘈杂的地方睡觉,尤其是习惯了在行进的吉普车上听着引擎的轰鸣闻着些微的汽油燃烧后的余味睡觉,进入和平年代后,夜晚的安静反而让他睡不着觉了。他失眠很厉害,什么药都吃过却无效果,后来,警卫们就想出了这个催眠的法子,每晚在爸爸洗漱完躺上床后发动摩托车,让他感觉就像又坐在了行进中的吉普车上,让他又闻到了行军时常闻的那股汽油味儿,这样,要不了半个小时,爸爸就会沉沉睡去,而且只要不喊他,他会一直睡下去。

哦?我惊奇地回头看着武姿。这当儿,那位发动摩托车的战士慢慢放小了油门,摩托车的响声在渐渐降低,又过了几分钟,摩托车的响声完全停了。只见那个战士轻步退出了客厅并返身轻轻关上了客厅的门。主楼完全静下来了。

爸爸睡着了,你也去睡吧。武姿悄声说罢,拉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回自己的睡屋。

我躺到床上还在新奇不已……

一连几天,武姿都领着我去看京城里的名胜古迹,这种轻松的参观游览让我感到压抑的心也慢慢轻松起来。我心里想,不管武姿她爸官有多大人多厉害,我反正成了他女儿的男朋友,总有一天,他必须把我当成他的家人。

大年三十晚上,武姿的大姐、二姐都带着她们的丈夫、孩子由自己的住处回来过年,这时候,我成了她两个姐姐的审查对象,她们问了我和我家庭的许多问题,就好像我是一个存心要把她们的妹妹拐走的坏蛋。这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年夜饭我吃得无滋无味。还好,她二姐夫看出了我的不快,悄声在我耳边说:别烦恼了,我当初和你一样,可只要你和武姿一结婚,她们就不敢不对你客气了。

大年初二上午,大概是武姿她爸爸闲下来了,让保姆喊我和武姿到小客厅里。我们刚进去,武姿的妈妈也来了,老两口在沙发上坐下时,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肃穆的气氛,看来,这是一场很正式的谈话。

昌山,你和武姿再有一学期就要毕业了,你想过毕业后去干什么了吗?武姿的妈妈先开的口。

听说我们这批毕业生很可能要分到各级党政机关,我答道。我意识到现在谈的是关乎我此生长远发展的大问题,那一刻,我想起了万彤,如果他在我身边,我回答前一定要先问问他的意见。

没有想过干别的?武姿的爸爸问。

再就是留校教学了,只是不知道学校能不能留下我。

如果让你去当兵呢?

当兵?我很吃惊,我从来没想过要当兵,万彤也肯定没想到过。我扭头去看武姿,希望从她脸上看到她的态度。

武姿见我看她,笑道:爸爸是问你的意见,你想当就说想当,不想干就说不想干,他不会强迫你,我更不会勉强你。

是这样,你伯伯从军一辈子,很希望他的孩子们能有人继续干他的这份职业,这也算后继有人吧。可惜我们没有儿子,三个女儿和两个女婿都坚决不愿当兵,所以他就想问问你的想法。武姿的妈妈进一步说明。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当好一个兵,我对军队的生活可是一点也不懂。我一时拿不定主意:答应吧,怕将来后悔;不答应吧,又怕因此影响我和武姿的关系。如今,我对武姿的爱已很难中断了。

只要你愿意干,就一定能干好。任何一个男子汉,经过一定的训练,最终都能成为一个好兵。当然,你是大学毕业生,进部队后不会让你去当战士,会给你定行政级别当军官。我们军队的整体文化素质不高,这也是我急于想从地方大学里直接招大学生入伍当军官的原因。武姿的爸爸解释着。

一听说让当军官,我的心有些轻松了。到地方党政机关去,不也是当官挣工资养家嘛。既然都是挣钱养家,武姿的爸爸又希望我去军队里当军官,按万彤的说法,算有人提携我,那就去吧。想到这儿,我就点点头说:好吧,我愿意!

你确定?不会后悔?武姿的爸爸紧跟着问。

我愿意。

那好,那就定了!老人高兴地拍了一下大腿,总算有人继承我的这份职业了!既是这样,你在毕业分配的时候,就说服从组织分配,剩下的事会有人去替你办好……

那天中午吃饭时,武姿的爸爸高兴地让给我斟上白酒,一连同我碰了三杯。她妈妈还说:待昌山和姿儿一毕业,就给他们办婚礼吧!

没想到我这一答应当兵,所有的事就都顺利解决了……

过完春节一回到学校,我就赶紧给万彤说了我答应武姿爸爸去当兵的事,我原以为他会很不高兴,认为我以后帮不上他的忙了,没想到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好,咱俩一个在军界一个在政界,正可以互相提携帮助,这个结果最理想……

我说这些与欧阳万彤关系不大的事你愿听吗?愿听,太好了。实话告诉你,你今天能听我说话我很高兴。在这个地方最苦的事情是孤独和寂寞,没人同你说话,也没人愿听你说话,而在过去,很多人主动请我讲话,无数人主动找我说话,这个落差太大,我真受不了呀!感谢你愿意听我说话。那我就继续说,你继续听,不想听了你就想点别的,让我继续说,权当你是可怜我。

毕业的时候到了。那时的大学毕业生国家包分配,不像今天,工作全靠自己去找。那时你有门路,可以分到好单位;你没门路,也一定给你分个工作。分配开始的时候,我按武姿爸爸的交代,表态“服从分配”,然后去问万彤,要不要让武姿家出面为他的分配说说话。万彤说,现在不用,你和武姿还没结婚,眼下就去求助会让她爸觉得过分;何况我是研究生,国家肯定要给我分个工作,待你站稳脚跟以后再帮我吧。

最后分配方案下来,武姿是到人事部报到,我是到总参谋部干部部报到,我们俩都去北京。研究生毕业的万彤是回天全市委组织部报到。那时候研究生很少,一般很少分到县级以下单位。拿到派遣证的那天,万彤笑着说:我总算可以到市级机关工作了。

毕业生分别的时候到了。去北京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我用买完车票剩下的钱请万彤吃饭。他说他请我,我没答应。我说,你一定要让我请你一次,要不然我心里难受。他说,好吧,那就让未来的军官请客吧。

我不会喝酒,我家里也从来没钱让我去喝酒,但那天晚上,我买了一瓶宝丰大曲,和万彤对饮起来。我记得我端着酒杯说:万彤哥,你为小弟做的,小弟永远不会忘记!我很快就有了帮你的能力,说吧,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万彤那一刻笑道:你现在的任务,是自己先在京城站稳脚跟,先当好一个军人,然后才有帮我的资本。我现在什么也不需要你帮,你只管把你自己的事情办好就行!……那天晚上,我喝吐了,是万彤扶我回学校寝室的。这是我第一次喝醉酒。

我是和武姿一起去北京报到的。她到人事部报到后分到了人事部办公厅当秘书,我到总参干部部报到后分到了军事训练部当参谋。穿上新军装的那天,我确实有些激动。我一个农民的儿子,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能有今天呀!

我和武姿的婚礼是在我俩上班之后的那个国庆节举办的。在民族饭店的一个大厅里举行的仪式。仪式虽然简单,但来的客人不少,其中有几个人的名字让我大吃一惊,他们都是在当时的报纸上常见的名字。尽管武姿的爸妈一再邀请我父母来参加婚礼,可我还是以爸妈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连我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我的父母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到过,来了更会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应对。我不能让他们在这种场合出丑。

有武姿预先的仔细说明,有婚礼司仪的关照示意,我在婚礼上的表现还算得体,武姿家没人挑出我什么毛病。婚礼这一关一过,武家人果然对我态度大变,待我十分亲密,完全是一家人的样子了。

蜜月期间,我提出带武姿回清河老家一趟,武姿当然高兴地答应了,武姿的爸妈也很支持。武姿的爸说:姿姿应该去认认婆家的门,和公公婆婆见见面,向老人们问好,表示一下孝敬之心。武姿的妈妈专门拉上武姿去了一趟商场,给我父母和家人买了很多穿的、吃的、用的东西。

我预先给家里写了信,交代妹妹把家里收拾得干净像样些,并寄了些钱让他们提前买点好吃的好用的东西。上了回家的火车,我开始给武姿说明:我家很穷,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吃、穿、住、用的境况和你家完全不同,可以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对此你一定要有精神准备。你这次清河之行不是去享福的,是去了解底层百姓生活真相的。她听罢笑了,说:你别说得那样吓人,我大姐、二姐当初插队时我去看过她们。我到过农村,你能在那儿长大,我去住一段时间还能受不了吗?

尽管我给她打了预防针,让她对我们乡间的穷况有个心理准备,但到了我家,见到那种家徒四壁的情况,我从她的眼中还是看到了震惊。我们家就三间正屋和一间小厨房,父母住正屋的东间,我和武姿住正屋的西间,原本住在西间的妹妹就住在当客堂的当间里,两个弟弟原是睡在当间的,现在只好在晚饭后一人扛一床被子去村里的伙伴处和人家打通腿睡。家里除了三张老辈子传下来的两张大床、一张小床和父母当年结婚时打制的一个吃饭桌、几把小木椅及两口旧木箱之外,再无任何东西。但她没有露出任何嫌弃的表情,而是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样子,做起了一个媳妇该做的事情,帮俺娘洗碗扫院子,帮妹妹洗衣服、择菜,像极了一个乡下媳妇。村里人都没有看出她是一个高官的女儿,对此,直到今天,我都对她充满感激……

好了,我只顾说我和武姿的事,忘了正题,我们不扯别的,我们还回到万彤身上。

万彤研究生毕业到天全市委组织部报到后,组织部没再把他往别的机关分,就把他留到了组织部里。那时的研究生非常金贵,加上他当初任过公社和县里的秘书,对基层比较熟悉,所以组织部直接把他任命成了科长。万彤经过研究生三年的历练,写机关公文不在话下,而市委组织部向下指导工作,主要是靠起草各类公文,这就让他很快在同职级的官员中显露了头角。他在科长的位置上只干了两年,就被提升为副部长,正式进入处级干部行列。

万彤在生活中给了我那么大的帮助,而我帮他的时候却很少。如今回想起来,他向我求助仅有三次。第一次,是在他当了组织部副部长两年后,天全市下属的西恭县县长提升,空出了位置,他给我打电话说:这对我是一个机会,我符合任职条件,但竞争者很多,只凭我的才干和人脉恐难胜出,需要老弟助一把力。我当时就答:你放心,我会全力以赴。我当天就回武姿家找到了我岳父,说了万彤的情况。我岳父只问了一句:这人真有理政的能力和品质?我点头之后,他当即给清河省委书记打了电话,向他正式推荐了万彤。不久,万彤就走马上任了。万彤抓工作还真是一把好手。他上任的第二年,西恭县的粮食产量就跃居到了全省第一。

他在县长任上时,我利用休假时间带武姿去看过他一次。他领我俩看了他动议建成的小麦、玉米杂交试验田,看了他提议引进种植的板栗林,看了他筹备建立的红枣加工包装厂,看了他利用港资建起的面粉厂、点心饼干厂等等,我感受到了他任职一地、造福一方的雄心。也是在这次见面的酒桌上,我向武姿坦白了当初给她的第一个约会纸条,其实是万彤替我写的。武姿得知真相后,先是捶了我一拳,然后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向万彤鞠了一躬说:谢谢万彤哥,没有你,我还找不到这样的好老公哩……

他第二次找我求助,是他到天全市当市长时家里出了大事。当时,他妻子被逮捕,他本人也被免职。我记得那是一个晚上,我已经上床躺下,电话响了,我一听他的声音就知道出大事了,他的话音里充满痛苦、沮丧和绝望。他在我面前一向都是朗声笑语,从未用这种音调说话。我现在还记得他的第一句话:昌山,我们一家完了……当我问清情况后,也觉得棘手,但我没有犹豫,我坚信万彤是清白的。我那时已是师职干部,但我到处找人,朋友们还是帮不上忙。没办法,我只有让武姿去找她爸——这样难的事我去求老人家怕他很难应允。我岳父当时已经住进了医院,武姿去医院先问他爸:爸,你说我找了昌山这个丈夫怎么样?他爸说:好呀,我很满意昌山。武姿又问: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感谢介绍我俩接近的那个人?他爸说:当然。武姿这才介绍了万彤,说了万彤被冤枉遭撤职的事,要他爸想办法帮忙。他爸犹豫了许久,才挣扎着拿起病床前的电话,向一个大领导求了情,这才有了万彤尔后的复职……

他那次复职后,我借出差的机会又去看了他一次。这次见面,谈起官场生活,他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意气风发一腔豪迈,而是面色凝重不停叹息。他说,当官时间越长,看出的官场弊病越多;当官,可能并不是人生的最好选择;不过,一旦走进来了,想再走出去,也很难……我那时也已置身官场多年,对他的话很有同感。

万彤第三次找我是在他由省委副书记转任省长的时候。当时,考核组听到了一些对他不利的意见,主要是反映他的第二任妻子与一些商人来往密切可能受贿的事情。他求我向有关部门说明他的清白。这时虽然我岳父已经去世,可我此时已是将军,军内外的朋友已遍布京城,帮他这个忙还是能做到的。我安排了几个饭局,请了一些在关键岗位上工作的朋友,向他们介绍了万彤的情况,为他打了包票,并请他们再去考查清楚。还真起了作用,考核组又去考察了一遍,最终弄清了情况,还他了清白,打消了对使用他的疑虑,提名他作为省长的候选人,不久就被选为了省长。

他任省长以后,我们又见过多次,不过这时见面,虽依然谈个人和家庭,但我们谈得最多的,是国家的安危。也许是我们的职务都很高了,保卫这个国家的安全成为我们的共同职责。他每次见我,都让我先说说军队建设的进展情况,然后再说说他在地方工作发现的涉及国家安全的问题。我记得他给我说得最多的是四个问题:一个是购买美债问题。他说购买美债实际上就是我们中国人利用本国的资源生产消费品,出口到美国让美国人消费,然后美国给我们一堆上边写了数字的纸。他们通过美元贬值,让这些纸上的数字不断缩水;名义上告诉你可以拿这些纸来美国购物,却又不准你买美国高科技的好东西,只准买他们不怎么稀罕的东西。这是在变着法子掏空我们,其中隐藏着深远的算计,我们必须心里有数。另一个是网络安全问题,因特网的根服务器基本上都在美国,其实他们才是因特网的控制者。因特网已进入中国几亿人的家庭,再加上中国一些知名网站的控股者不是中国人,这其中的安全隐患不可小觑。再有一个是稀土出口问题,欧美在WTO起诉中国,逼迫我们出口稀土,照前几年的开采出口量,中国绝大部分稀土资源再有十几年就会开采出口完毕,到那时,一方面我们的生态环境会被摧毁,另一方面我们也丧失了制造尖端武器的能力,加上他们长期实行武器禁运、技术封锁和战略资源禁售,中国在军事上不就出现了危险局面?还有一个就是GDP问题,他认为美国经济学家发明这个概念,有它的积极意义,但也容易麻痹我们的神经,好像GDP数字上去了,我们的国家就强大了,说话就有分量了,其实这是两回事。1840年时,中国的GDP占世界的三分之一,英国才占二十分之一,全部欧洲加起来,也比中国少,为何是中国被欧洲瓜分了?1894年,中国的GDP是日本的9倍,为何被日本打败了?我们对这个概念必须有清醒的认识。我也觉得他忧虑的这些问题值得重视。对于军队建设,因为他先后兼任过天全军分区和省城警备区的党委第一书记,所以也是有发言权的。我曾问过他对军队建设的意见,他说至少得重视三件事情,头一件是用人,一定要把那些经常思谋打仗、有指挥才能的人用到关键岗位上去,而不是用那些整天对你说奉承话的、巴结你的、给你送钱送物甚至送女人的人,这样一旦开战,才有打胜的把握。第二件是尽快更新武器装备,把军费的大部分切实用到购买和研制先进武器上,不能用到豪华宴会和豪华建筑上,争取使我们的武器装备水平能和美国大致持平。航母可再建几艘,潜艇要建更先进的;要让隐形战机尽快升空值班,要拥有尖端的无人机群,要把洲际弹道导弹的突防能力再增加一个量级。不要怕别人说你威胁,他感受到了威胁才不敢对你动手。第三件是抓紧训练。训练时不要玩花架子,不要练为领导看、练为电视台拍,要练出打仗的真本领。我觉得他说得好,他虽不是行伍出身,但说到了点子上。

作为一个封疆大吏,他的脑子是清醒的。

也是在这期间,我俩的关系开始变僵以致到反目。当然,在这之前很久,我们俩的关系就逐渐出现了问题。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让我对他生出不满的事情,是他有一回到北京开会,我请他到家里做客,他提出要参观我家的地下室,我当时一愣:为何单要参观地下室?我领他进入我家的地下室时,他发现了我在地下室里堆了几百箱15年和30年以上的茅台酒,他当时问我保存这些酒干啥?我说:这是我的爱好呀!我这人喜欢喝酒,而且也喜欢送人酒喝。他当时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昌山,这不好!这些酒肯定不是你自己买的。不管是别人送的还是单位用公款买的,都对你不好!你就是放开喝,一天能喝多少?保存它们只会麻痹你的神经。你现在是将军,不是一个农民,不要总想着把好东西都放在自己家里……我当时心里很不高兴,主要是不高兴他这种训斥的口气。我毕竟也是一个将军了,别动不动就像训你一个下级一样。什么好不好的?保存点茅台酒还能上纲上线?再说了,你一个省长,知道京城上层官员的社交面有多宽?仅过一个春节,我就得去看几十个领导和朋友,看哪个领导和朋友不得送几箱茅台酒去?你一个下边的省长也就是井底之蛙,能懂得京城的官场?嗨!我那天虽然没有反驳他,但我的脸色肯定不太好看,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不再是村子里你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老弟,你可以随意指点批评,我已经是共和国的将军了,是和你平起平坐的人,你得学会尊重我点儿!

我第二次对他产生不满是缘于我坐专机。那一次我去清河省驻军单位调研,是坐专机去的。我这个人喜欢坐专机,坐专机主要是快,节省时间,而且安全。坐民航飞机坐火车都不可能不与普通旅客打交道,万一这中间出了安全问题,怎么办?当然这都是我当时的考虑。我的专机由北京起飞前,我让秘书和万彤省长的秘书联系了一下,想约他当晚聚一聚,毕竟是到他的地面上了。我没料到他会亲自到机场接我。我的专机在清河省一个军用机场降落之后,我看见他迎了上来,当时就感觉到他可能会嫌我讲排场。果然,一见面,他就笑着说:将军大人真是派头十足呀!这么漂亮的专机,这么多人警卫,这么多人迎接,真是可喜可贺!我一听他这口气就不太高兴,含讽带刺的,什么意思?等我俩在宾馆里坐定,周围没人时,他更是直白地说:昌山,回一趟老家值当摆这谱吗?路又不是太远,民航航班和火车车次那么多,干吗兴师动众地坐专机?老百姓看见你这派头会骂的。我当时反驳道:这也是为了工作嘛,没工作谁也不会坐上专机乱跑。我心里当时真是对他非常生气,我好歹也是一个将军,好心好意地约见你,你跟我说话就像跟你那些厅长说话一样,这是什么礼节?!

我对欧阳万彤意见最大的事是他干涉我的家事,想插手我离婚的问题。当然,武姿这女人不错,可不错的女人也有让人倒胃口的时候。50岁过后,总是怀疑我在外边有别的女人,一会儿警告我不要与那个女演员接触,一会儿提醒我要小心这个女主持人,整天疑神疑鬼,唠叨来唠叨去,让人烦死。自然,她也不是完全胡闹,今天也都无法瞒你们了。我是和一个姓赞的演员有亲密关系,那也是没有办法,她长得那样漂亮,又会撒娇,非要往你的怀里扑不可,我能怎么办?我又不是柳下惠,我做不到坐怀不乱。再说了,一夫一妻制就真的很人道?明明已经对她没有欲望了,还要硬生活在一起,就对了?还有就是我岳父虽然去世了,我也搬离了原来的家,可我还是觉得有一种压抑感和束缚感,好像老爷子的一双眼睛还在看着我,让我不自在,让我做事放不开。我已经五十多岁了,我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我不想一直生活在老岳父的阴影里。

我不知道欧阳万彤是怎么知道了我要和武姿离婚的事,也许是武姿打电话告诉他了,也许是我女儿打电话让他来调解。要说这种事你知道了也该假装不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愿掺搅到别人家的离婚案里?可他知道后就趁来北京开会的机会,来家里要求我不要离婚。我一听可就火了,你凭什么来干涉我的私事?你离婚时我去干涉了?你和原配离婚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凭什么不许我离婚?

他倒没有生气,脸带笑容地说:按说我是不该管这事的,这毕竟是你的私事,而且你也是个大将军了,啥道理都明白,再就是我也离过婚,根本没有劝说别人不离婚的资格。我今天所以来见你来劝你,有三个原因:其一,是因为我是你和武姿的媒人,你们要离婚,按照咱们天全老家的规矩,媒人是应该到场的,而媒人的身份要求我劝合不劝分;其二,是因为我是你的老乡和朋友。老乡和朋友家里有大事发生,我应该出现,作为老乡和朋友,我觉得你现在是家里强势的一方,你要对武姿负起一定的责任,你现在离婚,可以再找年轻的女人结婚,而她已年老色衰,想要再婚是很难的;其三,作为一个离过婚的人,我想来给你说一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走出这一步,走出这一步,受伤害最大的,是孩子。我当初离婚,是我前妻提出的,她是想以离婚来保护我……

就是因为他的干涉,迫使我把离婚的事搁置了下来。在我被双规前,我每一想起他阻挠我离婚我就对他气愤不已。当然了,今天看,我不离婚是对的,我的儿子和女儿因我的事受了连累,两个人都被关了起来,儿媳和女婿也受了处分,我估计他们心里都对我有气。如今,能来这个地方看我、给我送生活用品的,只有老妻武姿了。那几个原来与我有亲密交往的年轻女人,在组织上调查我的事情时,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的身上,连我给她们的钱都否认得一干二净。如今,听说连人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可真是众叛亲离了。

你问我对权的看法?权这个东西,确实是个好东西。它本来是一张任命书,一张纸嘛,可那张纸只要一到一个人的手里,转眼间就能让他变成另一个人。本来他长得挺丑吧,一般的女人连看都不喜欢看他一眼,可只要他有了那张纸有了权,人们立马就觉得他不丑了,女人们都觉得他长得有特点,很多年轻的包括长得很漂亮的女人都想靠近他亲近他。权能使人变得有美感,你说这是不是很怪的一件事?其次,是权能让人变威风。一个原本腰总是弯着看上去畏畏缩缩的人,如果你给了他任命书给了他权力,他立马就能挺起腰来,变得很自信,连走路的姿势都会跟着一变。原来根本看不起甚至根本不想正眼瞧他的人,马上就对他恭敬起来,甚至有些怕起来。你说这是不是又很奇怪?再就是权能让人变富,这一点我就不多说了。本来是一个穷小子,只要一有权,家境立马就会殷实起来,有大权的大富,有小权的小富。权有这么多好处,你说一般人能不喜欢它?你说我能不喜欢它?现在好多人批判我说我为了权不顾一切,我承认这一点,不过这样做的可不是我一个人,有几个男人不是这样?

对钱的看法?钱这个东西虽然总和权联系在一起,但它有独立性,或者用今天的话说,叫有主体性。它可以不依赖于权独立地站着,也就是说,人只要有了钱,什么东西你都不用发愁,钱可以把所有的东西都买来。你想想,这世界上哪一样东西钱买不来?土地?房子?美食?华服?豪车?你只要舍得出钱,都可以买来。包括女人的身体和男人的良心,买来都不是问题。良心的价钱嘛,这年头并不是很贵,根据我的经验,地位低的男人,他们的良心有时要比地位高的男人稍贵一些。有些地位高的人的良心,差不多一千万就可以买来了,相反的,有些地位低的人,他的良心价格倒需要两千万以上。总之吧,你只要掌握了钱,你差不多就可以掌握一切,所以,我劝老弟你还是要想办法多弄点钱在手里。我这样说不会被你理解成向你灌输不健康思想吧?你既然问起了这事,我不能不把我认识到的真理说给你,在这儿再说假话没有意义。

对名的看法?我对这个东西不是很在意,也没有进行过研究。我这个人比较注重实际的东西,名这个东西很空。其实一个人只要有了权和钱,名跟着也就会有了。人们会到处传颂谁谁谁的权力多大钱有多少,这不就是名嘛?!名这个东西不用刻意追求,它会跟着权和钱一块儿来的。我们还是别说这些理论问题,我一向讨厌理论,我们还是说欧阳万彤,接着说我和欧阳万彤的关系。

我对欧阳万彤不满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有一年春节,他的继女常笑笑来北京看同学,住在我家。因为是过春节嘛,按照习俗,我这个当叔叔的应该给孩子压岁钱,于是我就按通常的做法,给了那闺女三个包在红塑封里的条子,也就是三根500克的金条。那孩子过去可能没得过这样的压岁钱,很意外,也很高兴。看见孩子高兴,我也高兴。没想到的是,孩子回清河家里几天后,万彤会派他的秘书又专门把那三根金条送了回来。我见状可是气坏了,哪有把压岁钱再退回来的?问他的秘书这是干什么,他秘书吞吞吐吐地说:省长觉得这礼物太重了,他不能收,他说你的心意他收下了……万彤这件事办得我满头是火,我认为这完全是绝情之举。也就是从这以后,我不怎么理他了。他打来电话,我接,但我再没有主动给他去过电话。

还有就是为了我想在家乡盖房子的事,我和他当面争执过一场,两人都红了脸。他当了省长后,我找他想让他给我批一块地,我说我想盖房子。他道:要盖就在咱老家的村子里盖,我给村委会主任说,让他给你划一块宅基地。估计他们会支持你盖房子的,你虽然在京城工作,但毕竟老家在这里,老家有栋房子有个窝是应该的,老来思乡还乡在村里住住,乡亲都会理解的。我说我不在村子里盖,我要盖就在天全市盖,而且我也不是想要一小块宅基地,我要的土地面积至少在二十亩以上,我要盖就要盖几栋像样的楼,给我的兄弟姐妹每人一栋,而且院子里要有水系,要设置景观,要建亭台楼阁,就像苏州一些私家园林一样。我为国家为军队辛苦工作了大半辈子,我也想享受享受。再就是为我的儿女们留一份家产和念想,让后世子孙们知道,他们有一个当了将军的前辈,他们是名门和贵族的后代……

可欧阳万彤一口回绝,说:天呀,二十亩地?面积太大!土地这么金贵,我哪能给你一家批这么大面积的土地?再说,你盖那么多的楼房也没有意义,你不怕老百姓骂你?

你只说给我批不批吧?我当时很不高兴,只问他这一句。

他说:昌山,别逼我去犯错误。我知道你过去帮过我,你的要求照说我该满足,可这超出了我的权限,我实在无权给你批这么多的土地,这是明显的违规,希望你能理解。你想想,假如清河省在外工作的省军级领导都回来要这样多的土地盖房子,那可怎么得了?

我当时见他只想给我讲大道理,明白求他是无用了,于是大声说:那你就好好当你的省长!说完我扭头上车就走,他的秘书上前来想拉住我留我吃饭,我瞪了他一眼,示意司机启动车子……

我后来是在北京找人为我办好了在天全征地的有关手续。土地落实之后,我派人又找了中国一流的设计师来天全,根据所征地块所处的位置和周边环境,做出了设计。设计图纸出来后,我还先后请了几个风水大师来指点,直到确定全部设计合乎风水要求,只会对家族后人有益有利之后才开始动工。工程队我也是在北京找的,实话告诉你,屋檐的彩绘部分,我是在故宫博物院请的古建彩绘大师来干的。我这人办事,一向是不办则已,要办就要办得像样。

主体建筑落成的那天,我从北京赶回来验收,欧阳万彤刚好那天也回天全检查工作,听说我回来了,就也来到了建筑现场。他一看整个院子雕梁画栋的样子,有点大惊失色地说:昌山,你这哪是在建日后退休要住的房子,你这是在建将军府邸,在建宫殿呀!你不怕别人议论,不怕别人背后戳你脊梁骨呀?!

我当时冷冷地回了他几句:谁愿怎么议论就让他怎么议论,议论有什么不得了的?怕议论就不做事了?你去安徽的西递和宏村还有山西的阳城看看,过去那些在外做官经商的人都知道回到家乡盖一座大宅子,我们今天为什么不行?你去看看山西阳城的皇城相府,那不气派?如果没有那座城堡式的官宅建筑群,今天有几个人会知道陈廷敬这个清朝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的名字?

他被我顶得半晌没有话说,停了半天才又问:你从哪儿来的钱?盖这么多气派的房子得多少钱呐?

我又顶他道:这不用你操心,反正不是抢来的!

他被我顶了个大红脸,怏怏道:还是你有本领。好了,你忙,再见!他没有说要请我吃饭,我也没有移步送他。我俩的关系已经变得很淡很淡。

你问我盖房子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今天你们都已经知道,报纸上都有公布,我也不再辩解了。一部分是吃的回扣。我原来的那个职位,不是掌握着向下批经费的权力嘛,哪个单位想多要点经费,可以,但我批给你后,你得有所表示,得回给我一些,不然就是不识好歹了,比例嘛,可大可小,我批给你5000万,你回给我300万到500万总是可以的吧?说实话,我从来没提什么比例,都是下边的单位自愿送,送多送少我都没有异议,我从来没有嫌多嫌少的,更没有给下边脸色看。大家的一番心意嘛,多少都好。另一部分嘛,是一些下级送的礼金。我是一个主官,下边的人过年过节,总要带个红包来看看我;逢到提升调动,也会向我有所表示;我要是生个病,大家也会带个信封来看看我。我一直觉得,逢年过节和我生病时大家送个信封来看我,这部分钱不能算我贪污,人情往来嘛!这部分钱的数量有多大?一年也就两三百万吧,不多嘛!我还想特别说明的是,我从未主动向下张口要过。大家都是自愿。你有时若坚持不要,还会伤感情。早些年过年过节时,大家是送实物的,送肉、送鱼、送烟、送酒、送大葱、送萝卜、送点心。比如过中秋节,各单位都来送月饼、鲜花和水果,结果一送一屋子的月饼、水果和鲜花,怎么吃得完?怎么摆得开?很多都放坏了,这个表示礼数的法子确实不太好。后来大家就想法子改进,把买月饼和水果的钱装到信封里送给你,这样,送的人和收的人都觉得轻松,送的人不必大张旗鼓地开车上门让别人看见,收的人也不必担心没有地方保存。一开始过节时送信封,里边也就装个500块钱,后来就发展到了1000块,再后来,有的人就送卡了,卡里打个2000元,好看些,一张卡拿到商场够买一件衣服;发展下去,卡里打的钱就多了起来,有5000的,有1万的,还有2万的。后来纪委限制送卡了,大家又恢复了送现金,5万一捆的,10万一捆的,数字逐渐加大,你过去已经收过了,到这个时候,就不能不继续接着收。像我,不收说不定会得罪更多的人。到后来,钱送得不稀罕了,才又开始送金条。再有一部分嘛,就是处置部队上不用的土地和房产时的截留,或者也叫回扣吧。军队有些土地和房子不用了,卖给地方上的老板。这些老板通常都很讲义气,你卖给他后,他觉得应该知恩回报,于是就悄悄给一些钱。其实这部分钱里,是有感情因素在的,完全算我贪污也有点冤枉我。

你说抄我家时在地下发现的那部分钱?嗨,那也是没办法呀,有了钱,你总得给钱找个放的地方嘛。存到银行里,不敢呐,存钱实名制这个主意不知是谁出的,太他娘的阴狠了!不用实名制存钱才是对的,现在好多官员只能把钱放到家里,对银行不好呀!给亲友保存?也不行呐,用不了几天他们就会说出去,保不住密呀!家家亲戚都有女人,女人的嘴是保不住密的,有人说女人保密的时间最长只有三个月,这话我信,她们说不定哪一会儿就说出来了。没办法,你只有放在自己家里才放心。再说了,放在家里,隔几天看一眼,心里才会特别舒服。我刚才给你说了,我小时候见过的钱很少很少,父亲手里的积蓄,从未超过5块钱,家里放钱的地方就是父亲的破手绢。父亲总是把家里的几块钱积蓄小心地包在他那个破手绢里,然后塞进墙缝,因为家里既没有柜子也没有箱子,桌子的两个破抽屉上也无钱安锁,没有放那几块钱的地方。我上小学上中学时最怕的是交学杂费的日子,每当我说出学校要让交的数目后,父亲总是愁眉苦脸地打开那个手绢包,将里边的零票数来数去,不够的话,父亲就要黑着脸出门去找人借钱。借来借去,只借得村里的所有人都害怕看见父亲。那时我的家里,除了几张破木床和两口锅及一些粗瓷碗外,基本上没有别的东西。对这种家境的记忆给了我强烈的刺激,使我从小就对钱有着极强的渴求心理,一见到钱就想让其归自己,看到钱放在自己兜里放在自己家里,心里就觉得特别舒服安逸。也是因此,我喜欢把钱放在自己身边。最初,积下的钱不多时,我就把它们放在床下的一个木箱里;后来多了,我就买了一个保险柜;再后来,一个保险柜装不下,我就又买了一个保险柜;钱积得更多之后,不能总买保险柜,要是在家里摆一溜装钱的保险柜,那也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后来就想起了把钱埋在地下的主意。怎样把钱埋到地下才能不损坏,这也很伤我的脑筋。你知道,地下潮得厉害,弄不好就能把纸钞沤烂。为了解决埋钱的问题,我看了好几本介绍过去地主老财们埋钱法子的小册子。我一开始买来几个装醋装酱油的瓷坛子,把钱装进去,然后用蜡把坛口封死,再埋到地下,这法子保险是保险,可就是一个坛子里装不了多少钱。你要埋的坛子太多了,也容易暴露,要是被别人挖走那可就太亏了。后来一个偶然的场合,我才听人介绍说,现在有一种保险箱,不仅可以防盗,还能防水、防潮、防火,我急忙去商场里了解,果然是有这样一种保险箱,我高兴极了,急忙去定了几个。这时,我刚好也在天全市盖起了房子,我就让设计师专门在院中草坪的下边,设计了一个密室。我当时给设计师说的用途是放点杂物,其实是为了放保险箱。密室设计建好后,我专门在北京雇了一辆大厢车,把那些装满了钱的保险箱外边用塑料布和草绳缠裹了一层又一层一道又一道,根本看不出来是保险箱,这才装上厢车,让我儿子和女儿亲自押车,一家伙拉回了天全新建的府里,然后在一个午夜,我亲自和儿子、女儿,将那几个保险箱推进那个密室藏了起来。这活不能让别人干呐,连儿媳和女婿都不能让他们知道,只有自己一家人来干才行。把地表的土封好后,第二天让工人们在上边种了草,我这才放了心。我当时想,不管以后社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有了这些钱,我的儿女和后代都不会受苦了,他们都不必再过我小时候过的那种缺钱的日子了。唉,没想到我后来会出了事,没想到组织上会抄我的家,会发现那些钱,让我的心血全白费了。太亏了……

为啥不把钱送出去?嗨,送是要送的,你不送咋能获得提拔重用?上边你不能不打点。不记得是从哪一年开始,人们想提升就得送钱了。一开始是送几万就能升一职,后来水涨船高,一次不送几十万是不行的。有些职务虽然没有明码标价,但大家其实是知道它的价位的,要送,你就得按那个价位送,不按那个价位送,你送的钱就有可能打水漂,就是说,钱送出去了,但并没有提你,白送了。我最多的一次送多少?已经交代过了,你要想听,我就再交代一次,2000万,把2000万的钱放进一张卡里,趁上级女儿结婚的时候,送去,算份贺礼。你吃惊了?是的,这个数字是有点大了。你写作一本书能挣多少钱?那差不多顶你一辈子写书挣的钱了。

当然了,我弄来的钱也不能全送出去,送出去个三分之一就行了,你提职当官最后不也是为了钱嘛,你得把主要的部分留给自己呀!这些年我是送出去了不少,不少人得了我的好处,这些人的名字我也已经给组织上说了,听说有些人也已经被抓起来了。抓起来了好,不能让大家以为就我一个人贪,就我一个人是坏人,他们都是清正廉洁的正人君子,怎么可能?风气怎么可能是我一个人带坏的?如果就我一个人贪,早就被发现了。我在这儿可以看到报纸,我在报纸上看见,很多人在义愤填膺地痛斥贪污,这些人让我几乎笑掉大牙。我还能不知道他们?他们其实也贪呐,只是眼下还没有暴露而已,还没有被揭发出来而已。所以我现在在这儿采取一项策略,就是我每揭发出一个贪污的、收过我的贿赂的人,我都在下次提审时问组织上是不是把他们抓起来了,如果还没抓,对不起,我这次就不再揭发新的人,我这也是一种督促,督促组织上快点把和我一样的贪污犯抓起来。我这也是一种反腐行为,是一种对国家负责的行为,不能让我在这儿伤心流泪心疼不已,他们在那儿兴高采烈,继续喝酒吃肉,这不公平!

对所有的贪污犯都应该一视同仁,都应该把他们的真面目亮出来。

我从进来到今天,已经替国家挖出来了不少贪污犯,清出来了不少蛀虫,我也算立功了,是吧?

反腐有很多战线,我这儿也算是一条战线。

当然,我首先是一个罪人。

我承认我把贪来的大多数钱都留给了自己,辛辛苦苦担惊受怕弄来的钱,我不能都送给别人。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人当了官,发一点小财是应该的,要不然谁还来当官?两袖清风只当公仆,这话你信?反正我不太相信,谁会傻到辛辛苦苦的奋斗就为了来当公众的仆人?仆人是得听主人吆喝的人,现在的当官的哪个愿听老百姓的吆喝?你给我找出来让我看看?

还有一点,就是自古便有当官发财的说法,过去不还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先例嘛。历史上就是这样干的,你能一下子把历史切断?不可能嘛!当官其实是很辛苦的,上边对你不满意不行,你得首先把对上边的关系搞好;下边老跟你捣蛋也不行,你得把下边也糊弄住;左右也得多小心,弄不好他们就会算计你,容易吗?还得没明没夜地思考问题解决问题,还要在各种会议上讲话做报告,还要出国考察,还要与基层对话,辛苦着哩!说得有点远了,和欧阳万彤没关系的事咱还是少说点,言归正传,咱还说我与欧阳万彤的关系。

我俩最后完全闹掰是因为一顿饭,一个饭局。有一天,国家一个大型企业的老板请我吃饭,他听说万彤省长正在中央党校学习,并且知道我和万彤是同乡,就提议把万彤也一起请来坐坐,我自然不能当面反对,只能说好呀,一起聚聚还热闹些。他们于是就把万彤由中央党校请了来。今天想想,那晚安排宴会的同志是有点大手大脚了,本来每人三个硬菜加些辅菜就行了,平均一个人也就四五千块钱的样子,可他八成是怕显得小气了,就又加上了一个甜点。每个人的甜点盘子里都摆了一条铂金项链,大概也值几千块钱的样子。因为在座的还有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士,上条项链也是可以理解的,给人家一个礼物嘛。在吃前几个主菜时,我就注意到万彤不太高兴,说这几道主菜的花费就顶清河省一个农民两亩地的收成了。这话让那个国企老板听了有点尴尬,那老板也是享受国务院部级领导的待遇呀。他这话也让那几位见过世面的女士不停地笑,说实话,我当时脸都有些红,心想你万彤也太老土了,吃顿饭都心疼得要命,哪还像个省长嘛!我当时有心拦万彤的话头,又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话,只好装聋作哑。待最后一道带项链的甜点上来,他起身去了外边的卫生间,我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谁知他竟不告而别,把我和那位老板还有几个陪同的官员和那些女士都晾在了那儿。我那一刻真是气得七窍生烟,亏你还是一个省长,怎么可以这样不讲礼数?大家都在官场上混呐!你耍什么清高?你不愿要那根项链,你不拿它不就行了?你给我说一声放那儿不就成了?或者随便给身旁哪位女士都行呀,干吗要玩这一出?让我们都下不来台?

从此以后,我就不再同他来往了。也是因此,他啥时得的病,怎么治疗的,我都一概没打听了……

你问后来又与他通过话没有?通过,但都不是我主动打给他的,是他打来的。他打来,我不好不接,毕竟是一个村的人呀!记得是在中日钓鱼岛争端爆发后,他打来电话,问我这件事情的未来发展可能是什么。我说,这事有上级在掌握着,不用我这一级干部操心。他又开口教训我说:昌山,你如今是将军了,咱们国家的将军能有多少?你这一级干部再不操心这些大事,让谁来操心?这些事的处理虽然不用你来决策,但你一定得想,得考虑,有了好的想法要向上报,实在不好报了可以让记者写份内参,以便给上边的决策者提供处理方案。我耐着性子听他的教训,听他告诉我:这场争端表面上是日本右翼购岛惹起的,其实背后的挑唆者是美国。表面上是中日的领土之争,实际上是美国主导的经济之战。美国最严峻的问题是债务太过庞大,目前降低债务又不可能,搞好经济的出路只能是增加资本。而增加资本、保证美国经济复苏的办法,就是确保美元成为全球的结算货币和储备货币,只要美元保持着这种地位,美国施行的定量宽松政策也就是多发货币,其负面后果便可以向全球转嫁。可欧元、人民币和日元却正在挑战美元的全球结算货币和储备货币的地位,为此,美国必须要对这三种货币进行打击以消除威胁。为了打击欧元,美国在脆弱的希腊动手,火烧连船使得欧盟摇摇欲坠,欧元地位大大动摇,结果使欧洲的资本快速流向美国,修复了美国的资产负债表;为了打击日元和人民币,美国挑起了钓鱼岛之争,岛争一起,中日两家原来的互换货币协议被搁置,两个外汇储备最多的国家,其外汇在潜在战争的影响下源源流向美国,使美国在危机中快速复苏。美国的经济结构和社会结构是建立在债务扩张基础上的,美国偿还不了这些债务,只有印钞还债,一旦美元的全球结算和储备地位被动摇,美国的经济和社会就将崩溃……

他一直把我当一个下级、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弟弟来教育,这是他不自量力的表现,是我特别烦他的地方!他忘记我在北京生活了多少年了,他忘记我今天的地位了!

还有一次,他打来电话说战争的危险,我当时也只能应付性地听着。我记得他说:昌山,我在地方工作,对战争的事操不上心;即使操心,也是瞎操心,不会有人来理会我,而你,作为一个将军,一个领兵打仗的人,一定要明白,战争其实离我们很近很近!近到也许就在几年之内,你一定得操心这件事。

他说,我最近看到有人传给我一份克林顿的讲话,是1999年美国在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后应议员们要求到国会发表的一个秘密讲话,不管内容是真是假,但其中流露出的东西值得我们警惕。克林顿在那个讲话里说:我所要描述的新战略的目标将是从现在起,美国要成为人类最后唯一的帝国……我们制定了详细的目标,第一步,就是北约东扩……诸位已经看到,在科索沃战事上,原来我们还对俄罗斯心有余悸,现在,他们几乎成了一丝不挂的乞丐。但是,我想诸位议员能够明确地了解,我们的东扩,不仅仅是让叶利钦出出洋相,我们东扩的目的是控制整个欧亚板块,在那里,在东南亚有一个我们头疼的地方,就是中国。总之,在这条路上虽然也有一点冒险性,但基本上没有可以阻挡我们的敌人。一个完全在美国领导下的21世纪很快就会到来。克林顿在回答一个议员关于科索沃战事还要拖多久的提问时答道:纵观一部美国发展和发达的历史,战争符合美国的利益,第二次世界大战给我国经济带来高速发展已足以证明此事。克林顿在回答另一个议员关于科索沃会不会像越南那样让我们陷入泥潭时答道:海湾战争已证明了我们在战争中的伤亡几乎等于零,这就像玩一个电子游戏。所不同的,是他们在用他们的生命和不多的、必须赖以生存的家当与我们赌博。在回答又一个议员关于轰炸中国大使馆在什么地方符合美国利益的时候答道:除了莫斯科,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让我们更担心的国家,他同时也是一个核大国,那就是中国,他本来应该在十年之前就分裂成七个国家,可是,至今仍似乎牢不可破。尽管在我们的各种打压下,他的发展仍然令人吃惊,而且等他内部自行肢解的可能性也不大。出于一种考虑,应该让他沿着苏联的老路走,即疯狂地军备,这样足以拖他下水。不远的将来,他同样将因经济崩溃而无力对我们说不,并且沦为国际乞丐。在回答另一个议员关于中国会不会因此使用核反击时克林顿答道:在对中国大使馆动手之前,我们做了慎重的研究,分析了各种可能性。我们得出的结论是,首先,“误炸”会刺激中国人,但中国人不至于启动核按钮,况且他们还有一个愚蠢的承诺,即不首先使用核武器。其次,现在中国人最想要的是我们的科技,因此,他们在全球最不想得罪的就是美国。第三,有鉴于此,他们能做的也就只有抗议而已。第四,做最坏的打算,即使他们动手,既然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全出自美国,我们还怕什么呢?在回答一个议员关于引发中国的反美情绪会影响美国企业界的利益时,克林顿答道:我可以预见,中国领导人比我们更渴望恢复中美关系,他们的几张关键底牌也在我们手中,诸如台湾问题、西藏问题、新疆问题等等,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们想做点文章,是不难找到话题的……

他在电话上复述这个讲话让我烦躁不已,就算真有这个讲话,有什么不得了的?要你去操心?

他还在电话上说,美国现在的债务还不到20万亿美元,还可以继续提高债务上限继续借钱,但当他的债务总额达到20万亿的时候,每年的利息就是6000亿美元,那么即使国会允许政府每年借6000亿美元,也只够还利息。到这时,他就无法再借钱了。当他们举债度日的日子走到头的时候,美国会怎么办?和平赖账?债务违约,不还了?当然可以,可那样一来,美国在世界上就没法混了,会脸面和威风丢尽,他不会干。剩下的路还有两条,一条是搞大宗交易,美国可以跟中国做的交易是:我把台湾给你,你免掉我的全部债务;美国可以和日本做的交易是:把钓鱼岛彻底交给你,你免去我的全部债务。这样做,全世界都可以看明白,美国也会因此丢脸和丧失威信。还有一条特别简便的路,就是挑动日本和中国打仗,他站在日本一边,战争一打响,就宣布抹掉所欠中国的全部债务,在和日本联手打中国的同时,再告诉日本,我帮助了你,你我之间的债务也全部归零。我们要特别小心美国走这条简便的路……

我当时边听边想:你一个当省长的,省省心吧,把你清河省的事情先办好再管别的吧,越界想这些事究竟有什么用处?对你个人有什么好处?

再有一次,他打电话向我推荐清河省理工大学的一名教授,说他在该校调研时,发现这位教授的研究项目既可以民用,还可以军用,而且一旦被军方使用,很可能造出一种世界上从没有过的新武器。他说,美国不怕你跟在他后面造他已有的武器,像航空母舰、隐形飞机,你在技术上很难玩过他,他知道那些武器的全部弱点,更知道应对的办法;美国最怕的是你另辟新路,造他没有造过的新武器,他造无人机的时候,你造破坏遥控遥感的东西;他造卫星、飞船的时候,你造能让卫星和飞船与地面失联的东西;他拿刀的时候,你别也拿刀,你拿一个能准确伤害其眼珠的东西,这就会让他紧张,令他害怕。

他说,我现在是省长,在军队没有职务,只有请你尽快向总部领导反映此讯息。老实说,我当时真想告诉他:军中有专门管科研的机构和将领,他们还能不比你专业,还用你从地方上发现一个人才?我当然没去理会他的推荐,我吃饱了没事干?不过,大约也是碰巧,那位教授后来被总参聘进了他们的一个研究所,他真在不长的时间内造出了一种新的武器,其威力不是你我能想象出来的。因为保密,我不可能了解得很具体,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种武器可称为“顶尖利器”,仅这一种武器,就可以让任何一个敢向我们玩火的敌人尝到可怕的苦果,会令他们胆战心惊……

说实话,为这件事,我再次在心底里佩服他。

我能告诉你的也就这些了。总之,今天回头去看,我和欧阳万彤绝交是犯傻,等于是抛弃了一个提醒者,是扔掉了一个真朋友。如果有他这个诤友在,我可能在犯罪的道路上走得不像今天这样远。我真的很后悔。

你听了我这些话,大概也能明白,欧阳万彤不是一个庸常的省长,不是只会念讲稿背讲稿的角色。他曾不止一次地给我说:中国人中的智者实在太多,当一个领导者的任务,就是发现这些智者并制定一套让智者崭露头角的制度。我猜,在他的内心里,可能存在着一种忧虑和焦虑,总认为世界上有一股要置我们民族于不利处境的势力,总觉得时间紧迫,所以他不论什么时候都在留心着找到应对的办法和人,而且办什么事都很着急。

这和我的状况一点都不同,我在进这儿之前,可以说,每天都活得非常轻松,每天都在享受生活。

当然了,他这种忧虑和焦虑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正因为他是一个心中常怀忧虑的人,所以我觉得他活得很沉重。

现在他走了,他获得解脱了…… ssCCkcio+0Otxo6its8CDLmvJ06OIzLEzpisqV0TbsZDkxvlthxMEXEdxbYcB2J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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