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对，欧阳万彤是我舅舅，亲舅舅。我是他妹妹欧阳万蓝的儿子，我妈在我三岁时就得急病去世了。我妈去世不久，我父亲又娶了一个妻子，我就被我姑奶奶欧阳兆绣接去养了，我是跟着我姑奶奶长大的。你问他的事来找我是对的。我17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我姑奶奶让我去找我舅舅，让他给我安排个工作。舅舅见我后想了想说：去当兵吧，当兵最能锻炼人的独立生活能力，你妈去世早，你爸有了新家不再管你，你姑奶奶也老了，你此后得完全靠自己，你必须具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才行，而军营是培养这种能力的最好地方。
于是我就去报名当兵。可能是我舅舅打了招呼，也可能是因为我身体长得壮，我很顺利就被批准入伍了。换衣服时我才知道我当的是水兵，属于海军，驻地在山东。我觉得新鲜，就穿着新发的军装去向舅舅告别。舅舅高兴地拍拍我的肩头说：行，穿上军装有点模样了，到了部队好好干，我不给你提高的要求，就是把部队领导平日交给你的事情都做好，把几年的服役期平安过下来就行！我点点头说：舅你放心，我不会干什么让你觉得丢脸的事。那天晚上舅舅领我去街上的一个小馆子里吃饭，还破天荒地让我喝了三杯酒。我知道舅妈出身于县官家庭，嫌弃我们这些穷亲戚，不欢迎我们登她的家门，所以舅舅只能领我下馆子。那时的舅妈是舅舅的前妻，姓林，很厉害，经常和舅舅吵嘴，不是个善茬子。姑奶奶告诉我，她有时和舅舅吵嘴后不许舅舅上床睡觉，有时还敢把舅舅一脚踹到床下边。姑奶奶说，有好些个夜晚，舅舅只能睡在沙发上。我上学的学费都是舅舅背着舅妈偷偷给我的，她要知道了就会与舅舅吵。我不喜欢她这个舅妈，我去部队前没有去向她告别。
我们坐着运新兵的专列，一家伙坐到青岛。青岛这个城市太漂亮了，过去我只是在书上见过“青岛”两个字，没想到竟真的来青岛当兵了。可能就是在看见青岛栈桥的那一刻，我暗暗下了决心，我不回老家了，我要好好干，我要争取当上军官，就在青岛这儿生活了。我写信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舅舅，舅舅是我除了姑奶奶之外最亲的人，舅舅回信说：这当然好，但能不能留下得靠你自己努力，别指望我去找关系。
新兵训练结束后我被分配到了一艘驱逐舰上当兵。驱逐舰你见过吧，就是把来犯的敌人驱除出去的军舰，很大的那种。到驱逐舰上当兵那真是太牛太威风了，舰在海里航行真可谓劈波崭浪，你站在舰上会觉得豪气顿生。当然了，也会让人头晕。第一回出海我就晕得吐了个七荤八素。好了，我的事就不多说了，你主要是想了解我舅舅的事，我的事说多了离题。简单地说，在我经过刻苦的文化课复习刚刚考上大连舰艇学院，我舅舅家出事了，我舅妈因为索贿被抓起来了。
实话说，这消息对我震动很大。在我的家乡，舅舅的官职已经很大了，没想到他的老婆也会被抓，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当然，内心里还有另外一点不伦的感觉，是偷偷地替舅舅高兴，以后再也没人总同他吵架了，他不用再受那个舅妈的气了。当时我有点替舅舅担心，舅妈的案子会不会连累到他本人。我焦急地等着学校放假，一放了假我就坐上火车朝老家跑，我要去看看我的舅舅。
我赶到老家天全市时，舅舅果然被连累了，他已被免了职。舅舅一个人坐在家里读书，我的表哥根本不回家看他爸爸，他认为他妈被抓是因为他爸爸不出面相救造成的，我为此也很对我的表哥生气：你不能全站在你妈的立场上说话！
舅舅看见我，点点头问：放假了？我话还没出口，眼泪已经出来了。舅舅平静地说：伤心不必了，注意吸取舅舅的教训就行了。我哽咽着说：都怨舅妈，要别人的钱干什么？连累得你也跟着受委屈。舅舅摇摇头，叹口气说：不是你舅妈连累了我，而是我连累了你舅妈。假如我不当官，不当这个市长，她也就不可能当上局长，别人也不可能给她贿赂；是我，没想到去提醒她控制欲望，没去告诉她在中国当官自我约束的重要性——因为平日没有制度或人敢去约束她，没给她指明官路上的陷阱有哪些……舅舅那天全是自责，一点也没有抱怨舅妈，这倒让我很意外……
舅舅后来总算复了职，而且调到了省城工作，这让我放了心。我从大连舰艇学院毕业后，先是回到青岛北海舰队快艇支队当了一个副艇长，之后调到舰队司令部当了参谋。好的，少说我的事，多说我舅的事。
我舅舅复职之后，我休假回去看了他，我注意到他变得沉默寡言了，公务之外的应酬都不参加了，常常一个人在家读书，在家一律不接待亲人之外的人来访。他对我说：颜飞，舅妈的教训值得我们所有人记取。在中国当官，因为人们习惯把官员的职务提升同时看作道德水平的提高，所以很少去监督他们，这就使得官员们贪污受贿起来最容易。加上中国人习惯把当官与发财连在一起，官员本人面对金钱时也容易丧失警惕，可一旦上边发现你出了问题对你进行处理，由于官民之间原本就有隔阂和矛盾，人们抛弃这些官员时也做得最彻底，使得他们在社会上再没有了获得信任和声誉的任何可能，他们可能会生不如死，这个反差是极大也极其可怕的。你现在年龄虽小可也是个军官了，也多少掌握了一点权力，一定要小心呐！……
舅舅的话让我受到了不小的震动，我知道这是舅舅发自肺腑的话语，我默默记下了。
舅舅调到省城工作之后，有一次去山东威海开会，我带着我的女朋友小漾过去看他。我的女朋友小漾在北海舰队通信部门工作，也是军人。舅舅说：你俩陪我去刘公岛上看看吧。我说行，那上边就有我们北海舰队的部队，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做好接待准备。舅舅摇摇头道：你想利用你的参谋权力为我谋取受接待的权力，这不好。咱不惊动别人，咱们自由地去岛上走走看看就行。
那天在刘公岛上，我们陪着舅舅看了北洋海军提督署、北洋水师的铁码头和炮台，看了纪念甲午英烈的北洋水师忠魂碑、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寓所旧址和甲午海战馆。舅舅一脸的肃穆和沉重，他最后望着岛的东部海域说：北洋水师就是在那片水域被打败的。颜飞，你和小漾是军人，舅舅因为兼任着省城警备区的党委书记，也可以说是一名军人，只是不穿军装而已，我们三名军人为甲午海战失败的事是不是也应该感到耻辱？我当时低声答了一句：是的，所有的中国人都应该感到耻辱。舅舅说：咱们都该在自己的岗位上好好干，争取再不让甲午失败的事情重现。我前几天看了几份参考材料，其中有一份是一个日本海上自卫队高级官员的讲演，他在讲演中说：现在如果中日重新开战，我保证在四到六个小时内消灭中国海军！这当然有吹牛和为自己部队鼓劲的成分，但他何以敢口出如此狂言，你颜飞想过没有？……
舅舅的话让我当时身上的血流猛然加快，一种激愤之情倏然由心底升起。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发奋学习海战指挥本领的。我过去也学习，但学习内容都是上级布置的，从未主动过，让学什么就学什么。舅舅的话让我对学习第一次有了紧迫感，让我想到万一明天就开战怎么办？我那些年应该说是学得如饥似渴，我把全世界几乎所有的海战战例都找过来研究了一番，我把我们海军几乎所有参战兵种的战术技术要求都记在了心里，我对渤海、东海、南海主要海区的海底地形地貌都有了了解，我对我们主要对手的海军战舰的性能和作战特点都了如指掌。我成了我们舰队司令部有名的“问不倒”，不论哪个首长询问任何有关海军作战的问题，我都能迅速给出答案，谁都难不倒我。我在参谋比武中得过第一名。
有一年春节去清河省城看望舅舅，舅舅请我们俩吃完饭后，说：你现在是舰队主管作战的副处长了，舅舅今天给你出个小题目考考你，怎么样？我笑答：行呀，你出吧！心想，舅舅对海军一无所知，是个完全的外行，他能出什么难答的考题？舅舅拿过一张大比例尺的民用地图，用铅笔点在黄海里的一个地方说：上级命令你部在此处埋伏一艘潜艇，准备伏击敌人的一艘大型登陆舰，你将怎么做？我迅速地在图上进行了目测和心算，然后答道：我会立即向上级建议，将伏击地向北挪动三千米，因为你所指的地方，恰恰横着一组暗礁，海水深度不宜于潜艇潜伏。舅舅听罢笑了，说：回答正确，半个月前我和一批地方干部去北京国防大学学习军事，观摩了一次海军的图上演习。中间休息时，听见一个部长用这个题考他的参谋，我就暗暗记下了图上的这个位置，当时想的就是要用它来考考你，没想到你也能答出来，行，证明你没有白吃干饭……
舅舅那天很高兴，说：你当兵和我当官一样，都不能马虎，该自己知道的事一定要弄清楚，指挥别人的人自己心里一定要先明白，不能指靠助手和秘书，要不然，就会付出代价。我马虎会让百姓失去金钱和富裕安宁的生活，你马虎就会让官兵们付出生命……
我们舰队每年都会举行一些大的海上演习。有一次演习时，导演部突然给我们出了一个情况：旗舰被敌人一枚舰对舰导弹击中，参谋长和作战处长同时身负重伤！负责海上指挥的首长立即命令一位副参谋长和我这个副处长接替参谋长和处长工作。我当时很紧张，我还没有单独在海上执行过作战任务，不过还好，由于平日学习打下了基础，我当天协助副参谋长顺利完成了司令部工作，得到了首长和导演部的好评。
也是在这次演习结束时，北京总部一位姓魏的首长来我们这儿视察，领导让我也参加陪同，嗬，那位首长的派头特别大，陪同视察的人很多，车队很长，警卫也搞得很严密。我给他汇报战备情况时，他听出了我的清河口音，很亲切地问我：小伙子，老家是清河什么地方？我答说是天全市，他很高兴，说：那是我的正宗老乡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我妈妈已经去世，爸爸另有了家，我是靠姑奶和舅舅养大的，我舅舅现在清河省政府工作。他又顺口问：你舅舅在省政府干啥工作？我说：他叫欧阳万彤，在当——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有点吃惊地叫道：嗬，你原来是欧阳万彤的外甥，好小子，我和你舅舅是朋友呀！我还不知道你在这儿当兵哩！
那天中午吃饭时，他坚持要我坐在主桌上。酒宴开始后，出了一件意外的事。他喝下一口茅台酒后，突然说：这酒是假的！我带的有真的茅台酒，而且是窖藏30年的，我请你们喝！邱秘书，去我车上拿！在座的我们单位的领导都很尴尬。那位邱秘书去取来了酒，让服务员给大家重新斟上，酒宴虽然又接着开始，但我发现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我们单位的一位主官始终没有换酒，还是喝的原来的酒，而且也始终没有起身去给魏叔叔敬酒。
我当时也觉得这位魏叔叔做得有些过了，怎么可以为酒的事让我们接待方当众出丑？
那天的酒席上，我给魏叔叔敬酒时，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尽管去找我！
当天晚上，我给舅舅打电话说我见到了他的朋友魏将军，并说了席中换酒的事。舅舅笑了一声道：我这个朋友，进了京城后，变得越来越讲究了。他身上有些东西，我不喜欢！你只能跟他学打仗的本领，别的，咱可别模仿！
过了一段时间，我去北京出差，办完了正事，想起应该去看看舅舅那个姓魏的朋友。他在高层，和这样一个叔叔建立起联系，对自己以后的进步会有帮助。这时节，提升都时兴找关系了。我先给魏叔叔的邱秘书打了个电话，说了想去看看魏叔叔的心愿，邱秘书说首长晚上有个应酬，让我吃过晚饭后再过去。
那天的晚饭，我是在街上的一家小馆子里早早吃完的，饭后便提上我预先准备的自认为很好的礼物——两瓶山东名酒兰陵大曲，打的去了他家。他家的院子很大，院内一侧有一个摆了沙发的房间，邱秘书让我先在房间里等候，说魏叔叔正在正屋的客厅里接待重要客人，我点头说好，就在沙发上坐下了。我坐下没多久，突然听见门外响起一阵羊的绝望叫声，我很吃惊：首长的院里怎会有羊的叫声？而且叫得如此难听？忙出门去看，原来是两个人在宰杀一只绵羊。我上前惊问：怎么在这儿杀羊？那其中一个正熟练剥羊皮的中年男子不高兴地看我一眼，说：不在这儿杀去哪儿杀？另一个年轻人可能看出我是魏叔叔的客人，很客气地解释道：首长喜欢吃新杀的羊肉，所以我们差不多每天都要杀一只。这些羊都是专门从内蒙古大草原上买来的，肉又肥又美……我默默退回了屋子，不由得在心里感叹魏叔叔吃东西真是讲究。
没多久，又相继进来几个要见魏叔叔的客人，每人都提着提袋或箱子，看样子带的也是礼物，他们和我一样坐在沙发上等候。邱秘书却一直没有出现。大约又过去一个小时的样子，院门口突然响起了卡车倒车的声音，随后就见一个志愿兵跑进我所在的接待室对我们几个等待接见的客人说：麻烦几位来帮忙卸卸车吧！我闻言急忙起身，其他几位客人也随我跟在那志愿兵身后到了院门口。我一看车厢里，足足装有上百箱茅台酒。我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天呀，我们平日能喝一瓶茅台酒就觉得无比奢侈了，这儿竟会有这么多的酒！我接过一箱酒，随在那志愿兵身后向一个地下室搬去。进了地下室后，我惊得差点叫出声来：那地下室里摆的几乎全是茅台酒箱子，足有几百箱，有的箱子上还标明是窖藏50年的。我的奶奶呀，这要什么时候才能喝完呢？这需要多少钱才能买来呀？！
搬完茅台酒我又在接待室里待了几乎一小时，邱秘书才来叫我去正屋的客厅里见魏叔叔。在看了魏叔叔家的酒窖之后，我实在不好意思再提上那两瓶兰陵大曲酒去客厅了，我悄悄将那两瓶酒朝茶几下踢了踢，空手跟着邱秘书向客厅走去。我进去时，魏叔叔站起来握着我的手说：欢迎我的小老乡！魏叔叔家的客厅比我舅舅家客厅宽敞阔气多了，一色的红木家具，我虽然看不明白是哪种红木做的，但家具上栩栩如生的龙凤和花饰雕刻，一下子就让人感到它们华贵无比；墙上挂着张大千和齐白石的画；高高低低的柜子上放着玉雕摆件、精美瓷器、出土水晶和象牙刻品，真可谓琳琅满目。魏叔叔见我满脸新奇，说：没有几样值钱的东西。我差点叫出口来：这还不值钱呀？！魏叔叔问了问我在部队的任职情况，鼓励我好好干。我注意到魏叔叔满脸倦容，在与我说话时不停地打着哈欠，而且我之后还有几个求见者在等候，我没敢久坐，说了几句问候和祝福的话，就起身告辞了。
我那晚回到招待所后，忍不住给我舅舅打了个电话，说了去看魏叔叔时的经过。我特别说到了魏叔叔酒窖里那些茅台酒。舅舅听后叹了口气说：几十年前的一个春天，你魏叔叔家想再要块宅基地盖两间房子，为此他爹请大队支书来家吃饭喝酒，他爹杀了一只鸡又炒了鸡蛋，还拿出家里仅有的五毛钱，去镇街上打来五两红薯干酒请支书喝，他爹陪着支书喝，但其实他爹一直是把酒倒给支书的，自己一口也不敢喝。他爹原以为这半斤酒足够支书喝了，谁知支书酒量大，半斤酒下肚后还要喝，可他爹已经无酒可倒了。支书因为没有喝尽兴，很不高兴，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他家，也是因此，支书后来并没有给他家批宅基地。那天，你魏叔叔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他后来对我说过：日后老子有钱了，一定要建一个大大的酒窖，在里边装满了酒。看来，他是真办成了……
那天舅舅讲完这些，还以少有的严厉语调说：你以后少与他掺和，你要凭自己的工作成绩争取进步，而不要去靠他，别糊里糊涂地把自己搅进是非之中。你在部队实在升不上去，就转业回来，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当时心里很奇怪，舅舅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来看看魏叔叔还会搅进是非之中？以后少与他联系就成了，至于说得这样严重？我是到后来才明白，舅舅与魏叔叔的关系那时已产生了重大裂痕。也幸亏舅舅阻止，要不然，我和魏叔叔若频繁联系下去，与他走得太近，后来他因贪污倒台，我说不定也会扯上一些麻烦哩。
我当了驱逐舰长后，舅舅特意打来电话祝贺，说：我是咱们家族第一个从政的人，让咱们家族丢过脸；你是咱们家族第一个从军的，可不能再让家族丢脸了！我当时一怔：舅舅在我晋升的喜庆时刻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舅舅的警语还真是说中了，在一次重要演习中，由于我的马虎导致指挥失误，军舰险些出了重大事故，事后我心有余悸地给舅舅打电话报告了情况，舅舅说：吸取教训，再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我把丑话说到前头，如果将来海战真的发生了，而你打了败仗，我要是活着，不许你来看我；我要是死了，不许你来上坟！
舅舅的话给了我极强烈的刺激……
魏叔叔出事后我舅舅的反应？我知道一点。我记得我那天是在北京海军总部参加一个表彰会，我带领着我所在的那艘驱逐舰参加与他国海军的一次联合海上演习，因表现出色，受到了海军司令部的表彰。表彰会正开着的时候，我的手机振动起来，我悄悄一看，是舅舅在找我，他知道我在北京，我便急急回了个短信：正开会。很快，舅舅又来了一条短信：听说你魏叔叔出事了，请尽快查证！我一看，不由一惊：他那样大的官，能出啥事？我当时猜测：很可能是病了，要不就是遇见了车祸。表彰会一结束，我就急忙给邱秘书打电话，可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难道邱秘书也出事了？情急之下，我出门打个的就向魏叔叔家跑去。
到了魏叔叔家，我发现他的院门外站了两个哨兵，不准任何人走进院子。见不远处有人在朝院里指指点点，我就走过去问：首长家出了什么事？其中一人开口道：姓魏的和他的秘书已被纪委带走，恐怕他以后当不成首长了！
我惊在原地没动，半天出不了声。
我后来走到僻静处给舅舅打了个电话，说了我见到和听到的情况，舅舅听罢半晌没有出声。我以为他没有听清我的话，刚要再重复一遍，不想舅舅这时叹了一口气，说：我估计他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这就是魏叔叔出事后我舅舅的最初反应。我后来回去探家时听我新舅妈说：你舅舅听说你魏叔叔被双规后，自言自语道——你看着他盖高楼，笙歌响；你看着他楼盖起，舞姿美；你看着他楼塌了，哭声起；你只能看着，你无能为力……
我和舅舅在一起时，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就是他多次向我诉说他做过的一件错事。那件事还是他当县长时发生的。不知你愿不愿听这个？愿听，那好。
我舅舅说，在他当县长时，他的县政府办公室有一个姓庞的主任，很能干，不仅协调能力强，而且机关公文写得好。不管什么样的材料，只要一经他的手，都很出彩，所以那个庞主任很得他的赏识。他当县长的第二年，就力排众议，把庞主任提成了副县长。姓庞的被提为副县长的第九天早上，县政府办一个叫阮若的年轻干部突然闯进了我舅舅的办公室，说庞副县长昨晚去他家污辱了他的妻子，要求我舅舅对姓庞的进行惩处。我舅舅说：我当时很意外，就问他是怎么个污辱法。他说他昨晚吃过饭后带了孩子出去散步，不在家，他妻子刚洗完澡，庞副县长为一份材料的事来敲他家的门，他妻子以为是他回来了，就没穿衣服来给开门，门一开，他妻子愣住了，庞副县长就一下子抱住了他的妻子，虽没有进行奸污，但乱摸乱吻……
我舅舅听罢，当即就问他愿不愿让公安局来处理此事，那干部摇头说，他不想让此事弄得满城风雨，他们夫妻还得在这个小城过日子，只希望组织上能在内部给姓庞的做出惩处，让姓庞的以后别再欺负他们。我舅舅待阮若走后，立刻就把姓庞的副县长叫来问情况，未料姓庞的副县长一听就跳了起来，说这完全是对他的污蔑，他昨晚一直在办公室加班，有两个人可以为他做证。庞副县长还说，他平时为工作上的事批评过这个阮若几次，没想到他会捏造此事来诬告他。我舅舅待庞副县长离开后当即叫来了那两个证人，那两个证人都证明昨晚那个时间他们与庞副县长在一起。
我舅舅说，他随后做出判断：这件事是那个阮若无中生有，故意要毁坏庞副县长的名声，以报复庞副县长平日对他的批评。他于是叫来另一个分管机关事务的副县长，请他和那个年轻的阮若谈谈，给予适当批评，把这件事平息掉。
未料三天之后，年轻干部阮若和他的妻子竟撇下一个年幼的女儿，双双自杀身亡。那对夫妻在遗书上写明：姓庞的副县长其实是在那天晚上奸污了阮若的妻子，夫妻俩怕事情传开无脸在小城活着，才轻说了真相，没想到就这样作恶者还不能受到惩处，他们不想活在这个官官相护的丑陋世界上……
舅舅说他闻讯后震惊无比，当即下令公安局彻查此一事件。两天后，真相大白：姓庞的果真是强奸了阮若的妻子；那两个证明庞副县长无辜的证人是姓庞的安排好的；姓庞的早就对那个少妇生了淫心，在多次引诱无果后才瞅准空子强行动了手，他原以为对方会把这种丑事咽到肚里……
舅舅说他得知真相后整整一天没有走出办公室，也不让任何人进他的门，他就坐在办公桌前边抽烟边前前后后地想这件事情。舅舅说，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手中权力的重量，原来它竟可以间接地杀人，真的可以决定人的生死。舅舅说，只要他稍微慎重地换上另外一种处理方法，那一对年轻夫妻就不至于去死，就可以留住那两条鲜活的生命，可就是因为他的草率，因为他没有深识权力负面力量的厉害，他毁了这两条生命，毁了这个家庭。舅舅说，他在回视自己处理这件事情的经过时发现，他所以这样草率，是因为在他的内心里，先就存在着一个结论，即上一级的官员，通常不会比下级官员的做人水平低。他说他错把官场看成了人格历练的场所，把职务的高低和人格的高下混在了一起。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隐秘的心理动因，就是不想承认自己亲手提拔的官员会出问题，相信自己看人不可能看走眼，如果姓庞的真出了问题，自己肯定脸上无光，也是因此，当阮若来反映问题时，自己内心里首先就对他充满了排斥感……
舅舅说他对阮若夫妻生了深深的负罪感，说他多次去寻找他们遗下的女儿，想给那孩子一些关照。可惜没找到，据说收养她的人家有意切断了和熟人的联系，不想让那个孩子知道自己的来历从而受到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