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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就知道你是城里人，穿得周吴郑王的，头发又梳得那样光，抹了油是吧？我就不明白你们城里人为啥要在头发上操那么多心，不就是几根毛嘛，又是精又是膏又是油的，值当吗？来俺们村干啥？猜猜？猜不着，是不是又想来坑俺们？！
你们城里人可不是经常来坑俺们种地的嘛，今天卖给俺们假奶粉，让娃娃们吃了头变大；明天卖给俺们抹有啥子甲醛的衬衣，让俺们穿上后浑身痒得厉害；后天卖给俺们不合格的手扶拖拉机，犁不了三亩地就坏球了；再不就是来把俺们的土地便宜弄去，再转身倒卖了赚大钱！你直说吧，想干啥？只是打听个人？谁？欧阳万彤？俺们村没这个人！你弄错了吧？省长？我的个娘呀，你找省长来俺们这个小村子干啥？去省城里问呐！你这不是找尼姑进了和尚庙，瞎球跑嘛！这个省长来过俺们村？等等，你让我想想，想想，哎，想起来了，前些年是有一个省里的大官来过俺们村，对对，记起来了，当时是有人叫他省长，叫他欧阳省长，俺俩还有过一点交往。你看看我这脑子，啥事都能忘记，跟猪脑子差不多了，连昨夜里跟老婆睡没睡的事我这会儿都记不清，记不住事了，不中用了！
他为啥来俺村里？为空气的事，这一点我还能记住。空气你知道吧，就是咱们眼前看不见的这种气，手摸不着，可人离不开。
前些年，有一个姓简的老板，叫个啥子谦延，在俺们村西边那个山坡上，办起了一个厂子，叫朝天化工材料厂，生产的啥东西俺们并不知道，不过那个简老板挺大方，开业时还无缘无故地送给我们村委会了一万块钱，让分给各家各户都喝顿酒，以庆贺朝天厂的开业。这种好事过去从没有过，让村里人很高兴。可村里人渐渐发现，那个厂子里的烟囱里总冒黑烟，而且散发出一股不好闻的气味。一开始俺们对这个没有在意，但时间长了，俺们发现村里人老闻烟囱里的这股气味，人都没了精神，蔫了吧唧的。像我这种四十多岁的汉子，本来正是夜里把女人弄得嗷嗷叫的时候，可是不行了，浑身没精神，夜里女人身子朝你贴过来，你心里也想，可就是没多少力气，腿发软，那东西起不来，就是起来了，时候也特别的短，没搞头，也没兴头。更吓人的是村里怀了胎的女人，生下的残疾娃娃多起来了，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脑子憨，娃娃的俩眼睛白眼珠特多，嘴唇特厚，一看就明白傻得厉害。村里人意识到这是空气出毛病了，是空气被弄脏球了，再不管不行了。于是我们几个男子汉就商议商议结了伙去找简老板，希望他别再办这个厂了。简老板一听火了，说我办这厂子是经过上级批准的，投了好多钱，哪能说不办就不办了？这不行！见简老板这里说不通，俺们只好去乡上反映，盼望乡上的领导能给咱做做主，管管朝天厂排黑烟的事，甭让他们把脏气味排到空气里，祸害俺们。谁知道俺们前脚去，人家简老板带着人后脚也到了，而且带着钱。听说他们到乡上给乡长、书记们各塞了一把票子，乡长书记便立马变了脸，教训俺们要有大局观念，不要瞎球告状！俺们一听，知道在乡上是没法说理了，于是俺们只好又到县上反映。未料俺们搭拉水泥的大卡车还没到县上，人家简老板就开着小包车早到了县里。俺们给县上的干部诉说冤情的时候，人家其实已经见过领导了。结果，听说是简老板请县上的头头脑脑们喝了一场，又给每个人兜里塞了一张卡。卡你知道吧？就是存了钱的那种硬塑料片，县上的人收了卡后就开始劝俺们克服困难，多多体谅朝天厂的难处。俺们一听这话，知道他们也被人家买过去了，理在县上没法说了。俺们商量了商量，就又去了市里，市里的信访局接待了俺们，答应为俺们主持公道，让俺们回家等结果。俺们老老实实回来等，一等二等，不仅没见结果，相反朝天厂烟囱里排出来的黑烟更多了。俺们估摸市里管这事的干部又被简老板买通了。没法子，俺们就下了狠心要去省上告状，俺们十七个男人每个人都用白色的塑料桶装了一桶带了怪味的空气，买了火车票，一家伙坐到了省城。为了引起当官的注意，俺们找到了省政府门前，十七个人全在自己的白衬衫上用墨笔写了个“气”字，十七个男人各拎着一塑料桶脏空气站成一排，十七个“气”字排成一排，果然引得很多人来看，最后惊动了省府里的人，惊动了写文章的记者。几个官员出来接待了俺们，把俺们领到了一间大房子里，给每个人拿来了一件干净衬衫让穿上，之后听俺们诉说冤情。俺们说完之后，其中一个当官的说：我们马上向领导汇报，会尽快给你们回音！俺们担心他又是糊弄，担心他们又会被简老板收买了，娘的，这年头，人的良心贱得很，便宜得很，给点钱就能买走了。俺们于是就逼他写了个七天之内保证给解决的纸条。没想到，俺们回到家的第二天，省里就来了一帮人，内里就有你刚才问到的那个省长。那省长倒没给俺们摆派头，进村就挨家查看情况。在老蔡家，看到新出生的老蔡的双胞胎孙子都没有鼻子，当时就流下了眼泪。他这一流泪，让俺们觉得这人的良心还在。在老梁家，他看到老梁头和他老婆、儿子都得了癌症，老梁家住的地方离朝天厂最近，他又抹了一回眼泪。他在村子里挨家挨户看完，又去朝天厂厂子里看了一阵，才把全村人召集起来，说：乡亲们，很对不起，我今天才来看你们，你们受苦了！我向你们保证，绝不会让朝天厂的有害气体再排出来害你们了……他倒是没说瞎话。他那天就站在朝天厂大门口，看着机器关停，烟囱里不冒黑烟之后才上车走的。
后来俺们听说，简老板为此事气得三顿没吃饭。
这之后，朝天厂就不得不拆了机器，连人带机器都拉走了。厂子占的那块地据说又卖给了俺们乡政府。
他们走后没多久，原来围住村子的那股怪味就没有了，天又像过去那样蓝了。慢慢地，人们身上又有了力气，说实话，夜里男人跟女人做那事的兴致又有了……要依俺们村里人的眼光看，这个省长不孬，是个能为百姓办事的主。我记得当时俺们村里的几个老奶奶还在村前的那个小庙里给他烧香祈了福。俺们村里的空气变好之后，大伙说咱们得感谢感谢那个姓欧的省长，就商议着给省长寄点礼物表示个心意。可寄啥好呢？寄点小麦、苞谷、红薯，人家肯定不稀罕，最后还是我想了个主意，把我脖子里挂的一个玉坠寄给了他。呶，就是我现在脖子里挂着的这个，你可别小看我这个玉坠。我这个玉坠是一尊观音像，看清了吧，是白玉雕成的观音像，男戴观音女戴佛嘛，吉利！这个玉坠可有年月了，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谁戴就能对谁起到护佑作用，灵验得很。我祖爷爷戴了这个东西，活到了91岁；我爷爷戴这个东西，活到了89岁；我爹戴这个东西，活到了92岁；我当时就想把这个东西送给他，好让观音娘娘保佑他也活个高寿，大伙都说好。我于是去镇上邮电所买了个木盒，把这个玉坠用报纸一层又一层地包住放在盒子里，还让我儿子写了一封不长的信，主要是介绍那玉坠的灵验程度，之后就寄到了省政府，盒子上写的是欧阳省长收！我原以为他收不到呢，可他收到了，不过后来他派了一个姓郑的小伙子又把那玉坠给我送了来。那小伙子对我说：你的心意欧阳省长收下了，但这是你家祖传的宝贝，他不能要，还是你自己戴着好！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你今儿个来问他干啥？不会是他出啥事了吧？
去事了？啥叫去事了？等等，你说的是不是去世了？你们城里人说话文气，你直说他是不是死了？真死了？！心肌梗死？我的个天呀，这样的人咋会走得这样早？我看他年龄不大嘛，咋会就死了？是没吃好没喝好？他应该比我的日子过得滋润呀！你看我，还结实着哩！天爷爷，你为啥要收好人走哩？！日他个奶奶，也兴许是阎王爷在生死簿上胡划了名字，这不是不可能。阎王爷他管了我们多少辈人了，他就不会老？他为啥就不退休？他老眼昏花的，很可能划错！他该下台换我去掌管生死簿了！奶奶的，要是我掌管了那个簿子，我肯定让欧阳省长这种不在百姓面前摆架子、愿为百姓说话办事的人活到100岁，你信不信？信？你信就对了，我这人说话算话，就是到了阴间也是这个样子，我一定会让欧阳省长活到100岁！他娘的，乱划生死簿，什么玩意嘛！
唉，他当初不该把我寄给他的这个玉坠又还回来，他要是戴着玉观音坠子，观音娘娘肯定会护佑他的，万不会让他走得这样早……
可惜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