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家的兴旺得益于一个上门女婿。
尚家的血脉在二十一代上可能出了点毛病,只收获一个瘦骨伶仃的儿子。老人们把传宗接代的希望全寄托在这个挖几窝红薯就要大口喘气的儿子身上,便给他娶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媳妇。媳妇一进门,爹娘就用各种话语暗示他要在夜间努力,争取广种多收使得尚家孙子成群。儿子自然明白肩负的重任,尽全力苦耕苦做,常常把一张小脸弄得煞白煞白,不想送子娘娘偏不帮忙,到最后也只是送他一个闺女。眼见得儿子儿媳都过了四十岁而孙子还踪影不见,当爹的就含了泪叹,看来老天是要让咱尚家绝户呀!叹罢又慌慌地去找阴阳先生,那阴阳先生绕着尚宅正走三圈倒走三圈又掐算了许久,方摇摇头叹息着说:尚族血脉中阳气走失,恐要另有一股气来填才行。听得糊里糊涂的老人更加绝望。儿子见老爹伤心,自然也有些难受,就把气全撒给媳妇,动不动就用瘦脚去踹媳妇的屁股,边踹边骂:你个偷懒耍滑的女人!那媳妇没能为尚家生出儿子,自知理亏,不敢回嘴,只暗自吞泪。男人把她踹急的时候,她就放了哭声说:你就是打死我也没有用呀,我下边已经不来红啦,还是赶紧给咱女儿找个上门女婿,让她来传你们尚家的香火吧!一句话提醒了尚家父子,那当爹的这才又记起阴阳先生的话,才明白了那话的含义,于是赶紧开始了寻找上门女婿的行动。所幸这女儿长得还颇周正俊俏,尚家一说出要找上门女婿的话,立刻就有穷人家委派媒人登门。小木匠赵田景就是在这种背景里走进了尚家那低矮的门楼和厚厚的族史册页的。
改为尚姓的赵田景没有辜负尚家人的期望,用他健壮的身子一连让尚家女儿生了四个儿子两个闺女。而且这还不是他的全部贡献,他更为重要的贡献是用他一双木匠的巧手改装了尚家原有的那架织机。那架织机往日的用处,不过是供家里女人们织点土布以为家人缝制点家常衣裳,可经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小木匠一改装,竟可以织绸织缎了。尚田景最初改装那架织机的目的,只是想让妻子在过年过节时织匹绸缎给儿女们做身鲜亮的衣裳——他家像不少人家一样每年都养点蚕且自己动手缫些丝。不想这织机改装得异常精致且有织花装置,加上其妻织技好,织出的绸缎比附近村里的任何一家都漂亮。这消息很快为村人传开,不久就有人家拿上自己缫的一点丝来求田景妻子给织匹绸子,那位贤惠勤快的夫人立刻答应。绸子织好,求织的一方心里不过意,就拿来一升芝麻或几升苞谷作为谢礼。这种替人织绸的事越来越频繁,收到的谢礼也就越来越多,尚家的家境竟也因此好转起来。机灵的田景从这情景中看出了彻底摆脱贫困的方法,就不再让妻子下田干活和操劳家务,令其专门在家为人织绸,并把每织一匹绸子的谢礼定为几升小麦。田里活由他和孩子们做,家务活另找一名亲戚代劳。如此一来,妻子出活更多更快。尚家织的绸缎越多,名声传得越开;名声一大,来求织的人中就渐渐有了富豪和官人,他们给谢礼时出手也更阔绰。如此十年下来,尚家竟成了名播四方的富户,而且在附近的南阳城世景街上买了地皮盖了房子。又过了几年,便举家迁进府城专织绸缎,成了南阳府城中有名的绸缎织户。
田景为尚家的发达出了大力,为了回报他的贡献,尚家老人们破例地允许他的第四个儿子改姓赵,以延续他们赵家的血脉,条件是让这个儿子分开另过而且永不准学织绸缎……
这是唐朝武德和贞观年间的事了。
尚家的族志上对上述故事只留了两行字:二十三代赵姓田景入赘作婿,改姓尚,族内又复人丁兴旺,且始开丝织。
此后,尚家的丝织业虽然时盛时衰,但很少中断过。
到了族志上用朱笔标示的北宋开宝年间,尚家已拥有相当规模的丝织作坊,所出之八丝绸,因质量极好而被中外绸商誉为“霸王绸”,其大部分出货成了给皇室的贡品,亦有一些售西域。据说那时常有西域的马队和汴京的驿车来南阳尚家驮绸拉缎。尚家最盛时,拥有织机四百四十七张,匠人千余名。
岁月更替,时光飞转,转眼之间到了光绪二十六年,也就是公元一九〇〇年,到了我们故事开始的这个早晨——
头遍鸡叫刚刚响起,笼里的几只红冠公鸡才叫了两声,尚安业就推开怀里的女人,咳了一声预备起身了。
“今早你多睡一会儿吧,夜里你用力那阵不是出了几身大汗?!”女人的胸脯又贴过来,心疼地拦他。
尚安业的脸在黑暗中红了一下。是呀,是有些见老了,如今在女人身上忙一回就会出几身汗,早先可不是这样的。人说老可就老了?他有些烦躁地去推女人的身子,手碰到一只依然壮硕的奶子,就在上边不高兴地拍了一下,尔后很快地下床穿起了衣裳。
作为尚家的主人和尚吉利大机房的掌柜,他不敢让自己去睡懒觉,主人懒起来,下边的人不就懒开了?那祖传的丝织业还能发达下去?
他在最初的晨光里巡视着院子。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早晨起来把全院看一遍,见一切都如前晚睡下去的模样,这才会放下心。尚家这座位于南阳城西门附近世景街中段的院子,传到尚安业手上,虽然几经改建且显出了破旧,但格局还没有大变:临街面南是大门,大门两侧各两间店房,东边的两间店房收丝,是丝房;西边的两间卖绸缎,有零售、批发绸货的柜台。进了大门是前院,前院两边各两间厢房,这四间厢房便是机房,织机就放在这几间房里。前院有三间住人的正屋,从正屋的两侧,可以走进后院。后院有两间染房和两间库房,再就是一个不大的桑园。他巡查一遍见一切如常,方嘘一口气,转到前院里把手在院中间立着的一块石头上放了一瞬,见上边并无小水珠,确信今天是一个晾丝和整理丝的好天气,这才高兴地到茅房里去哗哗地撒完起床后的第一泡尿。
尚家院子的这种格局,在中原城镇里颇为常见,有钱的人家大都是这样盖的。尚家的院子如果说有什么奇处的话,便是竖立在前院中间尚安业刚才用手摸的那块石头。那块石头的形状很不规则,多边多面,上尖下大,露出地面的部分有四五尺的样子。土下的部分很深,有一年尚安业嫌它碍事想把它搬掉,挖下去近一丈还未见到它的底部,只好作罢。这石头露出地面的部分,每个平面上都刻着一个五道横竖线相交的图案:
图案周围没有任何字迹。
谁刻的这图案,为什么刻这图案,这图案的含义为何?为啥要在院中竖这块刻有图案的石头?先辈人没传下来,族志上也没有记载,尚安业自然也不清楚。他曾请住在邻院的南阳书院督导卓远来看过,卓远在经过仔细的观察分析之后也只得出三条结论:石头是从别处移来的;石质为花岗岩;图案的镌刻年代在汉唐之间。
此外得不出更多的解释。
对那图案的含义,卓远也曾猜测说它可能和医家在门前画个“十”一样,是从事丝织人家的标志,但不久他就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这个猜测,因为远近府县其他从事丝织的人家都没有在院里竖这样东西。
对这块古怪石头的来历,世景街上也有一种说法。说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南阳地面因为连年遭灾而使讨饭者成群,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尚家人用自家不多的一点余粮蒸了三个窝头,正预备吃时,一位衣不遮体瘦骨嶙峋的老汉走进了尚家院门,手中举着一块小小的石块对尚家的男主人说:我愿用这块石头换你两个窝头,你换了绝不会后悔!尚家的男主人苦笑笑,要一块小石头有何用处?眼下是果腹要紧!他估摸这老人是饿急了才想出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主意,可他又不忍心让老人失望,就在心中叹道:罢了,权当我施舍给你做了一件善事。叹罢,就把那天早晨蒸出的三个窝头中的两个给了那老人。那老人接过窝头之后边吃边把手中的小石块递到了尚家男主人手上,尚家男主人笑笑送他出门。待老人刚迈出门槛,他就顺手把那小石块朝院中一扔,说道:要它有何用?没想到第二天起床后,他猛然发现自己昨天扔掉的那个小石块一下子变成了个大石头竖立在院中,而且石头的每个平面上都刻有一个图案: ……
尚家人对这种无碍声誉的说法只是笑笑而已。
不管这块石头的来历是什么,不管这石头上刻的图案是什么含义,它立在前院确还有点好处:一可以让人倚着歇息;二可以用它预知天气——尚安业有一年偶然发现,这块石头只要在早晨沁出些细小水珠,当天就肯定是阴雨天气。
尚安业出了茅房满身舒畅地往机房里走。每日晨起,他都要亲自给所有织机的传动部分上油,以便织工们一上机就能顺利开织。等他在机房里端着灯忙完上油的事,鸡才开始叫第二遍。他在鸡们纷乱的叫声里听出了东邻卓家院里卓远的咳声,知道年轻的南阳书院督导也已起床,就走到后院隔了半塌的院墙轻声招呼:“是他卓哥吧,也起得这样早?”
“嗳,是尚伯伯,”矮院墙那边的卓远应道,“睡不着,我总担心着那边——”边说边用手指了一下北边的天空。
“那边——?”尚安业没听明白。
“这些天不断有消息传来,说京城、天津卫和保定三角地带的义和团民活动频繁,朝廷也不再称其为匪,由原来的弹压解散变为听其自便,我说不准朝廷的这种态度变化会带来什么结果,但听说洋人也有调兵行动,我担心……”
“噢?!”尚安业吃了一惊,“两下不会打起来吧?”开机房的他最怕打仗,一旦打起来,天下一乱,谁还有心来买绸买缎?“会出啥子事吗?”卓远虽只比儿子达志大几岁,但尚安业知道卓远满腹学问,遇事总想从他那里问个明白。
“难说呀,就看事态发展了。”卓远在晨曦里深长地叹了口气。
但愿天下能够平安。尚安业仰脸向天喃喃说道。其实,就在他和卓远站在这儿议论的当儿,冀中义和团民的大刀和英、俄、日、法、德、美、意诸国官兵的枪刺都已经在北京城郊的晨曦里晃动了。只是由于相离太远,尚安业看不到那长长的队伍,听不到那杂沓的脚步声响。他眼下只看见了东天上的颜色变换,看到了天正在越来越亮,他想,儿子达志该起床读书了。
尽管日出时分就要动身去城西百里奚村的两个机户家送丝收绸,达志要秤丝包丝做不少的准备工作,但起床后一拉开门,仍见爹爹如往常那样站在门口,等他去桑园里晨读。他略一迟疑,怯怯地开口:“爹,我待会儿就要——”话未说完,看见爹威严的眼神,急忙闸住喉咙,转身拿了书,低头跟着爹向后院的桑园里走。
桑园里只有十几棵桑树。眼下,靠这点桑树养的蚕对尚吉利大机房的绸缎生产已无甚意义,它只供机房掌柜尚安业满足养蚕兴趣和对儿子尚达志讲课用。十七岁的达志脑里关于植桑、养蚕、缫丝、织绸的知识,都是在这座桑园里由爹爹传授的。
空阔的天上,被几缕晨雾缠住未走的两颗星星,正慌慌地向天际远处挣着身子;不远处的梅溪河岸边的柳树上,早醒的鸟儿已开始了最初的啼鸣;露水很重,不时有露珠从高处的桑叶尖上坠下,打得下边的叶子一抖,尔后无声滚下地;风很细微,只勉强能把桑园一侧的蚕房里蚕吃桑叶的沙沙声送进耳里。
“读吧。”尚安业在桑园中间的一株老桑树下站住,扭头,边去点燃手中的白铜水烟袋边对儿子颔首。
达志于是打开手中的那本爹爹用毛笔为他写的《丝绸之印染》,开始默读。浸染、套染、媒染,凸纹印花、夹缬、绞缬、蜡缬、碱剂印花……一页一页无声地读下去,闭了眼往心里记。爹爹手中的那把白铜水烟袋发出轻轻的呼噜呼噜声,为他的晨读做着伴奏。从五岁开始至今,他已在这桑园里读完了爹为他写就装订的十四本书了,手中的这是第十五本。爹说过,待他把这本书读完背过,就要把整个尚吉利大机房的事务交由他处理,由他当家了。
……红有大红、莲红、桃红、水红、本红、暗红、银红、西洋红、朱红、鲜红、浅红;黄有金黄、鹅黄、柳黄、明黄、赭黄、牙黄、谷黄、米色、沉香色、秋色;绿有官绿、油绿、豆绿、柳绿、墨绿、砂绿、大绿;蓝有天蓝、翠蓝、宝蓝、石蓝、砂蓝、葱蓝、湖色;青有天青、元青、葡萄青、蛋青、淡青、包头青、雪青、石青、真青;紫褐色有茄花色、酱色、藕褐、古铜、棕色、豆色、鼠色、茶褐色;黑白色有黑、玄色、黑青、白、月白、象牙白、草白、葱白、银色、玉色、芦花色、西洋白……达志正背着绸缎色彩的色谱,听见从前院织房里传来了几个女工的说话声和最初的几下织机响动。达志知道,织工们已经开始上机了。往日晨读时,他都能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可今天不行,他的注意力总不能完全集中。哐当哐当,织机的响声更清楚地钻进耳中,这声音和百里奚村云纬家那台织机的响声完全一样。就在那哐当哐当的响声中,云纬那白嫩娇俏的脸庞渐渐浮来眼前晃动。达志,你渴吗?这是红糖水,快喝一口!他分明地听到云纬在笑对他叫。呵,云纬,我待一会儿就要去见你,你右手中指上的伤好了么?我上回给你的那个发卡戴上了吗?你戴上那个发卡会格外漂亮!……
“嗯?!”背后突然响起爹的声音,头上的辫子也同时被扯了一下,疼痛使他骤然从对云纬的思念中回过神来。“读到哪里了?”尚安业的声音冷厉威严。“这儿。”达志慌慌地指了一下书本。“好了。”尚安业从嘴上取下烟袋。达志松了一口气,爹已吸完了三锅烟,而且并未看准他已经走神,今日的晨读算是已经结束。下边该是每天必背的那三段话了,达志仰了脸,不待爹再催促,就低声而熟练地背了起来:
“自唐武德八年始,吾南阳尚家从丝绸织造,迄今已千二百七十五年,绩煌煌。北宋开宝二年,吾尚家所出之八丝绸,质极好,被中外绸商誉为‘霸王绸’,所产之大部,贡皇室;亦有一部售西域,吾家最盛时,织机四百四十七张,桑田八百亩。南宋建炎元年,因战乱,绸业凋敝,吾家织机陡降至十一部。元至正六年,遭兵燹,家毁几尽。明景泰七年,重振祖业,开机有四。万历十一年,织机增至一百七十九,所织之炼白山丝绸,重被中外绸商誉为‘霸王绸’,除贡皇室外,大部被西域商人买走。道光五年,因水旱连连,税苛,停业卖机。同治二年复产至今。
“现传吾之家业,有织机七,机房四;有丝房二,织房四,染房二,店房二,库房二,住房三;有机户四,有桑园一个,树十五棵。
“列祖列宗在上,达志生为男儿,有生之年,发誓不忘数代先人重振祖业之愿,力争使尚家丝绸重新称霸于中外丝绸织造界,再获‘霸王’美誉!”
这几段话因为每日都背,已经滚瓜烂熟,达志知道自己不会背错。果然,爹点了点头朝他挥手:“去吧。”
达志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拔脚就走。
“等等!”尚安业又喊住儿子,沉声叮嘱:“记住,今日去盛云纬家,收绸交丝之事办完就回,不可耽误太久;两家议婚之事,也不须由你多嘴!更不能顺口应承啥子。大丈夫当时时明白,人活世上,要紧的是要创下一份家业,让人敬佩,而不是去和女人缠在一起!”
“晓得了。”达志小心地回答,待爹又挥了手后,才急忙向前院走去。
达志在库房按规定的匹重,把预备交与云纬家和另外一家机户的丝一匹一匹秤好包好时,东天已是鲜红一片如倾了染绸的染料一般。达志为了能按时在午饭前回来而又延长和云纬在一起的时间,决定去灶屋里拿两个馍边吃边走。
达志跑进灶屋,喊了声娘就去掀锅盖:“咋,都是些杂面馍?”他边伸手去锅里拿边叫。“眼下春荒还没有过去,咱能吃上杂面馍就是福气了。”娘向灶口里填着柴,叹息着说。看见达志拿了馍张嘴要去咬时,又忙用烧火棍敲了一下他的腿弯,嗔道:“张嘴就吃?忘了先要干啥?”
达志闻言伸了伸舌头,忙绕到门后,探出舌尖在悬挂着的一个白纱布包上舔了一下,舌尖收回时,达志已被苦得连皱了几下眉头。那是一个装满了黄连粉的纱包,天天悬挂在那儿,用处是每天早上,让达志在吃饭前用舌尖舔一下。这是尚家祖传下来的训子家规,用意父亲没给达志讲过,但达志已经体验到的一点好处是:舔了这纱包后,再吃啥样饭菜都是甜的。
达志拿了两个杂面馍背了丝包向门外走时,娘又心疼地追出来,朝他手里塞了一个煮熟的咸鸡蛋:“记住到机户家向人家要碗水喝。”达志就着咸鸡蛋啃着馍,快步走出挂有“尚吉利大机房”招牌的院门。
太阳已经探出头来,达志从西城墙的一个豁口里出城来到梅溪河岸上时,阳光已把河岸铺满。青草尖上有露珠在闪,柳树枝上有鸟儿在跳,清澈的水面上有花瓣在旋,达志张嘴吸了一口含有青草和水草气息的空气,快活地叫了一声:呀——
他远远地望一眼西岗上那隐约可见的百里奚村,高兴地舒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妈,我饿。”一声有气无力的童音忽地由近处传来耳中,达志不由得扭过头去,这才发现河堤外坡有几个正低头剜野菜的女人。她们的身后坐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那男孩深凹的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上拿着的杂面馍。
达志的心一沉,顿时想起眼下正在四乡蔓延的饥荒。他扭身走下坡,来到那男孩身边,把手上刚咬了一口的一个杂面馍递到那孩子手中,孩子不客气地接过,张嘴就吃。
“谢谢好心的先生。”一位面带菜色的女人这时走过来,向达志鞠躬,达志摆了摆手,轻轻拍了一下那孩子的头,低声说一句:“吃吧,小弟。”就又走上了河堤。
但愿这饥荒早日过去。
达志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母子,才让步子恢复如初。
每隔二十天,达志就要跑一趟机户家,把机户们按规定织好的绸缎收回来,把下一批织货的用丝送去,同时给机户们开工钱。南阳这时从事丝绸织造的人家,分两种:一种是大机房,如达志家,自己家里有几台织机,有织房,有工人,有丝库,有售绸缎的店堂;另一种是仅有织技但无资金的机户,这样的人家可去大机房租一台织机来家,为大机房织造绸缎,丝是大机房的,织出的绸缎也是大机房的,自己只得工钱。百里奚的盛云纬家就是这样的机户,也叫织户。二十天,又是二十天没见云纬了!云纬,你这些天可是一切都好?
一想到云纬,一种软酥酥轻飘飘的感觉就弥漫了达志的全身,他那方形的有棱有角的面孔就无端地红了起来,而且立刻,云纬那柔韧挺拔的身影就在脑子里浮了出来。达志现在已经记不清,这个漂亮姑娘的身影是从什么时候印进自己脑子里的,他只记得他最先留意的是她那双手。那是怎样一双灵巧的绸缎织女的手呵!手背白嫩,指节纤长,手掌润红,指肚饱挺,她那双手在织机上操作时犹如一对奔跑跳跃机灵无比的白兔,让看的人忍不住直想握住瞧瞧它何以如此灵活。他那次去送丝时站在云纬的织机前看她织绸,无意中抬手去搔了一下头发,有两根短短的发丝跟着掉下直向织机上梭子飞动的部位落去,在达志还没有做出反应时,正坐机上织绸的云纬已闪电般地伸出手指从经丝间提出了那两根黑发,动作之准之快令达志大为惊讶。他就是在那一刻忍不住猛抓住她的手叫:“好,太好了!倘不是你捏住这两根头发,它们被织进绸里,虽然最后可以再扯出来,可已然影响到经纬丝间的松紧度了!”他边叫边翻看那手,以致使云纬的双颊红通,娇柔地连看他几眼。大约就是在那次之后,云纬那双小巧的手就开始不断地在他脑里挥动,直到把沉在他心底的青春男儿的情缕全部搅起,使他再不愿把云纬那美丽的身影忘记。
已经听得见百里奚村中的牛叫狗吠了,被绿树围住的百里奚村已在达志眼前现出了它那不规则的轮廓。百里奚村,我又来了!我知道你是一块风水宝地,过去,你养育了秦国大夫百里奚,今天,你又养育了一个漂亮织女盛云纬,她会使我尚达志终生幸福!愿你保佑俺们顺利成婚……
差不多从达志一落地起,尚安业就想到了娶儿媳妇的事,养子传宗嘛!达志三岁时,他曾想为儿子订门娃娃亲,女娃娃已经物色好了,可后来达志娘坚决反对,说万一女娃在长成人之前得了病落下残疾,那不亏了咱儿子?!尚安业想想也是,十几年的长时间变数太多,万一女娃娃长大没有个模样或脑子里有毛病,再退婚可就麻烦了。待达志长到十三四岁,尚安业觉得可以行动了,就四处亲自物色合意的人家。他心里为未来的儿媳妇规定了四条标准:第一,不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大户人家的闺女大多娇生惯养,中看不中用,进了家门好吃懒做可就坏了。尚家的丝织祖业日后要交给达志撑持,不给他找个好理家女人可不行。第二,家里兄弟姐妹不能太多,太多了日后亲戚间的来往走动也多,会牵扯达志的精力;而且女方亲族也有可能谋算尚家的财产。第三,女方对丝织不反感,最好也会织绸或会织土布,这样,她日后过门就能很快派上用场。第四,脾性好,不是那种跳脚骂街上房揭瓦下河逮鱼的角色,这样的儿媳和婆婆好在一起相处,家里的和睦就有了基础。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的标准,这个儿媳就很难选出。几年间,媒婆们领来了不少姑娘,尚安业不是嫌这就是嫌那,总觉得没达到他的标准,于是就一直没有定下。他最初听说儿子和机户盛家的姑娘好上时,曾在一惊之后大发雷霆:狗东西,胆大包天竟敢私定终身!老子们选了几年都没选成,你能选出个啥样女人?妻子劝他先不要发脾气把话说绝,待弄清了盛家姑娘的情况再说。尚安业气哼哼地默允了妻子的话。不想一查访,盛家姑娘还真符合了尚安业心中定下的标准:家里不是大户;独女一个没有别的兄弟姊妹;自幼就学丝织且织技很好;脾性温和柔顺。尚安业心中暗喜,为了慎重起见,他又借送丝收绸之际亲往盛家看了看。那云纬姑娘的织技果然不凡,织出的绸缎就是用最挑剔的眼光看也数一流,这样的人一进尚家门立马就能派上用场,会是达志的好帮手。而且这姑娘长得也的确漂亮入眼,尚安业虽然不主张找儿媳时在貌相上有太高的要求,但未来的儿媳长得好毕竟是一件好事。他于是同意这桩亲事并决定了找媒人去正式议婚。
在这个春天的早晨,尚安业看出儿子去百里奚村盛家的那份迫不及待之后,再次意识到应该加快婚事的进程,争取早日把云纬娶进屋里。云纬一过门,一可以使达志更加安心于操持家业;二可以多一个不须付工钱的织工。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云纬的到来意味着尚家就要有一群孙儿孙女,意味着尚家祖业承传有人了!爷爷——爷爷——他的辫梢一动,耳畔仿佛已经响起一群娃娃的稚嫩喊声。爷爷,这是蚕吗?爷爷,这是桑树么?爷爷,这就是织机?爷爷,这是绸子?爷爷,这是缎子?爷爷,我们家当初织的叫“霸王绸”吗?……一串串清脆的叫喊使得尚安业颊上漾出了少有的笑意。
达志已经十七岁,该成婚了。当初,我不是十六岁就结婚了?早结婚早得子早得济。可惜我那头几个孩子都没有活下来。要是他们都能活下来,今天我早当爷爷了!也许我前辈子作了啥子孽,老天爷只给我留了达志一个儿子,一个也好,有一个就有一群,我尚家的人丁会再度兴旺起来的,我尚家的丝织祖业也会兴旺起来……
“他爹,说媒的菊婶来了。”达志娘的一句招呼把尚安业从沉思默想中惊醒,他哦了一声:“先给菊婶上茶,我立马过去。”
“菊婶来说了一个传言。”达志娘声音很低。
“传言?啥传言?!”尚安业瞪住妻子。
“她说……”
“说了啥话你讲出来嘛,吞吞吐吐地,真你娘的让人着急!”
“她说听人传言,府里的通判晋老爷,有娶盛家姑娘做小的意思。”
“啥?”尚安业觉得身上一冷。
“说——”
尚安业无心再听妻子的话,三脚并作两步地向菊婶坐着的堂屋奔去……
那些天,南阳府通判大人晋金存的心里一直疙疙瘩瘩不太好受。
起因是他对四乡农民与靳岗天主教堂外籍传教士冲突的处置失当,受到了知府大人的责难。南阳靳岗天主教堂是由法国传教士建的,传教士多属法国遣使会,后来,罗马教廷又先后委任了意大利籍和其它国籍的一些教会人士来此任职。受直隶、山东义和团运动的影响,南阳四乡的农民与靳岗教堂的外国传教士也发生了冲突,晋金存奉命来处理此事。他上来先照朝廷的意思,把四乡农民当做土匪,迅加弹压;可不久朝廷又传下话来,要对义和团和受义和团影响之农民谆切劝导,暗示有可予支持之意,晋金存据此刚采取了措施,不想忽又接指令,要对受义和团影响之乱民严加惩处。指令如此不断变化,晋金存自然要处置失措,结果受到了知府大人的训斥。
在府衙受训是在一个后晌,知府大人不说朝廷朝令夕改,只斥晋金存办事不力,结果把晋金存弄得满肚子是火。但他面对知府大人的威严面孔不敢辩解,只能在受训完毕之后神色阴郁地看一眼公案两侧陈列的“肃静”、“回避”牌及锣、鼓、仪仗,转身挪步走下台阶,沿着石砌甬道满腹屈辱地向府衙大门走去。府衙大院很大,从大堂到大门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它坐北朝南,南北长约七百多尺,东西宽约四十多丈,位于中轴线上的建筑物有照壁、大门、仪门、戒石厅、大堂、寅恭门、二堂、内宅大门、三堂。两侧有榜房、召父坊、杜母坊、申明厅、明善厅等。过去,他从这路上走时总是满脸的兴奋和自豪,但这天他却只能在屈辱中感叹:当官还是当大官好,当小官你就得常受窝囊气!
也是巧,他那天受完训斥回到家里,正逢他的两房夫人又在院内大吵。他的府邸位于知府衙门的东南几百步外,是一个坐南朝北的精致宅院,一律的青砖灰瓦,内分前后两院外加一个花园。院内绿树掩映,花香扑鼻,是一个十分幽静舒适的居所。晋金存那天下得轿来,原本是想立刻进到客厅在红木躺椅上躺下平息一下心中的气恼的,不料轿还没进大门,就听到了两房夫人的吵闹声。他侧耳一听,弄清又是为那两瓶“伏牛养生酒”,一张脸顿时气得由苍白转为铁青。那“伏牛养生酒”是早些日子内乡县知县派人送来的。这种酒是源于秦、盛于唐的一种古代名酒,出产于西峡口。相传,当年唐玄宗李隆基醉色于杨贵妃,因而精神不振,四肢倦怠,面黄肌瘦。他手下的群臣忧虑,便千方百计寻觅良药妙方。后来,太医面奏,说听传伏牛山中有一老翁,年已一百四十有余,却仍鹤发童颜,体魄健壮,耳不聋,眼不花,想必他有养生妙法。玄宗奇而召之,见果如其言,遂询其奥妙。那老翁答道:乃因常饮以数花之精、百药之髓、五眼泉之水酿成的美酒所致。玄宗得饮后,果见奇效,精神顿爽,龙颜大悦,便赐此酒为“伏牛养生酒”。自此,这酒便名扬全国。晋金存曾借去西峡口巡视机会亲到养生酒坊看过,知道此酒确实是用伏牛山麓清冽的五眼泉水,选用优质高粱酿制,再以人参、红花、蝮蛇、金钗、杜仲、枸杞子、山茱萸、五加皮、山药、生地、牛夕等二十多种名贵中药和数种花瓣浸泡而成,便开始常饮这种酒。渐渐地,便真的感觉出了饮这酒的好处。晋金存有两房夫人,尽管他也时时警告自己同她们上床次数不可太多,但因抵不住她们的软磨硬缠和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差不多三天就要有一次床上忙乎,如此,他就时有轻微的腰疼腿酸失眠健忘感觉,可自从常饮这酒之后,不但这种症状消失,而且身子有一种过去所没有的强健之感,对床笫之乐的要求比过去更加迫切。于是,他便离不开了这种酒,一箱喝完,就再让内乡县送来一箱。有天傍晚,一箱新酒刚送到,碰巧二夫人因为一点琐事进了他的卧房,他当时正开了箱拿出一瓶酒对了灯验看酒的颜色,见二夫人进来,也是一时高兴,就笑说:这酒不仅男人喝了有好处,女人喝了也可促进血脉畅通,健脑补肾,培元固本,而且到了床上也愈有精神。你带两瓶回去喝了试试,但愿能使你身体越来越壮,早为我生下一个儿子,别总是生些丫头!不料这桩小事竟会让大夫人知道了,结果大夫人醋性大发,指桑骂槐,说二夫人如何不要脸讨要药酒想独霸男人。二夫人一听便开始勇猛回击,最后双方在院里跳脚高骂,连床上的事情也骂了出来,直骂得昏天黑地,惹得下人们一齐围上来看,连街上的行人也驻足攀了院墙偷窥。上次的吵闹被他压下去没有几天,怎么又吵上了?这成什么体统?晋金存气得晚饭也没吃就上床躺下了。唉,这些女人呐,你们还叫不叫我活了?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才有翌日的那趟出游——他想到城外散散心。他原本是想只带三两下人独自坐马车出游的,不料两位夫人一听说他要春游,立马表示要随行。两位夫人所生的三个女儿也来缠着要去,没办法,他只好点头应允。结果这次临时决定的城外散心便变成了一次正式的举家春游,直派了三辆马车。前辆马车上坐的是大夫人和她所生的两个女儿,后头一辆马车上坐的是二夫人以及她生的一个女儿;中间的宽篷马车上,坐着晋金存。每辆马车的车篷前都挂一个挺大的“晋”字。三辆马车浩浩荡荡地驶出西城门,尔后拐上梅溪河外堤,沿堤岸迤逦驶去。
如蚯蚓一样爬卧在城西的梅溪河,每到春季,水便清澈得宛若井水,而且因为腊月间两岸梅花花瓣漂落水中太多,浸泡得河水也沁着香味;河两岸长满青青翠翠的葛麻草、苜蓿草、面条菜、勾勾秧,开遍串串红、恨春迟、白喇叭等诸样野花;加上蝴蝶和蜜蜂们的翻飞穿梭,这儿便成了一个极诱人的春游之地。历朝历代,南阳城中的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到了春天,便总要择日暖风和的日子,来这梅溪河两岸游玩,或清水中观鱼儿漫游,或绿草上嬉乐打闹,或花丛里悠然扑蝶,把格格格的笑声撒遍河岸。
那天上午,晋家的春游车队在接近梅溪河入白河的河口处停了下来,尔后全家人下车游玩。尽管是饥荒年月,尽管饥民们一遍又一遍地在梅溪河堤上剜野菜扯草芽捋树叶,但春天的慷慨恩赐依然使河畔美丽可爱。脚下有绿水在流,头顶有鸟儿在唱,身边有蝶儿在飞,晋家的三个女儿一下车就欢笑着向远处奔去。晋金存则在两位夫人的陪伴下,在草地上缓缓踱步。
百里奚村盛家的女儿盛云纬就是在这个时刻出现在晋金存的视野里的。
云纬在梅溪河岸边出现极其偶然。她既不是来游玩也不是来剜野菜,她是按妈妈的嘱咐,来给住在附近村里的一家远房亲戚送二升谷子。这是家境稍好的盛家母女对那家穷亲戚的一点周济。事情办完返回时在这儿遇见了几个来剜野菜的本村女伴,云纬正与女伴们说话间看见了晋家车队的到来,于是几个姑娘一齐惊奇地望着威风四溢的晋家人的举动,直到晋金存和两位夫人向她们缓步走来。
她们已经准备要走开了。她们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但知道这是官家的人,她们都没有和当官的人打过交道,心里有一种本能的惶恐。可就在她们要抬脚离开时,晋金存的二夫人朝她们招了招手,声音响亮地问道:“姑娘们,野菜剜得多么?”
几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敢开口应声。这当儿,晋金存和两位夫人还有两个下人已经走到了她们身边。其中一个下人朝她们高了声斥道:“夫人问你们话哩,咋不开口?”
“来这里剜菜的人太多,野菜已难找到了。”一个胆大些的姑娘这时应了一声。
“是呀,是呀,今年这饥荒持续的时日长了些,”晋金存听罢望着姑娘们随口叹道,“再坚持些日子就过去了。”说完这句,他的眼睛忽地被云纬吸住——云纬的漂亮貌相和素朴而清爽的衣着在这群姑娘里是如此出众。“你也是剜野菜的?”他盯住云纬问。
“她是走亲戚经过这儿的,她们家为城里的尚吉利大机房织绸,在俺们百里奚村是吃食不缺的户哩!”还是那个胆大的姑娘开口回答。
“噢,叫啥名字?”晋金存走近了一步,惊喜的目光极快地在云纬那白嫩的脖颈和饱满的胸脯上触摸了一遍。呵,真是个尤物,没想到百里奚村还能出这么漂亮的姑娘!那村子离城不过几里地,我竟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清纯细嫩的人物。
“俺叫盛云纬。”云纬低了头红了脸答。
“盛、云、纬?好,好,这名字起得好,家里几口人?”晋金存这些天一直没有舒展的眉头此时完全被笑纹填满了。
“老爷,咱们该朝那边走了,没听见闺女们在喊你吗?”年轻的二夫人这时扯了一下他的胳膊,朝远处的女儿们指了一下。精明的二夫人那当儿已经看出了危险——丈夫在对那个姓盛的姑娘产生兴趣,必须加以制止!眼下在家里,由于她比大夫人年轻,占了年龄和貌相的优势,每次与大夫人发生争执,虽然晋金存表面上不偏不倚,但她知道他在内心里是偏袒她的。每每到了晚上,他会把她抱到怀里进行安慰和补偿。也就是因此,她对晋金存与别的年轻女人的接触抱着很高的警惕。她这会儿已经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叫住这几个剜菜的姑娘,不该让丈夫与这个叫盛云纬的姑娘见面。她从看见盛云纬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快,因为对方的年轻和靓丽对她是一种压迫。她这会儿见晋金存的眼睛已经放出了光,就像他当初看见自己一样,所以立马想采取行动把丈夫拉开。“你们快去忙你们的吧!”她迅速地朝云纬她们挥了一下手,那群姑娘便立刻跑走了。
“呃,呃,盛云纬,这个名字起得好。”晋金存遗憾地慢慢转身,让二夫人搀扶着向几个女儿那边走去,边走,边又回头看了跑远了的云纬一眼。“看啥?小心脚下绊住东西。”二夫人没好气地说道。
“哦,哦,看看四周的蓝天,今儿个这天可是真蓝呐。”晋金存掩饰地笑道。
这一切都没有逃开大夫人的眼睛。她先是慢步走在后边,恨恨地望着丈夫的背影在心里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你啥时候见了女人才能不起歹心?但后来,二夫人明显表现出的那份不快又让她心中隐秘的一扇小门洞开:既是这种事能让这个贱女人不快活,我何不干脆拿这种事来治治她?她眼下能在家里占上风,不就是仗着她年轻?要是——她为自己忽然想到的那个主意而打了一个冷颤。
当晋金存在和女儿们嬉戏一阵回头向马车那边走时,趁二夫人去照应自己女儿的当儿,大夫人漫不经心地对丈夫说道:“刚才那个姓盛的姑娘长得可真是标致,整个人就像一个花骨朵儿。我过去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呢。”晋金存闻言只是谨慎地应了一声:“呃。”应罢又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大夫人,他弄不懂她此时何以会忽然提起那个姑娘。他可不敢和她谈论这个话题,弄不好又会引来一场哭闹。“我敢断定,那姑娘还是黄花身子。”大夫人又慢吞吞地说了一句。晋金存一听这话,更加惊奇地回望了她一眼,在心里暗暗诧异:她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我刚才看那姑娘的目光里露出了什么,也惹得她不高兴?他不敢去接她的话,想赶快转移话题,便抬头向天道:“今儿个天气可是真好。”“相佑街的韩老中医给我说过采阴补阳的道理。他告诉我说,年龄大了的男人要想长寿,找个黄花姑娘夜里陪着歇息是个好法子。”大夫人没理会丈夫转移了的话题,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晋金存听到这儿脚步停了,小心地试探性地问道:“你相信这话?”“当然了,”大夫人神情郑重地点头,“老中医行医大半辈子了,他还能骗我?再说,这种道理一想就懂,黄花姑娘年轻血脉好,夜里睡下也像温乎乎的炭盆,当然能让男人的身子滋润舒畅。”“哦,哦。”晋金存依然打着哈哈,不敢贸然对这话表示赞同,担心这是一个预设的陷阱。“所以我就想了,老爷你也该再找一个黄花姑娘在身边,好好把身子补养结实。不是我多嘴,我觉着刚才那个姓盛的姑娘就挺适合你!”“你真是这样想的?”晋金存因为一下子被说准心思而冲动地抓住了大夫人的手。“当然了,你身子补养结实了,长寿了,俺娘们不是也跟着沾光享福?”“老大,没想到你为我想得这样细,你真叫我感动。老大,就为你这句话,我要报答你。去年我在方城买的那八十亩地,送给你了,你可以让你弟弟经管着收种庄稼,所有的收入全算你的体己,家里不要你一分!”“那些小事咱先不说,你先说你中意不中意这姓盛的姑娘?”大夫人没想到晋金存会因此送自己八十亩地,忍住心里的高兴郑重地问道。“中意中意。”晋金存连连点头,大群的笑意全拥到了眉心里,“真是知夫莫如妻呀,那姑娘是很适合我。”“有老爷这句话,我这就抓紧去办,保准尽快办成!”大夫人立刻表态。晋金存听罢轻抚着妻子的手说:“老大,你真有一颗菩萨心肠呀。只是这件事要做得隐秘些,先不要让老二知道,免得……”“我懂,你就一百个放心吧!”“那你今夜里把床铺好,我去同你再商议商——”
“哟,说啥事说得这样高兴?”二夫人这时已走了过来,酸溜溜的声音让晋金存紧忙住了嘴。
“老爷正在跟我夸你呐,夸你走路的姿势特别耐看!”大夫人扭头笑望着二夫人道。贱东西,要不了多久,你就不会这样高兴了,只要那姓盛的姑娘一来,晋金存他还会宠着你?还有那八十亩地,你不是一直想要到你哥哥手里吗?可现在它们归我了,轻轻松松地归我了,你日后知道了是会眼馋的,眼馋吧,你!……
和大多数当母亲的一样,云纬娘也总是认为自己的女儿还是个孩子,不愿正视她已长大成人。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女儿腰上没有围着自己用五色棉线为她编的那条裤带,而是扎着一条男人的黑棉线腰带时,她才大吃一惊,才急忙追问,这才知道女儿已早和来收绸送丝的尚家儿子好上了。
南阳这地方一些偷偷相爱的男女,在交换信物时交换的不是寻常的丝帕和烟荷包,而是系裤子的腰带。交换这种信物的主动权通常在女方手里,它表明女方已决心把自己的身子许与男方,解除了通向自己身子最隐秘部位的关卡。男女双方只要交换了这种信物,剩下的便只有一件事好做:准备成婚。当初,当云纬满面羞红地把自己那条五彩棉线腰带放到达志手里时,达志欢喜得说话都结巴了。他哆哆嗦嗦地去解自己的腰带,许久都没有解开。
云纬娘原指望给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把盛家的门户再撑持起来,如今见她和尚达志好上,心中自是着急:尚家就这一个儿子,又有丝织家产要承继,他会做上门女婿?唉,看来我该早动手为她把亲事定下,现在该咋办?拦住不让他俩再见面?可她又晓得女儿的脾性,拦出个三长两短咋办?那么就应下这门亲事?尚家是个大户,和咱门不当户不对,听说他们的家规又严,云纬嫁过去会不会受欺负?就在云纬娘犹豫为难的当儿,城中通判老爷晋金存府上派来的媒人就登了门。一听完那媒人说明来意,云纬娘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老天爷呵,俺就这一个宝贝闺女,怎么可能送给人去做小婆?而且还是个三房?亏你们能想得出?云纬娘以当时心里的那份气恼,是真想骂那媒人一顿的,可她知道晋家的势力,这样的人家可不敢得罪。她只能把惊慌和气恼压在心底,强作笑颜地对那媒人回话:很感谢晋老爷高看俺们盛家,小女若能进晋府服侍晋老爷,那是她的福分。只是她年龄尚小,还未长成,谈婚论嫁还有些嫌早,敬请向晋老爷转达俺们的歉意……云纬娘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当初嫁到盛家的时候,盛家也是拥有五台丝织机的大机房的主人,只是后来家道败落成了普通机户。云纬娘见过世面,所以说起场面上的话也还是有板有眼。那媒人自然要说些早进晋府早享荣华富贵的话,但都被云纬娘用软话挡了回去。那媒人最后走时,要把带来的两匹绸缎和十两银子放下,云纬娘哪敢收这礼物,坚持着把那些东西又放到了媒人手里。送走那媒人之后,云纬娘慌忙把女儿唤进屋内,向她说了这位媒人的目的。云纬一听也吓得脸色发白,扑到娘的怀里说:娘,我死也不会去给谁当小婆,我这辈子除了尚达志,谁也不嫁。云纬娘当时拍着女儿的肩膀叹口气说:都怨娘没早点给你把亲事说定,才惹来了这些麻烦。也罢,既是你铁了心要跟达志,娘也就成全你们,不提撑持盛家香火的事了。云纬见娘这样表态,吓白的脸上才又有了喜色。
接下来,云纬娘因怕夜长梦多再生枝节,就捎信给尚家的媒人,说她应下了这门亲事,要是尚家想早使唤媳妇,择下喜日子来娶就成。
事情这样定下之后,云纬的心也算安定下来,每天照过去那样鸡叫三遍起床,洗了手脸之后,先做早饭,把早饭做好温到锅里,再紧忙上机织绸,待娘起了床洗漱罢,云纬一般都能把一梭子上的丝织完了。
云纬十二岁之前过的是大家闺秀的日子。那时父亲在世,家中开着大机房,爹娘有足够的银钱让她读书、学琴、练字,按大家闺秀的标准来培养;十二岁那年,父亲暴病去世家道败落以后,云纬逐渐适应了穷困生活,开始和娘靠当机户给尚家织绸挣钱过日子。眼下,因为娘身子不好,常病病恹恹的,家里的生活担子其实是由云纬来挑着的。
云纬那几天白日里忙着织绸,到了晚上,就拿出平日俭省下来的一块白细布缝制内衣,悄悄做着出嫁的准备。有时一边缝一边想象着洞房夜里自己穿上这新内衣时的情景,想象着达志用手指解这新内衣扣子的模样,想象着这内衣一旦被达志脱掉自己该怎么办,直想得颊起红云心如鼓响浑身燥热,想得上了床躺下半天也毫无睡意。有天晚上,眼见月光已溜进窗隙爬到了云纬床上,时辰已过半夜,她还在床上左右翻身,娘就在另一张床上轻声问:“咋了,是身子不好受?”“就是睡不着。”她听见娘问,索性掀开被子,穿着胸衣短裤的身子在月光下雪样地一晃,便跳到了娘的床上,哧溜一下钻进了娘的被窝。“羞不羞,这样大了,还来跟娘睡?”娘捏了下她的脸蛋,嗔道。“娘,你看!”云纬拿起娘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左胸上,“觉出了吧?我的心跳得太急太快,咋也睡不着。”“我知道,那是因为你高兴!”娘淡了声说,“想出嫁的姑娘差不多都这样。”“你当年也这样吗?”云纬凑近娘的耳朵,悄了声问。“傻丫头!”娘用手指点了下云纬的眉心,“你想咋高兴就咋高兴吧,女人一生也就是这个时候和成婚头半年高兴,过了这段日子,上天给女人的高兴就不多了!”“瞎说,娘,我的高兴还在后头哩,我一生都会高兴。你想,我和达志成了婚,俺俩天天相守在一起,他亲我爱,我们还不要高兴一辈子?”“这世上没有会高兴一辈子的人,孩子!”“可是我和达志会!”云纬坚决地反驳娘,“我一辈子爱他,他一辈子爱我,俺们有一碗饭分着吃,有一件衣裳伙着穿,俺们凭啥不可以高高兴兴过一辈子?”“你可以一辈子爱他,把心全放在他身上,他不一定就一辈子爱你,把心全放在你身上。”“娘,你凭啥这样说?”云纬在被窝里抓紧了娘的手,不高兴地瞪大了眼睛。“傻孩子,因为这世上可以让男人爱的东西,除了女人之外,还有好多别的,比如权势、金钱、家族的荣誉、世人的尊敬等等。很少有男人一辈子都把心思用在爱一个女人上。”“可是达志会!”云纬坚决地说,“娘,别给我说那些吓人的话吧!”云纬把身子偎进了娘的怀里,脸紧贴在娘那干枯的胸上。老人搂紧了女儿,喃喃说道:“娘从心眼里巴望你和达志能高高兴兴过一辈子。娘只担心上天不许,上天很少给一对夫妻一辈子的高兴,他总是把苦和乐,把喜和忧搅拌在一起送给你。但愿上天能够开恩,格外照顾一下我的女儿,我的纬纬……”潜进室内的月光,被老人的喃喃声所惊,悄悄退了出去。睡梦到底来到了云纬身边,她发出了轻微而平稳的呼吸……
就在这个夜晚逝去之后的那个白天,当太阳将近头顶的时辰,一乘四抬官轿出现在了百里奚村云纬家的院前,轿后跟着两个侍女模样的姑娘,官轿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晋”字。
云纬和娘由于正在屋里忙着织绸,一开始并未注意到这顶官轿的到来。等她们听到村人的喧嚷出门观看的时候,官轿已经在她们的门前落地,通判老爷的大夫人正矜持而傲然地走下轿来。
一看到官轿上的那个“晋”字,云纬和娘的心里就都“咯噔”一响,立时明白麻烦来了。母女俩愣怔之间,就听那晋金存的大夫人高了声问:“这可是盛云纬的家?”
“是的,是的。”云纬娘一边示意女儿躲进卧房一边急忙应声迎出门去。
“噢,”那大夫人瞥了一眼云纬娘,拉长了声音问:“你是——”
“我是云纬她娘。”
“哟,你生了个漂亮闺女,很了不起呐!”
“谢谢夫人夸奖,小女哪里说得上漂亮?!”
“我前些日子派了个媒人来,听说你把她赶走了?”大夫人的目光冷冷轮过来。
“你派媒人来,是给俺们这小户人家的荣耀,俺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哩,哪会赶她走呀?俺那天是给她说明,小女年龄太小,谈婚嫁还早。”
“啥叫年龄小?不都十六岁了么?想当初我是十五岁就出阁了。你那闺女我见过,都已经长成了嘛,身个、奶子、屁股,都已经有模有样了,要不我们老爷会看中?!”
“夫人,俺们娘俩过日子,我实在是想留她在我身边多住几年——”
“你这当娘的可是想不开,俗话说,女大不中留,你强留到身边,她思春思出了事可咋办?还是让她早出阁吧。她只要到了晋老爷身边,有她享的福也有你享的福,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的日子总比你如今过的日子好吧?”
“夫人,俺们——”
“好了,咱们不啰嗦了。俗话说,有女千家求,我这是奉晋老爷之命来求娶你的女儿;我听说城里尚吉利大机房的掌柜尚安业也想把你女儿娶过去当儿媳妇。这两家的情况想你也都知道,尚家不过是靠织卖绸缎赚有几个钱罢了,可我们晋府是要啥有啥。这两家谁轻谁重估计你心里也能掂量出来!来人呐,把晋老爷让带来的聘礼给盛家送上!”那夫人说着,手一挥,两个轿伕和两个丫鬟便捧着一包银子,几匹绸缎和鸡、鸭、鱼、肉、四色糕点向盛家院子走去。云纬娘慌得急忙去拦,可哪里拦得住?大夫人走到最前头,云纬娘也不敢硬拦,只好苦着脸眼看着他们把那些东西放进堂屋里。
“哎呀,我说云纬她娘,你这房子可是旧了。”那大夫人看着盛家母女简陋的住屋夸张地叹息着,“待云纬过门之后,我催晋老爷拨钱派人来给你盖几间新房!”
“夫人,这些礼物,俺们实在不能收。”云纬娘赔着小心恳求。
“啥叫不能收?既是给你送来了,你就把它吃了、穿了、用了,至于嫁女儿的事,你自己拿主意,你真要不愿让女儿嫁到晋府,晋老爷也不会硬逼着你,更不会来抢亲。他是朝廷命官,又清廉一生,不会胡来的!”那夫人说罢,转身出门,对轿伕们一点头:“咱们走!”官轿就在轿伕们的一声吆喝中离了地面,颤颤悠悠地远去了。
瘦弱的云纬娘只有木呆呆地站在门口。
云纬这时从卧房里冲出来,疯了似的把晋家送来的东西全扔到了院子里,边扔边叫:滚滚滚!扔完,才扑到娘怀里哭起来。
娘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背,把怔怔的目光放到墙角里。
咋着办?
把这些聘礼再送回去?那不等于打晋金存的脸吗?他会善罢甘休?他可是跺跺脚南阳城都会晃动的人物,你一个小家小户敢得罪他吗?
那只有收下?可收下了这些聘礼就等于默许了这门亲事。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要去给几十岁的晋金存做小,她的心就疼起来。
“纬儿,究竟咋着办,娘没主意了。你说吧,你说咋着办好?”
云纬在娘怀里抽抽噎噎地哭得更加伤心。云纬的哭声把娘的心揉成了碎片,老人最后一拍膝盖,叫道:“纬儿,娘豁出去了!明儿个不是该尚家来送丝收绸了嘛,是达志来更好,不是达志来,就捎信给达志,让他家尽快来把你娶去。娶你的花轿前脚走,我后脚再把晋家这些聘礼送回去。我不怕他们,他们最多是把我打死,我这条老命也不想要了,活着也是受罪……”
娘儿俩那晚上都没吃饭,和衣上床躺下,两双眼睛都直直地望着黑暗中的屋脊……
尚达志在那个早上兴冲冲地走进百里奚村时,一点也不知道盛家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他猜想,云纬这会儿一定在织机上一边织绸一边羞笑着等他。他背着丝包,几乎是跑进云纬家的,一进屋看见云纬和她娘都红肿着眼睛坐在椅上,才吃了一惊,才忙不迭地问:“出了啥事?”云纬听问,哇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哭得全身都在打颤。云纬娘见状,抬了脚走到院里。
云纬在抽噎声中,断续地把晋家逼嫁的经过讲了一遍。达志听得牙关紧咬双拳紧握。狗东西,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别怕他!”达志一边替云纬擦着眼泪一边说,“我立马回去把这事给我爹讲明,我爹会拿主意的。”云纬娘在院里听达志这样表态,就走进来叮嘱道:“达志,你回去见了你爹,就说我愿意你们立马来把云纬娶走。咱不讲那些择日子送喜帖摆喜宴的规矩了,你们先把云纬平平安安地娶过去再说。”
达志听云纬娘这样说,也很感动,就转身叫道:“娘,云纬过去后,你也到俺们家住,我会给你养老送终!”
云纬娘摆摆手:“先不说这些,你快回去和你爹商量来接云纬的事吧。”
尚达志这才又慌慌张张地往家赶。他估摸爹知道了这事也一定会同意云纬娘的办法,先把云纬娶过来再说。云纬一旦成了我的媳妇,晋金存大概也就会死了心。既然云纬娘有了“你们立马来把云纬娶走”的话,这件事最好今日后晌就办,越快越好!不就是雇一顶轿请几个轿伕嘛,东街刘家的那乘专门出租娶亲的花轿不是在闲着吗?去给他说一声就成。轿伕更好找了,邻居小伙子们哪个不愿帮忙?四个人够了吧?四个人不够就请六个人,六个人不够就请八个人!抬轿去时不声不响,免得引人注意惹出麻烦,轿到门前时要放几挂鞭炮,这时放鞭炮也不怕了,谅他们也不敢公然来把人抢走。云纬进屋后还拜不拜花堂?到时候看爹怎么安排吧,他说让拜,我和云纬就拜;他说不让拜,我就把云纬径直送到新房。可惜新房来不及好好收拾,云纬,你多原谅些,实在是来不及,不过后晌我会让妈大致上收拾一下,新褥子、新被子、新枕头家里都有,你会睡得很舒服的。一想到云纬今晚上就要做了他的新娘,一大群欢喜就又爬上了他那聚满慌张的额头上了。
他跑到家时已是气喘吁吁。
爹和娘正在堂屋里间从紫草中提取染料。尚家制取提纯染料的过程一向保密,不仅不让外人参与,而且场所也多选在内室,工作时门窗皆闭。达志哐一声撞开门叫道:“爹,不好了!”尚安业和达志娘扭脸惊望着儿子,“看你这个慌张样子,啥不好了,慢慢说!”尚安业双眉立睖起来。
“府衙里的晋金存要把云纬娶去当小老婆!”达志抹着脸上的汗说。
“呃,知道了。”尚安业淡淡地应了一声,又去忙手中的活。
爹的淡漠令达志十分意外。他原以为爹听了这个消息后会大吃一惊,会立马和娘商量办法。“爹,这事得赶紧想主意!”
“能想出啥主意?”尚安业回头瞪了一眼儿子,“人家通判老爷要那样办,我们能拦得住?”
“志儿,刚才你菊奶奶来说了这事后,我和你爹也都在着急,可有啥办法?人家是当官的。”娘这当儿接口道。
“那依你们说就眼睁睁看着晋金存把云纬抢走?!”达志也瞪起了眼。
“那你说有啥子办法?”尚安业再次扭过脸来,“咱在通判老爷面前敢不低头?罢了,咱认输,让晋家娶去吧,爹再给你说别的姑娘。天底下的好姑娘多的是!”
“我不!”达志猛地梗了下脖子,“除了云纬我不要别的女人,我有办法来对付晋金存!”
“啥办法?”尚安业白了一眼儿子。
“咱先抬乘轿去把云纬娶来,抢在晋家的前头,云纬和她娘都同意这样做,云纬她娘还给我说,越快越好!要是你们同意,我这会儿就去借轿,后晌就把云纬抬来,人一到了咱家,晋金存肯定也就死心了!他——”
“说的全是屁话!”尚安业跺了一下脚,“你以为你把盛家姑娘抬过来就算完事了?你把通判老爷要娶的女人夺走,他能饶了你?他不要跟着朝你、朝我、朝咱们的大机房下手?”
“他咋着下手?咱又不犯王法!”达志依旧梗着脖子叫。
“你不犯王法他就不能治你了?他下手的借口多了,说你少交了税银,说你上市的绸缎匹重不足,说你收丝时压价坑了蚕民,说你织机噪声太大扰了街邻,说你哄抬绸价,他可以用这些罪名罚你银钱、抓你进监、封你大门,到那时咋办?咱一家人还活不活命?咱尚吉利大机房还开不开下去?咱尚家的丝织祖业还要不要?”
达志被爹的话惊住,呆立在那里。
“干啥事都是退一步天宽地阔,晋金存不是想娶盛云纬吗?咱就退让一步,不跟他争,爹再给你说别的姑娘。咱这家庭,说个媳妇还不容易?”
“我不!”达志再次跺脚。
“啥叫‘不’?你已经是十七岁的人,马上就要当家执事了,连这点道理都想不开?究竟是盛云纬重要还是咱的丝织祖业重要?你给我掂量掂量!我晓得这样办你一时心里不好受,不过日子一长,慢慢就好了。”
达志双腿一软蹲了下去,满怀的希望被爹转眼间捏碎。咋着办?云纬还在焦心地等着我哩。不,不能照爹的话办,我不能退让,我爱云纬,云纬也明明爱的是我,我凭啥要让晋金存这个老东西把她夺去?爹不准迎娶,我就另想别的办法,啥办法?跑?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带上云纬先跑到外边住些日子,然后再回来,到那时云纬已经是我的老婆了,他晋金存又能咋着?对,就这样办!今夜就带了云纬跑,我这会儿得先去给云纬说好,让她做些准备。想到这儿,他又呼地站起往外走。
“去哪里?”尚安业喊住他,“今儿个你心神不定,别的事就别做了,到染房去帮帮忙吧。”
“爹,我好歹得去给云纬和她娘说一声吧,她们还在等着我哩。”
“唉,也好,去一趟吧!只是要把话说得婉转些,别太伤人家的心。”娘在一旁接嘴。
再见到云纬时,达志没有说爹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变化,只说爹怕晋金存对尚吉利大机房下手报复,不同意立马迎娶,但支持他先带云纬跑到外地躲一段时日,而且越快越好,最好今晚就走。云纬和她娘听罢,都愣了一霎。云纬是铁了心要跟达志,在一愣之后就说:“行,你上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跑到啥地方都行!”云纬娘迟疑了好久,才叹口气道:“也罢,既是你们有这胆量,就走吧。只是要把落脚的地方选好,看到这边平静了,就回来。唉,达志,我可是把云纬交给你了!”达志当时自然感动,扑通一声跪到老人面前说:“娘,你放心,我不会让云纬吃苦。我总有一天会把云纬再领回来,让她堂堂正正做尚家的媳妇……”
达志从云纬家回来,就开始悄悄做跑的准备。他计划头一步先跑到襄阳,那边有一个丝绸牙行,那牙行的掌柜过去来进绸缎时同达志认识,他估计找到那牙行掌柜,让他帮忙租间房住下应该没有问题。眼下要紧的是准备衣物和银两。衣物好办,弄个包袱皮把自己平时要穿的衣服偷偷包起来就成;难办的是银两。家里的银钱一向是由爹经管,而且他管得很严。达志自然不敢向爹开口要银子,那样爹势必要盘问清楚,爹知道了那还能走得了?达志从云纬家回来已是太阳西斜时辰,眼见得天就要黑,没有银钱晚上可怎么走?情急当中,达志想到了自家临街的绸缎零售店,那店里有一个雇来的老头,负责零售,每天零售所得的钱在当日晚饭后由老头交给尚安业。能把他今日零售的钱弄到手也好。达志于是来到零售店,对那老头说:“有点急事,爹让我来把你今日零售的银钱取回去。”那老头见达志这样说,就拉开抽屉,那日的零售额挺大,抽屉里总有二十来两银子。达志见状暗喜,就接过来银子揣到怀里,在零售的账簿上签了名字表示收讫。
晚饭达志吃得心不在焉,一吃完饭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他知道爹平日吃完饭总要到织房里查看,妈则要到灶屋里洗碗,他决定趁这个时辰背上包袱离开家。他已经和云纬约好,两个人在武侯祠大门前聚齐,尔后沿宛襄大路向南走,他估计走快一点,天亮以前就能过邓州城了。
也是合该出事,正当尚安业放下饭碗预备往织房走时,对面开茶馆的秦掌柜敲门进来,说有点急事想借三两碎银,明日就还。尚安业知道秦掌柜有偿付能力,便很痛快地点头说行,跟着就叫绸缎零售店里的那个老头,让他先拿三两碎银过来。那老头闻唤跑过来说:你不是已经让达志把银子取走了吗?尚安业闻言一惊,但他声色未露,很快进了自己卧室,拿出银子把秦掌柜打发走,这才快步过去推开了达志睡屋的门。
可怜达志那刻已经把包袱背上了肩头,做好了一切走的准备。见爹猛推开门进来,一时傻在了那里。
尚安业一眼就看明白了原委。但他没有发火,只是淡了声问:“是想和那云纬姑娘私奔吧?”
达志没有回答,只是呆了似地盯住爹的嘴巴。
“主意不错呀。”尚安业叹了一句,一边在达志的床边坐下一边从口袋里摸出白铜水烟袋点上,呼噜呼噜地吸着。
“爹,我和云纬——”
“你跟我来一趟。”尚安业起身朝达志招了一下手,达志只得随爹来到外间。在外间那张摆有一排先辈牌位的条案前,尚安业燃了香叩了头,然后开口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日家门出了不幸,达志说定的媳妇被官人看中要强娶过去为妾,达志不忍心丢弃,打算抛下祖传的丝织业和那女人远走他方,安业对此事犹豫再三不敢决断,今日当着你们的面,就让达志自己说说他的心思吧。”
“爹——”达志一听这话有些慌了,望着那些牌位连连退了几步。
“说嘛,你就说你已经长大成人,如今遇事能自己拿主意了,在要媳妇还是要祖业振兴这两件事上,你选择了要媳妇,说女人比尚家的声誉、荣誉重要多了,说——”
“爹,人是要紧呐!”达志绝望地看着爹说。
“甭对着我说,对着祖宗们说!你个狗东西,你可真胆大,竟要为一个女人丢家舍业往外跑了。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找女人去寻快乐是吧?我教你读那么多丝织的书,就是为了让你把它们扔到脑后吗?你天天早上读完书发那誓是真是假?你不怕违了誓言水淹雷劈你么?你个不忠不孝的孽种,你竟要背着爹娘偷拿银钱打个包袱去跟那女人私奔了?你想没想过你走了之后我和你娘咋办?想没想过通判老爷会对尚家下手?想没想过尚家的祖业会遇麻烦?”尚安业骂了一阵,又朝那些祖宗牌位叩了两个头,喘息着说:“列祖列宗,安业养出这样的儿子,对不起你们呐!你们要生气了就惩罚我吧,让我早死了也好!……”
达志惶恐地望着那些牌位。那些牌位仿佛霍然间都动了起来,并渐渐幻化成了一张张白发白须的面孔,那些面孔一齐冷然看定达志,一阵带着威压的声音分明响在达志耳旁:女人要紧?真的女人要紧?传了多少代的丝织祖业,你就忍心为了一个女人扔了它?要女人不要祖业,不肖子孙呵!败家子呵!尚家还从没有出过你这样的逆子,没有过!没有过!没有过!……
达志的双膝像扔进铁匠炉里的铁丝,慢慢软了下去。在他双膝着地时,一句微弱的呻吟从他的唇间飘了出来:“祖业要紧……”
尚安业闻声慢慢抬起了头,一向冷峻的脸上浮了感动的神情,他起身走到儿子身边,哆嗦着用手摩挲儿子那柔软的头发,口中喃喃说道:“我的好儿子,天下女人多的是,爹一定给你再娶一个,再娶一个……”
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年,带给南阳乡下种田人的,是一连串的灾害。先是春天的突降酷霜,庄稼十成被冻坏七成;再是夏天的大水,白河水像疯了一样四处漫涌,两岸的土地被冲毁无数;再是秋天的一场大旱,五十八天滴雨不见,秋庄稼大多被旱死在田中。这些灾害给二十世纪第一个春天的南阳乡间带来的后果,便是大批人外出讨荒。
卧龙岗西落霞村的栗温保所以还在村里坚持着没有外出讨饭,除了老婆在坐月子不能走路之外,是因为他还有一个打兔子的本领,不时会有一只野兔被他的铁砂枪打中。他就靠打野兔卖钱买吃的,总算把涌来的日子一天一天打发走了。
但野兔也越来越难打到了。时值春天,草木旺发,兔子的影踪变得越来越难追寻,两天来他一枪未发,今儿个晌午家里可就没有了下锅的东西。
太阳已经爬上了天顶,大约因为自身爬行变热的缘故,洒下的光也变得分外和暖,猫和狗都懒散地躺在墙根晒着太阳;远处的武侯祠那琉璃瓦的屋顶,在阳光下也热得发亮。可坐在自家草屋门前的栗温保,却丝毫也没感到那日头的热力,仍觉着心里一阵阵发冷,又高又大的身子蜷缩着,头发蓬乱的脑袋垂放在两腿之间,双眼直直地盯着地面。咋办?家中面盆里的最后一点面,刚才给坐月子的老婆草绒做了碗溜锅面让她吃了。坐月子女人一天应该吃五顿饭的呀,可下一顿我再拿啥东西去给她做?面盆空了,糁瓮空了,盛红薯干的草篓空了,装红薯的地窖空了,家里再也没有可以让生孩子没满月的女人吃的了!
咕噜噜。栗温保听见自己的肚子又在讨要吃食,只好无奈地伸出大手去摸摸肚皮。他还是早上起床喝了两碗用野苋菜煮的清汤。得赶紧想个办法!他用手拍了拍额头。
“保哥,吃了没?”一声亲热的问话响在耳畔。温保抬起头,见是同村的好友盐贩肖四手拎一个小面袋站在跟前,便急忙起身招呼。“昨儿去城里走了一遭,多少赚了点,刚刚听孩子她妈回去说,你这儿又断顿了,呶,拎来这点杂面,先吃吧。”肖四边说边在他对面蹲下,把面袋放在了温保手边。
“四弟,”温保的眼角有些发潮,“我晓得你也不宽裕。”
“分着吃吧。”肖四点起旱烟,“不过离收麦的日子还长,咱们得想个长久些的法子才行。”
“我也正在这想呐,可想来想去,㞗法子也没有。”温保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有时我就异想天开,想着自己要是在一夜之间当上了大官那该多好!我要是当上了官,下的第一道令就是打开官仓分粮食,让天下的穷人都能吃饱,都能一天喝上两顿面条!”
“甭说空话,咱说实在的。”肖四把旱烟袋嘴从口中拔出,两个眼仁一蹿一跳,“我倒是有个法子,就看你敢不敢干了!”
“啥?”温保的双眼一亮。
“晓得百里奚村的盛家吗?”
“晓得呀,早先盛家也开着一个织绸缎的机房,后来不是败落了?”
“知道他家有一个闺女么?”
“闺女?那是小字辈,记不得了。”
“盛家的闺女叫云纬,是百里奚村也是咱这四乡八庄长得最漂亮的姑娘。”
“她漂亮不漂亮与咱们有啥——?”温保被肖四的话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听我往下说呀,”肖四狡黠地眨着眼睛,“就在前些天,那姑娘让城里的晋老爷碰上看中了,晋老爷非要娶她做小不可,派人给她家送去了好多聘礼。”
“哦?”
“听说那聘礼中有银子、绸缎、吃食、首饰——”
“你是说——?”温保有些听明白了。
“把那些聘礼弄过来,我估摸着就够咱两家撑持到割麦吃新粮了。”
“可那不是抢吗?”
“你不抢,人家能双手捧给你?”
“抢人家的聘礼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人家养女儿养到大不易,再说盛家如今也是穷苦人家,下这手是不是——?”
“盛家和晋老爷一连上亲可就不是穷人了!你想,这姑娘一到了晋府,那晋老爷肯定要看成宝贝疙瘩,她要啥还不是有啥?这点聘礼在晋老爷看来,也就是一个芝麻粒罢了,丢了也就丢了,他会立马再给盛家补上。咱这样干,不是欺负弱小,是正经地吃大户,吃晋金存的大户!妈那个毛的,凭啥子让他们吃得白白胖胖,有钱娶小老婆,而让咱们饿得要死要活!”
“这抢聘礼的事,神灵们会不会怪罪?”
“你要再这样啰嗦我可就走了!”
栗温保再一次摸摸自己的肚子。好像为了催促他下决心,屋里突然传出了他那没满月的女儿响亮的哭声。“那就干吧!”栗温保发狠似地握起了拳。老天爷,你该看明白,我栗温保这样做也是不得已,俺总不能让俺的老婆孩子饿死吧?……
对盛家的抢劫进行得十分顺利。栗温保和肖四是半夜时分翻过盛家低矮的院墙进入盛家院子的。他俩原来对这次抢劫可能遇到的麻烦做了多种分析和准备,肖四甚至让栗温保把猎枪也拿上了,但这些应付抵抗的准备最后都没有用上,盛家母女基本上没做什么抵抗。母女俩显然从没想到还会有人来抢劫她们,当脸上抹着锅底灰的栗温保和肖四用小刀拨开她们的门闩突然出现在她们屋中时,云纬娘所做的惟一动作就是抖索着手把油灯点上,而云纬只来得及叫了半声:救命——嘴随即就被肖四捂住了。接下来只穿着内衣的娘儿俩双脚、双手都被捆上,嘴里被塞了破布,眼睛被手巾勒住。只能凭耳朵去听两个男人在屋里的一举一动。
那批聘礼就堆放在屋角,似乎还没有动过。装银子的红纸封根本没撕开,捆绸缎的带子也没解开过,各样吃食就原箱原篮原盒在那里放着。温保和肖四在微弱的油灯光下看到那批东西时真是心花怒放,他们不用再费别的力气,只需把那些东西往胳膊上挎、往怀里塞、往肩上扛就行。整个抢劫过程进行得有条不紊。第一次干这种事的温保和肖四一上来还有些紧张、害怕,到后来也变得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了。临走的时候,温保心里忽然涌上来一股对不住这对母女的歉意,就低了声说:“对不住你们,好在你们日后可以向晋老爷再要,他家有的是——”肖四没让他再说下去,拉上他就出了屋门。走前,肖四吹熄了屋里的油灯,把屋门又轻轻关上。
两个人兴高采烈地向院门走去,眼看抢劫计划就要全部完成,不想这时出了点意外:原来温保的老婆草绒从肖四老婆的嘴里知道了丈夫和肖四今晚要抢盛家的事,不顾产后还没满月,竟也摸着找来了。草绒那刻喘息着站在盛家院门口,看见丈夫和肖四出来,立刻压低着嗓门叫了一句:“他爹!”
“嫂子?!”黑暗中肖四最先跑过来,“你咋会来了?”温保那高大的身躯紧跟着晃了过来,急切地责怪:“你还没满月,万一招了风咋办?”
“死了也比看见你们做这伤天害理的事——”草绒一句话没说完,嘴便被丈夫的手捂住了,“我的祖奶奶,别大声说话,万一让村里人听见——”
“快把你们抢的东西给人家放回去,咱就是饿死也不——”草绒努力扯开丈夫捂她嘴的巴掌,喘息着说。但温保知道事已至此不能反悔,而且这不是久留之地,没等她说完,把手上的几样东西塞给肖四,双手把老婆一抱便快步向黑暗里走去。
“老天爷会惩罚你们的……”
温保在妻子的诅咒中向天上看了一眼,但愿上天能够宽恕俺们。俺们也是没有办法,俺们实在是饿极了,有一点填饱肚子的东西俺们也不会来干这种事。俺们知道这有点伤天害理,有点坏良心,可别的还有什么法子呢?老天爷,你能眼看着让我和我的老婆、女儿饿死吗?这世上为啥不能兴起一个规矩: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有吃的大伙匀着吃,有磨难大家匀着受,那该多好!但愿上天开恩,能让俺们人间人人平等,大家平等干活,平等分吃的,平等分穿的,平等分住的。再没有压在人头上逼着向俺们种地的要钱要粮的官府!即使有官府,这官府也不能欺压人,只能带着人们一起去种粮、织布、盖房子,让人们有吃、有穿、有住的。人活在世上图个啥?就是图个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好。是男人的话,就再图一个可心的女人;是女人的话,就再图一个可心的男人。啥时候能让人们图的这四样东西都有了,这社会这世界就保准太平、安宁了,就再不会出这夜里抢劫的事了。老天爷,你要真为今夜这事怪罪真要降祸的话,就怪罪就降祸给我吧,别去碰我的老婆和女儿……
盛云纬后来是在一个太阳初升的早晨坐上晋府来迎娶的花轿的。和达志远走他乡的计划因为达志的变卦而未能实现,晋家送来的聘礼又被悉数劫走不能原样退回,在此情况下只有答应嫁进晋府了。当然也还有另外两条路:迁居他处与死。可迁居他处谈何容易?哪来迁居的钱?迁到何处才能避开晋金存的纠缠?死倒是容易,只是自己死了娘咋办?谁来养活她?娘这一辈子吃的苦够多了,我怎能丢下她不顾?罢,罢,罢,我认命,晋金存你个老东西,我就嫁给你,但我从今以后要天天咒你,老天爷要是有眼,他就该早点让你死!
云纬乘坐的花轿没有唢呐伴送,轿前没有迎亲的人马,轿后也没有送亲的队伍——这是云纬在答应嫁到晋家时与晋家讲定的条件。她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她屈辱的出嫁。她只想悄无声息地结束这个日子。云纬不知道她的要求也正投晋金存的心意,通判老爷也不想对这纳妾之举进行张扬,尽管当官纳妾合法合情,可它毕竟不是一件雅事。他很高兴能让这一天悄然过去,重要的是把那个妙人儿娶进屋里。
因为花轿的晃动,太阳在轿帘前便也像个偷窥的人脸一样左右摇晃。摇晃中的云纬仿佛又看见了达志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孔,看见他背着一包袱蚕丝向她快步走来。滚开,你个狗东西!你当初说得多么好听,你说你为了我啥事都可以做,你说你要跟我远走高飞去过幸福生活,可当我下了决心收拾好东西等在你说定的地点时,你却踪影不见了。知道我那夜是咋过来的吗?知道那天夜里我先上来是怎样的高兴后来是怎样地害怕怎样地渴盼你到来最后又是怎样的气恨吗?我恨你!恨你!你怎能这样出尔反尔?你还是一个人?为了尚家的丝织祖业,你不能走。你妈妈第二天来给我这样解释。是织绸缎重要还是我们两个人一辈子的生活重要?你既然觉着你们家的祖业重要又为啥答应和我一起远走高飞?你个花言巧语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个守财奴!从今往后你就跟着你爹妈抱着织机抱着绸缎过日子吧!我一辈子不想再见到你!我过去算是瞎了眼,竟然看上了你这个守财奴!我是多么傻呀,我还会以为你会拿我当心肝宝贝,可实际上在你心里我还比不上不会说话的丝织机……
轿进城区时她听到了街边有人在指着花轿议论,议论些什么她无心去听,但她忽然从那些议论声里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和那夜去家里抢劫的两个强盗中的一个很相似,这使她身子一震,急忙从轿窗缝里往外看去,可惜因为街边的人太多也因为轿在移动而未能寻住那声音的出处。狗强盗,是你们害得我不得不走上今天这条路的,要不是你们,我完全可以坚持把晋家的聘礼退回去,尔后宣布终身不嫁以侍奉老母。你们把我的退路断绝了,狗土匪们,你们生生把我毁了!我恨你们!只要我活在世上,我就要想法找到你们,我要报仇!是你们把我往晋家这个火坑里推的,我早晚也要让你们尝尝火坑的滋味!我前世欠了你们啥子债,你们要这样害我?我——
“落轿!”轿伕们一声响亮的吆喝把云纬的思绪截断。她透过轿窗缝隙先是看到了一所阔大的院子,随后看见两个女人簇拥着她在梅溪河边见过的那个中年男人向轿走来。晋府到了。她的心倏然一缩,怕冷似地抱紧了双臂……
尽管云纬害怕黑夜来临,但夜暗还是一点一点凑近窗户并最终踱进了屋子。当夜色把她团团围定在那把椅子里时,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她没有起身去点桌上的蜡烛,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去恐惧地想象着在这个夜晚将要发生的事情。
“三夫人,该点灯了。”一个丫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边说着一边噗一声吹燃手中的纸媒,点亮了蜡烛。在黑暗被烛光驱走之后,新房里的景致又出现在了云纬的眼前:全套漆得乌黑油亮的桌椅橱柜,挂着锦缎帐帷的雕花大床,放在博物架上的玉器古玩,摆在窗台上的大盆鲜花。这会是我住的地方?
门再次被推开,两个年轻丫鬟走了进来,一个用锃亮的漆盘端着一只瓷碗,瓷碗里冒着热气;一个双手端着一个铜盆,铜盆里是半盆温水。其中一个丫鬟轻声道:“夫人,晋老爷让俺们给你送点柏子仁炖猪心来,这东西养心安神,补血润肠,吃了能补身子;再请你上床前用温水烫烫脚,去去劳乏。”
云纬没应也没动,仍呆呆地坐在椅里,双眼紧张地望着窗外。他啥时候来?他为什么偏偏要来害我?晋金存,你为啥偏偏要来害我?
噔、噔、噔,一串干硬的男人的脚步声由屋外响来,屋里的几个丫鬟闻声匆匆走出门去。是他来了。云纬感觉到自己的四肢在迅速地变冷,她用牙紧咬着舌尖,以此抑止着心里的那股越聚越多的恐惧和厌恶。
门被哐嗵一声推开。他那庞大的身躯将门框塞得很满。她低下眼,看见他那双多毛的手在插着门闩,随即看见那一对穿了官靴的脚在向她一步一步走来。
“宝贝,让你久等了,我有些公事刚刚脱身。”随着这声带了笑的低语,她感觉有一只手摸到了她的脸上。她的双唇猛地张开,她很想朝那个多毛的手背咬一口,咬住他,死死地不松口,他会像猪一样地叫吧?
“看看,多细柔的皮肤,你这皮肤比尚吉利大机房的绸缎都滑溜。”一听到“尚吉利大机房”几个字,云纬的身子便倏然一晃:尚达志,你个狗东西在哪里?在哪里呀?!
“来,宝贝,我们到床上去,让我好好看看你。”刚听见这句话,云纬就觉得自己的身子离了地。她看见他双手横抱着她,她发急地用双脚在空中猛一踢,可惜什么也没踢住。
“来,躺好,让我给你脱衣裳。我特别乐意为女人脱衣裳,这是世界上最吸引男人也最辛苦的一桩劳作。我没想到百里奚村还能出你这样美的姑娘,没想到。知道我那天头一眼看见你是啥感觉么?心跳,就是心猛地一跳,就像人跳越水沟时那样,心猛然间一提。哎哟,你乱踢什么?”晋金存突然竖了眉叫,他的下巴让云纬的脚碰了一下,“甭给脸不要脸,你乱踢腾什么?你真要不乐意了晋爷给你三条路任你选:一条,寻死,看到了吧,那边墙角有绳子,你可以在这间屋梁上上吊;第二条,要钱,你说个数,我待一会儿让人给你送来;三一条,把你卖到外地去……”屋里出现了冰冷的静寂,云纬现在后悔没有在衣裳兜里藏一把剪子,要是有一把剪子就好了,就可以迎着他的胸口猛刺过去。那他一定会大叫一声仰面倒地,从胸口里咕嘟咕嘟往外冒血。云纬记得自己曾看过一场旧戏,在那场戏里,一个女人就在身上暗藏了一把剪刀,当一个男人朝她不轨时,她猛用剪刀刺了过去。可惜我今天没带,要是带了多好!我刺倒了他之后就可以逃走,可往哪里逃呢?可——
“宝贝,好了,甭害羞。”晋金存的声音又软了下来,“脱完了衣服我们才好玩乐歇息,来,听话,你听见我气喘了吧?别让我太费力气……”云纬努力抗拒着,但身上的衣服还是在一件一件减少,最后一件内衣离开身子之后,她只能用双手捂住脸孔,听任大颗的泪珠在手掌下滚动。当晋金存那山一样的身体压下来时,云纬一下子看见了许久之前的那个上午。就在那个絮云轻飘的上午,她第一次认识尚达志,第一次看见送丝收绸的尚达志向她家的小院里走来,第一次听见他响亮的声音:姑娘,这是当机户织绸子的盛家吗?……
“呀——”云纬发出了一声痛楚的低叫。但她这声低叫很快被门外一个更高更急的叫声压下去了:“晋老爷,知府老爷差人转送来省上的一封急信!”“不用送进来了,念吧。”晋金存很不高兴地对着门外说。——“各府:顷悉英、俄、日、美、法、德、意、奥八国联军两千人已于十日向京城侵犯,遭我军民抵抗,各有死伤……”
“纬纬,我的小宝贝,见血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采阴补阳,黄花姑娘好呵……”
达志蹲在一架各部件都已磨损得不敷再用的旧织机前,目光发直地盯着那些经轴、箱架、梭箱和踏杆。改进织机,是爹交达志办的一桩大事,这台旧织机,便是爹给他的实验品。爹给他反复交待过:提高织造绸缎产量和质量的根本法子,是更换织机,在没有买来先进的机动织机之前,要想法改造现有的织机。爹还告诉他,眼下家里的织机,尤其是提花机,是太爷爷这一辈做的,虽说和早先祖上用的织机不太一样,有改进,但用起来还是很费力。因此,每天头晌,只要把机房里的活路分派完,达志便来到这间房里,蹲在这台旧织机前看着、琢磨着,用毛笔在纸上画着。
以往脑子里那些关于改造织机的种种设想,今天都已不知去向,脑子里浮出的,只是云纬的面孔。云纬,你现在是通判老爷的三夫人了!
他哆嗦着手去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直了眼去看。那是一个织绸缎的木梭,因为人手的长期触摸和在织机上的碰磨,它变得光滑小巧,颜色已是深褐。在那梭子一侧的平面上,用刀刻着一个模糊的姑娘头像。除了达志和云纬两人,没有谁知道那姑娘头像其实是云纬的。这是在达志和云纬相恋之后,有一次达志来云纬家里送丝收绸,拿起云纬这只常用的梭看,一时兴起,对云纬笑着说:你坐织机上别动,我把你的像刻在这只梭上。达志画和刻的本领都不强,这头像刻得很模糊,只有鼻子略像云纬的,但云纬当时高兴地攥在手里笑了半晌。云纬,从今以后,我想你时就只有看看这只梭了……
不知什么时候,尚安业走进了屋里。达志没有注意到,仍全神看着那梭,直到爹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咋样?有没有新的主意?”尚安业轻声问儿子,“要不要请两个老木匠来和你一块琢磨?”“让我自个慢慢想想吧。”达志的声音既无力又透着泄气。尚安业的嘴角咧了一下,声音中的重量增加了:“达志,爹理解你的心情,可作为一个男子汉,啥事都要拿得起放得下,不就是一个女人嘛!男人活在世上,要紧的是做成一番事情,你想想咱南阳那些能让后人记住名字的男人,哪个不是因为做事成功而让人敬重的?百里奚是因为相秦七年,勤理政务,让后人敬佩的;李通是因为领兵出战,击汉中贼,破公孙述,被后人立传的;张衡是因为致思天文,制浑天仪,著地形图,被后人修墓以示敬仰的;张仲景是因为研习中医,写《伤寒杂病论》被后人尊为医圣的;畅师文是因为遍阅前代农书,著《农桑辑要》被后人赞颂的,他们中没有一个是因为娶了漂亮老婆而让后人记住名字表示尊敬的。你想想,你要是尽上全力让咱们的丝织家业兴旺发达,日后也像张之洞他们办机器大厂那样办一个丝织大厂,让咱们尚家的绸缎重新在这世上称王称霸,你不就了结了咱列祖列宗的夙愿,光了宗耀了祖,世人也会把你的名字——”
“爹,别说了。”达志打断了父亲的话,随之扬起手中的铁锤,有一下没一下地去敲打着织机的踏板。
尚安业看着了无心绪萎靡不振的儿子,无奈地摇摇头,轻叹一声,向门外走去。
出南阳城往西北方向走不到半日,便可在三里河和十二里河的中间,见到一片辉煌的西式建筑物,这便是闻名中原地区的天主教靳岗总教堂。
一个冬阳稀薄的上午,从靳岗教堂的主建筑之一——光绪六年落成的司铎楼院里,走出一个中年神甫和一个年轻的英国小伙。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用砖砌墙用三合土修隍的教堂寨垣,在寨垣巍峨的南门——道德门外,坐上了一辆马车,马车立刻沿着教堂通往南阳的沙土大路,向城中疾驶而去。
一顿饭工夫,那马车便停在了位于世景街上坐北朝南的尚吉利大机房门前。听见车响马嘶,隔窗看见有外国人进了前边的店堂,捧着白铜水烟袋正坐在账桌前算账的尚安业,缓缓起身,朝正在隔壁屋里琢磨织机改造的达志喊了一声:“来,跟我去应酬顾客。”便先向店堂走去。
尚吉利大机房接待外国顾客并不是一回两回,靳岗教堂的外籍传教士都不时来过,所以尚安业见到两位外国顾客并没显出意外慌张,而是不卑不亢地问:“二位是要买绸缎?”
“也是也不是。”那中年神甫用流利的汉语说。
哦?尚安业和刚刚进门的达志都有些意外。
“我叫格森,刚到靳岗教堂任职,这是威廉,我姐姐的儿子。”那神甫自我介绍道,“我来任职前,我姐姐的丈夫也就是威廉的父亲,执意让威廉跟着我来中国,来南阳走一趟,知道是为什么吗?”
尚家父子这时一齐把目光对准那个叫威廉的小伙,威廉正新奇地打量着店堂和紧挨店堂的织房,见主人望他,急忙报以一个和善的微笑。
“威廉,你说吧。”神甫对他的外甥点点头,自己在柜台前的黑漆高背椅上坐了。
“我们家族祖祖辈辈都是做丝绸生意的,”威廉的汉语没有他舅舅说得流利,显得生硬,“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们家族的先辈曾是你们南阳尚吉利大机房的顾客之一!”
嗬?尚安业昏花的老眼倏地睁大,他的父亲和祖父曾不止一次地告诉他,历史上尚吉利大机房曾有过不少英国顾客。
“我家的先辈那时是从贵国的新疆过来,经兰州、长安、洛阳,来到贵地的,往返一趟有时要两三年时间,但只要做成一趟生意,就能发很大一笔财。因为从你们尚吉利大机房买回的绸缎,我们是专门转卖英国王室的,他们愿出很高的价钱!”
“噢,威廉先生,这么说我们两家早就是朋友了!欢迎你的光临。”尚安业露出少有的笑脸。
“呶,认识这个吗?”威廉扯过一个小布包,从中摸出一个用红绸裹着的东西,打开,才见是一个小巧的黄杨木刻的蚕,蚕的下边是一行小巧的汉字:尚吉利机房;万历十二年。“这是我家先祖从你们这儿得到的纪念物。”
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的达志,眼前原本一直晃着云纬的面孔,此刻也被这先祖的遗物扯回思绪,开始默默琢磨这个旧英国主顾的后裔重来机房的目的:是来重叙友情再做买卖吗?那倒好,从此可以又开一条绸缎的销路了!
“我此番来,一为游历老人们不断向我讲起的神奇的贵国;二为向你们尚吉利机房表示我们家族的感谢,正是因为你们的启发,我们家族才学会了养蚕、缫丝、织绸织缎。听传说,当时贵国的皇帝规定严禁蚕桑技艺外传,而我家的先祖在你们尚吉利机房的帮助下,密藏蚕卵于竹杖中,才得以带回去。如今,我们家族已拥有了几个丝织厂,英国皇室成员和许多英国人都争购我们家族织造的绸缎;三为参观你们的工厂,继续向你们学习;最后嘛,顺便看看能不能再做点生意。不知主人可否允许我先参观参观你们的丝织工厂?”威廉含笑站起身来。
“当然可以。”尚安业首肯之后,领着威廉和他的格森舅舅向织房走去,达志跟在后边。
威廉在织房里惊奇地四顾,两厢织房都很简陋,一厢并排放着四部织机,一厢并排放着三部织机,七个女工正坐在各自的机上踏机织绸。他仔细地俯身看了机上织出的绸缎之后,说:“请再带我去别的车间看看!”尚安业有些尴尬地摇头:“就这么两排织房,其余的是些机户,一家一部织机。”“不会吧?”威廉狡黠地笑笑,“历史如此悠久,在我们英国如此有名的尚吉利大机房,决不会就这么几部人工机器,就这么几个工人,你们一定有更大的车间在别处,是担心我学走了你们的技术而不让我看,对吗?”
达志注意到,一丝痛苦极快地在父亲的脸上一闪,他于是苦笑一下说:“威廉先生,因为我们这里战乱不断,机房数次遭兵燹,目前的确只有这么几部织机了。”
“噢?哦。”威廉额上浮出明显的失望,原先的那股亢奋之气陡然间没了。他朝他舅舅摊了摊手。格森的脸上掠过一丝轻蔑,是的,是轻蔑!尽管那轻蔑在格森的脸上只是一掠而过,达志还是发现了,顿时觉得心中一阵刺疼。
随后是参观后院的染房,在见到那些被染成各种艳丽颜色和印上各种图案的丝织物之后,威廉的脸上方重现出亮光。参观完回到前店之后,威廉只提出,想买一点染色染料和印花浆料。尚安业的眉头又意外地一耸,缓缓开口说:“买染印好的丝绸可以,买染料、浆料不行,俺们从来没有出卖染料浆料的先例。”那威廉倒也没有坚持,只笑笑说:“我理解你们的规矩,你们染料、浆料的配方很神奇,应该保密。实话说,丝绸我们已经会织,而且是用的机动织机,产量很高,质量和你们织的不相上下。当然,你们的手工织物还是另有特点,我即使买,少了运回去不赚钱,多了你们又提供不出,只好作罢了。”
接下来,尚家父子开始送客出门。在马车前,威廉回身,热情地抱住尚家父子吻别。尚安业不习惯这种礼节,慌慌得双颊涨红。达志因为与威廉年纪相仿,就也抱紧对方回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这当儿,威廉摇着达志的肩膀说:“记着,我的兄弟,要用机器!要用机动织机,要不然你们的产量和质量都将要大大落后了!”
“他们落后是一定的了!”格森傲慢地接口,尔后转向尚家父子笑笑:“你们有登过峰巅的光荣,现在该我们了!”
尚家父子默望着驰远了的马车,许久没动身子。
晚饭刚吃罢,达志就被父亲喊到了屋里。
“干啥?”
“看看那幅画。”尚安业抬起手向墙上一指。
烛光略略偏斜,一两滴蜡泪从烛顶淌下,烛芯噼啪轻响了一声,火苗随即变高,将挂在墙上的那幅绫裱旧画照得发亮。“达志,看清了没?”尚安业声音低沉地问。“看清了。”达志低声答,双目依旧凝在画上。这是一幅原本藏在衣箱里的旧画,画的是明代尚吉利大机房的营业盛况。画的右边,是一节柜台,柜后的货架上,是五彩的绸缎;柜前,站着一个满面笑容的中年人,想是尚家的先辈;柜台外,簇拥着一群中外顾客,能看清的外国人有五个,都是手捧着金银脸露急迫和恳求;画的左角,一群牵驴拉马驮了绸缎的中外顾客正在向画外走。这幅画不知是当时的尚家人专门请画家画的,还是画家有感于尚家买卖之盛自愿画的,反正画上的情景和人们的传说颇是相同。
“可是今天,格森神甫和他的外甥威廉来后,却只想买点染料和浆料!”尚安业朝儿子扭过脸来,“你有啥感想?”
“咱们得努力。”
“努力干啥?”
“提高质量。我们的生丝质量、炼丝技术和染印本领估计他们还比不了。他们如今比我们厉害的,主要是织造本领,他们用的是机器,我们还是手工,手工织不仅慢而且有时难免要有皱疵、毛茸、糙斑,有错经、错纬。因此我觉着咱眼下先用现有织机提高产量,在国内卖出攒一部分钱,尔后也买点机器。我过去跟天祥皮货行去汉口做生意的伙计打听过,他们说那边的机器行卖有一种机动丝织机,说江浙一带,已经有人用那机动丝织机织东西了。”
“这还像个主意。”尚安业点点头,“你已到了当家执事的年纪,尚家的这份家业还能不能兴旺起来,咱机房还能不能让格森和威廉那些外国人看得起,全靠你了,要学会多动脑筋!”
“嗯。”达志应着,可是他就是打不起精神来干活。第二天他到织房里检修织机,把一个梭箱拆下来,却又忘记了把它拆下来的目的。他吃力地想了好久,才记起是爹嘱咐他把这个梭箱拆下来,将它一侧的木帮换换。近来,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坏,常常是事情做到一半,却又突然忘记了原来的目的,需要愣怔许久才能重新记起。他的精神常处于恍惚状态,脑子里总有一团纷乱的东西在晃。
云纬做了通判老爷的三夫人这件事,像一把三叉钉耙,过一阵就要在他心上扒拉一下,疼得他直抓胸口。他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如此深爱的姑娘,竟真的归别人了。后来有几天,因为精神抑郁,他干脆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直希望自己快死。爹不断地提醒他要记住自己的誓言,为尚家的祖业考虑,忘掉云纬,振作起精神吃饭、干活,但他不加理会。直到那天中午爹端来一碗和了砒霜的水在他床前一放,又让人把家里织出的几十匹绸缎都搬来床头堆好,说:“我现在就你一个儿子,既然你想死,那咱们就一块儿死吧。我先放火点了这些绸缎,再和你娘和你一起喝了这毒药,咱尚家和尚家的丝绸就算在这世上消了踪迹!”说着,抬手就去打火镰点火。达志当时看看白发苍苍的爹双手抖着的模样,又看看娘红肿的眼窝,再看看那些鲜艳无比的绸缎,挣起身抓了爹的手说:“行了,给我端点饭来吧……”
这之后他虽然起床干了活,却仍然聚不起精神,不论干什么都默然无语丢三落四。尚安业自然注意到了儿子的这种变化,也在心里焦急。他那天站在院中隔门看见达志提了梭箱在那里傻站的样子,脑中再次浮出那个琢磨了许久的问题:用什么法子让儿子尽快振作起来?达志是因为云纬那个姑娘才陷入这境况的,要把他拖出这境况恐怕还是需要一个姑娘。重说一个媳妇?这事自然要尽快着手办,但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说成娶进门,需要找媒婆,需要物色合适的人家,这之前最好有一个——
站在院中的尚安业眼睛突然跳出一个光斑,随即就见他牙咬下唇,匆匆转身向睡房走。进了睡房,从钱柜里摸出一些碎银,往怀里一装就又转身向外走。“去买东西?”正在一边收拾衣物的达志娘随口问。“不买啥,去仙境巷。”“仙境巷?”达志娘惊得鬓发一跳,她知道那是妓女云集的花柳街。“你去那种脏地方干啥?”“去给达志找个姑娘!”尚安业闷了声答。“你疯了?”达志娘慌得踮起小脚向丈夫身前冲了几步。“我疯啥?你没见他迷云纬迷成啥样子?他又正是这种年纪,干脆让他见识见识女人,泄泄那股痴迷劲,赶快振作起来干正事!总这样萎靡不振咋行?”尚安业边说边匆匆向门口走。达志娘又慌慌喊了一声:“他爹——”但尚安业没有理会,只低了头向院外急走……
吃过晚饭,尚安业低叫了一声:“志儿,跟我出去一下。”达志机械地起身,垂了头跟在爹的身后,默默无语地走,眼不斜视,双脚不时踢了地上的石头,思想显然还沉浸在那桩痛苦里。直到爹在一处写有“香闺”的屋门前站住,对他微微说声:“进去吧。”达志才抬起眼来,但也只是嗯了一声,不问所以地走了进去。
屋里传来一声甜得腻人的女人的招呼:“哟,是尚家公子,快来呀!”随即便是达志一声吃惊的推拒:“不,不,你咋能这样?……”之后,屋里的灯熄了。
尚安业在屋门外缓缓蹲下了身子,抬脸向天痛楚地喃喃道:先祖先宗,你们该看见了的,我尚安业为重振家传的丝织业,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一个父亲,原本是不能送儿子来这里呵……
两滴老泪,渐渐就晃出他的眼眶,停在他那枯瘦的颊上,不久,又渗进了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里。
他摇摇晃晃地顺了幽长的巷子往回走,巷子的尽头,传来卖唱者低郁的胡琴声和苍凉的唱腔:……八月十五月儿圆,河里无水难撑船……
年轻的南阳书院督导卓远,在主持了书院教务会走出奎星楼时,天已经晌午。他环顾了一下正午时分变得很是静寂的书院大院,把臂下装有书刊的蓝布小包夹紧些,便快步向礼门走去,预备回家吃饭。
这书院是乾隆十六年由知府庄有信建的。院前辟地列栅,左曰礼门,右曰义路,由礼门、义路而入,立石坊,匾额曰:“道义渊府”,为庄有信所书。过先贤祠,为总讲堂,旁各有厢。再为尊经阁,其后皆为屋。左右分为敦仁、集义、复礼、达志四斋房,各有讲堂,堂前有大门、仪门,后有燕室、庖厨,书屋数十间。东为射圃亭,后有草庐以及假山、桥池。东南有奎星楼,西南有土地祠,东北有文昌阁,占地约七十余亩,房屋近四百间,可容学生三百多人,规模宏敞,为河南书院之最。年轻的卓远能担任这大书院的督导,除了他本人书法文章享名全城这因素之外,还因为他家世代做学官,是有名的教育世家。
他的步子迈得十分轻快。
上午的教务会令他高兴。
就在上午的会上,他提出的在教授四书五经、名佳奏章、皇诏御旨的同时,增设算学、农学、织物织造等实用学科的建议得到了通过。要培养一批有实际救国救民本领,可使民富国强的人才,是他早就有的雄心。这个建议的通过,使这个雄心有了实现的可能。倘若我为南阳,为大清国培养出几百几千个这样的人才……
“卓先生,”门房举着一张纸向他招呼,“这是知府衙门刚刚派人送来的,说是让交给你。”
“哦,”卓远应声上前接过那张白纸,见是知府衙门给各书院、学堂发的一则告示:“朝廷已与列国议和。”
卓远脸上的笑意倏然间无了踪影。议和,大清朝廷只有这个本领了!在被人家掠地屠城之后再奴颜婢膝地去议和,你们的那张脸就不知道发热发红?
他的心情一下子坏了下来。
这些天,他一直在关注着京津地区的局势,通过各种渠道了解有关消息。那些消息每一个都令他痛心不已:天津沦陷,北京失守,唐山、秦皇岛被占……现在议和,能议出一个什么结果?割地?赔款?丧权?
这个大清国的明天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远侄。”一声招呼把卓远从默想中扯出,他看见是尚安业在向身边走来,忙问:“尚伯伯,有事?”
“嗨!”尚安业叹口气,低了声把儿子达志因失去云纬而精神萎靡一蹶不振的情况说了一遍。
“噢,那你找我是想——?”卓远一时没听明白尚安业的意思。
“你有学问见多识广,他又信服你,你能不能去劝劝他,尚吉利大机房全指望着他哩!”
“好吧。”卓远攥紧了手中的那张告示,“咱们的国事、家事都不轻松呵!”
卓远嘱咐罢妻子去西院喊达志之后,自己便开始在书房里默默踱步,思索着如何开始对达志的这场劝说。
对达志经历的这场婚姻变故,卓远是深深同情的。这桩意外不仅使达志痛苦,连卓远也想不通。怎么劝?忘了云纬?那么简单?因为过去常同达志聊天,卓远知道达志对云纬的爱恋是多么深,这种感情能是几句劝说就忘得了的?
卓远的目光在书房内游移不定地晃,像是在寻找着劝说的论据。这是一间挺大的书房,东西两壁各放着三个书架,每个书架都满满地放着书。卓家世代书香,这些书是卓家几代人搜买积聚传给卓远这个长子的。前墙木格窗前,放着一张书桌,桌上摆有笔墨纸砚,这是卓远读书、备课、写字的地方。靠后墙放着一个乌木小几,小几两旁放两个黑漆小靠椅,书房是不待客的,这是卓远偶尔同来访的学界朋友聊天时坐的地方。小几上方的墙上,挂着两个绫裱的条幅,条幅上的字是卓远死去的父亲卓老先生的遗墨。一侧的条幅上写着:易弯最数腰;另一侧的条幅上写着:能软当推膝。两个条幅之间,挂的是一幅卓老先生的国画遗作,画面上是一个奇特的躬腰屈膝的学人。卓远不知道父亲作这幅画的用意,不过此刻看见这幅画,他忽然想到了达志,忽然觉得父亲当初作这幅画的用心,可能是在提醒后代:人的腰是很容易被痛苦压弯的……
院子里响起了达志的脚步声。达志瘦多了,往日圆润的下巴,现在变得十分尖削;眼眸也不像往日那样鲜活顾盼,转动时仿佛坠了重物一般。“卓远哥,你叫我有事?”他站在门口哑声问。
卓远无言地点点头,看见达志这副样子,他在心疼的同时,倏然想起了另一个人的面影,对,应该带达志去见见那个人!
“达志,我俩一块出去走走。”
达志于是垂了眼,默默跟在卓远身后向街上走。尽管他根本没有散步的心绪,可他对一向敬重的卓远的话,还是立刻听从了。
卓远领着达志拐进一条小巷,在巷底的一个小院门口,停了步,指着呆然枯坐院中的一个男子问达志:“认识他吗?”
“他不是你家嫂子的疯哥哥么?”达志双眸一跳,不知卓远何故领他来这里。
“知道他是为什么疯的?”
达志摇了摇头,注意到那疯子向他转过脸来,抹了一下嘴角上的涎水,而且傻笑着招了招手。
“七年前,他和我一块在塾馆读书,他的成绩比我还好。后来,他爱上了栖凤街上的一个漂亮姑娘,他和那姑娘爱得你死我活,可那姑娘的爹却执意把女儿嫁给了一个盐商的儿子,于是他便由气由恨由忧郁,变成了这个样子。”
“哦?”
“他为爱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爱是该付代价的,但为爱付出如此高的代价我以为是有些过了。男人活在世上,除了爱女人之外,总还有许多别的东西要去爱,比如父母,比如兄妹,比如朋友,比如国家。一个男人,如果仅为了一个女人,甘愿把别的一切都抛掉,他会获得世人的惊叹甚至赞叹,但他获得不了我的尊敬!”
达志无言地看定那疯子。
“就拿他来说,”卓远指了一下内兄,“由于他的疯,致使他的妈妈忧虑成疾,早早去世了;他的父亲因为忍受不了儿子的疯和妻子的死这双重打击,觉着生活太难忍受而悬梁自尽了。一个原本幸福的诗书之家就此垮掉,他的妹妹不得不靠上街卖画养活他。我便是在这时向他的妹妹求婚的……”
“噢——”
“我觉得,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去爱时都应保有一定的理智,不能全凭感情。感情这东西有热度,过浓的感情容易腾起火苗,那火苗是会烧毁东西的,像我这位内兄的感情之火,不是把他的双亲把他的家庭全烧毁了?我想,你总不会也愿如他那样变成一个疯子,整日枯坐在你们尚家院里吧?”
达志在卓远的话声里,慢慢蹲下了身子。
卓远叹一口气。达志,原谅我把话说重了,我把你带到这里,就是想让你看看人因为长期忧郁可能变成的模样。人的精神其实是很脆弱的,它并不能经得起痛苦长久的折磨,学会忘却吧。
“卓远哥,男人要不会爱女人该多好呵!”达志喃声说了一句。
卓远苦笑了一下:“说傻话了!男人要不爱女人,那人类还怎么延续下去?咱们两个那年去武当山,在金顶不是见过道家的那个阴阳鱼符号吗?”他边说边用脚在沙土地上画出了那个图案: “这符号不也在告诉人们,阴阳相抱才构成世界么?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你们家前院竖着的那块石头,那石头上不是刻有五道横竖线相交的图案?我这会儿觉得,那图案很可能和道家的阴阳鱼符号一样,表达的是对这世界的一种认识,即认为世界是由两种东西交汇而成的,人类是由男、女交汇而成,生活是由苦、乐交汇而成,事业是由成、败交汇而成。你们家先人竖那块石头刻那个图案的目的,极可能是为了提醒你们这些后人——”
“是么?”达志站了起来……
近午的秋阳还很有点热劲,把达志和驴队的赶驴汉子们都晒得汗水淋淋。连那驮了新丝和染草的十头驴的身上,也都沁出了汗珠。
驴蹄在板山坪通往南阳的土路上踢踏出挺大的声响,驴们的喷鼻声不时在队前队后响起,间或有一头驴站下撒尿,哗哗声能把路旁树丛里的小鸟惊飞。天蓝得彻底,显得格外阔大高远;地黄得好看,已熟的谷子和高粱在空气中散着沁鼻的清香。
走在驴队前头的领队汉子扭头对达志笑说:“日他奶奶,走长路太闷人,咱们得哼它几句曲儿!”言罢,不待达志开口,便张嘴尖声唱开了:
妹儿房中绣白鹅,
忽听门外人喊我,
用手推开门两扇,
原来是东院刘大哥。
刘大哥在家忙呼啥?
为啥总不来俺家坐?
他的话音刚落,走在驴队后尾的一个瘦小汉子便立时接口唱道:
不是不想来跟妹坐,
实是地里活太多。
东地高粱要砍倒,
西地谷子没有割。
妹妹若是有空闲,
何不跟我去地里坐?
前头的汉子朝达志挤挤眼,又跟着尖声唱:
地里都是土坷垃,
俺去好在哪儿坐?
后尾的汉子接着又吼:
你就坐在俺腿上,
又颤又晃又软和,
你冷了我用衣裹着,
你热了我把你衣脱了,
亮出你胸前那俩坨坨,
顺便让俺解解渴……
哈哈哈……唱的和不唱的赶驴汉子都笑了,达志脸上也浮了一个开心的笑容,这气氛感染得那些驴们也都昂哧昂哧地叫了一阵。
前边已经望得见南阳城了。这次进山买新丝和制取染料的染草还算顺利,不光新丝和染草的质量不错,价钱也合意,而且来回都平安,没有遇见一拨劫路的。达志知道,这全赖自己雇了这个人人有刀有火枪的驴队,一般人不敢动手。看来,以后若去汉口买机动织机,也要雇这种武装起来的驴队!
达志现在已经把买机动织机当做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要办的一桩大事。只要把这次买的这批新丝再织成绸缎,估计就可以凑够买一台机动丝织机的款了!如今,他总算已从那场婚姻痛苦中拔出了腿,开始把心思放在了家业的发展上。他能做到这点,时间固然起了重要作用,毕竟有好多日子已经过去,当初心中的那股锐疼已经变钝,伤口开始缓慢地愈合;但重要的则是爹那晚亲领他去妓院一举对他起到的震动和卓远的劝说。他从幼时起,就听到爹娘无数次地警告他不许去“仙境巷”玩,说那是下贱的脏地方,说正派人连一眼也不应朝那里看!可那晚,父亲竟亲自领他去了那地方。当时他不知所以地进了屋,一见有一个穿得花红柳绿的姑娘扑到他怀里就去解他的衣扣,使他受到了怎样的惊骇!他转身想去拉开门走,但那姑娘和鸨母死死地抱住他。那一刻他对父亲怀了极度的气恨和恼怒:你怎能领我来这种地方?!是不是你真迷了路?!但当那姑娘裸身站在他面前说:“你爹已经替你把钱付了,他是想让我帮你去去痴情”时,他才一下子瘫坐在地,用双手捂上了眼睛。噢,爹,爹呀!那一霎他才知道爹爹的用心,才明白清白一辈子的爹爹要做此举得经受怎样的苦痛!心里才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不能因为一个女人把家业发展这桩大事抛了,让父亲伤心!那晚,他就在那妓女的床下蹲了一夜,任那妓女怎么劝说也不抬头。第二天一天,爹和他他和爹都不敢用眼睛对视,傍晚时分,爹把一沓钱扔到他手上说“去吧”时,他扑到爹的怀里说:“爹,我会慢慢忘了云纬,会的!……”
后来又有了卓远的劝说。自此以后,达志果然就恢复了婚事之前的那种精神状态,早晨按时起床晨读,之后开始在店堂、织房、机户间忙活,偶有闲空,便钻进放旧织机的那间屋里,琢磨织机的小改造和设计丝织物的图案、花纹。只是到了更深夜静的时候,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才又禁不住地去想起云纬,想起自己那原本应该进行的婚礼。但这并没再影响他第二天的工作。这一段时间里,他已逐步从爹手中接下了对整个机房的管理,从新丝的购进到绸缎的织造、印染、销售,从计账到给织工、机户分派活路,从接待顾客到对税局、钱庄等方面的应酬,都由他一人出头来办。日子虽不长,但效果不小,脚踏织机和花机又各从乡下买进一台。原来的每台织机和每个机户的日产量都有增加,绸缎品种、花样亦有变化,顾客不断地骑马赶驴来到门前,一个繁荣的样子已经显出来了。
“少东家,南阳城快到了,晌午能不能请我们喝两口?”驴队领头的汉子叫。
“放心!”达志抬头笑道:“镇平黄酒,管够!”
“好!喝黄酒——”赶驴的汉子们一齐甩起了鞭子,湛蓝的空中顿时荡开一片啪啪的响声,驴蹄的翻飞在土路上搅起了烟尘,驮在驴背上的丝捆在阳光里一闪一闪……
轿在武侯祠大门外的高台阶前落下,晋金存下得轿来,细细地整理了一番衣冠,便恭恭敬敬地拾阶向那挂有“千古人龙”匾额的祠门走去。
每当闲暇时,晋金存总要来这离城七里的武侯祠里走走。在南阳历史上的众多名人中,他惟一尊崇的,就是武侯诸葛亮。他欣赏诸葛亮的,倒不是他的足智多谋和对汉室的鞠躬尽瘁,而是他的官至丞相。一个外地移民最后能做到此等高官,封了侯立了祠,真是死也可瞑目了!身为男人能有这样一番结局,才真叫活得轰轰烈烈。
他沿着甬道,穿过镌刻有“汉昭烈皇帝三顾处”的石牌坊和仙人桥,越过朱红大门,径直走进大拜殿,在诸葛亮纶巾羽扇的塑像前点了一炷香,鞠了三躬,尔后站下,像以往每次来一样,久久地端详着武侯的面孔。
他再一次觉得,诸葛亮脸上露出的,是一股得意!尽管那么多人都说他们在诸葛亮这座塑像的面孔上看到了飘逸、忠诚和慈和,可他每次来看,却都清楚地发现,罩满诸葛亮脸孔的,是一股得意。
一个在仕途上登到如此高位的人,难道不该得意?
武侯,我理解你!
男人在官场得意那才叫真正的得意!
你会写诗作词,那你就只会让那些喜欢舞文弄墨的人看重你;你有本领造机器,你只会叫使用你的机器的人看重你;你经商有道,你也只会让经商的人看重你;可只要你当上了官,社会上的一切人就都得看重你,都要听你的!谁不听都可以处置他!
男儿有志,就该到官场里去比试比试!
此刻,晋金存又记起父亲从小就向他说的这句话。晋金存老家在邓州南部,晋家有地数顷,家产在地方上也颇有名气,过去却就是与官位无缘,晋家几代人想通过科场考试谋个一官半职,却都没能如愿。直到晋金存长成,其父下决心用半数家产为儿子捐了个在知县手下做事的小官。晋金存还真为父亲争气,入了官场后,凭着自己的机灵和精明,硬是干到了六品官。当然,这六品官位来之不易,晋金存至今还记得那个升迁机会——他看出邓州知县和南阳知府大人之间的不睦,知县屡屡顶撞知府,也看出南阳知府一心想处置邓州知县却苦于无借口,于是便把知县在一次酒醉时对知府和朝廷发的牢骚密报了上去,知府大人得到他的密报后高兴非常,立刻奏请巡抚以谋反罪革了那知县的职,并同时以对朝廷忠贞不贰为名上奏,破格地把晋金存提升到自己身边做了通判。
看来,登官阶也有诀窍,这诀窍之一,就是要寻找缝隙。眼下,每个官阶上是都站满了人,但站满了人并不是说你就不能往上走了,因为已站在官阶上的人难免要为各种事情各种利益互争互抗互斗。当他们互相抗膀子的时候,他们的一侧就会闪出缝隙,后来者便可以顺着这个缝隙往上走!
武侯,你说我这想法有无道理?
诀窍一定还有很多。做官和做工务农经商一样,既然是人可以成年论辈子干的事儿,就不可能不被人们寻到诀窍。这方面,你武侯肯定知道不少,而且你一定实践过,要不然你不会登上高位并长久地稳站住高位!当然,你不会说出来,你想让后世的人们把你当忠贞不贰鞠躬尽瘁的老臣看,你只让“前后出师表”流传下来,你需要一个美名!不过我可以断定,你在官场混时一定有不少绝招!
我正是因此而钦佩你!
晋金存又缓步踱到茅庐前。当年,刘备带着关羽、张飞来到南阳卧龙岗,就是在这座草庐里三次恭请诸葛亮的。他绕着草庐走了一圈,摸了摸檐前那些虽经多次更换仍已变黑了的苫草,淡了声说:“这草又该换了!”“是的,老爷。”一直悄然陪在他身后的祠内管事急忙应道。
武侯,我猜,你当初所以让他们三请,其实是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价,以便使自己的身价换来更高的官位;我甚至想,在他们未来请你之前,你已经暗中派人外出四处传言,说你如何如何的有才有识,目的就是寻找出仕的机会。假若我的这些猜测准确,也无可厚非,因为做官和经商一样,什么手段都应该使出来。
武侯,愿您在冥冥之中点化我,使我这身官服也能尽早再换一换……
懒散的春阳终于拨开了面前的浮云,温煦的阳光顿时洒满了整个卧龙岗,也洒满了晋金存这个今天最早走进武侯祠的游客的身子。他在和暖的阳光下定定地站在诸葛茅庐门口,久久没动。
祠门外,一群衣着华丽的女游客,格格笑着开始登阶入门。听到那阵笑声,晋金存才扭过了脸。他的目光在那群女人身上一掠而过。自从娶了云纬之后,他已经对任何女人无了注视的兴趣。我已经有了南阳长得最美的女人,有了人人眼红的官位,有了可保终生衣食无忧的金钱,也许我该知足了?……
云纬知道晋金存坐在床沿正迫不及待地看着自己,却故意放慢卸妆的速度,对着镜子缓缓取下发髻上的银簪银钗,将头发散开,尔后用梳子去一遍一遍地梳。镜中的云纬,裸露的双肩浑圆雪白,如凝脂一般;只穿一件白丝内衣的胸脯,比初来时显得格外饱满;双颊也更加丰腴鲜嫩。你不能不承认优裕生活的力量,尽管嫁进晋府后云纬没有一天真正快活过,胸腔里装的全是对晋金存、对抢劫的土匪、对尚达志的恨,但精美的饮食,不用进行任何劳作的悠闲,仆人们的周到伺候,白天的充足睡眠,还是使她那健康的青春肌体在飞快向美处变。加上高雅漂亮的服饰,她身上的那股魅力,变得比当初更加逼人和惊人,以致晋金存如今的目光,再不愿离开她去看另外两个夫人一眼。
“现在是睡觉,又不是出门访亲,梳那样仔细干啥?”只穿着短裤坐在床沿的晋金存终于忍耐不住,小心催道。他如今已不敢对这位三夫人太凶,要不她板着脸子上床,干什么都不配合,岂不让人扫兴?
“我要去漱漱口。”云纬从梳妆台前站起,扭身走进了隔壁房间。她在那锃亮的铜脸盆前站立了许久才端起漱口杯,她想尽量拖延上床的时间,她现在只有用这个法子来发泄心中对晋金存的愤恨,她要折磨这个淫欲难耐的东西!她发现他现在已离不开自己,无奈中的她于是便把夜生活作为折磨他的一个武器。
“我的小祖奶奶,漱漱口也要用这么长时间?”两眼被淫欲烧红的晋金存,急火火地跑到门口催。
“好了。”云纬故意斜眼朝他一笑,“这就来。”她不得不走进卧房,但当晋金存扑来要抱她时,她却又敏捷地闪到茶几后边,乌眸一眨,含了笑说:“我听二夫人讲,老爷的武功不错,能头顶大花盆半蹲一个时辰,不知能不能做给俺看看?!”
“那倒是真的,”晋金存拍拍自己多毛的胸脯,“只是眼下这种时候我多么想抱住你——”
“你今晚必须让俺长长见识,要不,俺就不上床!”云纬故意将眉梢吊起,做嗔怪状。
“好,好,就依你!”晋金存为了不惹云纬生气,只好让步。“呶,我站这里,你去把窗台上的那个大花盆搬来,放我头上。”
云纬便快步走近窗台,去搬最大最重的那盆月季。临搬前,趁晋金存站那里运气不注意,又顺手操起浇花的壶,把壶中的水全倒进了花盆里。
大花盆放在了晋金存的头上。晋金存果然有些功夫,几十斤重的花盆顶在头上半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渐渐地,刚浇进去的那些水开始顺瓦质的花盆底部渗出,沿着晋金存的脖子往他那赤裸的上身流。他显然没料到花盆中还有水,身子立时打了个冷战叫:“怎么还有冷水?”“大概是渗到土里的,不会多。老爷的功夫就是好!”云纬笑着夸,“我在这儿计算着时间,看够不够一个时辰!”一丝阴冷的恨同时在她的嘴角一闪而逝。晋金存显然是强撑着半蹲在那里,任那几股细水像几条腹部冰冷的蛇一样在胸前、后背爬着。他打了一个哆嗦,赤裸的上身凸满了鸡皮疙瘩。云纬暗暗一笑,又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扇窗,夜晚的冷风立时扑进屋来,紧紧围住了晋金存只着一条短裤的身子,使得他那粗短的两个小腿开始轻轻抖起来。
当一个时辰过去花盆从头上拿下之后,晋金存连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老爷的功夫真漂亮!”云纬一边继续给晋金存灌着米汤一边给他那冻得乱抖的身子盖上被子。“快来暖暖我!”晋金存牙齿咯咯地磕碰着,“明天是九九重阳节,原定要和知府大人一块儿去独山赏秋,可别让我病了!”云纬不得不上了床。当晋金存暖和过来的双手开始伸向云纬的胸口时,她闭上眼在心里叫:阎王爷,你要是有眼有珠,天不亮就该让晋金存生一场大病,尔后把他的魂灵收了去,收了去……
出南阳城北行二十里,可在白河边上见一孤峰飞峙,这便是以出美玉、蕨菜闻名中外的独山。登临独山,东可赏白河秀水,南可观南阳城区,西可看沃野平畴,北可览茅庐民居,很有一番情趣,所以年年秋天都有人专门登山看景。当年大诗人李白游南阳时也登临过独山,且还写过一首《感旧》的诗:“昔在南阳城,惟餐独山蕨。忆与崔宗之,白水弄素月。”如今的每年仲秋时节,南阳知府总要和他的一班吏属带上妻子儿女,来这独山上赏秋。
今天,便是官家们赏秋的日子。
日上三竿的时辰,一辆又一辆马车在独山脚下停住,官人和太太们开始换乘小轿,被往山上抬;侍卫仆人随从们,则在轿后争相往山上爬。山顶,早已搭好了观景台。这观景台是一个可用人工旋转的大木台,台上放了一圈桌椅,桌上早已摆好了菊花酒和菊花茶,酒是供官人们喝的,茶是让女眷们饮的。
晋金存今日瞒着大夫人、二夫人,只带着云纬一人上山。云纬随在晋金存之后出现在观景台上时,已坐在台上的所有人的目光全被云纬吸了来,人群中发出了几声低低的惊叹:嗬,好美的女人!云纬今天穿一袭淡色旗袍,未着艳装未施脂粉,但那股天然的清秀风韵却一下子压倒了在场的所有太太小姐,使男人们的眼睛一见便不舍放开。“金存兄真是艳福高照,三夫人可谓漂亮得惊人呵!”坐在知府左边的同知大人这时开着玩笑。晋金存早听到人们对云纬貌相的低声喝彩,及至听了同知这话,更是高兴得心花怒放,连连抱拳说道:“大人夸奖,大人夸奖!”
我晋金存的眼力不会差的,不得则已,要得就得好东西!早晚有一天,我会把知府大人的这身四品官服也得到手的!晋金存谦恭地望了一眼知府大人,在知府右边的位子上落座。
观景开始了。八个赤膊大汉在观景台下缓缓地推着台子旋转,台上的人便在饮酒谈笑中纵目去观四周的景色:玉带似的白河,河面上的舟楫,金色的沙滩,城区里鳞次栉比的房屋,田野中黄金色的谷地,绿色的茶树,田中拖犁行走的黄牛,带着篱笆的茅舍,纵横的阡陌,山坡上怒放的山菊……
伴着观景台的缓慢旋转,台外的一个歌女在胡琴、竹笛的伴奏下,脆声唱着李白的那首《南都行》:
南都信佳丽,
武阙横西关。
白水真人居,
万商罗廛寰。
高楼对紫陌,
甲第连青山。
此地多英豪,
邈然不可攀。
陶朱与五羖,
名播天壤间。
丽华秀玉色,
汉女娇朱颜。
清歌遏流云,
艳舞有余闲。
遨游盛宛洛,
冠盖随风还。
走马红阳城,
呼鹰白河湾……
“怎么样,宝贝儿?这景色美吧?”晋金存在同知府说话的间隙,回首附在云纬的耳边问。
云纬淡然点了下头。她其实既没观景,也没听歌,只是凝眸高远的蓝天,在那里苦想:我的命为啥这样苦?人在十二岁上正是依靠父母的时候,我的父亲偏偏在这当儿去世;别人家都有兄弟姐妹,惟我孤身一个,时时要操心照料有病的母亲;那么多姑娘都能嫁一个可心的男人,却单单让我遇上了晋金存和尚达志这类东西!人的命究竟是咋着回事?为啥别人可以享有的,偏偏不让我享有?……
“三夫人改日请随金存到我府上做客。”胖得肚子如同孕妇一样的知府大人,这当儿扭过头来同云纬搭话。云纬没有听见,慌得晋金存急忙伸手捏了一下云纬的膝盖,才使她从怔忡的神态中回复过来。云纬正不知该怎样开口,幸好同知大人这时插言朝知府问道:“大人,听说朝廷与美、英、俄、德等十一国已经谈判签了条约,为去年在北京发生的事赔了一笔巨款,可是当真?”
知府点了下头,面色阴沉下来:“听说是要赔四亿多两,但眼下还没有正式通报,看来,我们又要过几年紧日子了!”
“这些赔款难道还要摊派下来?”晋金存接上去问……
云纬扭过了头,她无心去听这些与己无关的谈话。她把眼睛又移向了蓝天,又接着去想刚才正想着的问题: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一只手,在给每个人划定命运之路?那只手为啥要给我这样划呀?……
秋天,是乡下穷人家最忙的季节,每一家都要在这个季节里忙着为紧跟而来的冬天和来年春天预备下吃的、烧的,稍一偷懒,冬春时节就要饿肚子。像落霞村栗温保这样只有亩半薄地的人家,更不敢大意,更须抓住机会收集一切可吃的东西。也就是因此,温保和妻子草绒在城中官人们赏秋的重阳节,背着孩子扛着头走进了那片紧靠去独山官道的红薯地。
“乖妮,别乱爬,就坐这路上玩。”草绒把一岁多的女儿往长满葛麻草的田间小路上一放,把小拨浪鼓往她手里一塞,就提起头和柳条筐,快步走进路边的一块红薯地里,和丈夫温保一块刨起来。
这连在一起总有十几亩的大片红薯地,属城北姓骞的一家大富户。地里的红薯早已挖过,空地里散扔着变干了的薯秧。草绒和温保在空地里刨,是在找主人挖时偶尔遗留下来的红薯。这是穷人解决吃食的方法之一,俗话叫“刨溜红薯”。因为骞家富有,红薯是雇人挖的,遗留在地里的红薯比一般人家的地里都多,所以草绒和丈夫这两年每到秋季,收拾完自己那亩半薄地里的秋庄稼,总要跑十几里路特意到这里来刨找红薯。
夫妻两个不再说话,都弯腰挥很快地刨起来。收获还挺不错,一个人每刨一袋烟工夫,刨出五步见方的面积,就差不多能刨出一个红薯来。每当头下滚出一个红薯时,两人的眼中都要闪出一丝惊喜。
附近官道上的官轿、马车、牛车络绎不绝,人笑、马嘶、牛叫不停地传过来,但温保和草绒无心也无暇去看,只是一个劲弯腰刨着。
秋日当头的时候,两人已都刨找到了近半筐的红薯,因为热和累,温保是早已脱光了脊梁,草绒的褂子则已被汗水浸湿半截。“你去歇歇顺便喂喂娃子,我去找点柴草,咱们烧红薯吃。”温保对草绒说罢,扔下头,便去地中间的一条水沟埂上拣拾柴草。
秋阳融融,默默轻触着草绒那汗湿的衣衫和温保赤裸的肩头;生起的火堆在哔哔剥剥轻响着,青烟缓缓升入空中,又被微风变成好看的链环;近处有不知名的秋虫在鸣;女儿在草绒怀中大口地吮着奶头;放入火堆的几个红薯在温保手中棍子的拨弄下翻着身子。空气中渐渐飘起烧红薯的香甜味儿。这幅恬淡的生活场景令草绒和温保都有些陶醉,两人的脸上都溢着满足的笑意。
“吃吧。”温保把第一个烧熟的红薯拿到手里,剥开皮递给草绒。草绒用手掰了一小块,用嘴吹吹,尔后挣开奶头,把它填入女儿口中,女儿立时甜甜地嚼起来。
“这日子多好!”草绒边嚼着红薯边感叹了一句。“嗯,好!”温保吞了一口红薯笑着附和。
当两个人重又开始下地刨时,在独山上赏秋玩乐的人们也开始回返了。一溜马车、官轿走到红薯地头,相继停下,大约是要歇歇,车伕、轿伕们扯着手巾擦汗,车里、轿里坐着的男人、女人们便下车、下轿说笑,有的男人点着了水烟袋,有的女人则顺了田埂小路,往路两边的田野里走,间或有女人惊喜的尖叫响起:哟,这里也有野菊花!
草绒和温保只是扭头看了一眼那花花绿绿的人群,便又低头干自己的活。当草绒又刨挖一阵抬头抹汗时,发现有两个富家女人已走到自己女儿枝子坐着的地方,蹲在小枝子面前。她担心她们惊吓了孩子,扔下头便向女儿身边走。走近了才看明白,那两个年轻女人中一个是太太一个是丫鬟,那极年轻的太太正含笑把一块麻糖往妮儿的手中放。“谢你了。”草绒高声说道,并没认出这就是当初被丈夫绑过抢过的云纬。“这是你的女儿?长得真漂亮!”云纬自然也不会知道草绒是谁,只是望着那面目姣好的妮儿笑道。听人夸奖自己的女儿长得好,草绒异常高兴,畅笑着说:“可惜她没托生到你们那样的好人家,她跟了俺们只有受苦。”“放心吧,我们夫人今日见了她,就会带给她福气。”丫鬟巧笑着接口。云纬这当儿仍在逗着那妮儿玩,无意之间,她的目光落在了妮儿扔在身旁的拨浪鼓上。她那目光原本是要一滑而过的,却忽然停住,盯住了拨浪鼓上两个用细绳拴住用来捶击鼓面的翠色玉珠,这玉珠她太熟悉了。它们原本是两串,是盛家祖传下来避邪的用物。云纬从六七岁起,妈就让她把它们戴在两个手腕上,为的是避邪祛灾。遭到抢劫的那天,左手腕上的那串珠子被土匪捋走了。这珠子怎么会落在这小姑娘的拨浪鼓上,莫不是——?
云纬的眉头倏地一缩。
“独山上的那座道观还在吧?”草绒曼声问道。她并没看出云纬的神情变化,更没想到她当初从丈夫口袋中摸出的这些玉珠就要给她的家带来危险。
“还在。”云纬淡声应着。为了不弄错,她装作不经意地伸出右手腕,把那两粒玉珠和右手腕上还戴着的那串玉珠对照了一下。是的,色泽、大小、光度、开孔方法都一样,不会错的!谢谢老天,你终于让我找到了线索!她现在开始重新审视那妮儿,看这妮儿的样子,她不会超过两岁,那么照这时间推回去,她的妈妈当时应该是在坐月子!对,坐月子!云纬记得很清,遭抢那天,当她和娘被捆坐在屋中时,她听见一个女人来到了院门口,其中一个土匪对那女人说:你还没有满月,万一招了风咋办?
“你这妮儿多大了?看她一脸福相,长大了说不定要享大福大贵哩。”云纬还想进一步证实。
那边正挖找红薯的温保,听见这边几个女人说得热闹,而且是说自己的女儿,就也扔下头走过来,接口道:“穷人家的女儿,只怕是个童养媳的命哩!”正蹲在妮儿面前等着草绒回答的云纬,原本没注意到温保的走近,这时听到这声音,呼地扭过头来,眉梢受刺似地一抖。这声音太熟了!这就是那个进家抢劫的土匪的声音,是的,我决不会记错!是他,什么都不用证实了!
“你们是去独山赏秋的吧,独山上的人多吗?”温保一边掏着旱烟袋一边望了两个女客随口问,目光在触到云纬的面孔时,颊上的肌肉猛地一哆嗦。草绒也没发现自己丈夫的神情变化,仍旧絮絮地问着那丫鬟在独山上看到了什么秋景。这时大路那边传来了喊声:夫人,上轿了!云纬和丫鬟匆匆扭身向大路上走去。这边的温保急忙走到妻子身边低声说道:“草绒,快走!知道那夫人是谁么?就是那次我和肖四去抢的那个叫云纬的姑娘,糟糕!她的眼神不对,八成是认出我了,快走!”温保奔到地里,把筐里的红薯一提,将两把头往肩上一扛,便顺着野地往家的方向疾步走了。
草绒抱起女儿在原地呆了一霎。她那晚并没看见云纬的面孔,但丈夫的惊慌使她意识到这不会假。天呀,没想到路如此窄,冤家就这样碰上了!她抱起女儿跟着丈夫的脚印走,走出近一里之后她回头一看,不好,果然有两个公人打扮的男子跟在身后不远处,也顺着她和丈夫的脚印在庄稼地里快步向这边走来。
追来了!快跑吧,温保!草绒一边在心里喊,一边抱紧了女儿,加快了脚步……
半弯月和半天星都被乌云裹走,夜风在屋檐下鸟一样地飞过,地面上只有一点可怜的光供人辨清近处的景物。此刻,在卧龙岗西落霞村栗温保家的房后,晃出了两个人影。那两个人影弯着腰踅进村边的一片树林,走到停在那小树林中蒙着黑布的一乘官轿前,低了声说:“禀晋老爷和三夫人,土匪栗温保一直没回家,家里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
“这个狗东西倒精!”轿里传出云纬恨恨的声音。后晌,她认出栗温保就是当初抢劫她家的匪人之后,回到大路上就向晋金存讲了。晋金存当时沉吟了一霎说:我们身边一时无骑马捕人的衙役,他又是顺着车不能行的庄稼地走,徒步追恐难追上;况且也不知道他身上带没带家伙,倒不如派人尾随先弄清他们的住处,晚上再动手!
料不到他竟警觉地躲了起来。
坏种!
“晋老爷,要不要先把他的老婆逮了?”轿边一个黑影问。
“那是钓饵,不要惊动!”轿中的晋金存冷声说罢,转向身边的云纬软语道:“咱们回吧,小半夜了。”见云纬没有反对的表示,便又对轿外的人交待:“留下人监视,其余的回家,起轿!”
官轿吱吜一声被抬离了地面。
“跑不了他的,宝贝!”晋金存在轿的颤悠中抓过云纬的一只手,轻捏着那柔嫩的手背。
“我真想立刻抓住他!”云纬咬着牙说。
“要真抓住他了,你打算咋着办他?”晋金存的声音里带了点逗乐的味道。
“我要扇他的脸,边扇边问他为啥子害人!”
“依我看,他倒没怎么害你。一没打你,二没——”
“哼!”云纬的这声哼里带着火星,把晋金存烫得倏然住了口。
官轿在吱吜声中开始走上卧龙岗。武侯祠山门前的大红灯笼把光线送进轿中,使晋金存看清了云纬那张罩满怒意的脸。
他没有害我?他害得我还轻吗?没有他,我就不会落到你这个狗官手里,我也就不会过如今这种日子!他生生把我这辈子的路改了!当然,尚达志要负责任,如果尚达志——
“宝贝,我今晚这么辛苦地来捉你的仇人,回到家你得有所报答吧?”晋金存这时凑到云纬的耳根低了声说,“会再给我个脊背睡?”
云纬闻言嘴猛地张开,似乎要吼出一句什么话来,但最后却并无话出口,她只慢慢合拢双唇,重新把牙咬了起来。
轿像船一样,在暗夜里缓慢地向前航行,渐渐浓上来的夜雾向轿后退去,像被船头劈开了的水……
达志把近些天织出的绸缎染印完图案之后,已是浑身大汗。他在水盆里扑噜噜洗一阵头脸,便去后院的老桑树下站了凉快。这天气有点反常,节令已是仲秋了,可今儿个从桑树叶缝里漏下的午后阳光,仍像热粥一样,粘到身上滚烫滚烫。达志扯下身上那件无袖汗褂,当扇子似的在胸前抡着。
两只长尾鹊从附近的树上惊起,在天上旋了一圈,大约也被阳光所烫,叫声里有一股疼的味儿,转眼便斜冲下去,钻进城墙外边梅溪河岸上的柳树荫里。
达志的目光通过城墙豁口越过河岸,向远处的秋田落去。谷子已经割了,谷茬在阳光下泛着白光;掰掉了棒子的包谷秆还未砍下,枯黄的身子发呆似的立在那儿;红薯已挖了一大部分,割下的薯秧坟丘似地扔成一堆一堆。今年夏秋两季的收成都还不错,看来老天爷还不想把南阳人全都饿死。老百姓有了吃的,养蚕的人家会更多,明年的春茧看来也会大增,这倒真是机房大发展的时候!
“你总得吃一点吧,哪能一天不吃一口?”院墙那边忽然传来卓远家嫂子的声音。“端走吧,我说过我不吃!”这是卓远的回答,声音里带了气。
达志闻声走到院墙跟前,隔了不高的院墙看见,卓远正半躺在自家院中桐树下的一个竹椅上,手里攥了一本书,却没看,两眼闭着;他妻子雅娴则端了碗面条站在他椅旁,正满脸忧虑地看着丈夫。
“咋了,嫂子,卓远哥病了?”达志说着,已双手撑墙,嗵一下跳到了卓家院里。
“唉,要真是病了倒也不埋怨他。”雅娴见达志过来,急忙求救似的说,“对,叫达志评评理,人家朝廷同外国签条约赔款,你气得不吃饭,犯得着吗?”
“条约?啥条约?”达志忽闪着眼,茫然问。
“你还不知道吧。昨晚传来消息,朝廷已与美、英、俄、德、日、奥、法、意、西、荷、比十一国签了条约,为国人抵抗八国联军侵犯事,赔他们四亿五千万两银子,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厘,本息共九亿八千二百万两!”雅娴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书画都通,说起这种国事来十分清楚。
“哦?”达志一惊,“赔这么多?”
“你卓远哥昨晚就是听了这消息,气得不吃饭。昨天的晚饭和今天的早饭,一口不动,这晌午饭还不吃。他这样饿下去,就是活活饿死,能有啥用——”
“你还有完没完?”一直闭眼半躺在那里的卓远这时睁开眼,气恼地瞪了妻说,“让我安静——”
“你不是有个眩晕病么,我要不是担心——”雅娴的眼里有泪花在转。
“走开!”卓远低吼了一句,又闭上了眼。
“嫂子,你先回屋吧。”达志推了推雅娴,微声说。他觉得他理解此时卓远哥的心情。卓远仍如刚才那样地闭目半躺。达志静立在那里,默看着卓远那张清癯的脸,渐渐地,他发现有两滴水珠滚出卓远紧闭的眼角,缓缓沿脸颊向耳轮那里坠。他无言蹲下身子,用手拎着汗褂的一角,默默去卓远耳轮上揩。卓远没动,眼没睁,更没开口。“卓远哥,咱们国家是不是也可以不赔他们?!”达志轻了声说。卓远依旧没吭,没动,没睁眼睛,只是又让两滴泪水洇出了眼角。达志重又伸手去揩,可刚揩去,便又有两滴渗了出来。渐渐地,达志觉出自己的脸上,也有了水珠在动……
因为月光太亮也因为想省蜡烛,尚家的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雇工们的饭桌在后院,主人们的饭桌则放在前院靠近那块刻有奇怪图案的石头的地方。
饭是包谷糁红薯稀饭,馍是包谷面窝头,菜是生拌辣椒丝。要说尚家目前在南阳城算是小康人家,但饭食一直就这样简单。
达志吃得又急又快满头是汗。他半天的劳动强度不小,又是忙乎店堂出售绸缎又是保养织房的织机。原料发放、成品检验、来客应酬,这些也都要管。整整一个后晌,他几乎没有一点坐下歇息的时间。如今爹已基本把这份家业交他管理,自己只是在一边默默地看。劳累带来了饥饿,使他恨不得把碗里的饭一口吞下去。
达志把最后一口饭咽到肚里,舒服地打了个饱嗝儿,这才注意到,早已放下碗筷的爹,正在月光下望着石上刻着的那个图案。
“爹,卓远哥说这图案刻的不是绸缎上的经线、纬线,而是对世事的一种认识,我琢磨着,这刻的会不会是咱南阳城的街道?”达志顺口说道。
“街道?”尚安业并没有扭过脸来。
“嗯,你看,纵一道、横一道,而且道道相交,多像咱城里的街。这条街交住那条街,这一道横的是不是吉庆街,那一道竖的像不像辰堂街?”达志伸手指划道。
尚安业没有应声,只把头摇摇,半晌之后才又开口:“你说到辰堂街,刚好有桩事要告诉你。辰堂街尾谭家的姑娘顺儿给你定下了,媒人已互送了八字。”
“啥?”达志眼中的月亮一跳,霍地立起了身。顺儿那姑娘他认识,一只脚得了麻痹病,走路都一拐一拐的。
“上次盛家的那桩事一出,”尚安业的话音低微,“我就和你娘商议,再给你说亲。女方模样儿说得过去就行,不能太漂亮了,太漂亮了易生是非。”
“爹,我这辈子不搬亲了,打单身。”达志的话音发颤。
“甭说憨话,你不成亲,咱尚吉利机房日后谁承继?”尚安业扭脸望着儿子,“那顺儿姑娘只是一只脚有点小毛病,其他方面都挺好,人老实勤快,而且在家也会织布,到咱家里,学几天就也能上机织绸。她那只有毛病的脚不妨碍踏织机,这点我问过媒人。”
“爹,这辈子让我一个人过吧。”达志颓然地说罢,又一下坐到了椅子上。
“我这次想说办就办,不张扬不铺排。”尚安业没有理会儿子的话,顾自说出自己的计划,“喜日就定在后天,咱不请响器不发喜帖,到时候只把你舅舅你姑姑他们叫回来,摆一桌酒席作罢……”
达志不想再听下去,用双手抱住头,同时把耳朵捂了。上次婚事在达志心上挖出的那坨肉,经过这段日子已渐渐长平,爹爹的话像一只长了长指甲的手指,径朝那片鲜嫩的刚长出的肉抓去。他将身子缩起,忍着心中陡然旋起的那股疼痛。原本停在心里的那股因绸缎产量提高而起的高兴,顿时被这疼痛挤得无影无踪。
院子变得很静,爹和娘不知什么时候已收拾罢饭桌进了屋子。月亮又升高许多,光线变得更强,面前石头上的图案显得越加清楚。达志双眼望定那图案,望定刚才自己指划的那道竖纹。辰堂街!他无声地自语道。我不过顺便说说,可没想到你竟真的要与世景街相交了!他的目光凝牢在图案上,那图案中间渐渐就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风情万种的云纬,正沿着一道竖纹袅袅娜娜地向他走来,近了,近了。但突然间,她在一个十字口拐向了另一道横纹;一个是拐脚的顺儿,她原本沿着另一道横纹向远处走,但突然间,她会在一个十字口陡地转身,沿着一条竖纹径向近处走来,近了,近了。“达志!”他分明地听到她亲昵地喊了一声,便张臂向他扑来。“不——!”他猛叫一声,站起身,才发现面前仍是那块石头和那费猜的图案,院里除了满地月光,便是静寂……
一切都是按照尚安业的心思办的,达志和顺儿的婚礼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一顶小轿天不亮把顺儿抬来;中午仅置一桌酒席,请来的亲戚只有达志的舅舅和姑姑;晚饭后没有一个人来闹新房,大多数邻居都还不知道达志今日娶亲;没有唢呐响,没有鞭炮叫,甚至门上连喜联也没贴,只有一种匆忙的气氛。
香油灯在床前的木桌上晃动出一团黄光,顺儿背灯静静坐在床沿,达志坐在墙角的一只椅上双手托了脸不动。娘已经替他们把门关上,两人都没有上前落下门闩,屋里只有灯草吸油发出的咝咝声。
达志望定油灯光照不着的墙角,眸子僵了似的不动。墙角里慢慢站起一个姑娘,姑娘珠贝似的牙齿一闪一闪,带着灿烂的笑容向他款款走来,她走得那样袅娜那样娉婷那样好看那样自在那样悠闲。云纬!他让自己闭上眼,把头垂入两掌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一种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耳中,他睁开眼,看见顺儿正起了身,弯腰小心地把被子在床上抻开,抻被时她在床前走了两步,仅这两步也亮出了她的走姿:右脚一点一点,身子一晃一晃。拐脚女人!这是达志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看顺儿走路,一种不忍再看的不舒服使他重又闭上了眼睛。呵,苍天,难道从今以后就要真的永远和她住在一处?他不敢让自己想下去,用手指捏紧额头,让疼痛帮助自己转移思路。
“你,歇了吧。”一声怯怯的低柔的声音飘进达志耳朵。达志知道这是顺儿在对自己说话,只得重又抬起头来。顺儿正低眉垂眼面对着他,两手不停地捏着自己的发辫梢。达志现在有了正面打量顺儿的机会,她的脸颊显得多么小呵,而且那么憔悴,皮肤几乎没有光泽;她的胸脯根本看不出鼓凸,又窄又平;腰身纤细,看上去像一株随时可能被风吹折的小柳;颈、腕部露出的肌肤,都是黝黑的。她和云纬比起来,身子整个的小了一号,而且根本没有原本属于妙龄姑娘们的那份鲜嫩和红润。过去在云纬面前,只要看上她一眼,达志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蹿动,周身的血就开始急流,就有一种想拥她入怀的急迫;而现在面对顺儿,他却只有一种无奈、一种痛楚、一种心如止水的平静。
“你烫烫脚吧。”又是那种怯怯的低柔的声音响起。达志定睛看时,顺儿已转身,一拐一拐地向放有黄铜脸盆的墙角走去,那脸盆旁边,放有一把包了棉套的白铁水壶,是娘刚才送进来的,里边盛有热水。顺儿走到脸盆前,弯腰提起水壶,向铜盆里倒了半盆热水。达志刚想说句我不烫时,顺儿已端着脸盆拿着一条白粗布方巾向他缓缓走来。“我不——”他刚刚低声说出这两个字,顺儿却已嗵地双膝跪地,把脸盆放在了他的脚前。他被她的这个举动惊呆在那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时节,顺儿已经抱起了他的一只脚,轻柔而麻利地帮他脱下了鞋袜,他的光脚想从她的手中挣出,但只挣了一下,便被浸在了温暖的水里,霎时,一股温暖而舒适的感觉便由脚底升上身子。当他的另一只脚也被顺儿双手抱着放进水里的时候,他垂下了眼,双眸不再看顺儿的身子,而只看盆里顺儿那两只手。那两只小手轻柔而小心地搓着他脚背、脚后跟、脚趾、脚腕上的灰。除了小时候娘这样给自己洗过脚外,这还是第一次,而且她是跪在那里给自己洗的。他不好再和她强争什么,只好坐那里任她替自己搓、冲、擦。
当两只脚被擦干重新套上鞋之后,在顺儿吃力地起身出门去倒水时,达志急忙向床走去。他不知再面对顺儿时该说点什么,他很快地脱了外衣撩开被子躺下去。他侧身向里闭了眼,听见她关上门、插了门闩、放下铜盆、洗了手,随后是她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向床边响来。她在床边似乎犹豫了一霎,跟着她吹灭了灯。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之后,床沿轻晃了一下,他感觉到她上了床,感觉到她怯怯地掀开被,钻进了被筒,但她的身子一直没敢挨着他。他也一直没转过身去,他先还注意倾听着背后她那轻微的鼻息声,渐渐地,疲劳攫住了他,把他拖入了雾蒙蒙黑沉沉的睡乡里……
早晨起床后,达志一拉开门,看见爹站在门口,以为又是要他去后院桑园里晨读,便说了句:“待我拿上书。”但尚安业朝儿子摇摇头说:“不必了,你已经娶妻成家,是成人了,今后该读该学啥,你自己来操心就行,我不会再来管你。从今日起,咱尚吉利大机房的一应事务,都由你来安排,走,我把账柜和钱柜上的钥匙交给你。”
达志默然出门,跟在爹的身后,走进了爹娘的睡房。娘正在睡房里叠几件浆洗好的衣裳,爹进屋朝娘挥了一下手说:“你出去,我和达志有一些事要讲!”娘闻言,立时起身走出去。爹上前插死了门闩。
“记住,达志,凡是说到账目、银钱上的事,决不能让女人家在场,你亲娘和老婆也不行!”尚安业沉声交待,“女人口松,有时无意之中会把家底露出去,这是一;再就是她们有娘家,她们娘家有亲人,小心她们为了娘家人坏了我们尚家的事!这是二。当然,由于她们要操持家务,手上也需要点钱,你可以给她们一点零钱让她们保管,但家业的真情细底,永远不能让她们知道!”
“嗯。”达志点头。
尚安业从床头拉过一个笨重的木柜,慢悠悠打开柜上的大铜锁,轻轻拉开了柜门。柜里的一摞账本和一堆碎银立时映在达志眼里。
“看见了吗?这个账柜和钱柜!”
“看见了。”达志应着,伸手去里边拿出一个账本,轻轻地翻着,这本账里记载着今年买丝、卖绸、购物的各笔账目。
“这个账柜和钱柜是假的!”尚安业忽然这样说。
“假的?”达志的双眸一跳。
“对,假的!这是对付盗贼对付税局用的!”尚安业的声音慢腾腾的,“窃贼们盯住的,是我们的钱;税局常查的,是我们的账。万一贼破了门,让他们偷走柜里的银钱作罢;万一收税的查账,就让他们查这里边的账,明白?”
达志惊异地听着。
“真正的钱柜和账柜在这里!”尚安业边说边走到墙角,搬过一张桌子,用一把铁铲去扒桌下的土,不一刻,扒出一口黄釉缸来,揭开缸上的木盖,从里边拎出一个精致的黑漆小木柜。“咱们家的家底就在这里!”
达志眼里满是新奇。
尚安业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黄铜钥匙,放在手心默然看了一刹,尔后向儿子手中递去,但很快又把手缩了回来,低声问道:“你不会忘记你过去每天早晨向祖宗们发的誓吧?”
“不会!”
“你要明白,背弃了誓言,祖宗们的魂灵是不会饶你的!”
达志的眼睛眨了一下,眸子间晃过一丝不安。
“我现在对你不放心的还有两点!”
“哦?”达志有些愕然。
“一,我担心你不会使用数字!数字是我们干丝织业的人必须会熟练使用的东西,经丝、纬丝的根数不同,出货的质量、幅宽不同;染料搭配的数字比例不同,染出的颜色不同;一匹绸从整理、上机到染印出成品用去的时数不同,成本也不同。一句话,一切都需要用数字来计量来衡量。你必须时时记住熟练使用数字!”
“我记住了。”
“记住了?那么我问你,数据单位从个、十、百、千、万到亿、兆,兆之后是啥子单位呢?”
“是‘京’。”
“之后呢?”
“是‘垓’。”
“之后呢?”
“是‘ ’。”
“之后呢?”
“是‘ ’。”
“之后呢?”
“是‘ ’。”
“之后呢?”
“是‘ ’。”
“之后呢?”
“是‘正’。”
“之后呢?”
“是‘载’。”
“之后呢?”
“是‘极’。”
“之后呢?”
“是‘恒河沙’。”
“之后呢?”
“是‘阿曾祇’。”
“之后呢?”
“是‘那由他’。”
“之后呢?”
“是‘不可思议’。”
“之后呢?”
“是‘无穷大’。”
“嗯,记住了还要善使用!”尚安业点点头,“我们要计算丝这种极细的东西,有时免不了要用到大单位。再说,随着我们家业的增值,也许有一天要更频繁地用到这些大单位!当然,‘京’之后的单位我们一般用不上,可用不上也要知道,也要懂!”
“你不是说有两点对我不放心么,那另一点是啥?”达志禁不住开口问。
“女人!”尚安业直直地盯住儿子。
达志倏然间脸红了。父子间谈论这个,令达志发窘,而且父亲的话刚一落音,他便想到了云纬,想起了云纬那双晶亮晶亮的眼睛。
“这世界上,对男人吸引力最大,可以使男人忘掉自己的目标和志向的一个可怕东西,便是漂亮女人!”尚安业这句话说得极慢极慢,似乎要给儿子留下思考的余地,要把这话用刀刻到儿子心里。“历朝历代,多少个原本可以创出一番大业的男人,因为恋上玩上女人,而毁掉了!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对男人有一种天生的强大吸力,只有很少的有意志的男人才能抗得住。我对你就担心这个!”
“我?”达志不敢去碰父亲的目光。
“因为我们织出的绸缎相当一部分要卖给富家女人,因为我们雇的织工大多是女的,你接触女人的机会很多——”
“爹!”
达志涨红着脸低叫了一声。
“我现在说得难听一点,是为了给你个提醒!”
“我再不会去爱别的女人了。”达志声音微弱地说出自己的保证。云纬,我此生爱了你一个,也只会爱你一个了,上天会看清的……
“来吧,把钥匙拿住!”尚安业拉过儿子的手,把那个黄铜小钥匙,轻而郑重地放了进去……
云纬走下轿,眯起两只秀眼,在晨光里冷冷看着面前的这幅景象:栗温保家的两间草房已变成灰烬,微风正拖曳着那些黑灰向天上飞;一条尚存余悸的狗正退到远处向这边吠;栗温保的老婆正抱着女儿坐在灰烬堆前低泣;村人们都站在远远的地方向这边不安地望。
栗温保,便宜了你这个狗东西!
但你跑了今天跑不了明天!咱们的账早晚要算!
自从那晚捕捉栗温保未果之后,晋金存派人一直监视着栗家。但栗温保也很警觉,十几天来一直没有回家住。直到昨晚后半夜,在栗家房后监视的衙役才回晋府报告,说栗温保回家了。晋金存为了让云纬高兴,亲自带队来捉,没想到还是让他跑了,而且跑走时用猎枪打伤了一个衙役。
云纬原本坐在家里静候消息,听到栗温保逃跑后才带怒匆匆来的。她没想到晋金存已让人把栗家的房子烧了,烧了就烧了,这既是对栗温保的一个警告:从今往后你休想安生!也算是先出一口恶气!
云纬把目光移向那仍在哀哀低泣的栗温保的女人,她已经知道这女人名叫草绒。哭吧!现在该你哭了,当初我被你丈夫绑抢时你知道我是啥子心情?你知道我流了多少眼泪?狗男女,你们为了弄到绸缎弄到钱把我的一生都给毁了!你们知道我今天过的什么日子吗?死不算死活不算活!倘不是你们,我如今过的可能会是另一种日子!哭吧,以后还有更多的让你哭的时候!你的丈夫跑了,就先由你来替他赎罪!我要你就生活在我的身边,我要让你天天流泪!昨天我流泪今天你流泪,咱们轮流着来吧!
“去,告诉那个叫草绒的女人,从今天起,她就是晋家的一个女佣!她必须立刻随我们回府!”晋金存似乎猜到了云纬的心思,朝一个丫鬟这样发话。
云纬没再开口,转身进了刚才送自己来的那乘便轿。
冬日正缓缓地向天空爬升,地上的那层薄霜在慢慢消融。云纬坐在轿里,眼隔着轿缝看轿伕们脚步的移动,耳听着轿后草绒那断续的哽咽,一脸的冰冷。
轿过卧龙岗不久,突然在一个路口停下不动了。隔了轿窗,只看见前边路上挡着一辆牛车和一簇人,云纬便烦躁地问:“为啥不走?”一个护轿的衙役跑到轿前报告:“城里尚吉利机房一辆收丝买染料的牛车在前边陷进了路中间的泥坑,挡了路,正在催他们让开!”“尚吉利机房?”云纬的双眉倒立了起来。“是的,三夫人,那车上坐着机房的少老板和他的内人!”“内人?”云纬的眸子吊了上去。“是的,夫人,他们正在抓紧推车!”“让他们快滚开!”云纬的话音里透着不可遏制的怒气。内人!这么说尚达志已经结婚了?!狗东西,你倒是过起舒服自在日子了!她觉出一股钻心的类乎痛楚的东西在胸腔里漫开。她现在才意识到,尽管她恨他,气他,但在她内心里,却一直暗暗地希望他不结婚。至于为什么这样希望,她不知道,反正就是不希望,但此刻,连这一个希望也破灭了。她感到满肚子都是怒气,在座位上扭晃了一下身子,迫切地想把肚里的怒气发泄出去。恰在这时,轿后草绒的哽咽有些变高。她听后猛地掀起轿帘冲出了轿子,转身快步走到轿后的草绒面前,迅即地扬起手掌,啪啪啪连连打了草绒几个耳光,鲜红的指印立时烫上了草绒的脸颊。草绒被吓呆在那里,抱紧了怀中的女儿任泪水在脸上流淌。
“哭,哭!我叫你哭!你哭!”云纬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但同时,有两串晶莹的泪珠却也已从她自己的眼眶中急速涌出。随行的人员都被云纬的举动骇住,站在那里一声也不敢吭。只有轿前不远处的路上,传来牛和人杂乱的叫声……
当云纬重回到轿里上了路,并且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后,草绒还在轿后嘤嘤地啜泣。直到这一刻,云纬才觉得自己刚才做得有些过分,不该那样无缘无故地去打她,再说,她还抱着一个孩子。她的心一软,扭头隔着轿窗对扶轿而走的使女说:“去,把她的孩子抱进轿来,她一个人走这么远会抱不动的。”那使女迟疑了一下,眼中满是困惑,但她还是把那个妮儿抱过来交给了云纬。轿又重新起行时,那妮儿睁大惊惶的眼睛望着云纬,云纬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尔后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麻糖,填到了那妮儿的口中……
卓远顺着梅溪河堤缓缓踱步。
斜过城头的月亮,隔着堤上柳树繁茂的枝叶,默数着他那滞重的脚步。河中的蛙鸣已不如前些天热闹,间或地在这里那里响起一声两声。夜风很轻,掠过草梢树叶时几无响动。这是一个让人沉思默想的地方。
这些天,他常常在晚饭后踱出城门,来到这阒无人迹的地方散步,边走边想那个苦苦缠住他的问题:“国衰之由与强国之途。”这是在开封汴京书院任教的一位朋友,最近约他写的一篇文章的题目,说是书院新编的《东方丛刊》要用。
一个大国何缘何由变成了这样一副羸弱之态?
中华之躯该服哪种强身剂方可重返强族之林?
前边,有一个被树叶切成鸡蛋形的月亮光斑,他的脚慢慢踩上去,且停下不动,似乎存心要把那光斑踩碎。
扑咚!河面上陡响一声。不是蛙跳!他抬眼望去,月光下的水面上有涟漪在晃,是什么树上的果实坠落?他刚这样猜想,水面又扑咚一响,这下明白了,是石子。而且立刻看清楚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树影下,坐着一个人,石子便出自那人之手。
“谁呀?”他问。并无意外的惊慌,夏秋两季的丰收,已使劫路的人大大减少,何况,这也不是劫道人来的地方。
“我,卓远哥。”树影下传来一声回答。
“达志?你怎么坐这儿?”卓远辨清声音,快步上前,关切地问。
“睡不着。”达志双手捧头,仍然蹲坐在那里。
卓远一时无言。一个人在蜜月里睡不着觉,独自跑到这儿呆坐,原因还要问吗?卓远曾隔着院墙看见过达志的新婚妻子顺儿,这姑娘和那云纬的貌相,是没法比的。他完全能猜到达志此时的心境。
“达志,知道这梅溪河水是什么吗?”半晌之后,卓远轻轻开口,他决定暂时放开自己思索的事情,再劝劝这个他喜欢的小伙。
达志扭过脸,眼中晃着茫然。
“是眼泪。”卓远边说边在达志身边坐下,“是一个名叫腊梅的姑娘和一个名叫青溪的小伙的眼泪。他们两人就住在这条河的上游,那时这条河还叫凉河,水很小。这对男女深深相爱并已经准备完婚,却恰在这时出了意外:当时被朱元璋封在南阳做唐王的朱柽,膝下有一女,貌奇丑,却一心想寻漂亮小伙为夫,百寻不如意,后朱柽对其女说:你自己坐轿出去相,相中哪个小伙,我即刻给他封官为你们完婚!也是巧,那丑女一日从凉河岸上过,恰巧碰见青溪,顿时相中,回报其父,立时就有令下来,招青溪为婿。腊梅和青溪听说,就在凉河岸边抱头大哭,泪珠滚进凉河,河水陡然大涨,二人绝望之中,相抱投河自尽,自此,这河才更名为梅溪河。这故事不管别人信不信,我信!天下婚姻不如意的人流下的眼泪,完全能装满一条河了,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卓远哥。”达志的眼中现出了水纹。
“上天不会让一个人事事如意。”卓远又慨然开口,“我注意到,平衡,是上天在人间分配幸福和痛苦所掌握的一个基本法则,上天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既要给他一定的幸福,也要给他一定的痛苦,每个人一生中得到的幸福和痛苦差不多相当。上天不会让一个人终生幸福,也不会让一个人终生痛苦。我们不论拿哪个人作为观察的对象,都会发现这个法则的作用:这个人家庭生活幸福了,他在事业上的发展或许就要遭受挫折;这个人在事业上顺利享受到成功的幸福,他的身体就可能遭受疾病的折磨;这个人儿孙绕膝可享天伦之乐,贫穷便可能来缠住他。有的人前半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后半生家庭没落却要去讨荒要饭;有的人这几年仕途得意青云直上,那几年却突遭贬谪郁苦于心;有的人有美妻娇子,自己却百病缠身;有的人家无片瓦穷困潦倒,却来去自由身强体壮。就说皇帝吧,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可以享受锦衣美食,可以随便要自己想要的女人,出则车马骑从,居则高屋大院,不可谓不幸福,可他们却要时时提防兄弟间的残杀,臣民的反抗,被失掉皇座的恐惧和稳定王位的忧虑死死缠住不得快乐。我给你说这些的目的,是想让你明白,平衡法则会起作用,你在这一方面失去,可能会在另一方面获得,你将来也许会在事业上有一番大的造就,成为一国之中有名的丝织厂主——”
“卓远哥!”达志打断了他的话,低低地叹口气,“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我就是忘不了云纬……”
是的,感情这东西能像扔东西那样即刻扔掉?卓远不再说话,只是无言地拍了拍达志的肩膀,跟着幽幽地叹了口气。
圆月已将近河道上空,清水里渐显出月亮柔美的身影,四周更静,夜风已完全停止,河面上微波不兴。卓远默望着水底的月亮,思绪又渐渐回到他原先想着的那个问题上。
平衡,但愿平衡法则真的能起作用,让我们这个受苦受难的羸弱之国,也有身健力壮享受他人尊敬的时辰……
因为落雪,天暗得比往日晚些,达志从昌和银号出来时,天光尚亮。他在迈过银号那道高有二尺的门槛前,先两眼机警地朝街道两头瞅瞅,见风雪乱舞的街道上阒无人影,这才放心地挟紧袄襟,出门向家里快步走去。
雪花亲热地扑进他的脖子里,他觉出有冰凉的水滴沿锁子骨那儿向胸前爬去,但他没加理会,他只是快活地呵着白气,让双脚在白色的街路上迈得更急。要不是为了保密,他此刻高兴得真想站在街上喊:我就要有机动丝织机了!机动的!!
他刚才去昌和银号,用平日卖绸缎所得的那些铜钱、宝钞、银票、金背、火漆、锭边,兑换了一个重五十两的官银元宝和四个官银中锭,这整整九十两的白银,再加上爹原来攒的那二百来两银子,足够去汉口买一台机动丝织机了!他紧紧揣着怀里的那些白银,分明地看见有一台机动丝织机在眼前响着了。
身后仿佛有脚步声在响,他吃了一惊,忙回头去看,身后远处有一个浑身是雪的人也在向这边走。总不会让刀客跟上了吧?达志心里有些发毛,脚步走得更快。这兑换来的白银本来是可以存在银号里的,存在那儿还有一点不高的利息,但达志和爹都不愿那样做,都觉得把银子放在自己屋里更牢靠些。过去,这兑换官银的事儿都是爹去办的,达志并没操心;如今因为达志已接管了机房的账目,这兑换的事儿爹就非要让他来做不可。第一次干这事儿可别就出了闪失!达志边走边又回头看了那浑身是雪的人影一眼,见那人的脚步也在加快且有逐渐跟上来的样子,越有些心慌,撒腿就跑起来。好在离家不远,没多大工夫就跑进了家门。进了家门他倒没有立刻进正屋,反正现在不怕了,他顺手拎了一根棍子躲在门后,因为他分明地听到那脚步声也向门口响了过来。他想弄清这跟踪者的面目。脚步声越响越近,而且上了门前台阶。这小子胆子倒大!达志一边在心里叫一边就扬了棍子迎到门口,到门口这才呵了一声,原来来人竟是披着蓑衣的尚安业。“爹,你咋也出去了?”“我怕你出事,在后边跟着。”尚安业边解身上的蓑衣边把臂弯里挟的一根短棍靠在了门后。“以后再兑换银钱,记着要沉住气,刚才跑啥子?”尚安业白了儿子一眼。父子俩相跟着来到正屋里间,尚安业朝儿子使了个眼色,达志先插了里间门,随后拿过门后的一个短镢,把那个钱柜从地下挖出。他打开柜,把怀里刚兑来的那个元宝和四个中锭小心地放了进去。“爹,要不是下雪,我真想现在就去汉口买机动丝织机!”达志看看柜里的白银,抬眼笑望着爹说。“慌啥?银子刚刚够买一台织机,这来回的盘缠和雇车费呢?趁过年前后再抓紧织一批绸缎出来,多挣些钱再——”尚安业的话未说完,门外响起了达志娘的一声喊:“他爹!”
“嗯?”尚安业起身去开门,却只拉了个缝,并不放老伴进来,“有事?”一只手在背后示意达志把柜子放进土里。
“刚才你爷俩不在家时,晋府的仆人送来个帖子。”门外的达志妈说着,把一个红帖子递到了丈夫手上。她似乎知道父子俩在干什么,说完,就又转身向灶间走。
尚安业撕开帖封,把帖子抽出来,只看了一眼,脸倏然可就阴了。
“啥事?”达志注意到父亲的神色有变。
尚安业无语,直把帖子递过去。达志接过一看,原来是晋金存后天要做五十大寿,邀父亲去赴寿宴,只见帖上写着“十二月十八日洁治寿筵,恭迓台驾”。“这还不是在变着法子要钱?!”达志把帖子递还父亲时愤愤说道。他如今一提到晋金存就气,就是这个老东西夺走了云纬。
“依你看咋着办呢?”尚安业转身问儿子,“你如今已是机房的掌柜,我要先听听你的想法!”
“不去!”达志答得很干脆。
“再想想!”尚安业耷下眼皮。
“那就送二两官银。”达志见父亲认为不妥,只得改口道。
“再想想!”尚安业仍然没抬眼皮。
“还少?”达志心疼地叫起来,“难道要送他一个中锭?”
“对,一个中锭!”尚安业抬起沉郁的双眼,“记住,为工为商,切记不可惹官!明知他在敲你,也要认了,这叫忍!不会忍者不能成大事!你以后当掌柜,遇事要三思而行才对,我帮不了你几天了!”
达志咬了牙,痛惜之极地重又打开柜子,将一个中锭缓缓捧了出来……
在厨房濯洗完第二日寿宴上用的鸡鸭鱼肉和诸样青菜,草绒是累得连一点点气力也没有了,她从水槽前站起身时,几乎就要晕倒。她扶着墙慢步向云纬的睡房那里走。她是云纬平日使唤的女仆,就住在云纬睡屋隔壁的一间小房子里。吃过晚饭被管家叫来厨房帮忙前,她把女儿哄睡放在了床上,这阵子不知她睡醒没有?被子蹬开没有?想到这里,她把沉重如铅的双腿挪得更快了。她刚刚走到自己睡的小屋门口,正要急急去推门时,一旁的暗影里突然传来云纬的一声低叫:“草绒,快来,给我洗脚!”“洗脚?”草绒扭头一看,发现云纬正站在睡屋门外,双眼盯着自己。“你没见我在厨房里累坏了,你不会自己洗一次吗?”本来就憋不住话的草绒这时着实有些火了,声音挺高。
“那我要你这个女仆干啥?”云纬的声音很冷,“难道要我去叫管家催你来吗?”
草绒身子一颤。她知道管家是个打仆人不眨眼的家伙,自己来这段日子,已经挨过他两次巴掌了。她不敢再犟,只得向云纬的屋里走。进到屋内,她刷洗过脚盆,兑好热水、凉水,把脚盆端到云纬跟前,便去捧过云纬的脚来替她脱鞋袜。鞋脱下来,她注意到云纬没穿袜子且双脚红润,显然刚刚烫洗过。“不是已经洗过了?”她仰脸问。
“洗过了我想再洗一遍!”云纬坐在软垫椅上捧了一杯茶喝,说这话时眼都没抬。
草绒默默捧着那双白嫩红润的脚,她知道云纬这是故意在折腾自己。平日,洗衣服,她总说不净,让你重洗;扫地,洒水多了,她说地下太湿,洒水少了,她又说扬灰,让你不知如何是好;铺床,她说铺得不平,让你重铺;叠被,她说叠得不齐,让你重叠。她也晓得云纬这股气是冲丈夫温保来的,有时就气得在心里把温保骂了无数遍:你个狗东西做下坏事,让我来替你受罪!
草绒刚把云纬的双脚放进水里,却见云纬猛把脚抽出来叫:“水太热了!想烫死我?”
草绒重新伸手去试水温,正好,怎么会烫了?但她不敢争辩,只好又拎来冷水壶倒些冷水。不想她刚把云纬的脚浸进去,云纬就又叫:“太凉!想冰死我呀?”以草绒的脾气,她是真想同对方吵一架作罢,但一想到吵架后管家的巴掌,只好又忍气吞声地重又去兑热水。热水一兑,盆里的水眼见要溢,只好又去倒掉一些。草绒原本就累得双腿酸疼无比,经云纬又这么几次三番的折腾,身上更是没有了一点劲。待她终于把云纬的脚洗好擦干端水出门时,脚竟无了迈门槛的力气,前脚勉力迈过,后脚尖绊上了门槛,扑通,草绒连人带水盆一下子全摔在了门外。这一下摔得太重,草绒在地上滚了许久也没站起来。云纬先还坐在原处,冷冷地看着疼得在地上滚动的草绒,心里恨恨叫道:挺累是吧?你没有问问你丈夫当初抢劫别人时累不累?!但随后,她还是坐不住了,缓缓起身上前去搀草绒。草绒的左脸、两个手掌和膝盖都磕出了血,呻吟着被云纬搀进了隔壁的住屋。看着草绒脸上的血,云纬不敢再抬眼去触草绒那被泪水裹住的眼。云纬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她每次折磨罢草绒,心里总要起一股自责:你不该这样对待这个女人,她并没对你做啥子坏事,何况她还有一个女儿要照顾!但她却停止不了这种对草绒的折磨,她心里被气恨填得太满。她气恨尚达志,气恨晋金存,气恨栗温保,可尚达志不在身边,她无法发泄那股恨;晋金存握着生杀大权,她不敢发泄那股恨;栗温保找不到,她无处发泄那股恨。这些气恨又不能总积在云纬心里,总要找一个发泄对象,于是草绒便被拉来充当这个角色了。
云纬把一块擦洗用的白纱布塞到草绒手里,便转身走出了屋子。在自己的房门口,她停下了步子,抬头仰望着正在天际自在巡行的月亮,许久许久,身子一动不动,后来,她才又猛地双手捂脸,发出了一阵抑得极低极低的呜咽……
因为是通判大人的喜庆日子,晋府的老老小小都起了个大早,鸡叫二遍,满府里就都是人声了。云纬慢腾腾地洗完脸、梳好头,不甚情愿地向门口走。按照昨晚管家的交待,今早起床后,全家人要在老爷平日的办公处“同济堂”向老爷祝寿。
云纬的住处门口,挂着一个写了寿字的红纸牌,这也是府上的规矩,每位夫人的门前都要挂这种纸牌。云纬走到门口,乌眸盯住纸牌上的“寿”字,目光冷然,一霎之后,只见她突然伸手扯断了系纸牌的细绳,纸牌呯的落地,一下子摔破,她的一只脚狠狠向那个“寿”字踩去。不远处的一个男仆和住在隔屋里的草绒,闻声急跑过来问:“咋着回事?”云纬悄悄抬起脚沉了声说:“系纸牌的绳儿怎能这样细?风一吹就断,还不快去换个新的?”两个人唯唯而去之后,云纬又用力在那“寿”字上踩了一脚,这才移步向“同济堂”走去。
“同济堂”是一座三开间不带隔墙有前廊的房子。今天,这房子的前廊上挂满了祝寿的寿联、灯笼、字画,摆满了寿桃、寿糕和纸糊的松鹤。云纬在前廊上没停步,径走到屋内,向坐在堂上那把黑漆太师椅里的晋金存鞠躬说道:恭祝老爷万寿无疆!待晋金存笑了一声:好,好。便走到一侧站下。鱼贯而入的夫人、小姐和仆人们不停地向晋金存鞠躬,晋金存则不停地含笑点头说着好、好。看着晋金存那张满是喜色和自得的宽脸,云纬禁不住又将乌眸立睖了起来,不过转瞬之间,她就又垂下长长的睫毛,将眼中的冷光遮没。
家人们祝完一遍后,管家招呼大家快去吃早饭,准备迎接登门祝寿的客人;晋金存这时也站起身,抖了一下身上穿的绣有寿字的缎袍,向堂外走去。在堂门口,晋金存注意地看了一阵廊下摆的那些物品和那幅写在长木板上的红漆寿联:瑶台牒注长生字,蓬岛春开富贵花。尔后慢声说:“用两匹红绸结成大花披在这写有寿联的木板上,再用几匹绸缎铺在那些物品的下边,岂不更好看?”管家闻言急忙趋前小声解释:“府里刚好没有绸缎了。”“没有绸缎就没有了办法?”晋金存的脸稍稍有些拉长,“不会去尚家机房先借几匹?我想他们会给的吧?”“那是,那是,”管家慌慌点头,“我这就差人去!”说罢,便朝两个仆人叫道:“小五,小东,速去世景街尚吉利大机房,找到他们掌柜的,就说晋府要借十匹绸缎!”那小五应了一声,刚要扭身走,站在晋金存背后的云纬突然开口说:“我跟上去吧,万一这些下人说不清用途,我还可以说个明白!”晋金存闻声扭过头笑道:“好,好,那就有劳你了!”
尚安业、尚达志,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们是怎样热爱绸缎的!云纬坐在轿里,一边听着轿外仆人们的脚步声,一边咬了牙在心里叫。她今天大清早所以自告奋勇来办这个差事,就是想看看尚家父子在交绸缎时的那副心疼样子!当初,为了绸缎为了尚吉利大机房,你们竟然把我扔开!你们的心真狠!轿子在云纬的无声诅咒中快速移动着,不久,便到了尚吉利机房前。轿子落地时,云纬隔着轿帘对那两个叫小五、小东的仆人说道:“我不下去了,你们只管按老爷的吩咐去借就是!”
咔、咔、咔……熟悉的织机声从尚家院里飘过来,钻进云纬的耳里,扯出了她塞在心房一角的旧日的生活:漆成暗红色的织机、白色的络丝筒、黑亮的梭子、双脚的踩动、织机的叫声、达志站在织机旁对她织技的夸赞……“现成的绸缎我们确实没有了,我们正准备给晋老爷送去一个中锭的寿礼!”尚达志熟悉的声音跟着那瞬间的回忆入了云纬的耳朵。云纬用手把轿帘拨开一道细逢,冷眼看定机房门外的那个场面:尚家父子正小心翼翼向小五、小东两个晋府仆人说话,哀声要求着把这桩意外的逼借免了。“我们只是跑腿的,你们要是不借,我们就去回复老爷,晋老爷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们不借他也不会强逼的!”那叫小五的仆人话中有话地说罢,转身就要走。这时尚安业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赔了笑说:“别急,别急,咱们再商量,机房里日子确实艰难,我们是不是只拿出五匹?”
“你甭给我们讲价钱!要不借就干脆拉倒!”那小五说着又要走,尚安业这当儿才又咬了牙叫:“好,我给!”随之转身朝儿子喊:“达志,去,把给开封成衣坊留的那十匹绸缎抱来!”尚达志听罢往门槛上一坐,狠了声说:“我抱不动!”直到尚安业自己进门抱了五匹出来,尚达志才也起身,慢腾腾地进屋抱出了五匹。父子两人在把那十匹绸缎交到小五、小东手上之后,又都痛惜不已地伸手摸了一下。
狗东西,守财奴!你们心疼了?疼吧!该你们疼疼了!难道就该你们活得舒服?云纬放下轿帘,往座背上一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一九〇二年的春天,是以一场大风做前锋来到南阳地界的。那风从二月初二刮到二月初五,整整刮了三天。三天之中,大风像一个恶魔,把天地搅得昏暗一片,把骇人的呼啸一刻不停地往人们的耳朵里塞,直把人弄得头昏脑涨;三天中,大风又像一个讨债的债主,从这家抓走几件晾晒在院里的衣服,从那家搬走半个草垛,卧龙岗上一邱姓人家的九只鹅,眼睁睁看着被风扯入天空;三天中,大风又像一个极顽皮的孩子,钻到这家茅厕里把尿罐砸碎,跑到那家后院把树皮剥掉。
这场风自然也没忘记尚吉利大机房,除了帮助尚家把桑园里的一株老桑树拧断之外,还把一间库房的房顶揭了半边。
“娘那蛋,老天爷也来捣乱!”半夜风停之后,达志出门去查看损失,在后院望着那被揭开的半个库房房顶,骂。他心里至今还在为晋府讹走那十匹绸缎生气。
“嘴里干净点,骂老天爷是要折罪的!”跟在达志身后的尚安业,沉声制止着儿子。
达志不再吭声,只是默默地察看着,偶尔弯腰扶正被刮倒的家具什物。风的骤然停止,使这夜静得有些出奇,父子两人的脚步声显得很大。
“去买机动织机的事还得推推,盘缠和雇车费还差得远。”达志扭头说,“这三天灰土太多,怕妨碍绸缎的成色,又停了机。”
“那就再等等吧。”尚安业叹了口气。
“娘的,要不是晋家硬讹走那个中锭和那十匹绸缎,如今就可以启程了!”达志的怒气又翻了上来。
“要学会忍!”尚安业慢声提醒。
咔、咔、咔……前院突然传来织机响。“谁这会儿又干?”达志有些意外。
“不是你娘就是顺儿。”尚安业说着,加快步子往织房走。达志跟在后边。织房门推开,烛光下可见,是顺儿坐在织机前,正全神贯注地织着。
“顺儿,这么晚了,明儿再织吧。”尚安业咳了一声,说。
顺儿闻声抬起脸,见是公爹,慌忙起身,垂了眼答:“不瞌睡,多织一尺是一尺。”见公爹点了点头,便又坐下蹬起织机来,咔、咔、咔,梭子在她的两只小手上轻快地飞着。她没注意到丈夫就站在公爹身后。
“这顺儿不错!”尚安业走出织房时,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儿子感叹。
达志没有应声。
“嗯?”尚安业注意地看了一眼儿子。
“嗯。”达志含混地应道。
“咱们家该有个孩子了,”尚安业没回头,边往上房走边说,“一家子都是大人太冷清。”
达志抬脸望天,天边开始磨蹭出一颗星星,很小。
“早有孩子早教他丝织学问,好早掌事!”尚安业又说。
达志扭脸看屋脊,黑魆魆的屋脊上有一个长长的东西在动,是猫?
已经到了上房门口,尚安业扭头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儿子,进了门。达志也转身走入了自己的睡屋。
达志进屋点亮灯,从床头摸过爹为他编写的《整经》,刚翻了一页,娘推门进来了。“娘还没睡?”达志起身问。
“你爹催我来给你说桩事,”娘扫了一眼床上顺儿已经抻好的两个被筒和孤零零摆在床那头的顺儿的枕头,“年底生的孩子都有福气!”
“啥年底生的孩子?”达志一时没有听懂。
“还不明白呀?”娘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要是这个月让顺儿怀上了,她不是赶到年底就生了?”
“好了好了!”达志气恼地把书扔到床上,脸阴沉了下来。他平日虽不敢在父亲面前发火,在娘面前却是敢的。
“你甭给我使厉害。”娘的声音含了酸悲,“你以为我不懂你的心?可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云纬也已经是别家的人了,还能怎么样?咱尚家总得有后呀!要不,这机房日后谁掌柜?”
“行了,行了!”达志捶了一拳床帮,娘叹了一口气,走了。达志不再看书,只把身子扔在床上,瞪了眼望着房梁。
咔、咔、咔……前院织房里顺儿织绸的声音一下一下传过来。达志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达志粗粗地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憋的时辰太久,呼了好长好长。随后,就见他三几下脱了自己的衣服,钻进靠床帮自己平日睡的被筒。
又过了不知多久,前院的织机终于停了,顺儿那特有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慢慢向睡屋响来。达志的眼一直在闭着,但当顺儿脱了鞋袜和外衣,刚要去床那头钻进自己的被筒时,他睁开眼慢腾腾说道:“爹娘要我俩生个孩子!”这话来得太突然,顺儿一时被惊住,就那么呆呆地抱了膀子蹲在床头,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才垂下眼低低地说:“那,生吧。”
“生吧。”达志说了这两个字后,就伸手把蹲在床那头的顺儿扯了过来,顺儿缩成一团,当达志去扯她的胸衣和内裤时,她的两只手因为害羞先还慌慌地去捂了两下,但随即似乎怕惹恼了达志,又急忙缩回,把眼睛紧紧闭了。
灯没有吹熄,赤裸的顺儿现在整个地在达志怀里,但达志没有显出半点激动,他的两眼只是死死地盯住顺儿那枯萎了的左脚和干瘦的小腿,顺儿显然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左脚小心地寻找住被角,慢慢伸了进去。达志的目光这时又盯住了顺儿的双乳,天呀,瘦小得多么可怜的一对东西!多像两个遭了虫蛀不会长大的梨!达志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捏了捏那两颗小极了的奶头,似乎要检查检查它们有没有奶孩子的能力,随后他又几近无声地出了一口长气,把顺儿塞进自己的身下,扭头噗的一声,吹熄了灯……
听到女儿在自己住的小屋里哇哇大哭,草绒慌忙从洗衣盆里抽出被冷水浸泡得通红的双手,一边撩起衣襟去擦手上的水,一边就往小屋里跑。离着屋门老远,她就心疼地叫开了:“乖乖,妈来了,乖乖,甭哭!”脚还未到门槛,上衣的纽扣就已解开,两个暄白的奶子已露了出来。她三脚两步奔到床边,把女儿抱起,直到女儿的小嘴噙住奶头,住了哭声,她才舒了一口气,抬手把额上刚才慌出的汗擦去。女儿虽然早到了断奶的时候,可她一直没舍得给孩子断。没有别的好东西给她吃,就让她多吃些日子奶吧。
“哟,饿了吗?我的小乖乖,慢点,小心噎住!”草绒脸上含着笑同女儿说话。这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出有目光扎到了自己身上,她急忙抬脸,果然,云纬就站在门槛外边。
“夫人,有事?”草绒抱着孩子起身问。
“瞧瞧你洗的衣裳!”随着这低沉的话音,一团衣服从云纬手中飞来,直砸到草绒肩上。
“是没洗净吗?”草绒依旧笑着问,一只手抱着女儿,一只手抖开衣裳,认出那是头晌她为云纬洗的一条内裤,上边还有一点点几乎看不出的血迹。她知道云纬这又是在故意找茬,便玩笑着说:“哟,只是一点点,根本不碍事的,我有时来了红的,又没有内裤换,还不是照样穿?反正是自己身上的,怕啥?”
“你还敢犟嘴?!”云纬的眉竖了起来。
可怜大大咧咧爽爽快快惯了的草绒,还没完全习惯自己目前的身份,以为玩笑能够改变眼下的气氛,便又带了笑说:“夫人,要我说,你也该不让红的来了,该要个孩子,这也能拴住老爷的心!”
“放肆!”云纬气歪了脸,扭身朝不远处的一个丫鬟叫:“小寒,过来,替我给她掌嘴!”那丫鬟闻声跑过来,先看了一眼云纬的怒容,尔后走到草绒面前,迟迟疑疑地抬起手掌,打了草绒两个嘴巴。
草绒被打呆在那里,她没想到云纬还真有这个狠劲。一滴泪开始在眼里晃,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了屈辱。
“立时去给我洗净!”云纬说罢,扭身走了。草绒抹了一下眼中的泪,将女儿放回床上,拿了那条内裤,重回到井台上。你个挨刀的,栗温保,你做下坏事,叫俺替你受罪!草绒边搓洗边在心中愤愤地骂。
搓洗完盆里泡的所有衣物帐帷,天已经黑了,府中已点起了灯笼。草绒把洗净拧干的衣物在井台附近的晾衣绳上晾好,拎起盆子和搓板正要往回走,脚前突然啪地一声落下了一颗小石子,她先没在意,走了几步,脚前又啪地落下一颗,她疑惑地扭过头去,发现有一个男人趴在院墙上正向她招手。她吃了一惊,正要张嘴问,那边已飘过来一句抑得很低的声音:“草绒,是我!”这声音是太耳熟了,不需要经过任何辨析,她就立刻知道是谁来了。她扔下手中的东西,三脚并两步地向院墙奔去。“噢,是你!温保,是你!”她早忘了刚才对丈夫的恼恨,使劲地抓住隔院墙伸过来的那两只手摇。“轻点,轻点,待我翻过去。”栗温保说着,身子一耸,轻巧地翻过了院墙。院墙的这一段有几棵大树遮挡并摆满了花盆,使他们的身子得以隐蔽。温保双脚刚一落地,草绒就扑过去,一头扎进丈夫怀里,双手死死抱着他的腰,嘴里呜咽着说,“哦,我可见到你了,见到你了!你还知道来看我们?……”
“小声点,小声点。”栗温保轻轻拍着妻子的背,待草绒的激动稍稍平静下来,才又问:“我们的女儿好吗?”
“好,她已经能满地跑了,也能叫爹、叫娘了。”
“你呐?他们欺负你吗?”
“没,待我挺好。”草绒不想让丈夫替自己担心,忙抬起脸答。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丈夫身上背着一把砍刀和一支短把火枪。“你跑到了哪里?现在在干啥?”
“在伏牛山里。我参加了雷麻子的队伍,我们杀富济贫,常同官军打仗。㞗毛,早晚有一天,老子要来把这晋金存抓住杀了!告诉你,我如今也已是一队兵马的头了!”
“你可要小心!”草绒抱住丈夫的脖子,“整天舞刀弄枪的,可别有个闪失!要我说,你找个僻静山窝开两亩地,平平安安过日子多好!”
“晋金存和盛云纬不会让我平安的!㞗毛,我要用刀枪让这个世道变变,我要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老爷,回来了!?”远处响起云纬的声音。草绒一惊,忙推开丈夫说:“你快走,别让他们看见。”温保返身刚要翻墙,草绒又不舍地抓住他,把自己的双唇朝他的脸上压去。温保也急忙把嘴唇凑上,不过即刻,温保就疼得吸了一口长气,他感到自己的嘴唇被草绒紧紧噙住,当他终于抽身向院墙外跳时,他觉出了唇上有一股血的腥味,与此同时,他又听到背后草绒那含泪的声音:“记住,俺们娘俩天天在想你!……”
云纬把茶碗在晋金存面前的桌上放下,刚要去桌子的另一侧落座,不防晋金存一把抓了她的手笑道:“宝贝儿,猜猜我今儿在干啥?”
云纬强抑了心中的厌恶,含笑猜:“是到知府衙门会商公事?”
晋金存笑着摇了摇头:“再猜!”
“是到街市上私访?”
晋金存依旧摇着头。
“那我就猜不着了。”云纬实在没有同他逗下去的心绪,“告诉我吧,老爷今日又做了什么大事?”
“杀人!”
“哦?”云纬的眉毛一跳。
“杀了两个。”晋金存把云纬揽坐在腿上,“一个是义和团的漏网头目,那小子经杀,刀手砍了三刀头才掉;另一个是谋反大清的畜生。这小子软蛋,刀还没落,人可就咽气了!”
云纬感到一阵恶心。
“干这种事总让人快活不起来,怎么样,咱们来玩一阵游戏,乐和乐和?”晋金存荡笑着看定云纬。
一丝恼怒猛地从云纬眼中闪过,她知道晋金存所说的游戏是什么——要她脱了上衣躺在床上,让他把酒杯放在她的胸口上喝酒,让他用筷子把她的乳头当花生豆挟着玩乐。这个老不死的,真不知他出于什么心理一再要她同他来玩这个游戏。“我今天累了。”云纬的声音里露出了不快。
“是么?”晋金存的双瞳聚出了两道绿光,“既是你不愿玩,我只好去找那个珏儿姑娘了。”说着,就慢腾腾地起身,要去穿外衣了。
云纬的心被这话一下子揪紧:珏儿,是晋金存前不久刚买来的一个丫鬟,貌相一般,但极有一股媚劲。云纬知道晋金存偶尔要同珏儿住一夜,但决不能让他长同她在一起,不然,倘让他迷上了她,自己就要像前两房夫人一样在这晋府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了!想到这里,草绒后晌说的那句话倏然在耳畔响起:你应该要个孩子,好拴住老爷的心!要是养个儿子,也许是维护这种生活的办法,可要为这个老东西生孩子,你甘心?云纬觉出身子打了个寒战。但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这段日子,云纬常常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就这样一直跟晋金存过下去?不!这是最先响在胸中的回答。她也的确为这个回答做了准备,有一天,她甚至已弄到了一包砒霜藏在了抽屉里。她预备哪天晚上趁晋金存不注意时放进他的茶碗中,预备自己报了仇就跑。可临到动手时她又无了勇气,万一他发现了咋办?就是把他毒死了,自己能跑出晋家大院吗?一个杀人犯能往哪里跑?就是自己能跑开,今后指望啥来过日子?谁来照应娘?尚达志和栗温保那儿的恨还怎么雪?……
她最后只好面对那个回答把头摇摇。
剩下的便只有一个选择了:跟他过。
就这样过下去吧,反正饭有得吃,衣有得穿,房有得住,轿子有得坐,仆人有得使,就过下去吧,别的先不想。
要过下去就得给他生孩子,不然,会真的拴不住他的心。
“我走了。”晋金存这时已穿上了外衣。
“真要走?”云纬强压下心中的恼怒,抛过去一个媚笑,她知道自己这一笑的力量。果然,晋金存被云纬这个摄人心魄的笑弄酥了骨头,他也实在不愿离开这个艳丽无比的新夫人。“你不是累吗?”他笑问。
“我累是累,不过我没说不陪老爷玩呐!”云纬缓缓地抬手去解自己的上衣纽扣,“要是心疼我累,你少喝一杯不就是了么?”
“自然,自然。”晋金存扔下外衣,迫不及待地扑过来,帮云纬解开上衣。
云纬极快地闭上眼睛,好挡住眼中涌出的恨。当她平躺在床上,感到冰凉的酒杯在双乳间放好、觉出竹质的筷子触向自己的乳头时,她在心中骂:晋金存,早晚有一天,你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会的!老天爷,你看见了的,为了让我少受这样的罪,让我快怀上孩子吧,怀上吧……
秋天因为来得太急,把夏季的闷热接了过去,所以虽是立秋了,可一进尚吉利机房的织房,不消片刻工夫,衣裤仍能浸出水来。热尽管热,织房里的织机倒一台也没停下,仍咔咔咔地织着绸缎。
达志巡回检查着每台织机的工作情况,不时在一台织机前停下听听,听出了什么异常响动,就让那位操机的织女停下修理。天热,织机又不停忙活,毛病是少不了的。
其实,要是往常,像这种闷热的正午,是可以停机让织女们歇歇的,只是因为已决定近日就去汉口买机动织机,达志想赶点活,多带点银两,出门方便。
买一台机动织机的钱本是早凑够了,按说四月份就可以去汉口买的,因为当时由南阳去汉口必经的襄樊地界,有几股土匪频繁活动,不断有过往行人被杀被劫的传闻;加上当时义和团余部起义反清,不断与官军冲突,双方开战的消息四处乱传,搞得人心惶惶,尚安业担心路上出事,就没让达志动身。六月,局势稍稳,达志想启程,可尚安业因为此时又攒了一些银两,心想,跑那么远的路,要买干脆就买两台!于是主意又变,说等攒够了买两台的钱再启程。事情就这样一下子拖到了这个时候。
如今,买两台织机和来回路上所需的银两已基本凑齐,达志已雇好马车和护车的人,定好十九日走。这出门的日期也是尚安业定的,十九是吉日之一,出门逢上三、六、九,什么别问只管走!
织房里这两天加班,是在为达志的启程进一步准备。出门办事,多带点银钱心里安稳。
达志默望着织女们双脚在织机踏板上的踏动,这批织机都经过达志的改造,踏动起来比旧织机轻快多了,但即使这样,织女们的劳动强度仍然不小。达志能看出织女们的疲惫,毕竟,她们是手脚并用,机上,手随眼到;机下,脚踏不停。你们不会辛苦多久的,待我把新式机动织机买回来,你们就可以省力了!将来,我还要彻底淘汰这些人工织机,让你们织起绸缎来都很轻松!
“大伙歇歇吧。”达志见屋内的空气实在闷人,几个织女的衣裳都已湿透贴在身上,于心不忍地说道。几个织女听了这话,都相继停了织机,嘻哈着拿着方巾去院子里擦洗凉快,独有顺儿那台织机仍在咔咔响着。怀了身孕的顺儿腆着肚子,坐在织机上全神织一匹白色锦缎,似乎没听到达志的那一声喊。顺儿嫁过来不久,就到织房里干活,独自包用一台织机,白天黑夜地织,家里这些织机中,数她的这台织机出的活儿多。“歇歇吧。”达志走到顺儿的织机旁,又说了一声。顺儿这才停下织机,扭过头来朝他淡然一笑,轻了声说:“你不是快要上路了,把这匹织出来你好带上,出门要用银子的地方多,多带一匹就能多换一点银两。”达志没再说话,只是默看了一眼她那凸得很高的腹部,这女人倒真是一个勤快女人,爹娘见她身子重,曾一再劝她不要再上织机,可她总是悄无声息地进织房忙活。顺儿又蹬响了织机,达志的目光移到她的脚上,顺儿的左脚因为有毛病,尽管她在左边的踏板上绑了一块大砖头,但仍能明显看出,她左脚踏起来要分外吃力,她额上的汗也因而出得格外多,往往扔几下梭子,她都要飞快地抬手用衣袖去抹一下脸上的汗粒。
唉,这女人倒是一个好织工。达志在心里叹道。他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脸上,她那原本就窄小就无光彩的脸,如今因为怀孕有了蝴蝶斑而显得愈加不耐看。因为肚子的凸出,她那原就小的身个变得更矮了。这样直直盯看着,顺儿的身子就渐渐显得模糊,另一个窈窕俊俏的身影就在那模糊中显出来了:光洁的额头,红润的颊,珠贝一样的牙,玉一样的颈,饱满的胸,柔韧的腰,纤长的腿……云纬——!他无声地在心里叫了一句,摇摇头,把那幻影赶走。尔后转身,慢慢地向门口移步。你现在还在想她?想她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她如今已是官太太,早把你忘了,忘了……
达志的心绪重新平静下来时,发现自己站在院中竖着的那块石头前,他望着石头上的那个秾形图案,忽然想起前些天襄阳那位来买绸缎的商人说的一番话。那商人颇有点学问,那日在这石头前盯看了一番上边镌刻的图案后说,他曾从一本古书上看到,西汉年间,宛襄一带的城乡曾兴着一种规矩,对凡立有功业的人家,地方官要在其住宅前立石以示褒奖,石上不刻文字,只刻一个符号以示其与普通石头不同。那商人认为这刻有 形图案的石头很可能就是那种古老褒奖规矩的遗存物。如果那商人说得有道理,这 形图案就只是一个表示褒奖的符号。用这个符号来表示褒奖,是说受褒奖者把事情做得十全十美了吧?这个符号不是由许多“十”字构成的吗?要真是这样,我应该让这块石头永远立下去,我们尚家在丝织领域还要建立更大的功业!我就要买机动丝织机了,我们尚吉利机房的绸缎出货就要更多更好了!……
云纬呕吐完刚才喝下去的几口八宝稀饭,直起身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把盛稀饭的那个细瓷蓝边大碗啪一声扔到草绒的脚旁,恨恨骂道:“谁让你给我端这种我见了就恶心的饭?你是不是存心要让我吐死?”
稀饭溅了草绒两脚,幸好饭已不是很热,草绒只是吸了一口冷气。碗摔得粉碎,一块碗片飞起,在草绒的脚脖上划出一道血痕。草绒没有生气,她只是笑着朗声说道:“太太,你呕吐不是因为饭惹你恶心,是因为你怀了孩子,怀孩子的女人都是这样,我当初——”
“你还敢犟嘴?”云纬猛伸手在草绒的腿上拧了一下。草绒不再说话,只是扭身去拿扫帚清扫地上的碗片和饭迹。
云纬咬了牙坐在椅上生气。她当然知道自己呕吐不是因为饭,她明白自己拧草绒是冤枉她。可云纬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发脾气。她一看见晋金存心里就恨就烦,可又不得不受苦遭罪地为他怀孩子,这算过的什么鬼日子?怀孩子不愿;但不生孩子,自己在晋府的地位就保不住,就无法去对栗温保、对尚家父子雪恨,甚至也无法去对晋金存雪恨。这种两难境地怎不令她心烦?也就是因为这,她才更加频繁地朝草绒发火,不停地折磨草绒。
外边响起了晋金存的脚步声,云纬努力换上一副笑脸,看着他走进来。“今天感觉咋样,宝贝儿?”晋金存进屋便快步走到云纬身边,手抚着她隆起的肚子问。自从那天一个接生婆来查看时说很可能是一个男孩之后,晋金存对怀孕的云纬异乎寻常地关心起来,每次外出回来,总是先到云纬的房里看看问问。五十岁已过的晋金存迫切地想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
“还好,就是吐得厉害。”云纬像往常一样,忍着心里的厌恶去坐到他的腿上。
“坚持着吃一点东西,女人怀孩子和我们办公事一样,也不容易。”晋金存捏捏云纬的脸蛋,笑道。
“我是又吐又疼,你办公事有啥不易?”云纬只得和他扯下去。
“嗨,你不懂,这不,我近日就接受了一桩难办的差事,我正愁着哩!”
“啥事?”云纬问得漫不经心。
“知道八国联军前年入北京的事吧?人家逼着朝廷签了条约,赔人家四亿五千万两银子,要求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厘,本息共九亿八千二百万两。前不久,各省摊派赔款银,咱们河南一年摊九十万两。省里又分下来,咱南阳府一年要摊分十五万两。为缴这银,原定把房地契税,由价银一两征税三分,增为七分;食盐加价四文。不料后晌知府大人把我叫去,说眼下四县八乡的民众正为房地契税增加和食盐加价怨声载道,似有借此酿起暴动之态,要我将房地契税只加征至五分;食盐只加价二文。这样,款额就要差去许多,为这事,我正犯愁呐!”
“这些银子收起来都要交给外国人?”云纬有些惊异。
“那当然!这可是不敢耽误的事,倘是筹不齐,朝廷和外国人都要发火。”晋金存 眼睛,呷了一口茶,又放长了声音说:“不过你倒是放心,我姓晋的最后不会被这点事难住。我已经琢磨了,实在不行,我也来个摊派,往各县摊派一部分,再往各个厂坊、商号摊派一部分,像兴祥皮毛行、尚吉利大机房、振通蛋品坊——”
“尚吉利大机房?”云纬听到这个名字后睫毛一动。
“对,尚吉利。”晋金存点着头,“像这些地方都不会没银钱,只要逼一下,我想他们会掏的!”
云纬没再应声,她的思绪不知何故倏然间回到了那个空等尚达志私奔未成的夜晚,那天晚上的星光是那样刺眼……
尚安业边向汉酿酒楼走边在琢磨官府让来酒楼议事的内容。请柬是头晌收到的,上边除了知府衙门的一个大印和晋金存的签名之外,只有两行字:恭请尚吉利大机房尚先生安业于午后到汉酿酒楼议事。让我一个开机房织绸缎的人来议啥子事?关于共同防火?关于街道清扫?关于防盗?……
一阵喧嚷的人声使得尚安业抬起脸来,酒楼已经到了。只见几个从工经商的老板掌柜正彼此寒暄着向酒楼里进,看来今日请来议事的人不少。但愿所议之事不关赋税,如今我尚家可是正处艰难时候,达志一两天内就要去汉口买机动丝织机,几乎把家中的银钱带得不剩一两了。
“尚老先生,请上二楼!”酒楼的一个伙计在门口拱手相让。尚安业点点头,挺起腰向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酒楼里边走。这汉酿酒楼是南阳城名气最大的酒楼,名气大主要不是因为它的楼房盖得漂亮,而在于它经卖的四种酒都是汉代传下来的名酿:九酝、甘醴、十旬和醪。九酝是一种特制的酒,酿制工艺十分复杂,此酒用米做成,三日一酿,每酿一次增一次米,满九斛米而止。甘醴是一种用甜 发酵的甜酒,酒液黏稠得可扯丝,上口十分醇厚。十旬是经过过滤的清酒,看上去淡如清水,喝下去味道极美,号称喝一碗可延寿十旬。醪,则是一种带糟的酒,表面有一层浮沫,如同浮萍一般。这四种酒在张衡的《南都赋》里都有记载,且被评价为:“甘不伤其口,醉不病其身。”汉酿酒楼就靠经营这四种酒发达了起来。
“尚先生,你老要哪一种?自左至右,酝、醴、旬、醪,请你自便!”尚安业上得楼来,刚与同行们寒暄罢坐下,一个店伙计便用精致的托盘端来了四碗酒送到了他的面前。
一股浓浓的酒香立时沁入鼻孔,尚安业的鼻翼不由自主地翕动了一下,一股唾液顷刻从舌根那儿生起,但很快地,他就摇了摇头,不能喝!这一碗酒怕要几钱银子,汉酿酒楼的酒价一向是很高的。
“咋,先生不要?”那伙计有些诧异,平日还很少有人见了这酒摇头不要的。
“快喝吧,尚老板,这酒不喝白不喝,今日晋金存晋老爷吩咐,每人赏酒一碗,酒钱由他出!”近处有人向他笑叫。
“呃,哦。”尚安业听罢这话顿时生了后悔:刚才不该拒绝的,既是有人出钱,为何不尝尝这汉代佳酿?不过,眼下如果再伸手端酒,就显出自己全是心疼银钱了,罢,罢,就丢了这个机会,日后待我的尚吉利买了机动丝织机,兴旺发达之后,再来这酒楼痛饮一回!
他再一次朝那送酒的伙计摆了摆手,可待那伙计刚一转身,他就馋馋地咽了一口口水。
聚会的主持者晋金存大人还未到,到会的人们正在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尚安业一边散漫地听着人们的说笑,一边又在心上猜测:晋金存这么客气地出钱请众人喝酒,究竟是为了要商议什么?……
“诸位先生好!”一个亮亮的声音如同惊堂木一样,使得众人的说笑戛然而止。晋金存已在主席桌前站定,众人一齐起立施礼。
“今日请诸位来,是因为有桩紧要事要同你们商议。”晋金存示意众人坐下,“想你们都知道,辛丑年我大清国与美、英、俄等十一国签有赔款条约,因款额过巨,朝廷只好让各省各府分摊下来,我们南阳府每年分摊款银十多万两。尔等都知道,近几年南阳地界连遭灾荒,府衙财力日拙,上缴如此多的银两实是困难,然这事关国家安危,又不能不办。因此,想请诸位为朝廷为国家计,出面分担困难,各家摊缴一部分款银!”
尚安业的双眼一下子瞪大,连嘴巴也因为吃惊张了开来。人群中也同时发出了“哦”的一声。
“此乃爱国之举,我想诸位定会同意,我这里根据尔等从工经商的年头、规模,给各家大概定了一个数额,如果谁愿多缴,还可以提出来再改。下边,我念一下:兴祥皮毛行,六百五十两;尚吉利大机房,六百二十两;振通蛋品坊,五百八十两……”
尚安业没有听下去,他的双耳实际上也已在骤然间失去了听的能力,他只觉得头已嗡一下涨得如斗大,双眼发花,六百二十两!天呵!我即使不买机动织机,倾全部所有也没有六百两呵!
他颤颤着两腿站起来,抖动着双唇想叫一句:“我缴不起呵!”但嘴张开了,却无声音响起,极度的震惊和恐慌,已使他的喉咙暂时失了音……
把预备带到汉口卖的绸缎和一些路上用的东西收拾停当,天光已经差不多全从屋里退走,到了上灯时分。但达志没有点灯,而是摸黑进到里屋,把那截装有银子的圆木用手最后摸摸查查——把一截圆木掏空来装银子。这主意是爹出的,携带这么多银子走这么远的路,不小心可不行。在确信没有破绽之后,达志才舒一口气,向外屋走去。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马车是租街西头姚家的。姚家是世代的“拉脚户”,人可靠,又常来往于汉口南阳之间,路也熟;又找了两个在路上帮忙的小伙,两个人都是没出五服的宗亲,而且两人都会一点拳脚,其中一个还会耍刀,路上万一遇见小股歹人,也可以应付;真要不巧碰上大股土匪,尽可以让他们把车上的绸缎拿走,只把那截圆木留下就成。那截圆木外表满身疙瘩十分难看,让人一见就认为这是预备路上劈了当柴烧的,根本不会想到就在它的肚里装有大宗银子。行路的计划也定好了,早上早起赶路,日不落就找地方住下。
不会有闪失的!达志边想边走到院子里。明天或后天上路,十几天时间就能拉了机动织机回来,那时,机动织机一安,产量会成倍提高,质量也会比现在强;到那阵,腾出家里这些手工织机,可以试织更多的新花色新品种;如此双管齐下,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挣到再扩大生产的本钱;说不定一年后,便又可以添几台机动织机;几年后,尚吉利大机房就会再度兴旺起来,织出的绸缎会再获“霸王”美誉,使国人洋人对尚家绸缎再度刮目相看争相抢购!
达志仰看星儿正逐渐密集起来的夜空,脸上渐渐现出一抹舒心的笑容。
“达志,你爹后晌去汉酿酒楼,说是官府叫从工经商的人家去商议公事,咋会到这刻还不回来?”娘这时从厨房里出来,边撩了围裙擦手边问。
“是不是官府里要请他们喝酒吃饭?”达志顺口说道。
“你去看看吧,你爹年岁大了,腿脚不方便,这天又黑。”娘的语气里含着担心。
“好的。”达志点点头,往外走,经过织房门口时,听见里边还有织机响,探头一看,还是顺儿。“歇了吧,我上路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不必再加班织了。”达志说一句,就出了门。
汉酿酒楼离知府衙门不远,平日是个热闹去处,衙门里平时有些宴请之事,也都是在这酒楼上办的。达志估计,官府若是请从工经商的各家作坊店铺主人喝酒,当是在楼上雅座里,于是进了酒楼大门,就径上了楼上雅座,可楼上并不见爹和一个熟人的影子。一个伙计告诉他,官府并未在此请客,只是后晌在这里开了个摊款会。
“啥摊款会?”达志不解,但心里却本能的一咯噔。
“你还不晓呀?”那伙计压低了声音说,“当初咱们大清国和人家外国打仗,败了,人家让咱们赔款,几亿两银子呐。这不,这笔银子分摊下来了,从工经商的人家,每家都摊了不少。嗨,我们酒楼也摊了四百两,刚才掌柜的老婆还在哭哩!”
达志打了个寒战,忙问:“你见没见尚吉利大机房的尚掌柜?”
“嗳,见了,后晌他在这儿,后来他八成是和几个作坊掌柜一起去晋府了。这摊派款额的事,就是晋金存老爷管的,后晌他在这里宣说了各家数额坐轿走时,有几个掌柜叫着分摊的太多,跟在他的轿后去求他——”
达志对这话还未听完,扭身便跑。他凭直觉知道,去晋府的掌柜里一定有爹。
果然,离着晋府大门还有几百步远,在昏黄的门灯光里,他便在大门前跪着的那一排人中认出了爹的背影。
爹跪在那排人的正中间,双膝着地。达志没有立刻走过去,因为晋金存那刻正站在那儿威严地说话:“……诸位都不必再说请求减免的话,这不是我晋某能办得了的。洋人索赔的款不敢耽误,这也是我们为大清国分忧的机会。最后我要说明一句,三天之内,诸位中有哪一位胆敢抗着不如数上交,可别怪我晋某不客气。到时候我可要拍卖你的房子和你家里的东西,我可能还要抓人!我相信你们是会掂量出这事的轻重的!好了,不啰嗦了,诸位请回吧,我也要歇息了!”说罢,晋金存扭身便进了大门。大门跟着在几个衙役的推动下轰隆关上了。
跪着的那些人相继绝望站起,默默四散。
达志急步向爹走去。爹没动,他仍跪在那里,目光死盯住晋府那两扇关起来的大门。
“爹,咱们回吧!”达志弯腰去搀爹,他不敢去问摊派的款数。
尚安业没有应声也没动。
“爹,走吧。”达志搀住了爹的胳膊。
尚安业身子僵了似的仍然没动。直到达志硬要搀他起来时,他才扭脸看了一眼达志,才突然大叫了一声:“六百二十两哇!苍天呀——”音还没落,忽见他喀的一声,把一口血喷到了地上。达志一惊,边急叫了声爹,边用手去轻拍老人的后背。这当儿,老人已是满嘴血沫,头软软地垂下去了。
“爹!爹——!”达志一边慌慌地喊着,一边横抱起老人的身子,冲开围过来的人群,没命地向附近的一家药铺跑去……
正躺在躺椅里让仆人干洗身子的晋金存,听下人说书院督导卓远来求见,这才想起两天前卓远送来的那封信也还没读,便急忙令一随从把信拿来,站一旁念:
尊敬的晋大人雅鉴:
闻为筹辛丑赔款,已决定摊派各厂坊、商号出资,此乃官衙公事,吾一介书生,本不该滥发议论,然事关南阳工商发展,余愿不揣冒昧进言如下:赔款要筹,摊派之法亦非不可行,惟在数量上以不伤厂坊、商号筋骨为好,否则,厂坊、商号将无力再生。富国惟赖工商,工商凋敝,富国之想便成空梦,国不富,无以强,日后便更会赔款频频——
“行了!”晋金存面露愠色地止住随从念信。信上的话令他生气。娘的,怎么办公事我姓晋的比你懂,用得着你来教训?你一个书生,好好在书院教你的书行了,国家大事何须你来多嘴多舌?
“老爷,让他进来面见你么?”下人问。
“罢了!”晋金存厌烦地摆了下手。正给他干洗的仆人不防这一摆,碰住了他的胳膊,疼得他咧了咧嘴。“给他说我去知府衙门办公事不在府里,让他回吧!这种人你要放他进来,他又会给你讲一篇大道理。娘的,天下不应该要这么多读书人,这类人多了麻烦,做什么事他都要和你讲个道理!依我看,这种书院也应该少办!”
“那我这就去打发他走。”
“等等!”晋金存又喊住下人,郑重叮嘱道:“对他说话要客气,要面带笑容,甚至可以邀他到客厅喝杯茶再打发他走,轻易不要惹他,小心他手中有笔!这种人不惹则罢,要惹就狠惹,就要把他们手中的笔完全夺下,那他就没有威胁了!”
一直在晋府门前踱步等候召见的卓远,听说晋金存不在家,顿时十分失望。这几天,他眼见城里不少厂坊、商号因摊派赔款量过大,已做倒闭准备,好多人家哭声不断,心中便也十分焦急。这其间自然也有同情那些人家的成分,譬如看到邻居尚安业的那种痛苦之状。但更重要的,他是在为南阳工商业的发展前途着急,如此多的厂坊、商号倒闭,会使工商业的发展一蹶不振。国富国强靠工商,这是卓远认定的道理,他怎能不急?前两天,他曾给晋金存写了一封长信,详细陈述了他对摊派赔款一事的看法和建议,企望能对晋金存的决定起点影响,然两天过去,未见一点回音。眼见晋金存给各厂坊、商号限定的交款的日期已经逼近,他便决定当面来向晋金存陈述自己的看法,说服他改变主意。未料他又恰好不在。
他谢绝了下人要他进客厅喝茶的邀请,默默转身往回走,没走多远,又停了步。今天一定争取见见晋金存,离交款的时间已经不多,万一他明天还有事怎么办?干脆就在这里等等,待他从知府衙门回来时,再上前求见。他这样想着,便转身走进路旁的一家茶馆,要了一杯清茶,坐那里慢慢啜饮。茶馆前的街路是晋府人出入的必经之道,只要晋金存官轿回府,自己就随后跟去求见。
街对面屋墙上的阳光在逐渐向高处倒退,附近已有人家的主妇在吆鸡入宿,茶碗中的茶水也已变得很淡,然仍不见回府的晋家官轿从门前过,卓远便有些心焦。他记起妻后晌让他去药铺为她买药的事也还没办,就越加急,可他又不愿失去这个面谏的机会,只好耐下心来等。
就在他这样望眼欲穿瞪着门前的街路时,忽听晋府门前一阵人声喧嚷。这茶馆离晋府大门不过百步之遥,他扭头隔窗望去,见一顶官轿和几个衙役已出了大门向这边走来。他先以为是晋金存的哪位夫人坐轿上街,及至那轿从门前过时,他才隔了轿窗看见,竟然是晋金存坐在里边。他一怔一惊,霍地站起身子,那一霎间他明白自己受了骗,晋金存原本就没有出门,他不过是不愿见你罢了。“老大,这么晚出门是——?”茶馆的一个伙计向走在轿后的一个衙役含笑低声问。“看戏,天祥戏楼,河南梆子,《西厢记》。”那衙役边走边答。
姓晋的!卓远的牙咬了起来。他分明觉得有一股凉水直注胸腔,把原本滚烫的心脏浸泡住,体温在迅速降低。
卓远,你高估了你自己,你以为你会说服、影响他们,实际上你在他们眼里狗屁不值!
他攥拳捶了一下自己的腿……
达志默坐在床前,手攥住父亲那只细瘦苍白青筋显露的左腕,不时去试一下脉搏,双眼直盯住父亲那干枯得没一点血色的脸。五天来,老人除了喝几口水外,再没吃别的东西,而血,却在不停地咯。请来的郎中尽管用心调治,却终也没有见效。达志心里明白,老人要走的时辰已经很近了。
院子里很静,没有了织机的响声,没有了织女们的说话声,没有了搬弄绸缎生丝的脚步声,没有了算盘珠的拨动声,只有后院桑园里的老桑树的枝叶,在午后的风里呜呜响着。尚吉利大机房的一切织造经营活动,都从前天后晌停止了。
去汉口买机动织机的事自然不说了,就这,还凑不够摊派的那笔银子。前天后晌,缴银的最后期限到时,晋府里来了几个人站在门外催着,达志不敢再惊动爹,一个人含了泪把原先装在那截木桩里的银子全掏出来,捧出去说:“还差一些,容我几天后借齐送上。”几个当差的立时走进店堂叫:“晋老爷预先有交待,银子不够拿实物抵!”说着,径把没卖出的绸缎和库房里的一些生丝抱走,最后还拉走了两台织机。达志估摸他们拿走的实物价值百两以外,以他当时的那个恨劲,真想拎刀上去同他们拼了,可那样有啥用?再说父亲的病还等他请医照料,他只能按过去父亲的交待:忍了。
如此一来,买原料、开工钱、购杂品都无了银钱,机房便只好停业关闭了。
一缕西斜的阳光悄悄踅进木窗,去摸了摸尚安业那全白了的左鬓,尚安业仿佛被触醒,轻轻嗯了一声,渐渐地睁开了眼睛。
“爹,想不想吃点东西?”达志急忙俯了身问。
老人摇了下头,眸子中散乱的光慢慢聚拢到了达志脸上,以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停了?”
达志移开眼睛,点了点头。
“这么说……我是不能去见你爷爷了……停了,尚家延续多少年的祖业不但在我手上没有发达……反而停了……”
“爹,这不怨你!”达志哽咽着。
“孩子……告诉我……你如今手上还有多少银子?”
“十四两。”达志说,“这是我藏下为你治病的。”
“从今日起……再不许为我花半两银子……我死后……不必买棺材……可用席卷……也不许买鞭炮请喇叭……只买几张火纸烧了,免得我在阴间讨饭就行……这些话……你要牢牢记住!”
“可是,爹——”
“倘有一条不按我的话办……我就在阴间把你当逆子看!……”尚安业眼瞪着儿子,微弱的目光中又露出了旧日的威严。
“好吧,爹。”达志无奈地点头。
“从今日起……你们要俭省度日……把这点钱用到买丝上……只要有丝……就有绸缎……一点一点积下去……直到机房有个发展……再织出‘霸王绸’来……光宗耀祖……让世人都知道咱尚家……”
“爹,你放心,达志此生在发展祖业上倘稍有偷懒,当不得善终!”
“还要记住……忍!……”
“忍?”
“忍……当忍则忍……凡事退一步……天阔地大……还有,苦!……”
“苦?”
“要预备……吃苦……凡事皆浸苦中……做事……就是咽苦……苦咽尽……事方成……”
“爹放心!”
“还有……衡……”
“衡?”
“平衡……世之大理……凡事皆讲……平衡……待人接物……收入开支……要常衡量……是否……平衡……”
尚安业是天黑时分咽气的。
达志妈和达志那阵摇晃着尚安业那逐渐变凉的身子放声大哭,身子很重的顺儿跪在床前,捂脸低泣。
站在床尾的卓远夫妻,望着尚安业那依然大睁着的双眼,也凄然把头垂了……
云纬在医圣祠内张仲景的墓前烧了一卷火纸之后,又很是费力地跪下笨重的身子,磕了三个头,这才缓缓起身,向正殿东侧,紧依寨垣的春台亭上走。
这医圣祠坐落在南阳城东关的温凉河畔,是为纪念东汉末年的医家张仲景而修的。张仲景,名机,南阳郡人。曾拜师于同郡名医张伯祖,尽得其传。汉灵帝时,举孝廉,官至长沙太守。其所著《伤寒杂病论》,集医家之大成,为立方之鼻祖,被后世医者奉为经典,推崇他为“医圣”。祠大约建于东晋咸和五年,顺治、康熙、乾隆、嘉庆年间,屡有修葺。祠坐北朝南,以仲景墓为中心,前有供奉伏羲、神农、黄帝塑像的三皇殿,后有中殿、正殿和两庑。整个建筑,既无崇楼高阁之雄,亦无雕梁画栋之丽。
云纬今日来游医圣祠,是早饭后心中烦时临时决定的。已怀孕八月的她,被妊娠反应折腾得苦不堪言。昨晚后半夜,不知何故总不停地呕,最后的吐物简直就是胆汁,浊黄且极苦,恨得她当时真想就朝自己那隆得高高的腹上捶几拳,立即把肚里那个折腾自己的东西捶下来。早饭后,她先在房里勉力绣了一阵花,不久心里就开始无缘无故地烦躁,烦得她扔了花绷踢了花盆摔了茶碗。当时侍候在侧的草绒见状就笑着说:“你这反应是比我当初怀俺们小闺女时重得多,我听人说,遇到这种事时可求求医圣就好了。”“是么?”云纬第一次听草绒说话而没有拿眼瞪她。“那你就去告诉管家,让他给我备轿!”然而轿备好时,晋金存知道了,慌忙出来劝阻:“这么重的身子外出,万一出了事怎办?”云纬当时只说了一声“出事更好!”便上了轿……
旷野里刚犁出的田地中,不时有被犁铧片磨挤的光滑土块,反射着秋阳的黄光,如一片片金箔在闪。春台亭是医圣祠里最高的建筑物,站在这亭上,可俯视墙外温凉河里半床低吟浅唱的河水,可远眺无边田野里的万种秋景。云纬站在亭子中间,目光由近而远,散散漫漫地走着。这地方倒是一块宝地,张仲景能做长沙太守,能写出《伤寒杂病论》,能在医界有巨大造就,恐怕与他故里的这块宝地也有关系。云纬这样默然想着,暂时地忘了自己的烦躁和烦恼。
一阵凄切的女人的哭声忽然就在这时钻入耳中,把云纬短暂的好心境破坏了。她扭头循声去寻那哭声的出处,耳朵也已辨出那哭声是由一老一少两音组成。她的眼睛很快便看清了,哭声来自离医圣祠前门几百步的一块红薯地头,那里有两个带了白孝布的女人,两个女人的前头,走着一个男子,那男子双手捧抱着一个席筒,席筒上缠着三道白布,三道白布在秋阳下显得很是刺目。
那席筒里想必是卷着一具尸体了!这情状使云纬立刻做出判断。是谁家穷到如此地步,竟然连一口薄薄的棺材也买不起?
“草绒,知道那是谁家在出丧?死的是不是一个小孩?”云纬没有转身,轻声问。
“不晓得,俺去打听打听。”草绒这样说着,不待云纬应允,已噔噔地奔下亭子,向祠门外跑去。片刻后便又奔了回来,还没上亭,就叫开了:“死的是尚吉利大机房的老掌柜尚安业!”
“哦?”云纬双眸一跳:他死了?这些天她为妊娠反应所苦,足不出门,根本不知道尚家发生的巨大变故。
“刚才听那边的人说,尚安业临死前给儿子做了决绝交待,他死后不许为他买棺材、放鞭炮,不准请响器班子,为的是省点银钱好买丝织绸缎。他们家前不久刚给朝廷交了几百两摊派银子,机房倒闭了!”草绒语不歇气地报说着。
云纬的乌眸一荡,像要飞出眼眶。
“这安老头呀,去阴间了还迷着阳间的事,还在想着织绸织缎,就是织出来还有你的份呀?要我说——”
草绒说到这儿突然停了,她发现云纬的双眉倏地蹙紧,光洁的额头上现出了深深的纹络,她这才恍然记起云纬当初和尚家曾有过的关系,她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云纬没有注意到草绒的话声停了,她甚至原本就没在听,她的目光正紧抓在那个抱席筒的男子背上,尽力把他拉近。现在她辨出了,那腰身、那脖颈、那步态原本都是她极为熟悉的。她直盯着那个背影的移动,直到他走到已挖好的墓坑前,直到他走进墓坑,虔敬地弯腰去安放怀中的席筒。
尚安业,你就这样走了?没有棺材、没有响器、没有鞭炮,你不觉得后悔?你什么也不带走,不觉得太亏?躺在那个土坑里,只裹着一领席,你会不会很冷?能不能受得住?倘若下了雨,坑里进了水,那席能隔住?
云纬抱起双臂,打了个寒噤。
“太太,我们回吧。”草绒轻声催。
云纬没理,只把身子斜靠在亭柱上,双眼盯着远处那个正在变高的土堆……
秋阳无声无息地隐入头顶的一团云里,该是正午时分了。祠堂临近的村子中,已有人在喊孩子们吃饭。草绒注意到,尚安业已经被安葬完毕,在一股看不见火苗的火纸烟缕里,跪在坟头的尚家的两个女人和尚安业的儿子已经起身,儿子、儿媳搀着娘,正慢慢向远处走,正午的微风还能隐约送过来他们的啜泣。一小队送葬的人也已经四散开。“咱们回吧,太太。”她又催了一声云纬。
云纬没应声,却也缓缓移步向亭下走。到了祠堂门口,草绒正要上前扶她上轿,不想她推开草绒的手,折向田野,径往尚安业的那座新坟走。草绒双眸一定,急忙跟了上去。
因为身子太重,也因为走得太急,云纬在坟前站了许久才让喘息平下去,随后她弯下身去抓了一把土,松开手指让土粒向坟上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