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初登文坛时,是以抒情诗人的面貌出现的,接着又进行戏剧创作。奥地利作家,不少是诗人、小说家兼剧作家,施尼茨勒、霍夫曼斯塔尔和茨威格均是如此。早在大学时代,茨威格已先后发表了两部诗集《银弦集》和《早年的花环》。茨威格作为作家,可以说是少年得志。
大学二年级时,茨威格到柏林去学习了一个学期,主要时间不是用在课堂里听讲,而是用来认识社会,认识人生。
柏林之行开阔了茨威格的视野。他生活在富裕的维也纳市民阶层,来往的都是有教养有地位的上层社会男女,何尝接触过被社会唾弃、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物,何尝认识过那些离经叛道、用自己怪异荒诞的艺术作品来和现存社会抗争的现代派诗人和艺术家,又何尝了解社会的阴暗面、臭气冲天的阴暗角落。他走进那些未来派的俱乐部,接触到他从未打过交道的酒鬼、同性恋者和吸毒分子等遭到社会摒弃的人,接触到一个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世界。人生是那样的广袤无垠,光怪陆离,五光十色,有光明有黑暗,有善有恶。更重要的是善中有恶,恶中有善。一切闪光的并非全是金子,而一切乌黑的也并不全是粪土!他于是懂得了生活的广度和深度,也懂得了文学应有的广度和深度,当时初次接触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卡拉玛佐夫兄弟》就是活生生的典范,茨威格于是深思了。
茨威格本来感到踌躇满志,这是一个初露头角的青年作家惯有的心态,但是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能够客观地分析和比较自己的作品和名家的杰作,找出差距。他还太稚嫩,太肤浅,必须学习学习再学习。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把一本几乎已经完成的长篇小说付之一炬,并且下定决心,先不忙着写作,而是听从德默尔的忠告,先通过翻译向名家学习,再从事写作,尤其不要贸贸然动手写长篇!
翻译是挑战。它要求译者以同样典雅的文体,同样优美的语言来再现原著的辉煌。多少译者由于才力不济,把令人赞叹不已的杰作译得面目全非,读来兴味索然,多少译文由于光彩全无使得原作者也因而蒙受不白之冤。翻译如架桥过河,由于架不好桥,无从过河的事时有发生。所以当好译者在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当好作者。当然,翻译和写作并不是一回事,成功的翻译家未必都能成为杰出的作家。写作还需要实践,尤其需要生活,茨威格的生活积累还不够丰厚。
他似乎陷入了一个写作的危机,实际上他是登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当他登上一个新的高峰时,他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自己过去的作品,他赢得了一个相当大的距离,可以不带偏见相当客观地评论自己的作品,就像评论别人的创作一样。他花了三年时间,在集中精力从事翻译的同时,深入生活,学习写作,创作了他最初的中短篇小说。
他的第二部诗集《早年的花环》并不意味着突破。他的第一部诗剧《特西特斯》,尽管轰动一时,也只能视为这位才气横溢的青年作家一次成功的尝试。
真正的突破是他的中短篇小说。二十世纪欧洲文坛上有三位作家被公认为是出类拔萃的中短篇小说家,他们是俄国的契诃夫、法国的莫里亚克和奥地利的茨威格。而作品译文的语种之多,销售量之大,则以茨威格为最。
茨威格在少年时代发现的一个秘密,乃是成年人在爱情婚姻上的虚伪。他们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其实在爱情生活上表现了惊人的两重性,这一发现使少年茨威格深受震动。他于一九一一年发表的小说集《早年的经历》,从不同的角度描写和处理了这一问题,实际上是写他自己成熟过程中对周围世界的发现和感觉。《家庭女教师》从一对小姐妹的视角描写一个善良纯洁的女教师,受到诱骗,遭到抛弃,从而使这两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对这本来温馨美好的家庭产生了极度的恐惧,增长了阅历,失去了儿童的纯真,犹如进入一座密不透风阴暗深邃的丛林,危机四伏,吉凶难卜。这就是她们第一次看清的世界,第一次了解的人生。《火烧火燎的秘密》则从一个十岁男孩的视角来观察一个花花公子如何利用这孩子的信任和依恋达到接近和勾引他母亲的目的。
《夜色朦胧》是这个集子里的第一篇,写的是一个少年在夜色朦胧之中和一个神秘的少女度过了几个销魂荡魄的夜晚而始终不知道这迷人的女神究竟是谁。他的三个表姐,还有其他女眷,都有可能,又都不可能。他探询、查考,终不得解。故事扑朔迷离,夜间激情似火,白天冷若冰霜,使少年陷于迷惘。他一直把二表姐误认为是那个默默不语和他共度良宵的仙女,把她供在心里,把纯真的爱奉献给她。为了看她一眼,他爬上她窗前的大树,最后从树上摔下,折断腿骨。这个爱的哑谜使他痛苦,也给他带来神秘的欢乐。可是在他卧床养伤的时候,这个夜色朦胧中的女神飘然而至,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貌。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女神不是他朝思暮想的二表姐,而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过的三表姐。他简直以为自己身在梦中,那是朦胧夜色之中产生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幻梦。
茨威格用印象主义手法描绘朦胧夜色中的花园和令人目迷神眩的幽会:
夜色朦胧,万籁俱寂,馥郁的浓香,使人心醉,泄露了淹没在黑夜之中的似锦繁花。泉水淙淙,树影幢幢,更使人感到花园的幽深,林木的茂密。
夜,神秘莫测,清凉静谧,暑热消退,喧声尽逝。少年的心里可并不平静,青春在骚动,激情在翻腾,朦胧的渴望,无名的怅惘驱使他在林间徘徊,在树下踯躅。突然间一道白光,一缕轻纱,一片浮云,从天外飞来一个仙女,从夜空降落一位女神,像朦胧的夜色一样虚无缥缈,似真似幻,来似春风去如朝露,飘然而至,倏然而逝,只留下荡气回肠的回忆,嗒然若失的怅惘。这意外的艳遇,销魂的时光,激情如火,柔情似水,像一阕迷人的夜曲,诗意盎然,动人心弦,汇成小说《夜色朦胧》的主旋律。
一到白天,这阕浪漫主义的夜曲便戛然而止,神话世界变成了现实世界,诗意顿消,朦胧的夜色变成刺眼的强光,清幽静谧的林间小径代之以笑语喧哗的豪华客厅。激情如火,柔情似水的仙女再也不见踪影。现实中只有贵族小姐,上流社会的女子。她们全都娴雅端庄,神情高傲,态度凛然。这些冷若冰霜、稳重审慎的小姐当中竟会有一人和他共度销魂荡魄的夜晚,向他揭示爱情的秘密,让他痛饮人生欢娱的香醇、醉人的玉液琼浆!在朦胧的夜色中,在幽静的树林里,这位谜样的女主人公卸去了白天骄矜的面具,露出怀春少女的本来面目,渴望着爱情的欢乐,毫不忸怩作态。然而她毕竟还是这个阶层的特殊产物,即使在恋情正浓,最为销魂的瞬间,她也不忘保守秘密,绝不让少年知道她究竟是谁。为了不让少年探明她的底细,她一声不吭,一字不吐,宁可忍受巨大的痛苦。因为一出声就会泄露自己的声音,让人知道她是何人。她像精灵一样,出没于朦胧的夜色之中,来去飘忽,行踪诡秘,是娇羞?是顾虑?还是视爱情为儿戏的习惯和本能?啊,这奇怪的变幻,白昼和黑夜,现实和虚幻,热烈和冷淡,矫饰和纯真,像两个旋律交替出现,把这不谙世事的少年弄得目眩神迷。是他经历了一场幻梦,梦见仙女下凡,还是这些小姐善于装假,使人真伪莫辨?这扑朔迷离的昼夜变幻,给他欢乐,给他痛苦,使他意外地钟情,使他过早地失恋。如果说这也是伦勃朗光与影对照的技法,那么这个朦胧夜色中发生的迷人故事,则是为了衬托出强光照射下白昼的现实生活业已失去纯真,变得虚伪矫饰。
这离奇的故事说明上层社会奇怪的双重道德。这对于涉世未深、真情未泯的少年自然是个痛苦的洗礼。真相大白之后他反而大失所望,感到受骗,受到愚弄,他纯真的初恋被人戏耍。这意外的爱情经历和奇特的失恋之苦,给他留下苦涩的回味,难以磨灭的伤痕。他带着一条跌断后重新治愈的腿和一颗受伤后难以愈合的心离开了表姐们,告别了少年时代,走进了更加扑朔迷离、真伪难辨的成年人世界。
一九二二年出版的小说集《马来狂人》,标志着茨威格的写作已达到了成熟期。这个集子收入的《女人和大地》用象征主义手法交替描写干渴的大地对雨水的渴求和怀春少女对性爱的渴望。《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一个对爱情忠贞不贰的痴情少女的绝笔。她在十三岁时便暗恋着邻居青年作家R。五年后她重返维也纳,每天到他窗下等候,被他误认为卖笑女郎,但她绝不向他暴露身份,绝不向他呼救求援,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担、社会的歧视、贫困的折磨和疾病的摧残。这种无所企求、真挚无私、充满献身精神的爱,在肉欲横流、金钱肆虐的时代,更显得超凡脱俗、凄婉动人。一朵鲜花在隐蔽的角落无声无息地枯萎,只有这一叠素笺发出震撼人心的无声叙述,像从另一个世界吹来一阵凄惨的冷风,带来一股不能得到的信息,已逝者的信息,使我们想起一个悄然逝去、饮恨终身的无名女子的悲伤心曲。
《马来狂人》是茨威格的代表作之一,与《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齐名。
《马来狂人》描写印度洋上的赤道之夜,郁闷炎热,令人窒息。船舷旁黑暗的角落里,有一个借酒浇愁的怪人。从他的嘴里,我们听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一个德国医生,由于偶然的过失,流落在亚洲热带丛林中苦熬岁月。突然有一位美丽的贵妇人奇迹似的闯入他的生活,求他帮她堕胎。他同意干这违法的事情,条件是:她必须委身于他。这个高傲的女人向他报以一声轻蔑的长笑,转身离去。他像马来狂人似的对她穷追不舍。
这个生性高傲、宁死也不愿受辱的女人,不幸做了商人妇,内心苦闷,在追求爱情自由的过程中不幸怀孕,在求救时,又不幸遇见了一个乘人之危的医生。于是她铤而走险,不惜冒生命危险,让一个无知的老妪为她堕胎,最后流血不止,悲惨地死去。这说明她绝非生性轻浮。她爱名誉甚于生命。弥留时,她并不追悔往事,只怕死后名声受到玷污。
医生发狂似的跟踪追去,不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是为了向她提供帮助。他虽然在某种意义上促使这个女人采取下策,造成她的死亡,但是在她死后,他却成了她遗嘱的执行者,为捍卫她的名誉不惜舍弃自己的生命。他以决死的态度迫使法医签署“暴病身亡”的验尸证明。然后他放弃一切,乘上返回欧洲的海轮,暗中守护着她的灵柩。在她丈夫打算移棺上岸,以便开棺验尸的紧急关头,他从船上纵身跳下,和铅棺一起沉入海底,以生命为代价履行了自己在死者弥留时许下的诺言。这些行动虽然不能完全抹杀他过去的卑劣行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他补赎前愆的诚意。
茨威格在《马来狂人》这篇小说里,不仅仅是要叙述一个离奇的故事,而是通过心理分析的方法让我们看到人的灵魂深处各种激情的波动。就是这些内心世界的惊涛骇浪,造成了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使得表面看来怪异荒诞的现象变得合情合理。茨威格不是用犀利的解剖刀和外科医生的客观冷静态度解剖人的灵魂,然后不动感情地写下病历和诊断书;作者在发掘人物内心、刻画人物命运的时候,显然充满了同情。作者动情,作品才能动人。这是他的作品直扣人们心扉、引起人们共鸣的一大秘诀。
《夜色朦胧》和《马来狂人》出自同一个作者的笔端,然而风格迥异,情趣不同。相同的只是细腻深刻的心理分析,以及蕴藏在作品中的强烈激情和浓郁诗意。
茨威格的特色在于对心灵的挖掘,他把我们引入一个奇妙的世界,似曾相识却又陌生。这就是人们的内心世界。我们看到的芸芸众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平静,外表平静,没有战乱,没有灾祸,没有使人大悲大喜的原因,然而人们的内心却如波涛汹涌的大海,潮涨潮落,骚动不宁,内在的激情、愿望、冲动在翻腾。《马来狂人》中的那位男主人公,生活在丛林里,炎热的天气、单调的生活、难熬的孤寂,使得这位医生的心早就像一根绷紧的弦,潜藏着无穷无尽的能量。待到那位商人的妻子飘然而至,他内心的狂涛便再也控制不住,于是情节便以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惊人速度发展,一泻千里,直到悲剧的结尾。我们眼前只看见一个人在飞奔,骚动不宁的内心驱使他一往无前。他想救她,想帮助她,想防止她跳进毁灭的深渊。可是她也在飞奔,她是在逃避这个对她不安好心的男人,她在维护自己的尊严,她在逃向死亡。小说的情节是平淡的。没有海啸台风,没有雷鸣电闪,没有隆隆炮声,没有人喊马嘶,然而在这两个人的心里,却是怒潮起伏,狂涛激荡。一个在奋力地追,一个在没命地逃;一个急于表白、急于道歉、急于警告,另一个在愤怒地谴责、厌恶地唾弃、恐惧地惊叫。而这一切都在无言之中进行。
一九二七年茨威格发表了他的又一部中短篇小说集《感情的混乱》。顾名思义,这里收集的小说也是偏重感情世界的种种纠葛。其中《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讲一个年轻的赌徒,沉溺太深不能自拔,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出于同情,为了挽救他,给他以温情。然而缱绻柔情也敌不过赌瘾,他终于走上了绝路,开枪自杀。小说着重描写他的一双手,这双手反映出主人公复杂的感情:焦急的等待、迫切的期望、泰然自若、失望颓丧、孤注一掷、心灰意冷。这种病态的激情在生活中有,在伟人身上也有表现。俄国伟大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度是个赌徒,曾在一夜之间把一切全都输光。这种内在的激情是人的内心世界的组成部分。
茨威格的中短篇小说不仅限于以上三部小说集;还有一些脍炙人口的名篇散见于报纸杂志,反映生活的不同侧面,表现不同人物和题材。《普拉特尔的春天》和《里昂的婚礼》都是表现不同情况下婚姻和恋爱中恋人们,尤其是女性的心理活动,或勇敢,或恐惧,或陶醉,或失望。写得深刻动人,不落俗套。
茨威格的反战反法西斯作品《无形的压力》和《象棋的故事》同样侧重对内心世界的描绘。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茨威格在瑞士苏黎世写的反战小说《无形的压力》,描写大战期间年轻的德国画家费迪南和他的妻子鲍拉侨居在瑞士苏黎世河畔的一个乡村里。画家接到领事馆的通知,要求他立即回国,再度参加体检,尽管他在国内体检时没有通过,免服兵役。显然这就意味着被征召入伍。画家对这场野蛮的战争深恶痛绝,可是接到通知又不敢违抗命令,思想斗争极为激烈。画家身在国外,照理可对这项通知不予理睬,可是无形的压力摧毁了他的意志,迫使他不顾爱妻的开导和劝阻,按时去领事馆报到,按时收拾好行装,按时前往车站,摆脱以自杀相威胁的妻子,像着了迷似的跳上火车,驶向德瑞边境。
茨威格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部小说《象棋的故事》,是一篇优秀的反法西斯小说。它和为数甚多的反映法西斯暴行的文学作品不同,不是着力描写集中营里党卫军如何施虐,集中营外盖世太保如何疯狂,不描述人们熟知的皮肉痛苦,无数的鲜血、酷刑,无数的呻吟、哀号,而突出的是法西斯的“文明”的暴行。看上去不打不骂,也无强制苦役,不受冻,不挨饿,单人独住,不上手铐脚镣,没有威胁恐吓,然而这种无形无声的酷刑对人的精神摧残,比严刑拷打有过之无不及。他让人看到,与世隔绝,被人遗忘,生活在真空、虚无之中,会对人的心灵造成多么难以忍受的压力,对人的心灵造成多么巨大的摧残。小说通过主人公B博士的命运让人信服地看到这种酷刑,虽然无声无形,却比有声有形更为凶残!
文艺创作不可能不师法前辈,问题在于如何广采百家之精华,形成独特的风格。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创新绝不意味着割断历史、不要传统。茨威格的创作究竟算是哪一家哪一派?他认真学习过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司汤达,同时又热衷于翻译维尔哈伦、魏尔兰、保尔·瓦勒里。他研究过尼采的哲学,也接受了弗洛伊德的学说。他对现代派作家、艺术家的艺术创新,揭露社会的独特手法颇为赞赏。能说他是现代派?可是他对歌德推崇备至,他作品里有非常明显的古典文学烙印。能说他是古典文学的嫡传弟子?我们于是想到海涅的一个具有真知灼见的论断:“对每个天才都必须进行研究,都只能以他想干什么来评判他。这儿需要回答的问题只是:他有没有掌握表现自己思想的手段?他是否使用了正确的手段?这样做才算脚踏实地。我们不再以主观的愿望去框别人的形象,而是努力理解艺术家在体现自己的思想时所拥有的天赋的手段。”
茨威格并没有在表现方式上标新立异。他整个的倾向是写实的,离奇晦涩、怪异神秘的东西与他无缘。尽管他写的人物是被生活压成奇形怪状的畸形人,他们的心灵是扭曲的,但是对他们的表达和描述并不古怪亦不荒诞。他并不是把一些脓血污秽当作珍奇颇有得色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而是在描写他们的伤痕和血迹的同时,对他们的不幸倾注了满腔同情。这就不同于自然主义。自然主义者,正如梅林所说,兴致勃勃地去描写肮脏病态的东西,仿佛这不加选择的客观描写本身便是目的。同时也不同于日后的新写实主义,这些人早已心如槁木死灰,可能是哀极而心死,作品有一股冷峻肃杀之气,令人心悸颓丧,悲观消沉,似乎业已看透人生,故而调子低沉。而茨威格的作品里有一股激情,在黑暗中有一线光明。在那些人类渣滓身上,他还要去寻找一丁点可以肯定的符合人性的东西。这样人们的失望之中还有一点希望,在颓丧之余还有些许慰藉。这就是他称之为理想主义的东西。
茨威格善于采百花之蜜,取百家之长来为己所用,并且予以发展,成为独创。在他的小说中,例如《夜色朦胧》的开头,不仅可以看出印象主义手法的痕迹,甚至可以追溯到德国浪漫主义大师的文学宝库,但是故事的完整、情节的安排、诗意的气氛,又可以看出古典大师的影响,合在一起就形成他自己独特的风格。
茨威格的作品偏重感情生活,着重内心世界。在他的小说里,没有众多的人物,没有宏伟的场面,没有惊心动魄、曲折离奇的情节,功夫在内心矛盾的刻画和描绘,内心世界的发掘和解剖。他不仅善于运用内心独白,也善于运用情景交融的客观描绘或第三者叙述等手法。总之,为了达到目的,任何艺术手段均可为我所用。不是为技巧而技巧,而是有自己的艺术目的、思想目的。抒情的气氛,生动的情节,深刻的心理刻画,丰富的思想内涵,全都包括在内。而这一切恰好是各种读者从自己不同的艺术趣味的角度出发都会欢迎的。这就是他成功的秘诀。
茨威格着重刻画内心,但也不忽视故事情节,他喜欢以第一人称叙述,而为了使人物能真的倾吐衷情,必须设置特殊的环境。叙述者不可能无动于衷地叙述,再客观也难免有主观感情色彩。以《马来狂人》为例,这些情节实在也是心理分析所必需的。我们从茨威格得到的启发是:对任何技法不存偏见,不以个人爱憎决定取舍。现代派文学的手法当年对茨威格而言,是真正的新奇,真正的新颖。他吸取其中的滋养,可并未变成它们的奴隶。就题材而论,他并不限于施尼茨勒的“爱与死”,就技法而论,他也没有写过一篇纯“内心独白”的小说,便是心理分析法,他也是按照自己的方式,通过种种途径来进行,或描写历史画卷,或刻画内心活动,或用情景交融的手法,而且特别与众不同的是,他的小说总笼罩着一股或浓或淡的诗意气氛,这大概和他从写诗起家是密不可分的。
心理分析是茨威格小说的一大特点,意识流的手法也是茨威格经常采用的手法,人们往往把茨威格的作品当作弗洛伊德学说的注解,仿佛茨威格也是一个典型的意识流派小说家。可是罗曼·罗兰说:“能用一个定义全面概括的作品,都是毫无生命的死物。”茨威格的作品恰好充满生机,半个世纪来,读者对之始终兴趣盎然。显然,茨威格学习了意识流派的手法,而没有亦步亦趋地模仿这一派的写作技巧。了解一下茨威格对意识流小说的态度,有助于进一步了解茨威格。
意识流小说对传统的小说而言,是一个突破,是一种变革,有别于传统,开拓了新的天地,展现了新的有待开发的处女地,也就是茨威格在评价弗洛伊德时说的那些“显现在地上,又深埋在地下”,被人“庄严地宣布为禁区”的“情欲世界”。照理这样的小说应该是人们喜闻乐见、百读不厌的读物才是,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我们举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为例,关于这部小说的艺术成就,很多学者在文学史和文学专著里面都有很多论述,我们就不在这里一一列举,只介绍一下茨威格自己对这部小说的评论。
一九二八年茨威格读了《尤利西斯》以后,写了一篇《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简介》。文章一开头茨威格便写道:
“使用说明:请先找一个结实的支点,这样在阅读这部篇幅无比浩瀚的长篇小说时,不必从头到尾把书捧在手里,因为此书几乎长达一千五百页,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活像一个铅块。”他提到,有人把这本书捧为“本世纪最伟大的散文作品”和“我们时代的荷马史诗”。他警告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心里不要产生“稀奇古怪的种种期待”。而要“拿出全部耐心和公正(因为阅读时也会恼火)”,然后再开始阅读。第二部分,他提到:“种类:这是一部长篇小说吗?不是,根本不是:这是从人的精神里产生出来的一团混乱,是一首宏伟壮观的狂想曲,是在头脑里演出的稀有罕见的瓦尔普吉斯的狂欢之夜 ,一部描写心理状态的电影,它以飞快的速度一掠而过,微微震颤。与此同时,辽阔宽广的心灵景色充满了才气横溢、灵巧精美的细节描绘,摇摇晃晃地从你眼前闪过,双重的思想、三重的思想、各式各样的思想重叠映现,杂乱无章,拥挤不堪,蜂拥而来。是心理学的一次纵酒狂欢,配备了一台新式技巧的速拍缓映机,把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内心波动都分解成它们所含有的原子。是潜意识的一支塔兰苔拉舞曲,奔放,疯狂,各种念头飞快旋转,汹涌奔流,把正好横在路上的一切,不加选择全都一起冲走,最崇高的思想和最平淡的想法,光怪陆离的念头和弗洛伊德式的观念,神学著作和淫秽文字,抒情的典雅词句和马车夫的粗鄙俚语,全都混杂在一起——可以说是一片混沌,但是它并不是一个酩酊大醉的兰波 式的头脑做的一场昏梦,酒意正浓,昏昏沉沉,鬼迷心窍,神志不清,而是由一个思想犀利、讥诮成性、玩世不恭的知识分子放肆大胆地故意安排的。读的时候,你会高兴得大声喊叫,恼火得暴跳如雷,你会疲乏不堪,又感到被人一鞭抽醒,最后昏昏欲睡,仿佛乘坐了十小时旋转木马,或者一刻不停地在听着音乐,先是那种刺耳的、笛音一样尖利的音乐,然后又是鼓号齐鸣震耳欲聋的音乐,爵士乐队奏出的粗犷狂野的音乐,可是自始至终是詹姆斯·乔伊斯的有意识地现代化了的语言音乐,在这里投身到一种精巧至极的语言狂欢会中去,这是曾经在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里进行过的最为精巧的语言狂欢会之一。在这本书里,有一些英雄主义的东西,同时也有一些东西抒情地模仿着艺术,所以说这是货真价实的一片混乱,是黑糊糊的一大团,在这里面魔鬼以最最放肆大胆、最最挑动人心的方式,嘲弄着神圣的精神,怪里怪气地扮演着精神,然而,这是空前绝后的,难以重复的,新颖别致的。”
最后茨威格对这本书进行了一个综合的评述。“综述:此书是一块月球上的陨石,头朝下一跤跌进了我们的文坛,是个了不起的壮举,一本空前绝后的奇书,奇幻无比,只许出自这一个人的手笔,这是一个顽强的个人主义者,一个独来独往的天才所进行的英雄主义的试验。没有荷马史诗的特点,丝毫没有。荷马的艺术在于脉络清晰,线条纯净,而这张荧光闪烁的屏幕,反映的是精神冥府,正是由于它画面飞驰而过,才吸引着人们的心灵。”茨威格在这里明确指出,这本书是个“绝无仅有的试验,任何比较都无法进行”。尽管他在全文的最后提到:“人类将像对待一切神秘莫测之物一样对它肃然起敬,反正今天已经如此,人类向这个偏执的、猛烈的、诱人的成就致敬,向詹姆斯·乔伊斯表示敬意,敬意”;但是他在结尾之前却预言,乔伊斯的试验是无法模拟,因而也不会传宗接代的。茨威格说,乔伊斯的这本书“和谁也不配对,大概因而也不会产生后代”。
茨威格以他独特的语言,对这本小说,对这样一种所谓纯意识流的小说进行了极为深刻的分析。既然我们写作是为了赢得读者,是为了让读者得到艺术的享受,那么我们就不能把我们的作品创造得和真正的意识流那样混杂。文学毕竟不是杂乱的人的意识的翻版,这样做就完全违背了文学的初衷,完全失去了文学的价值。所以,尽管茨威格在这里也使用了相当多肯定和褒扬的言辞,但实际上他认为这种作品和文学史上的大师们的名著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它不同于荷马史诗,也不同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它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能成为文学史上一个异象,而不可能成为人们学习的范文。它注定是没有后代的。
事实上现代文学中涌现出来的脍炙人口的作品,几乎都采用了意识流的手法,但是没有一个作家会头脑发昏到去模仿《尤利西斯》的地步。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说,意识流或者内心独白,作为表现人们内心世界的文学技巧和手段是成功的、有效的,但如通篇以再现人的意识的杂乱无章为目的,恐怕很难成功。
文艺毕竟不是哲学、政治,单单运用思维而不诉诸人的感情,很难发挥文艺的功效。席勒说悲剧能给人以快感,使人的心灵涤荡,起到净化的作用,就是建立在文艺有动人心魄之力这一前提之上。而要刻画人的感情,必须展示人们的内心世界。茨威格的长处,恰好在于表现人们心灵时的深度。他是出于这方面的需要才采用心理分析、内心独白这些手法。他不是小说写作技巧的革新者,而是运用多种表现手法取得成功者;他不去追求形式的新,而是追求内容的新,只有内容上达到了新颖和深邃,作品才会厚重并吸引人。
这些特点,使得茨威格的作品在今天还深受世界各国读者的欢迎。几十年来,茨威格在中国找到越来越多的热情读者,证明他的优秀作品已经越过不同语言、不同文化和自然条件造成的鸿沟,使他成为中国作家和中国读者的挚友。但愿这本茨威格中短篇小说选能为他在中国赢得更多的知己。
张玉书
二〇〇六年一月于蓝旗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