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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王子

——献给卡洛斯·布莱克

在高高的城市上空,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上站立着快乐王子的塑像。他浑身贴满了一片片赤金叶子,眼睛含着两颗晶莹的蓝宝石,佩剑的剑柄上镶嵌了一颗大红宝石,闪闪发光。

他确实备受仰慕。“他像风向标一样美丽,”一位市议员发表看法说,一心想附庸风雅;“只是不怎么有用处啊。”他找补一句说,生怕人们会认为他不讲究实际,因为他的确是一个务实的人。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快乐王子呢?”一位明白事理的母亲对着自己无理哭闹的小孩儿说,“看看人家快乐王子从来不为小事哭闹。”

“这世上有人活得很幸福,我深感欣慰哪。”一个失望的人打量着这尊奇妙的塑像,喃喃自语道。

“他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天使。”一群孤儿院的孩子说,他们身穿鲜亮的大红斗篷,系着洁白的围嘴,正从大教堂往外走。

“你们怎么知道的?”刻板的校长发问道,“你们又从来没见过天使什么样子。”

“哦!可我们见过,在梦里见过。”孩子们回答说;刻板的校长把眉头皱起来,一脸的严肃,因为他很不赞成孩子做梦。

一天夜里,这城市飞来一只小燕子。他的朋友六个星期前都飞往埃及去了,但他耽搁下来,因他和最美丽的芦苇相爱了。他是在春天早些时候遇见她的,当时他追着一只大黄蛾子飞到了河边,一下就被她那纤纤细腰迷住了,忍不住停下来和她搭话。

“我可以爱你吗?”燕子问道,他喜欢单刀直入,有话直说。芦苇听了深深点了一下头。小燕子于是围着芦苇飞啊,飞啊,用翅膀轻轻触动水面,激起一圈圈银色的涟漪。这就是他的求婚活动,整整持续了一个夏天。

“这真是一场可笑的恋爱,”别的燕子都叽叽喳喳地说,“瞧那芦苇不趁钱,亲戚倒有一大群。”这倒是实情,河里到处长满了芦苇。随后,秋天来了,他们都飞走了。

他们飞走后,他感到很孤单,渐渐对他的恋人儿厌倦了。“她不懂得跟人说话,”他说,“我担心她就是一个轻佻女子,看她风一来就摇晃的轻浮样儿。”一点没错,只要起风了,芦苇就风情万种地行屈膝礼。“我承认她是个固守闺房,”燕子继续说,“可我喜爱到处走走,夫唱妇随,我的妻子也应该喜爱到处旅游才是。”

“你愿意和我走吗?”他最后和她说;可是芦苇摇了摇头,她恋家恋得难以割舍啊。

“你原来一直在跟我调情啊。”他大声说,“我要飞往金字塔去了。再见吧!”他说走就飞走了。

他飞了整整一天,天黑时分来到了这个城市。“我到哪里去寄宿呢?”他心想,“但愿这城里事先有所准备才是。”

随后他看见了那根高高的柱子上的塑像。

“我就住那儿去吧。”他叫道,“那是个好去处,新鲜空气有的是。”于是,他就落在了快乐王子的两脚之间。

“我这下住进黄金屋了。”他四下打量一番,悄悄跟自己说,然后准备睡觉;可是他正要把脑袋伸进翅膀下时,一大滴水落在了他的身上。“怪了怪了!”他惊叫道,“这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没有,满天的星星亮晶晶的,竟然下起雨来。这欧洲北部的天气真是吓人。芦苇一贯喜欢下雨,可那完全是为了她自己。”

随后又一滴水落了下来。

“一尊大塑像连一点雨都遮挡不了,它还有什么用?”他发问说,“我只好去找一个好烟囱去躲躲了。”他决定飞走算了。

他还没有张开翅膀,第三滴水又掉了下来,他抬头一看,只见——唔!天哪,他看见了什么?

快乐王子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泪水正顺着他那金脸颊往下流呢。在月亮光下,他的脸美丽极了,小燕子心里油然升起怜悯之情。

“你是谁呢?”他问道。

“我是快乐王子。”

“那你还哭什么?”燕子问道,“你快把我浇透了。”

“我活着时,曾有一颗常人的心。”塑像回答说,“我那时不知道泪水是什么,因为我生在逍遥宫里,忧愁是没法进那里的。白天我和我的小伙伴儿在花园里玩耍,晚上我在大厅里领头跳舞。花园周围修筑了很高很高的墙,可是我对高墙外是什么景象漠不关心,我身边的一切都非常美妙,无可挑剔啊。我的臣子都叫我‘快乐王子’,而且我也的确很幸福,如果开心就是幸福的话。我就这样生活了一辈子,又这样死去了。我死后,他们把我安置在这顶天立地的地儿,我一下看见了这城里的一切丑陋和苦难;虽然我的心是铅做的,可我还是忍不住哭泣啊。”

“天哪!难道他不是一尊实心金塑像吗?”燕子自己思忖道,“他可真是彬彬有礼,连说说个人意见都细声软语的。”

“在远处,”塑像接着低声软语地说,“在远处一条小街上,有一所穷人住的房子。房子的一扇窗户开着,我从窗子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桌子前面。她的脸又瘦又憔悴,一双手红红的,很粗糙,被针扎得到处是针眼儿,因为她是做针线的女工。她在往一件缎子外衣上绣西番莲,让女王最可爱的宫女穿上参加下一次宫廷舞会呢。在屋子角落的床上,她的小孩儿躺着生病。小孩儿在发烧,口口声声要橘子吃。可他母亲只能给他白开水喝,于是他就委屈得哭啊哭啊。燕子啊,燕子啊,小燕子啊,你能把我剑柄端上的红宝石衔上送给她吗?我的两只脚固定在这底座上了,我不能动啊。”

“有人在埃及等我,”燕子说,“我的朋友正在尼罗河上飞来飞去,跟大荷花说话呢。他们不久就要到那个了不起的国王的墓里去睡觉。那个国王自己就在那里,躺在他的油漆棺材里。他被黄亚麻布裹得紧紧的,用各种香料涂过以防止腐烂。他脖子上挂着一条链子,上面坠着一块浅绿色宝石,他的手干枯得像黄枯的树叶。”

“燕子,燕子,小燕子啊,”王子说,“你愿意和我呆上一个夜晚,给我当当送信人吗?那个孩子渴坏了,可他的母亲干着急没办法啊。”

“我想我不会喜欢小男孩儿,”燕子回答说,“去年夏天,我在河边呆着时,两个野男孩儿,就是磨坊主的儿子,总是用石头砸我。当然,他们永远别想砸到我;我们燕子飞得快着呢,躲躲石头是小事一桩;再说啦,谁都知道我们家的人身手矫捷;不过话说回来,用石头砍人总是不光彩的。”

但是,快乐王子看上去难过极了,小燕子觉得很过意不去。“这里好冷啊,”他说,“不过我会跟你呆上一个夜晚,给你当送信的人。”

“谢谢你,小燕子。”王子说。

于是,燕子啄起王子剑柄上的那颗大红宝石,用嘴衔着飞过了城市屋顶的上空。

他飞过白色的大理石上刻满天使的大教堂塔楼;他飞过了宫殿上空,听见了舞会的声音。一个美丽的姑娘和她的情人儿来到外面的阳台上。“星星有多美啊,”他对她说,“爱情的力量又是多么美妙啊!”

“我多希望能穿上新衣服参加这次盛大舞会啊。”她附和说,“我定好了在衣服上绣西番莲的;可是那个女裁缝懒死了。”

他飞过河的上空,看见灯笼挂在船的桅杆上。他飞过犹太居民区,看见那些上年纪的犹太人在互相讨价还价,用铜秤称钱。最后他飞到了那户穷人家,向里看去。那男孩儿在发烧,在床上来回翻身,他妈妈累得支撑不住,已经睡着了。他一蹦一跳进去,把嘴里的大红宝石放在了那个女人的顶针旁边。然后他轻轻地绕着床飞,用翅膀往小男孩儿的脑门儿上扇风。“我觉得好凉快,”男孩子说,“我一定好多了。”他很快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后来,燕子飞回到了快乐王子身边,跟快乐王子讲了他做过的事。“真是奇怪,”他说,“天气虽然这么冷,我现在却觉得身上热乎乎的。”

“这是因为你干了一件好事啊。”王子说。小燕子开始想事,很快就入睡了。他一想事就要睡觉。

天色大亮时,他飞到河边洗了一个澡。“多么奇怪的现象,”鸟类学教授走过桥时说,“大冬天还有燕子!”他写了一封长信寄给当地报纸,谈及这件怪事。大家都引用那封信里的话,因为里面尽是人们不明白的词儿。

“今天夜里我要飞往埃及。”燕子说,为飞走一事兴奋不已。他飞遍了公共场合所有的古迹,在教堂陡直的屋顶上呆了很长时间。他无论飞到哪里都听见麻雀叽叽喳喳在叫,互相交谈说:“好一位稀客呀!”他听了心下好不喜欢。

月亮升上天空时,他飞回到快乐王子身边。“你有什么话捎往埃及吗?”他大声说,“我马上要飞走了。”

“燕子,燕子,小燕子啊,”王子说,“你不愿意再和我呆一个夜晚吗?”

“有人在埃及等我呢,”燕子回答说,“明天我的朋友都会飞往‘第二大瀑布’了。河马藏在香蒲下面,门农神 坐在一个大花岗岩宝座上。他整夜遥望星星,晨星亮起时他就高兴得叫唤一声,然后就悄无声息了。中午时,黄色的狮子纷纷到河边来饮水。他们的眼睛都像绿宝石,他们的吼叫声比大瀑布的呼啸还响亮呢。”

“燕子,燕子,小燕子啊,”王子说,“在这城市的远处,我看见一个年轻人住在阁子间。他倚靠在一张堆满纸的桌子旁,他身边的一只杯子里插着一束枯萎的紫罗兰。他的头发焦黄干涩,嘴唇红得如石榴,眼睛很大的却混沌不清。他正努力给剧院导演完成一个剧本,可是他冻得不行,写不下去了。炉膛没有火,他饿得有气无力。”

“我和你再呆一个夜晚吧。”燕子说,真的动了恻隐之心,“我还能给他送去一颗红宝石吗?”

“哎!我现在没有红宝石了。”王子说,“我只有这双眼睛了。它们是用珍贵的蓝宝石做的,是一千年前从印度买来的蓝宝石呢。快啄一颗出来给他送去吧。他可以把蓝宝石卖给珠宝商,买回些食物和柴火,把他的剧本写完了。”

“亲爱的王子啊,”燕子说,“我不忍心干这个。”然后就开始哭起来。

“燕子,燕子,小燕子啊,”王子说,“快按我要求你的做吧。”

于是燕子啄下王子的一只眼睛,衔着飞向那个学生的阁楼去了。阁楼屋顶有窟窿,燕子很容易就进去了。那个年轻人两手把头抱得紧紧的,一点没有听见燕子扑棱翅膀的声音,他抬头看时才发现那颗美丽的蓝宝石放在那些枯萎的紫罗兰上面。

“有人开始赏识我了,”他惊叫道,“这一定是某个了不起的崇拜者送来的。这下我能写完我的剧本了。”他看上去相当幸福。

第二天,燕子飞到了海港。他落在一只大船的桅杆上,看着水手们用绳子从货舱往外拽大箱子。“嗨哟嗨哟!”他们每拽出一只箱子就喊一声。“我要去埃及!”燕子大声说,可是没有人在意,月亮升起来时,他又飞回快乐王子身边。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他大声说。

“燕子,燕子,小燕子啊,”王子说,“难道你不愿意再和我呆一个夜晚吗?”

“已经是冬天了,”燕子回答说,“这里很快就要下寒冷的雪了。可在埃及,太阳把绿色的棕榈树照得热乎乎的,鳄鱼躲在泥里懒洋洋地打量棕榈树。我的伙伴在太阳神殿里筑窝呢,粉鸽子和白鸽子在一旁看着他们,互相咕咕叫个不停。亲爱的王子,我必须离开你,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明年春天我会给你带回两颗美丽的宝石,安放在你忍痛割爱的那些地方。红宝石会比红玫瑰还红,蓝宝石会比大海还蓝。”

“在广场那边,”快乐王子说,“站着一个卖火柴的小姑娘。她把火柴掉进臭水沟里,火柴都弄坏了。她要是给家里带不回一些钱,她父亲会打她的,她在哭泣。她没有穿鞋,没有穿袜子,还光着小脑袋。啄出我的另一眼睛,快去送给她,那样她父亲就不会打她了。”

“我愿意再和你呆一个夜晚,”燕子说,“可是我不忍心啄掉你的眼睛。你没有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啊。”

“燕子,燕子,小燕子啊,”王子说,“快按我要求你的去做吧。”

于是,燕子啄掉了王子的另一只眼睛,衔着飞走了。他飞过卖火柴的小女孩儿身旁,他把蓝宝石放在了她的手掌上。“多么可爱的一小块玻璃啊。”小姑娘惊叫道;随后她一路笑着跑回家去了。

然后燕子飞回到王子身边。“你这下完全瞎了,”他说,“我就一直呆在你身边吧。”

“不,小燕子,”可怜的王子说,“你一定要飞往埃及去。”

“我要一直跟你在一起。”燕子说,随后就在王子脚边睡着了。

第二天一整天他都落在王子的肩膀上,跟王子讲他在异国他乡经历的事情。他告诉王子尼罗河岸边站立的一排朱鹭,他们用大长嘴逮鱼吃;他告诉王子像这个世界一样古老的斯芬克司 生活在大沙漠里,天下的事情无所不知;他告诉王子牵着骆驼慢悠悠行走的商人,手里拿着一串串琥珀珠子;他告诉王子月亮山的国王,皮肤黑得像乌木,对一块大水晶石顶礼膜拜;他告诉王子在棕榈树上睡觉的大绿蛇,二十个僧侣用蜂蜜饼喂它;他告诉王子乘着大扁叶子在大湖上泛舟戏耍的小仙人,动不动就跟蝴蝶打仗。

“亲爱的小燕子,”王子说,“你告诉我许多奇闻轶事,不过受苦受难的男男女女的千万种痛苦,是什么奇闻轶事也比不了的。天下的奇闻莫过于苦难。到我的城市上空去飞一趟,小燕子,回来告诉我你在下面看见了什么。”

于是燕子在城市上空飞翔,看见富人在他们美丽的宅邸寻欢作乐,而乞丐坐在大门前行乞。他飞进了黑黢黢的小巷,看见挨饿的孩子面色惨白,无可奈何地望着黑乎乎的街道。在一座桥拱下面,两个小男孩儿紧紧依偎着取暖。“我们饿得不行了!”他们叹道。“你们俩不能躺在这里。”巡警厉声喝道,两个小男孩儿只好走进了雨中。

然后他飞回来,跟王子讲了他的见闻。

“我身上裹着赤金,”王子说,“你一定把它啄下来,一片一片地啄,把它送给穷人;活着的人总是以为金子能让他幸福。”

燕子于是啄下来一片又一片赤金,把快乐王子啄得寸金不留,一副灰不溜丢的样子。燕子把一片又一片赤金送给穷人,他们的孩子脸上有了红润,在大街上欢声笑语一片,玩耍得很痛快。“我们现在有面包吃了!”他们欢呼说。

后来,天下雪了,雪后天寒地冻。放眼望去条条大街像裹上了银子,光亮夺目,明闪闪的;房子屋檐垂下长长的冰柱,像水晶利剑,人人出门都穿起皮衣,小孩子家头戴大红帽子,在冰上溜来溜去。

可怜的小燕子冻得越来越厉害,可是他不忍心离开王子,他爱他爱得刻骨铭心。他趁面包师不注意时在作坊门外捡吃些面包渣儿,使劲儿拍打翅膀让自己暖和一些。

但是最终他知道他就要死去了。他只有再往王子肩膀上飞一次的力气了。“再见了,亲爱的王子!”他小声说,“你能让我亲亲你的手吗?”

“我很高兴你终于要去埃及了,小燕子,”王子说,“你在这里呆得够长了;不过你一定要亲亲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呀。”

“我不是要到埃及去,”燕子说,“我要去‘死神殿’了。死神是睡眠的好兄弟,不对吗?”

他亲吻过快乐王子的嘴唇,掉在王子脚下死去了。

这时候,雕像里面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实际上是王子的铅做的心脏破成两瓣儿了。这当然是天寒地冻的结果。

第二天大清早,市长在市议员们的陪同下从雕像下的广场走过。他们路过那根柱子时,市长抬头看了看塑像:“我的天哪!这快乐王子看上去真寒碜!”他说。

“的确寒碜!”市议员们大声说;他们总是跟着市长的调子唱;他们走过去端详那塑像。

“红宝石从他的剑柄上脱落了,他的眼睛不见了,他身上的金子也没有了,”市长说;“说真的,他比乞丐强不到哪里去!”

“是不比乞丐强多少啊。”市议员们说。

“他的脚边还有一只死鸟!”市长继续说,“我们真得发表一份告示,禁止鸟类死在这里。”市政文书赶紧把这项提议记了下来。

于是他们把快乐王子的塑像拉倒了。“因为他不再美丽,所以就不再有用了。”大学的美术教授说。

随后他们把塑像扔进炉里化掉了,市长专门召开市政会议,决定如何处理融化的铁。“我们当然还得另铸一尊塑像,”他说,“那应该是我自己的塑像。”

“是我自己的。”每一个市议员都说,他们就吵了起来。我上一次见到他们,他们还在争吵呢。

“真是怪事啊!”在铸造车间干活儿的工人监工说,“那颗破裂的铅心在炉里竟然没化掉。我们只好把它扔掉了。”他们果真把它扔在了垃圾堆上,碰巧那只死燕子也躺在那里。

“快去那个城市把那两件最珍贵的东西给我捡来。”上帝对他的一个天使说;天使给他拣来了那颗铅心和那只死鸟。

“你挑选对了,”上帝说,“因为在我的乐园里,这只小鸟会永远唱下去,而在我的金子城市里,快乐王子会赞美我的。” c7sodcYz05ZOabRPKH093Ui1TizzhMZrdJ3AwpvaVg7RYeeeUey1bBo/gO5/wVRh



莺与玫

“她说过,如果我给她带红玫瑰来,她就和我跳舞。”年轻的大学生嚷嚷说,“可是我的花园里哪儿也没有红玫瑰啊。”

夜莺从她的圣栎树窝里听见他说话,从树叶间往外看,心里感到纳闷儿。

“我这花园哪儿都没有红玫瑰啊!”他感叹说,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啊,幸福取决于多么细小的事情!我读了圣哲们写下的所有书籍,精通了哲学的所有奥秘,可是就因为没有一朵红玫瑰,我的生活就倒霉了。”

“这里终于出了一个痴心情种,”夜莺说,“尽管我不认识他,我天天夜里都给他唱歌;天天夜里我把他的故事讲给星星听,现在我看见他了。他的头发像风信子花一样乌黑,他的嘴唇像他渴求的玫瑰一样殷红;可是激情使他的脸色白如象牙,忧愁使他的额头紧锁。”

“明天晚上王子要举行舞会,”年轻的大学生嘟哝道,“我的情人会做我的舞伴儿。如果我给她带一朵红玫瑰去,她就会和我一直跳到天亮。如果我给她带一朵红玫瑰去,我就可以把她揽在怀里,她会把头依偎在我的肩头,她的手会被我的手抓得紧紧的。可是我的花园里没有红玫瑰,那我只好孤零零坐在那里,眼睁睁看她从我身边走过去。她不会钟情于我,我的心会碎的。”

“世上还真有不折不扣的情种,”夜莺说,“我歌唱的东西,他受不了;我欢喜的东西,在他是痛苦。爱情确实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东西。它比祖母绿还贵,比精美的蛋白石还值钱。珍珠和石榴买不来它,它根本不在市场上明码标价。商人有钱得不到它,金子的分量和它不可同日而语。”

“音乐家们会在他们的乐池里就座,”年轻的大学生说,“弹奏他们的乐器,我的情人儿会随着竖琴和小提琴的乐曲翩翩起舞。她会跳得脚下生风,连地都不沾,那些献殷勤的人穿戴得漂漂亮亮,纷纷围着她打转转。可是,她就是不和我跳舞,因为我没红玫瑰献给她。”他有气无力地倒在草地上,把脸埋在两只手里,哭了。

“他为什么哭呢?”一只小绿蜥蜴问道;他把尾巴高高翘在空中,从他身边走过。

“为什么呢?真是的。”一只在一束阳光下飞舞的蝴蝶附和说。

“为什么呢?真是的。”一朵菊花也跟自己的邻居悄声细语地说。

“他在为一朵红玫瑰哭泣呢。”夜莺说。

“为一朵红玫瑰?”他们同声惊讶道,“真是咄咄怪事啊!”小蜥蜴是一个喜欢拿别人开心的人,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可是夜莺明白这位大学生的苦衷,呆在栎树丛里一声不吭,默想着爱情的秘密所在。

突然,她展开棕色的翅膀飞起来,冲向高高的天空。她像影子一样穿过树林,又像影子一样掠过花园。

在草地的中央,有一棵美丽的玫瑰树,她看见时便飞了过去,落在一根小花枝上。

“给我一朵红玫瑰吧,”她尖声叫道,“我来给你唱我最动听的歌儿。”

然而玫瑰树摇了摇头。

“我的玫瑰是白色的,”玫瑰树回答道,“白得像海浪的泡沫,甚至比山头的冰雪还要洁白。不过你可以去找我的兄弟,他生长在那个古老的日晷旁边,也许他会给你想要的东西。”

夜莺于是飞到了生长在古老的日晷旁的那棵玫瑰树上。

“给我一朵红玫瑰吧,”她尖声叫道,“我会给你唱我最动听的歌儿。”

可是玫瑰树还是摇头。

“我的玫瑰是黄色的,”玫瑰树回答说,“黄得像坐在琥珀御座上的美人鱼的头发,甚至比割草人挥起大镰刀割过的草地中的黄水仙还鲜黄。可是你可以到我兄弟那里去,他生长在那个大学生的窗子底下,也许他会给你想要的东西。”

夜莺于是飞到了生长在那个大学生窗下的玫瑰树上。

“给我一朵红玫瑰吧,”她尖声叫道,“我会给你唱我最动听的歌儿。”

可是玫瑰树又摇起头来。

“我的玫瑰是红色的,”玫瑰树回答说,“红得像鸽子的爪子,甚至比海洋深洞里的珊瑚大扇叶还要红。但是冬天把我的叶脉冻坏了,霜冻摧毁了我的花蕾,暴风雨折断了我的树枝,今年我没法开玫瑰花了。”

“我就只要一朵红玫瑰,”夜莺尖声叫道,“只要一朵红玫瑰啊!我真就没办法弄到一朵吗?”

“办法倒是有的,”玫瑰树回答说,“可是那办法太可怕,我都不敢告诉你。”

“快告诉我,”夜莺说,“我不害怕。”

“如果你想要一朵红玫瑰,”玫瑰树说,“你必须在月光下用音乐来孕育一朵啊,还必须用你自己的心血来染红它。你必须给我唱歌,胸脯顶在一根玫瑰树刺上。整个夜晚你都必须给我唱歌,那根刺一定会刺进你的心,你的鲜血必须流进我的叶脉里,成为我自己的血。”

“为了一朵红玫瑰,要豁上性命,这代价太大了,”夜莺尖声叫道,“生命对谁来说都非常宝贵。栖息在这绿色的林子里,看着太阳乘坐他的金马车,看着月亮乘坐她的银马车,真是一件开心的事啊。山楂树的气味甘甜扑鼻,藏身山谷的风铃草香气袭人,漫山遍野的杜鹃花芬芳四溢。但是爱情比生命更可贵,比起人的心,鸟的心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她展开她那棕色的翅膀,直冲云霄。她像影子一样掠过花园,像影子一样穿过树林。

那年轻的大学生还躺在草地上,和她飞走时看见的一样,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的泪水还没干呢。

“高兴起来吧,”夜莺尖声说,“高兴起来吧;你会得到你的红玫瑰的。我会在月光下用音乐孕育一朵;用我自己的心血把它染红。我对你别无所求,只求你做一个痴心情郎,因为爱情远比哲学更智慧——虽然哲学就够智慧了;比权力更强大——虽然权力就够强大了。他的双翼是火焰色的,他的身体像火焰一样有色彩。他的双唇像蜜一样甜,他的呼吸像乳香 四溢。”

大学生从草地上抬头看,听着,但是他听不懂夜莺在跟他说些什么,因为他只知道书本里写的那些东西。

然而,圣栎树听明白了,觉得好难过,因他很喜欢这只在他的枝杈上筑窝的小夜莺。

“给我唱最后一支歌儿吧,”他悄悄说,“你走后我会感到非常孤单的。”

于是,夜莺给圣栎树唱歌儿,她的声音好像水从银壶里泻出来那样叮咚作响。

夜莺唱完歌儿时,大学生站起来,从口袋里抽出笔记本和铅笔。

“她有模有样,”他边自言自语,边从树林穿过去——“这是没法否定她的;可是她有感情吗?恐怕是没有。实际上,她和大多数艺术家没有什么两样;她就是花架子,不讲一点真诚。她不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她心里只有音乐,谁都知道艺术是自私的。不过,也得承认,她的声音有时听上去很美。想来可怜,声音美管什么用,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他走进了房间,躺在他的小地铺上,开始思念他的情人儿;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明月升到天空时,夜莺飞到了那棵玫瑰树上,把胸膛顶在了刺儿上。整个夜晚她都用胸膛顶着刺儿唱歌,皎洁的冷月探着身子在聆听。整个夜晚她都在唱歌,那根刺儿越来越深地戳进了她的胸膛,她的鲜血渐渐离她而去。

她最初唱的是爱情在少男和少女的心扉萌生。玫瑰树顶端的花枝绽开了一朵奇异的玫瑰花,花瓣儿连着花瓣儿,就像歌儿连着歌儿。起初花儿苍白得像悬浮在河面上的薄雾——苍白得像早晨的纤脚,然后它变成了银白色,活像拂晓的双翼。玫瑰树顶端花枝上的那朵玫瑰花哟,开得仿佛一面银镜里的玫瑰花影,又好像水池里一朵玫瑰的倒影。

然而玫瑰树大声招呼夜莺把那刺儿顶得更紧些。“用劲顶啊,小夜莺,”玫瑰树叫喊说,“要不然天亮时这朵玫瑰花儿还培育不成呢。”

夜莺于是越来越紧地顶在刺上,她唱得也越来越嘹亮,因为她唱的是男子和女子的灵魂里产生了激情。

一层薄薄的红晕出现在玫瑰的叶子里,宛如新郎初吻新娘的柔唇时脸上露出的潮红。但是那刺儿还没有戳到她的心,所以玫瑰的心还是白的,偏偏只有夜莺的心血才能将玫瑰的心染红了。

玫瑰树大声招呼夜莺朝那刺儿靠近再靠近。“快使劲靠哪,小夜莺,”玫瑰树喊叫说,“要不然玫瑰花儿还没变红天就亮了。”

于是夜莺朝那刺儿靠得越来越狠,那刺儿终于扎住了她的心,一阵剧烈的疼痛传遍她的全身。疼痛越来越厉害,她的歌儿越来越高亢,因为她唱的是用死亡成全的爱情,是不会在坟墓里死去的爱情。

那朵奇异的玫瑰渐渐变红了,像天空东边出现的红霞。花瓣儿的脉带变红了,花心红得像一枚红宝石。

然而,夜莺的声音却越来越弱了,她的小翅膀开始扑棱,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她的歌儿越来越细弱,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

随后,她终于爆发了一阵绝唱。苍白的月儿听见了,把黎明忘在脑后,滞留在天空不肯离去。那朵红玫瑰听见了,狂喜得直哆嗦,向清冷的晨气绽开了花瓣儿。回响带着这绝唱萦绕在山间的紫色洞穴,惊醒了梦中的牧羊人;这绝唱随着河流的浪头漂去,把它的余音一直传向大海。

“瞧,快瞧!”玫瑰树招呼说,“这朵玫瑰终于培育成了。”但是夜莺没有回答,因为她躺在深草丛中,死了,心上带着那根刺儿。

中午时分大学生打开他的窗户向外张望。

“嘿呀,多么奇妙的运气!”他惊叫道,“这里有一朵红玫瑰!我一生中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玫瑰花儿。这花儿美极了,准保有一个长长的拉丁名字。”他探下身子把玫瑰花儿摘掉了。

然后,他戴上帽子,手里拿着这朵玫瑰花儿,向教授的住宅跑去。

教授的女儿坐在门口往纺车上缠绕蓝色的丝,她的小狗卧在她脚旁。

“你说过,如果我给你带一朵红玫瑰来,你会陪我跳舞,”大学生喊道,“这可是世间最红的玫瑰。你今晚要把它别在你的心口旁,我们一起跳舞时,它会告诉你我是多么爱你。”

然而那姑娘皱起了眉头。

“我担心它和我的衣服不配,”她答道,“再说,宫廷大臣的侄子送给我一些真珠宝,谁都知道珠宝要比花草贵重得多呀。”

“喔,天哪,你竟这般负情。”大学生气愤地说;他把那朵红玫瑰扔向大街,花儿正好掉进臭水沟,一辆马车的轮子从上面辗了过去。

“负情!”那姑娘说,“你给我听着,你这人好无礼;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一个大学生罢了。啧,我看跟宫廷大臣的侄儿根本没法儿相比,你的鞋上可有银襻子?”她从椅子上站起身,走进了住宅。

“爱情是一样多么稀松的玩意儿,”大学生离去时心下说,“比起逻辑来一半都不如,最终什么都证实不了,只不过说明一件不会发生的事情,逼着人相信事情没有真实可言。实际上,爱情也确实不切实际,而在这个时代,讲究实际才是一切,我还是回到哲学那里,钻研玄学吧。”

于是,他回到他的屋子,抽出一本积了灰尘的大厚书,开始读起来。 c7sodcYz05ZOabRPKH093Ui1TizzhMZrdJ3AwpvaVg7RYeeeUey1bBo/gO5/wVR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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