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好。我们的谈话单刀直入。你是哪年被抓起来的?在中央美院吗?
韩: 不,是在安徽的淮南瓷器厂。可是我的祸根在中央美院。
冯: 张贤亮的祸根是他写的一首诗《大风歌》,他写这首诗时十七岁,为此他先后五次入狱,坐了二十二年牢。你呢?为了什么?
韩: 言论,爱说牢骚话。
冯: 自从1957年“反右”开始,知识分子的灾难多半因为言论。你在中央美院那时是学生,还是教师?
韩: 开始是学生。我1955年从济南考进中央美院,转年成立中央工艺美院时,我被安排到中央工艺美院上学。我的老师是庞薰琹、柴扉、郑可。庞薰琹是我的恩师。
冯: 他们都是杰出的艺术家和美术教育家。你当时只是一个青年学生,会在什么时候发表“问题言论”?1957年“大鸣大放”的时候吗?
穿军装的照片(摄于1949年4月12日)
韩: “反右”在美院翻天覆地,许多教授都被打成“右派”,包括我几位老师庞薰琹、郑可等都成了“右派”;工艺美院总共才八十一人,十八人被打成“右派”。连设计国徽的高庄也成了“右派”。当时我年纪太轻,又是学生,还轮不上我们。再说我是穷人家出身,十三岁就参军了,自信对国家对革命忠心不贰,脑袋里的“政治”很简单,就是共产主义吧。能说什么反动话特务话吗?可是自从“反右”之后,脑袋里的想法就多了一些,看不惯的事情便发议论。“大跃进”中虚的假的看不惯,把知识分子全弄下去劳动看不惯。我向来管不住自己的嘴,心里有话就得往外说。比如我说全民大炼钢铁时炼的钢都是废铁渣子,是我编的吗?再比如,我们跑到白洋淀写生时听当地农民说闹饥荒时饿死了很多人,死人用船往外运,这也不是我造出来的,老百姓会瞎编吗?
冯: 拿这些话定罪就有点荒唐了。
韩: 更荒唐的事还多着呢。比方,班里上辩论课。安排我和另一个同学做“反方”,大家做“正方”,辩论的题目是“美国搞原子弹好不好”。反方就是“敌方”,要极力说原子弹好,这样才好激发大家做出更有力的反驳。实际上我们也认为原子弹不好,可是我们不是扮演敌人吗?大家说原子弹怎么怎么不好,我就说“你再说我们老美不好就扔个原子弹炸你们”。没想到,这些扮演反方的话,最后都成了我美化美帝国主义、仇恨人民的反动言论。
冯: 当时就这么定性了?你不会申辩吗?
韩: 申辩?和谁申辩?你根本连知道也不知道,这些话就全记在档案里了。我档案里乱七八糟吓人的东西多着呢,不过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
冯: 这可有点可怕,这说明暗中一直有一支笔记下你的一言一行。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韩: 倒霉的时候,“四清”。到了“四清”——“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和清组织”的时候,这些掖在档案里的东西,就当做罪状全端出来了。“四清”是“文革”的前奏,已经开始无限上纲了,一上纲,全是罪大恶极!比如说“大炼钢铁”炼的是废铁渣子,那就是反对“三面红旗”。“三面红旗”谁提出来的?毛主席!那就是明目张胆、丧心病狂地反对毛主席。你说问题有多严重?平常的牢骚话在运动里问题就大了。
冯: “四清”是1963年,那时你二十七岁,应该已经从中央工艺美院毕业了。
韩: 我1959年毕业。毕业后因为我画得好,不少作品已经在报刊上公开发表了,在学院是公认的高材生,就被留在装潢系做老师。可是自从1957年“反右”以后,对“问题言论”的告密多起来了。我做老师期间,一直就是被告密的对象。
1959年大学毕业时同学们的合影照
冯: 因为1957年的“右派”都是“祸从口出”。有一点我不明白,“反右”时你的老师们全都是因为言论问题被打成“右派”,你怎么没有从中吸取到教训?是不是你认为自己出身穷苦,少年参军,“根正苗红”,不可能把你看做“反动派”?
韩: 可能有吧。最主要是我脑袋里没政治,对政治也不敏感,脑袋里全是画。当时,中国最棒的画家一多半都挤在中央美院和中央工艺美院两座学校里,齐白石、徐悲鸿、李苦禅、江丰、吴作人、蒋兆和、张光宇、郑可、庞薰琹、叶浅予、周令钊、黄永玉等,都是教授,可厉害了,有的还给我们讲过课。那时我画画的劲头十足,想当画家,当个很棒的画家,没把说几句牢骚话当回事。我只听人说我是“只专不红”,我申请入团一直不要我,可是没听人说过我反动。
冯: 你对政治不敏感,不见得政治对你不敏感。搞艺术的用艺术的眼光看政治,搞政治的用政治的眼光看艺术家。政治的判断是利与害,艺术的判断是美与丑。但是当你说某些政治是丑的,它就会把你当做有害的。你是什么时候出事的?
韩: 刚才我说了,“四清”。
冯: 就在中央工艺美院吗?
韩: 不,在安徽。
冯: 怎么会在安徽?你下去搞“四清”了吗?还是犯了什么错误被贬到安徽去了?
在中央美院做教师时的照片
韩: 你这个“被贬”的说法沾边,可表面不是。1963年安徽要建立美术学院,派省委宣传部部长赖少奇来到工艺学院请求支援,说是派个艺术上得力的人去帮助他们铺摊子,最多三年,建好后就回来。学院领导把我的画拿给他们一看,他们很高兴,马上表示欢迎。学院领导就决定派我去。我还觉得挺光荣呢,哪里知道这是借故把我一脚踢出工艺美院。
冯: 因为他们掌握了你的“言论问题”,这是变相的一种发配?
韩: 对了!可是我完全不知道。我那时刚结婚,婚后第八天,就带着老婆和三个学生到安徽合肥的轻工业研究所报到,我一心想着铆足劲儿大干一场,帮他们把美术学院漂漂亮亮立起来,然后尽快返回北京。这时候我在北京干得正起劲呢,许多人都来找我画画。连夏衍、范瑾、冯牧都找我为他们设计封面,田汉的剧作《窦娥冤》也是我画的封面。对了,一次邓拓看到我的装饰画,还配了一首《踏莎行·寨歌》。我真想快去快回,返回到北京文化的氛围里,北京的文化氛围比哪儿都浓。可是一年后安徽这边的美术学院还没有影子,“四清”运动就来了,居然把我弄了起来。
冯: 为了什么?
韩: 首先是在中央工艺美院档案里的事,“四清”一来给一条条全亮出来了,我一听就傻了,平日里的牢骚话全被人记下来了。这都是谁告的密、谁记下来的呢?我感觉后脊梁冒冷气。别看这些话平时找不到头上,临到运动里一上纲,句句够喝半壶的。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我韩美林是背着一大箱自己的黑材料跑到安徽找死来的。好像人家事先在这儿给我挖好一个坑,再把我推过来。
冯: 那就别叫冤了,这就是命中注定。
《寨歌》(韩美林画,邓拓题诗)发表于1961年7月22日《北京晚报》
冯: “四清”整你,除了言论,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韩: 还有一个问题。这问题不在北京,是在安徽,非常严重,比言论问题大百倍,死罪,但根本不存在。
冯: 我听不懂。
韩: 这件事情得分两头说。一头是孔雁和她的男朋友。孔雁是我们轻工业研究所的一个女技术员,上海人,气质不错,喜欢艺术,跟我聊得来,关系挺好。她的男朋友姓赵,在国防科委搞原子弹研究。他从研究基地出差去上海,身上带着绝密材料,在前往上海途中拐个弯儿来合肥看他的女朋友孔雁。他这行动是私自决定的,没告诉他的单位,致使在上海接站的人没接到他。可是他身上有保密材料呵,接站的人没见到他,失联了,事情就大了。虽然他在合肥只待了一两天,因为他瞒了组织,被引起怀疑,怀疑他泄密或贩卖情报。
冯: 可是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韩: 这要说事情的另一头。就在这两天正巧我去上海探亲,看我的母亲。我在中央工艺美院上学时,有个同学叫谢列克,是波兰的留学生。谢列克和我关系不错,他有个爱好与我相同,就是集邮。我与他多年没见,这次我来上海探亲,到集邮商店逛逛,没想到与他不期而遇,老同学见面很亲热。那时他在上海波兰领事馆工作,我也不清楚。我们就跑到一家咖啡店里去喝咖啡,叫安全部门注意上了。
冯: 那时社会相当封闭。外国人都被视做“敌人”,总和外国人混在一起就会被认为不会有好事。你和一个金发碧眼的人闹得挺热乎,当然叫人怀疑上了,盯上了。
韩: 这就是事情的两头,一边是携带国家机密情报的人失联了,一边是与外国使馆的关系不清不白,都是疑点,都不是小事。
冯: 可是这两头并没任何关系呵。
韩: 可这两头都与孔雁有关系,也都在上海。
冯: 你见到孔雁的男朋友了吗?
韩: 我根本就不认识孔雁的男朋友,直至今天也没见过他,连他长什么模样,名字叫什么也不知道。
冯: 那会有什么事?
韩: 你听我说。这两头都跑到了我们合肥的轻工业研究所来调查。国防科委和公安部来调查孔雁的男朋友“泄密”的事,上海的安全部门来调查我与外国使馆人员“秘密接头”的事,由于我和孔雁关系不错,他们就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冯: 我不明白,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韩: 很简单,就是说孔雁的男朋友在上海“失联”时,把绝密的材料交给我,我在与谢列克喝咖啡时,偷偷把情报给了波兰大使馆。你说说这是不是有点像间谍影片了?
冯: 这事如果是真的,就是死罪了。
韩: 特务,出卖国家重大机密,叛国。
冯: 可这完全是假设,是虚构,子虚乌有,没有事实根据呵。
韩: 那时根本不需要事实,怀疑你就整你,逼你承认。你愈说没有,整得愈凶,给你的压力愈大。
冯: 他们没凭据怎么整你?
韩: 凭据就是怀疑。“四清”期间他们不是把我的档案全折腾一个够吗,还发现我在工艺美院时,与另外几个外国学生关系“不一般”,一个伊拉克的,一个蒙古的,好像还有一个保加利亚的;其实不过是他们喜欢我的画,与我关系不错,没想到这些关系也早被作为疑点,记在我的档案里。
冯: 看来,在你的档案里,你绝对不是好人。
韩: 你认为你对国家忠诚不贰,自己纯洁得像一张白纸,你在人家眼里却是一张画满了污点的纸,甚至是黑纸。但你不知道,你还傻乎乎地以为人家信任你呢。
冯: 他们把你与这几个外国留学生的关系,同这件疑案全都联系在一起了。
韩: 何止联系在一起,这些全是我里通外国做特务的“重要线索”,我和每个留学生的关系全要查个底儿掉。
冯: 又是反动言论,又是里通外国,问题相当大了。
韩: 我“里通外国”是重大疑案,公安部、国防部和安徽公安厅联合立案侦查,省委书记亲自坐镇,势头极猛。我又是从北京来的,被看得很重,成了整个安徽轻工业厅和文艺界头号的运动对象。狠整我死整我,恨不得把我整成蒋介石。
冯: 搞运动就是要整出人来,人物愈大成绩愈大。那时的政绩不是GDP多少,是整出的人多少。你害怕吗?
韩: 当然怕,我可不是英雄。我当时只有二十几岁,从来没碰过这种政治上的事,这样的来头和架势,遇到这样排山倒海的压力。
冯: 什么样的压力?
韩: 审讯,像审犯人那样审讯,逼着你招,按照他们想象的那样一条条全认了。我能承认这些根本没有的事吗?我这人嘴硬,我不认;他们就开批斗会,给我施压,而且一次次加大压力,这种场面我没经过,还有一个个人站出来当场揭发我。
冯: 哪些人揭发你,揭发你什么?
韩: 没有的也揭发。有个上海人说他脸上的疤是1939年被我从楼上推下来摔的。1939年我才三岁。那时他在上海,我在济南。这种荒唐透顶的谎言也在大会上揭发,大伙还跟着喊口号,打倒我。
冯: 他为什么“揭发”你,出于什么目的?
韩: 我理解这个人,他出身资本家,运动中他也有压力,他必须争取表现,那就得狠狠打击我。我不能理解的是,我的一个学生也跳出来揭发我,虽然他的动机也和他出身不好有关,他是地主出身,可是我平时待他特别好。有了稿费粮票常拿出一些放在他的枕头下边,平时心里话常跟他念叨,当然也就会有一些牢骚话、对社会不满的话对他说说。批斗会的头一天,他悄悄对我说,你放心,我决不会检举你。没想到,第二天批斗会上第一个跳上台揭发我的就是他。说我有一次看到报上刊登毛主席在招手的照片,就说“如果他知道大跃进时饿死多少人,就不会这么高兴了”。这话确实是我说的。可是,当时屋里只有我俩,他不说,没人知道。他的揭发给我增加了一条重罪。
冯: 你这几句话在当时确实够得上“反动言论”了。我的一个朋友,湖南人,教语文的,运动中对他揭发最致命的就是平日最贴近他的学生,对他最知根知底,伤害也就最深。
韩: 更深的是我老婆。她把枕边的话全检举出来了。
冯: 你真是万劫不复了。
韩: 我对这个事太绝望了。像我这样一个穷人家出身并参了军的人,一个纯洁的人,竟遭到这种事,这算是革命对我的一种奖赏吧。我哥哥那边也声明和我划清界限,不准孩子再叫我二叔。可是,当我老婆提出和我划清界限时,我感到万念俱灰!我的家完了,心里的抱负也完了。我曾经有那么大的抱负,想当个好画家,为社会为国家做贡献,这下子全毁了。天天批斗会后,把我关进一个小屋写检查、认罪材料,公安厅的人在门外守着我,我已经没什么指望了,我想死。
冯: 你有过行动吗?
韩: 自杀吗?有,我自杀过。一次上厕所,我看见地上堆了一堆石灰,又脏又臭,还有蚂蚁和虫子,我大把大把抓起来往肚子里吞,吞得真不少呀,我想用石灰把我烧死,可是没想到石灰时间长了,变质了,不会烧人,反而有钙,嘿嘿,倒给我补钙了。我没死成,可是我的志向破灭了。你知道一个人的志向破灭是什么滋味吗?
冯: 如果从社会意义上说,我也尝过。但没有你经历得这么残酷。你“四清”运动的这些事最后是怎么了结的?
韩: 里通外国的事没法证明,连我见过孔雁的男朋友的说法也证明不了,最后只能不再提了,听说后来孔雁的男朋友调离了原单位,孔雁也从研究所调走了。但是我的言论问题跑不了,结论是“内定反革命分子,帽子拿在群众手里”,下放到淮南瓷器厂劳动改造。
冯: 这是哪一年?
韩: 1964年5月。在合肥一次批斗后,直接送到淮南。
冯: 淮南瓷器厂在什么地方?
韩: 合肥以北的八公山的地方,淮南,这个地方俗称九区十八岗,很荒凉,很野。
冯: 这是什么样的地方,能说是很野?
韩: 淮南这城市过去叫做“狗撒尿”的城市。城区很分散,这一片,那一片,早先人们在这里开矿形成的。哪儿有矿,就哪儿落脚,互不连着,单是火车站就有九个,一个区一个,散落在八公山下,俗称九区十八岗。八公山不高,名气并不小,成语“草木皆兵”就出自这儿,《资治通鉴》上有记载,你可以去查。这些地方的人没文化,民风剽悍,历史上出土匪,有句俗话叫做“九区十八岗,岗岗出土匪”。瓷器厂在蔡家岗的土坝子。
冯: 一个小厂子吗?
韩: 不,规模很大。两千多人。
冯: 这么大的瓷器厂,生产什么?
淮南古镇的残墙,今已不存
韩: 主要是大瓷碗。附近一些省农村使的碗都是这里做的,产量很大。
冯: 是那种粗瓷的青花大碗吗?
韩: 比那种碗还粗。上边的花不是画的,是喷的。这种碗有个歌儿“吃饭戴口罩,刷碗戴手套,放在屋里怕老鼠咬,放在院里怕麻雀叼。”为什么老鼠会咬、麻雀会叼?因为碗上的沙眼很大,大的像洞眼,米渣饭粒会留在里边,老鼠麻雀就找上来了。
冯: 你在瓷器厂干什么呢,既然都是喷花,没有你画画的活可干了。
韩: 画画?美得你。我是劳改对象,粗活、苦活、最重最吃力的活都给了我。我被分配到三车间,车间里五个人一组,只有我一个是男的,其余都是女的。女人拉坯、喷花。我运料、搬运、装窑。烧瓷碗时,一长条板案上放三十个碗坯子,六十斤重,要一条条扛进窑内摆好,摆好碗坯后就守在窑前捅炉子,人就像上了发条一刻不停,这种馒头窑的温度必须达到1200℃,车间温度在50℃以上。到了夏天,只有疯狂地喝水,反正水随便喝。我感觉我自己就像个碗坯子,不定哪一天烧成个碗就不受这个罪了。
冯: 你过的生活怎样?
韩: 不是人的生活,除去像牲口一样干完活睡觉,睡完觉干活,没人理我。我是反革命,谁敢理我?人人还要监视我。
冯: 你的老婆也跟你到瓷器厂了吗?
韩: 她已经与我划清界限了,还会跟着我来劳改?
冯: 你先安静一会儿,我们先不谈这个了。我想知道这期间,你有没有遇到一点温情的东西,哪怕一点点?我的人生经验是,人在落难时,总是会碰到一些人情的温暖。这恐怕就是我们常常说的“老天的眷顾”了。哪怕就这一点点,都会给处在绝境中的我们以很大的支持。
韩: 有。
冯: 谁给你的?他是谁?
韩: 一条狗。
冯: 就是你那出名的“患难小友”吗?再说一说,这是什么样的一条狗?
韩: 刚才我说了,我天天基本上是一个人干活,活着,没人理我。吃饭时我独自坐在一棵柳树下边吃,别人都离我远远的。这时总有一条狗走到我跟前,围着我转,看看我。它是厂里一位姓杨的师傅家养的。我想它是不是也挺饿,我就从碗里夹块肉皮、菜叶、面片给它,或者扔一小块馒头给它,渐渐它和我成朋友了。它长得不好看,深棕色,发黑,没什么模样,没人理它,它常摇着尾巴围着我转,跟我玩。我干活时,那些地方热极了,它非要跑过来陪着我,也不怕炉前的地面烫脚,还常常有火星子。它总来找我,有时我就跟它说两句话。
冯: 还说牢骚话吗?说犯歹的心里话和不满的话吗?
韩: 我说,它也不会揭发我。在当时,这世界上惟一不会揭发我的只有这条狗了。没想到吧,到头来把你当做朋友,你敢对它说心里话的,竟然是一条狗。
冯: 这是你的幸运,也是那个社会的可悲。
韩: 我那时确实体会到你说的“幸运”。
冯: 你管它叫什么?
韩: 儿子。
冯: 噢?真叫它儿子吗?
韩: 是呵,就叫儿子。
冯: 你叫我体会到你对它有的一种伟大的感情,高过人间的情感,还使我想起作家周克芹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儿子是忠实的。
韩: 我讲给你一个细节。我在淮南瓷器厂干了一年多,厂里看我人挺老实,还有我是画画出身的,喷的花儿也比他们强,渐渐成了车间里喷花技术的“权威”了,车间的头头对我就有一点信任感了,一次派我外出买一趟东西。那天我跑到火车站要上车——我不是说这城市有九个车站吗?从这边去那边就坐火车。临上车时,这“儿子”居然冒出来,叼住我的衣襟,死拽着我。我说我出去办事,当天就回来。它不干,我硬是摆脱它上了车。它就在车后边追,它哪里追得上火车呢?看着它呼呼地跑着追火车的样子,叫我感受到一种感情,这是一种什么感情?你说说。
冯: 感情最高的境界是纯粹的感情。老天还算公平,在人间把你的感情肆掠一空时,把这只狗给了你,而且是绝对纯粹、毫无功利的感情。你失去了自己的女儿,老天给了你一个儿子。
韩: 是,你说得对。
冯: 我想知道你还画画吗?
韩: 画。
冯: 你不是所有绘画的抱负和志向都被毁灭了吗?
韩: 可是我忍不住呀,我好像本能地在画。
冯: 我刚才说过,其实只是在社会意义上毁掉了你的志向,但在艺术上、你的天性上,你绘画的“抱负与志向”依然存在。这才是最重要的。
韩: 是的,谁也别想毁掉我画画的本性。我是为了画画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冯: 你说的是艺术家的天性,这也是艺术无法在血缘上遗传的原因;但这种天性只属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韩: 可是有人想改变艺术家的天性,想叫咱们按他的意思画画。
冯: 那就看你是否守得住自己了。被扭曲可能比被毁灭更糟糕。这期间你画什么画?
韩: 心里冒出什么就画什么。画可爱的形象,也画某些人丑恶的嘴脸,还有各种构思、构图、设计、草图。
冯: 你用什么材料画?
韩: 到处拾来的、找来的纸片子。
冯: 笔呢?
韩: 自制的,我用狗毛绑的。我还把这些画订成一个本子,在封面上写了两个字——纳步。
冯: 为什么取名叫《纳步》?
韩: 就是留下艺术的脚步。
冯: 单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在这种境况下,你对自己的艺术还是有想法的。
韩: 这本《纳步》的命运也挺奇特。我们厂里有个工人叫小潘,他喜欢画画,把《纳步》借去了,“文革”一来,我被抓起来后,他就把这个画本拆开,将画页藏在他家镜框子后边,等我后来放出来,他又装订好还给了我。
冯: “文革”一来,你马上被抓了吗?
韩: 不是马上。我们淮南这地方偏远,和北京、天津、上海不同步。“文革”初期,我们厂立刻就完全乱了,工人起来造反,没人管事了。我常常被造反派叫去写大字报。反正写毛笔字谁也写不过我。叫我写什么就写什么。那时候有些人不是闹着给自己平反吗?我脑袋里冒出个想法,我也应该给自己平反,这就想到了中央工艺美院的同学蔡小丽,她人很正派,人性也好,对我很了解,她人在杭州,我想找她给我写个证明,证明我是好人。
冯: 其实你这个想法很幼稚。
韩: 我从来没成熟过,也不想成熟。那时单位没人管,我就买张票跑到杭州找到蔡小丽,把来意一说。她犯难了,不知怎么写,也不知写给谁,我想了想才明白自己并没有想好,我叫人家写什么,怎么写,写给谁呢?这证明根本无法写,只好作罢。不过,这次在杭州叫我看到令人震惊的一幕:批斗盖叫天!我爱看京剧,盖叫天在我心里就是个神。可是这会儿当街正在烧他花花绿绿的戏装,火光浓烟往上冒,盖叫天当时也八十多了,人快不行了,给放在一张藤椅上,呆傻似的仰面而坐,两眼无神,嘴张成一个洞,脑袋剃成阴阳头,半人半鬼,完全没有我心中那个“武松”的形象了。一群造反的红卫兵围在四周狂呼乱喊。这么一个巨人都这样了,天下已经大乱了,到处游街抄家,想想自己,不知道将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淮南城区
冯: 我研究过你的各种材料,其实此前你所经历的一切,还只是一种“序曲”与“前奏”。你真正的苦难史应该是从“文革”开始的,对吧,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韩: 1967年4月7日。
冯: 记得这么清楚。
韩: 如果轮到你,这辈子也不会忘。这个日子像刀戳在我心里。
冯: 在你从杭州回来后不久吧。
韩: 我是接到通知回来的,当时有预感,浑身充满一种不祥的敏感。我去杭州的时候,还特意跑了一趟上海看我的母亲。那时我嫂子在医院工作,我说我睡不好觉,找她要安眠药,要了几次,凑上几十片带在身上,准备遇到大难想寻死的时候用,这事后边再说。回来后,听说厂里不少有历史问题的人都挨斗了。连厂长戴岳也给揪出来了。几天后,我跟一个技术员去蔡家岗百货公司买东西。正走在路上,厂里一位运动里闹得挺欢的师傅骑车追来,说:“韩美林,厂里有点事叫你回去。”我边走手里还边用小刀刻着一个木头小人儿呢。我们就扭身返回去。那位师傅骑车一直跟着我,实际是盯着我,这时候我就感觉事情不妙了。
我还没到厂门口,差着八十米吧,就见好大一群人,总共有好几百人,像列队一样在门口等着我。我一来,都用眼瞪着我,我一看完了。
冯: 请你讲得再细一些。
韩: 我下意识把手里的木雕人和刻刀揣在兜里。一群人就拿着杠子上来,噼里啪啦一顿揍,再一踹我就跪下了,然后拿铁丝把胳膊和手拧上了,把我连踢带打弄进厂,到了办公楼的二楼上。刚到楼上,一个厂里出名厉害的,瘦高个子,斗鸡眼儿,守在楼梯口一个耳光把我从二楼扇到一楼,再拽上来,向右拐个弯儿,再左拐个弯儿,进了保卫科办公室,一脚又把我踹得跪在地上,一条杠子把我的腿和脚都压上了,叫我“交代罪行”。这时我一看,保卫科长、军代表、工宣队长都在,就知道今天大难临头了。
冯: 你很怕吗?
韩: 实话对你说,刚开始怕,后来不怕了。人到这时候了,怕也没用,也不知道怕了。我心想,我的言论该交代都交代了,也不是国民党特务,没干过亏心事。还交代什么呢?专政就专政吧,我就豁出去吧,我说“我都交代了”。身后一个小子,上来就踩压在我腿上的杠子,过去只知道日本鬼子对抓来的八路军和游击队员踩杠子,这一踩我才知道踩杠子是什么滋味,浑身从下往上冒凉气,那种凉真是没法形容,而且疼得钻心,汗噼里啪啦下来了。这小子说:“叫你嘴硬,给你再修理一下”,然后用木棍往我脚面死死一戳再用劲一拧,死疼死疼,我脚骨头就碎了。
冯: 怎么知道碎了?
韩: 很久以后照相才知道,六根骨头碎成四十多块。我疼得大叫:“我操你妈呀!”再想叫想说,嘴不行了,已经充血,说不出来了。他们说:“你跟三家村四条汉子什么关系,跟邓拓什么关系,你给他们画画,你跟他们勾着。”这时我才知道北京中央工艺美院那边又把我一批新的材料转来了。原先认识田汉、夏衍、邓拓算什么问题,他们不都是大作家艺术家吗?谁知道“文革”一来他们是天天写在报上最大的“敌人”!我韩美林上辈子造多大孽,这辈子身上什么东西都能转化为反革命的证据!
冯: 这是你的命运,可是——只有我们这代才会有这样的命运。与三家村的邓拓和四条汉子的田汉拴在一起还好得了吗,你可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韩: 我当时想,我在劫难逃了,只有视死如归,横下心用我那破嘴只说一句:“我没什么可交代的。”那小子忽然从桌上的笔筒里“唰”地抽出一把锋利的刀,抓起我的手,在我靠近手腕肌腱的地方扎进去往外猛地一挑,咬着后槽牙说:“我叫你画,叫你画!”硬把我手上的筋挑了,血冒出来了。这一下,我没感觉疼,只想到我从此不能画了,什么理想、抱负、兴趣全完了,他毁了我!我朝他大骂:“我操你妈!”
我死命往上蹿,他们拿杠子压不住我的腿,就拿烟头烫我,把我胳膊用铁丝狠狠倒绑起来。你看看我的手吧,这是挑断筋的地方,这是烫的疤,都还留着。
冯: 我不想叫你说下去了!你先别说了……
韩: 我想说下去。我这人天生性格太硬。我从来不是软骨头,我什么也不怕的时候更硬。他打你,你愈怂,愈投降,他就愈欺侮你。有人说,就是因为你太硬,挨的揍受的罪才比别人厉害。这话也对。可是,我这性格不就是这么打出来的吗?
我接着往下说。他们打完我,就拉出去游街示众了。院子里边敲锣打鼓,集合队伍,喊口号,唱革命歌曲。还有一堆挨整的,头戴高帽子,都站在院子里。厂长书记也在里边,还有一个会计,上中学时集体参加过三青团,现在就是历史反革命了。这会计最后是被推到白灰里呛死的,我是亲眼看到的。
他们把压我腿上的杠子撤了,我已经站不起来了,两条腿感觉已经不是我的了。他们把我架下楼,游街就开始了。从厂子东门出去,绕一大圈,再从西门进厂。这时,满街都是游街的。街上的人往我们身上扔石块、石膏、泥巴、煤,还有人上来抽一嘴巴。满身都是扔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鼻子淌血,没有人样了。
我的腿已经木了,两只脚的骨头碎了,一双破皮鞋里全是血,脚肿起来,没法走了,我就把鞋脱掉。我也不知道自己这双脚这双腿怎么走了这么长的路。给我力量的不是人们对我的推推搡搡,而是走在我前边的两个老农民和两个孩子。
批斗时挂在脖子上的牌子(韩美林画)
冯: 你们厂的游街怎么会有农民和孩子?
韩: 当时街上不少游街队伍,碰到一起就合到一起。这游街的农民和孩子都是从别的队伍合进来的,合进来就走在我们前边。两个农民一个是卖白菜的,一个是买白菜的,那时农民买卖自己的农产品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碰巧抓到了就拉进游街的队伍里来。他俩手里各拿着一面锣,前边卖白菜的农民敲一下锣,说一句:“我不该卖白菜”,后边买白菜的农民敲一下锣,说一句:“我不该买白菜”。那两个孩子是土坝子小学的学生,学校叫学生到校外边拾废铁,有一定的数量要求,孩子拾不到,就去工厂偷,每人偷了一根铁棍,叫人抓住了,也推到游街队伍里来。游街时叫这两个孩子背着偷来的铁棍,铁棍有二十多斤重,走长了,快给压得趴下了,腰弯成一个钩,还硬往前一步步走,这两个孩子的形象给了我力量。他们走得了,为什么我走不了。我走过的地方,都有两只脚的血印子。
冯: 我无法想象你当时的心情。
韩: 可是这时奇迹出现了,就在这当口我的儿子突然出现了。
冯: 儿子?你那小狗吗?它怎么会来了?
韩: 是呵,它忽然从人群里蹿出来,扑到我身上,两个前爪子亲热地抓我,拉我衣服,从我裤裆下边钻过来,钻过去,用鼻子闻闻我的膝盖,我的腿,好像它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好像它知道我受苦,浑身上下又是土,又是血。我当时已不成人样了,它是怎么认出来的呢?可是就在这时,押着我的那些人轰它,怎么轰也轰不走,还朝他们吼叫,他们火了,挥起杠子打下去,儿子惨叫,几杠子都打在它腰上,下手极重,我猜是打断了脊梁骨。它叫着挤出人群跑了;但是,它的出现给我增添了力量。
冯: 什么力量?
韩: 情感就是力量。人性也是力量。
冯: 可惜这种人性在人身上不存在了,是狗体现出来的。你儿子的脊梁真的断了吗?
韩: 我从此再没见过它。
冯: 你知道巴金先生听了你这只狗的故事,被感动了,想起自己爱犬的遭遇,写下他那篇著名的散文《小狗包弟》?
韩: 知道。
冯: 你后来没有一点它的消息了吗?
韩: 有,咱们后边再谈。
冯: 此时此刻你的世界里肯定没有艺术了。
韩: 你不会想到,就在这个时候,我还有一部“作品”。
冯: 怎么可能?什么作品?
韩: 画。
冯: 想象的吧。
韩: 不,是画的,我告诉你。游街回来后,我们几个被斗的“牛鬼蛇神”站在大礼堂前台阶上等着吃饭,饭后还要继续游街。这时,我的皮鞋不是一直提在手里吗?鞋壳里不是灌满了血吗?我忽然发现从鞋尖流出来的血淌在地上,那血的形状有点像个鸡头,我有了绘画的感觉,顺手用鞋尖蘸着血把这只鸡画了出来。
冯: 这种时候你怎么可能还会去画画,而且是用血去画?能告诉我在那种情境里你从哪里产生的这种艺术行为?
韩: 由着本性吧,因为我是画画的。
冯: 现实那么残酷,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韩: 艺术对于我是听其自然的。
冯: 这是什么姿态的鸡?
韩: 站立着的,雄鸡,好像是这样吧!
冯: 美好的形象吗?
韩: 当然,它是我心里的,与这现实无关。
回忆当年那个“血鸡”(韩美林画)
冯: 它是美好的,但是用血画的。如果这只鸡还在,那一定是“文革”时期最伟大的作品。它的伟大不亚于毕加索的和平鸽。可是我们无从找到它了。
韩: 就在我画这只“血鸡”时,过来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用柳条抽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叫我们喊他们“爸爸”,还踢我们。我们人都快给打烂了,哪里还受得住踢。
冯: 那你们怎么办?
韩: 孩子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这只是他们的恶作剧。再说这并不能怪他们,是那个社会告诉他们我们是坏人。我们只好叫他们“爸爸”,不停地叫他们“爸爸”。
冯: 下午继续游街吗?
韩: 是,一天下来我们走了十里路,我也不知道自己两条破腿怎么走了这么长的路。游完街,就被送到公安局的看守所。进了看守所,被看守上来踹一脚便跪下,朝我喝叫:“现在宣布,拘留淮南瓷器厂反革命分子韩美林,你签字吧!”我签完字,我们厂里的人就走了,我归公安局管了。警察把绑我的绳子铁丝解了,我的手脚和身上,不是紫的就是黑的,然后被两个警察押着走过院子,进到里边。
进看守所先要登记,然后解下皮带,身上的东西掏出来,工作证,一点钱,还有那木雕人,都交出来;刻刀在游街时掉了。没想到,我在这里被拘押多年,等到出来时,我那条皮带由于沾了不少血,还有汗水,沤湿发霉,全都烂了。
冯: 你在看守所押了多少天?
韩: 九天。
冯: 这九天你是怎么度过的,受审讯吗?
韩: 没人审讯我,而是一次次被拉出去批斗。
冯: 你不是已经被公安局看管了吗,为什么还被拉出去批斗?
韩: 我还没有被捕,再说那时已经无法无天,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再说,我已是案板上的肉了,谁都可以剁一刀。
冯: 把你拉出去批斗的还是淮南瓷器厂吗?
韩: 有时是回厂批斗,有时是外单位拉去陪斗。我已是淮南市的批斗明星。想想看,又是反动言论,里通外国,叛国卖国,又是三家村四条汉子的黑帮分子,在淮南哪有我这号的反动人物?有谁能和三家村四条汉子挂上钩?邓拓、田汉、夏衍,全和我有事。揪出我这号人物是多大的成绩?批斗我这号人物多过瘾?听戏还听名角呢。我还一次次被弄到合肥各大单位批斗。好像现在的“明星走穴”。可是,批斗最厉害的还是淮南瓷器厂。
冯: 怎么厉害?
韩: 想出最厉害的办法整你。叫我们十几个被批斗的人,分别跪在工厂东西大门的门口。
冯: 示众吗?
韩: 叫上下班的人往我们身上吐唾沫吐痰。
冯: 有人吐吗?
韩: 怎么没人吐,唾沫、黏痰,还有人擤鼻涕。吐得满身满脸都是,黏黏的,厚厚的,太厚了就往下流,简直都成“鼻涕人”、“唾沫人”了。一天下来,人是臭的。
冯: 有的人认识你,他们也会往你身上吐唾沫?
韩: 吐不吐是对阶级敌人的态度。我韩美林是破鼓乱人捶。可是也有有人性的,扭头过去了。和我一班干活的女工,就故意说话装着没看见我跪在那儿。有个姓黄的女孩,陶瓷学校毕业的,她和我并不熟,不但没啐唾沫,还朝我点了点头。不过这一点,叫我记了一辈子。
冯: 虽然人们不是“文革”的发动者,但每个人都在用自己人性的本质和品德参与着“文革”。
韩: 批斗我时,造反队用石膏给我写了一块几十斤重的牌子,上边写着“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三家村黑爪牙、里通外国的黑特务韩美林”,“韩美林”三个字上边还使红笔打上叉。这块牌子用铁丝挂在我脖子上。牌子重,铁丝勒进肉里;我脚骨还是碎的呢,怎么也站不住,身体一晃,就说我不老实。这时,一个造反队员上来朝我大骂,说要砸烂我,一棒子打下来,把石膏牌砸个粉碎。他就去找块纸板,做块牌子,写上我的罪名,再挂在我脖子上,我就舒服多了。这个造反队员姓方,是从淄博调来的陶瓷工人,我心里明白,他是有意把石膏牌子打碎的,他变个法子救我。
冯: 我就用这种法子救了一位邻居老女人,红卫兵用火烧她时,我给她搂头盖顶浇一桶水,说是叫她“清醒清醒自己的罪恶”,实际是将她身上的火浇灭了。这件事,我写进我的“文革”回忆录《无路可逃》里。那时,很少有张志新那样的公开站在“文革”对立面的英雄,一般有良知的人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不同流合污,保持沉默;一是用智慧迂回抵制。这就是“文革”冷峻的现实。
韩: 在这些批斗会中有两场给我的印象很特殊。一场在淮南市文工团。那天批斗会的感觉十分特别,文工团都是演员,男女演员都年轻漂亮,喊口号的声音清脆响亮,念批判稿时声音顿挫有力,很像朗诵。对我的态度也不那么凶。在批判会上,当把我的“黑画”展示给大家时,居然有人还挺欣赏。文工团里有搞美工的,我听见他们在说“画得真不错呵”。我是中央工艺美院的高材生,在淮南这么偏远的地方当然很难看到我们这样水平的画。
冯: 你的家在“四清”时不就被抄了吗?怎么还有画?
韩: 从“四清”以来,我家被抄了七八次,哪里还有画?是从省公安厅和轻工业厅临时借来的,为了叫群众批判的。公安厅不懂画,认为我画的都是“黑画”,拿来批判就是了,其实都是很好看的装饰画,往这儿一摆,等于给我办展览了。中午吃饭时,一个很漂亮的女演员给我拿来一碗面,里边还放了一些肉。等到我回到拘留所,觉得口袋里有东西,掏出来一看,居然是十块钱和二十斤粮票,肯定就是那个女演员偷偷塞在我的口袋里的。如果所有批斗会都开成这样多好。我当时真想淮南文工团再来拉我去斗一次。
冯: 你说两次批斗会很特殊,另一次在哪儿?怎么特殊?
韩: 是淮南文艺界搞的,这次气氛就完全不同了,很紧张。同时批斗的六个人里有淮南文化局的局长。我是反动权威,因为我是从北京调来的。批斗会上一个小伙子蹿得特别高,大声念完“最高指示”之后,就带领全场高呼口号,可能他脑袋里的弦绷得太紧了,一下子把“打倒刘少奇”,喊成“打倒毛主席!”顿时全场大乱,出现一个现行反革命,立刻五花大绑把他推上台,说挖出一个“和韩美林一样的现行反革命”。哪是挖出来的,是他自己蹿出来的。
更离奇的是下边,一个主持会的老领导,也紧张起来了,愈怕把话说错愈出错,他竟然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说成“千万不要阶级斗争!”当他意识到他把话说反了,犯了大忌时,急得一边哭一边“啪、啪”扇自己耳光。于是又冒出来一个反革命。
我弯腰低头站在台上,心想怎么一连出两个闹剧,莎士比亚也写不出这种戏剧来呀,我扑哧一笑,叫人看见了,他大喊:“我检举,刚才韩美林笑了!”我跟着挨了第三顿揍,但这样荒唐的批斗会也是很稀罕的了。
冯: 我想问你,在这一连九天的批斗之后发生了什么?
韩: 第九天的批斗会在看守所的门前举行,批斗会结束,我因反革命罪被宣布正式逮捕。这一天对于我,好似在人间与炼狱之间划一条界限。我前边遭受的其实还都是人间的苦难,从这天才开始真正经受炼狱的磨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