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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戟

时高、时低,时急、时徐,时南、时北,时东、时西。它似乎知道要飞去哪里,又似乎茫无目的地。有一段日子,它停在了北部非洲,去看地中海的水。

海岸上有一片瓦砾地。

涂在石牌坊营门上的夕照,缓缓地开始褪去,砌在牌坊上的那些长条石块,渐显出它们苍褐的本色。生了凉意的晚风,轻轻地飘过去,拂弄着营门两侧香亭和鼓亭檐角上的风铃。几只归宿的斑鸠掠过营区,向远郊的那片槐树林里飞,把一阵咕咕声抛下来,扔进副营长杜一川的耳里。

他摇摇头,把郁郁的目光从悬挂在石牌坊营门下的那个铜戟匣上收回,挪了脚慢慢地向营门外走去。

生了绿锈的铜戟,静静地卧在玻璃匣里。

就要分别了,这古老的西校场!这生活了十一年的营房。

营门外就是街道。这里虽是宛城的西郊,街两旁高楼不多,但热闹还颇有几分。茶馆、饭铺、酒店、旅栈、卦摊,一家挨一家。买卖人的嗓门,卖唱人的胡琴,录音机里的女声,把一股股音浪向苍茫了的暮空抛。杜一川刚走出营门,一个唱河南坠子的女人的声音,就极清楚地响过来:

……军笛号角领前站,

两杆大旗是杏黄,

一杆写:勇跃战阵,

一杆写:奋争疆场。

步队单刀拿在手,

马队手使虎头枪,

刀枪密摆如麦穗,

大旗空中迎风扬……

一川止步,侧了耳听,这就是有名的坠子戏:《杨宗保扫北》。不过,只一霎,他便又急急地向前走,似要把那声音摆脱掉。

“哟,是杜营长呀!这么急慌慌地要去哪儿?”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响起,一川被人拉住。这才发现已经走到一家酒馆前,年轻的老板娘正含笑站在身旁。

“不来赏光喝几盅?傍黑喝点酒,一夜都舒服!来吧,大营长!”老板娘偎近身,紧拉着杜一川的胳膊。要在往常,一川早挣开走了,但现在,郁闷的心境使他突然对酒来了兴趣。“中!来二两,宝丰大曲!”他从对方酥软的胸前抽出胳膊,在一张酒桌前坐了。

……坐纛旗下一员将,

年少气盛不寻常,

金盔金甲映浮云,

七尺花枪生冷光……

坠子声又亮亮地传过来。一川一杯大曲落肚,热气正往上升,听到这唱词,一股莫名的烦躁涌出来,“嗵”一下挥拳砸桌上,空酒杯滴溜一转,“啪”地落地,变得粉碎。

老板娘回身看他,俏脸一愣。

“对不起,”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杯子我赔!”

“嗨呀,我的大营长,一只杯子,说啥赔?”熟谙人心的老板娘看出了他心绪不好,忙又送上一只杯子。

碎了!是的!那金色的梦和这杯子一样彻底地碎了。营队撤销了,营房明早就要租给宛城国医大学作校舍了,你剩下的就是等待转业!当营长已不可能,军装都得脱了,还上哪儿去当统兵将领?《山地攻坚》《战术概要》《带兵之道》《当代战争》,你没明没夜读的这些书还有什么用?!年已三十,你还能立什么业,成什么景?

“嗬,副营长,你也来喝了?”随着这个嗡嗡的声,三连司务长在杜一川的对面“嗵”地坐下,朝他咧嘴一笑,跟着便去上衣袋里掏钱,边掏边叫:“掌柜的,八两,泸州!”

一张拾元的钱被司务长“啪”一声摔到了桌子上。随了那钱飞出来的,还有一张姑娘的照片飞落到杜一川面前。

司务长忙伸手捡过去。

“未婚妻?”杜一川淡淡地问。

“过去是。”司务长嘲弄地笑了,“听说咱们营撤销,我要转业回乡下,不跟我了!可就她这副模样,不跟我也省得老了以后恶心!怎么样,副营长,你看她能打几分?”他把照片伸到杜一川面前。

杜一川默默端起了自己的酒杯。

“他娘的!怕连三分也不值,还跟老子摆谱!”司务长“啪”地把照片扔到桌子上。不过片刻之后,他又伸出一个手指去桌上蘸点酒,粘起照片放进了衣袋:“老子还要好好给她展览展览。来,喝!副营长,这年头喝酒好,咱今晚喝他个一醉方休!醉了快活!来,干!现在一说不打仗,上级就不要咱二营了!撤销,多干脆!不过,撤了也好!以后咱再也不受他军规的约束,自由自在!干!”

……征尘滚滚遮日光,

马上众将斗志昂,

大队好似千层浪,

又似瀑布下山冈……

杜一川伸手端杯,杯却被一只白嫩的手拿走了。一个姑娘急切地低叫:“副营长!”

杜一川仰脸,一愣:桌旁站着营部的女医助成蓉。

“营里要出事了!”还没容杜一川开口问,成蓉就擦了一把额上细密的汗珠急急地低声道,“营里好多干部都在一连连部聚着。一连长说要领上大伙去师部闹一场,问问这次为什么偏撤我们营!”

“哦?”杜一川眉峰一抖,霍然站起。他这才发现,天已黑了下来。豫西南仲秋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到了……

一屋子的烟。每个人嘴上都吐着雾。两毛三的“白河桥”、四毛三的“南阳红”、五毛四的“诸葛庐”,什么牌子的都有,什么味儿都全。一连连部的屋子里都是人。凳子上、铺板上、桌子上,或倚,或坐,或立。正中间的桌前,坐着脸色阴沉的一连长秦田齐。

此刻秦田齐的心里,也像这屋里一样,满是烟、满是雾。就在那烟雾之中,他的家——豫东兰考县境盐碱滩上的那个小村,那两间破败的土墙草屋,渐渐地显露出来。消瘦的妻子走出草屋,弓了腰拉着粪车向地里走,九岁的女儿在后边推。吱咯、吱咯,平板粪车的车轮在地上慢慢地滚,沉重地转,响声尖得刺心。娘,爹啥时回来领咱去?快了,快了,再有一年。娘,我那时就在城里上学吗?那是!你爹的营房就在宛城西郊,离市里热闹地方近,上学自然在城里。她爹,你说俺娘们明年真能随到队伍上?当然,我熬了十四年,明年就到了带家属的年限。到那时,你去团的家属工厂上班,孩子去十四小上学,多好!

多好!可是,二营撤了!除少数干部平调到没撤的部队外,大部分人等着转业。明日营房都要交出了,还谈什么去办妻子的随军?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干下来,到如今就这样再一个人回去?!

他伸出青筋暴突的手,把烟头重重地按灭在烟缸里,而后,抬起了头。络腮胡子多日没刮,粗硬的胡楂立在他那黝黑的脸上,使他的面孔有些可怕。“我们见了他们,主要说些啥?”他的声音阴厉、低沉。

“说啥!主要说一条,为什么偏撤我们营?”倚在窗台上的一连副连长愤愤地叫,“还不是因为我们营在上边没有人!师里、团里的主要头头都不是从咱营出去的,咱们他妈的是前妻的儿子,要扔就扔,谁心疼?!”副连长说到这里,声音中夹了丝哽咽。今天晚上的这场会,最初其实就是他的事引起的。原说要调他到没撤的一个部队去,谁知就在他准备去报到时,又接到通知:不去了,准备这批转业。一打听是人家的领导顶着不要,安排了本单位的干部。事情也巧,就在这时他那怀孕八个月的妻子,按他原来的安排吃力地腆着肚子,来队准备生孩子。一路辛苦的妻子,听说他很快也要转业却又让自己来队,自然要哭几声、吵几句,副连长心里正烦,哪听得下这哭吵声,狠狠地一巴掌就甩过去。这一掌的后果太大,妻子仰身一倒,早产了。婴儿如今还在危险中,这突然而至的灾祸把一连副连长击垮了,今天晚饭后,一个战友来劝他,刚说了句想开点,他便呜一声哭开了。就是这哭声引来了这一屋子人。就是这哭声让每个人想到了营队撤销后自己面临的问题。也就是这哭声让秦田齐想到妻子、女儿的不能随军,想到1979年自己在南疆时的苦战,想到连里那些辛苦争得的奖状和锦旗从此就要被人们忘记。

秦田齐心里蓄满了怨和气!

妈的!闹一场!怕啥?顶多不过是去坐监狱,坐监前也要出出这口气!

“还要说些啥?”他又低沉地开口问……

它飞得镇静、自如。有一些日子,它婷婷落在了南亚次大陆,看恒河—印度河平原,看喜马拉雅山余脉上的植被。

山里有一道烧红的谷地。

街两旁各种店铺、地摊上的灯都已放亮,白炽灯、日光灯、电石灯、煤油灯、马灯、汽灯、蜡烛,把不宽的街道染紫、涂黄、刷白、抹红。就在这灯光炫目的街道的一侧,杜一川和成蓉急急地向营房走。但快到营门口时,杜一川却突然放慢了脚步。

“怎么了?”前边的成蓉扭过脸问,含了笑。她的微笑浅而不露,几乎没有拉长嘴唇,只腮上依稀显两个酒窝儿。

“教导员不是在家吗,来喊我干啥?”他冷冷地说,乌亮的双眸在成蓉那苗条的身上极快地扫了一下。刚才,当他猛听到一连长要领人到师部闹事的消息时,他想到营长长期因病住院,自己代理营长职务,这样的事应该去管。但随了成蓉往回走,看着成蓉那窈窕的背影,闻着她身上散出的淡淡香味,他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教导员——那个副军长的白净、潇洒的儿子,那个赢得了成蓉爱慕的万彬。一股沉在他心底的嫉恨翻上来。

这事应该由他管!

他是教导员,营党委书记!你是什么?归根结底还不是个“代理”,过了今夜你是什么?平头百姓!这棘手的事,你管得着?

杜一川一提到教导员,成蓉原本就露红晕的脸,霎时红得更艳。她是那种文静、害羞的姑娘,尽管她和万彬的关系在营里早不成秘密,但每当人们在她面前提到万彬时,她总还禁不住要脸红心跳。“这事他知道,就是他让我出来叫你回去的。”她轻声解释。

“叫我干什么?他不会去处理?!”杜一川依旧冷冷的,随了话音,瞳仁中闪过一丝恨。是的,那种积聚已久质量变得很重的恨。他嫉恨万彬,更恼恨成蓉,当然,对后者的恨是掺了爱的恨!是爱而不能得的恼恨!

他当初曾对成蓉产生了怎样浓烈的爱!

他承认最初让他心动的是成蓉的漂亮。那弯弯淡淡的眉,那温柔沉静的眼,那小巧方正的嘴,那玲珑秀气的鼻,那莹白粉嫩的颊,他的心不能不为之一动。但那不过是一动而已,他并没有因此想到去爱、去获得。他对男女之事有自己的想法,他总认为男人应该在功成业就之时,再把心分一点给那些事,否则,心沉温柔海,业必被抛开!真正激起他爱她是那次他发高烧。云里雾里,整整两天,当他终于醒来时,看到双眼熬红的成蓉正用酒精棉球在他胸前、脚上擦,那么轻、那么柔,接下来她给他喂饭,让他的头靠在她胸前,双手环过来,一手端碗、一手拿匙,一匙一匙,那么耐心,那么仔细。后来她为了不让他心焦,坐在床头给他读他当时正阅读的《水网地的进攻》。那枯燥的军事术语,从她的口中柔柔流出来,竟那样动听、易记。成蓉在尽医生职责时显示出来的那份女性的温柔,把杜一川作为一个男子压在心灵深处的那支古老的、美妙的、自由的乐章唤醒了,把他原来先成业后去爱的决心摧毁了,他的心开始抖起来。于是,爱便不由自主地萌出、漫涨,终至于洋溢。那日,他听说成蓉爱吃虎皮豆,一次上街就买了二十袋。但买来了他却不敢送,怕她拒绝收,怕别人知道了笑,长期的自我压抑,使他爱的胆量已经变得极小。犹犹豫豫,胆胆怯怯。多少次轻步走向卫生所,多少次又悄步退回去。一天傍晚,他发现她一个人向营区后的树林里走,终于下决心悄悄尾随过去要向她倾吐。谁知一到林中他才发现,教导员万彬正站在林中等她,两人一见便拥抱在了一起。他立时觉到了一阵剧烈的头晕……

爱不成就恨,这是爱的普遍法则。只是一川平日把恨压在心底。此刻,他不想再压,反正大家只剩最后一晚在一起了。

成蓉愣了一霎,她猜不出杜一川何以变了态度,刚才那样急地随她往回走,此刻竟冷冷地想推托开。她略略有些生气:营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想推!但即使生气,她也是柔柔地说:“他说,叫你回去商量商量。”

商量商量。这四个字堵住了杜一川从心底涌出的恨。是的,你是代理营长,处理这种事情,可以叫你回去商量。他无话再说,便扭开头,径直向营门里走。

“小杜!”石牌坊营门的一侧,突然传出一声苍老喑哑的唤。两个老人蹒跚着向他身边走来。借了营门灯,杜一川认出,走在前边的那个独臂老人就是成蓉的爸爸,二营的老营长成史柱,他是在听说老营队要撤销的消息后,特意来队看望老营队的干部战士和女儿的;那另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是住在营门对面的魏五爷。

“有事,老营长?”杜一川转身迎向二老。尽管他对成蓉恼恨,但对成蓉的爸爸却极尊敬。这老人十几岁时和日军作战被砍去左臂,仍一直坚持在部队战斗,战功卓著。1956年才因独臂不便部队生活,转回老家休息。

“这个戟,”成蓉爸抬手指了一下悬挂在营门正中的铜戟匣,“造的年代不知道,但也算一件文物了。当初国民党的部队弃营南逃时,你魏五爷悄悄取下保存起来,直到我领兵进驻西校场时,才又献出重新挂上营门。后来博物馆几次来人要,都被我顶了回去。听说从明儿起这里已不再做军营,五爷想问问能不能把戟取下来,交到博物馆去?”

“当然可以。”杜一川抬头望一眼那暗绿色的铜戟,点头答。

“那就——”

“爸!”成蓉打断了爸爸的话,“你少说几句,杜副营长有急事——哎,流星!”正说话的成蓉向远天一指。

众人抬头,只见一颗流星向东南坠去。

“八点十分。”成蓉边看表边小声叫。

“这丫头!”成史柱嗔怪地看了一眼女儿,而后朝杜一川笑笑,“小蓉从小喜欢看流星。你有事就忙去吧!”老人挥着独臂……


大约是嫌了这秋夜凉的缘故,上弦月升得有些迟疑,而且刚刚越过城区那边的高楼,就扯些云絮遮了自己,于是它洒下来的光就显得昏黄,这昏黄涂在杜一川的脸上,就使那含着不快的脸庞带了几分阴沉。

思想工作本来是你教导员的事,还找我商量!他踏着重重的步子走到教导员万彬的门前,忽地推开了门。

商量什么?他原本是准备冷冷地这样问的,但眼前的情景却让他一愣:教导员万彬双手捂腹坐在桌前,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痛楚。

“怎么了,不舒服?”杜一川因嫉恨而生出的不快顿时飘走,忙关切地问。

“胃疼得厉害。”万彬紧紧咬住牙。

杜一川转身朝外间喊:“成医助,快,给教导员看看病!”

在门外的成蓉听说万彬有病,忙慌慌地奔进来,“快躺到床上,我看看。”她急急地去搀恋人的臂。杜一川看见成蓉那满脸的心疼和关切,心中顿时又有些酸。

“杜副营长,”万彬一边往床上躺一边开了口,“听说一连长要领人去师里闹事,你是不是去看看?”

杜一川点点头。好吧。教导员有病,你是代理营长,当然应该你去。

看到杜副营长出了门,成蓉关切地俯身问:“怎么了?你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是吃什么不卫生的东西了?”她是那种爱上一个男人就把心全给了对方的女人,恋人的任何一点不适都会在她心里引起共振。

万彬不答,侧耳听杜一川的脚步声。待那声音越去越远,听不见时,他才扭头望着焦急的成蓉,扑哧笑了。

“你?”成蓉一愣,触诊他胃部的手停住。

“嘿嘿,”万彬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笑得十分得意,“我不过是略施小计!”

“你的胃不疼?”

“当然不疼!”万彬拍了拍他那强健的裸露着的上腹。“我是不想去处理一连长他们那件事!你知道世上什么人最可怕?除了土匪就是散兵!他们平日在军营受军纪约束,将种种野性压制得死死的,一旦变成散兵,失了约束,野性就会可怕地涌出来!撤销了编制的兵就是散兵,现在去做思想工作,阻止他们闹事,谁敢说不出乱子?所以我让杜一川去处理吧!”

“你?!”成蓉惊呆,双眸凝住,不动,直盯着万彬那英俊的脸。

“呆什么,现在我把好消息告诉你!”万彬又笑了,“刚才接到姐姐的电话,说爸爸给我活动好,把我调到未撤的九师政治部,明天上午就来接我。你先在这里等几天,我一去九师就想办法,很快可以把你调过去!你说,可以吗?”他摇了摇她的手。

成蓉没吭。她的双眼早已从万彬的脸上移开,望向窗外,窗外是昏黄的弯月,弯月上蒙着云翳。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散乱,眸子上浮了迷惑,她似乎不能立刻明白眼前的事。

“来,小蓉。”仰躺在那里的万彬,声音变得极低、极柔,“我亲亲!”抬起手去搂成蓉的腰。有一刹那,成蓉弯了身,那动作有些机械,似乎是出于习惯,但当万彬的嘴就要触到她的唇时,她像是猛地从梦中醒来一样,一下子直起了腰,挣开他的手,转过身。

“小蓉,蓉!”他急忙探身又抓住了她的手。他已摸透成蓉的脾性:怕羞!每当他爱抚她时,她总是要挣脱、抗拒,但只要你顽强坚持,她最终也只好遂你的意。他第一次想把手伸进她的胸衣时,曾遭到了她怎样长时间的抗拒啊!但由于他的执意坚持、顽强进攻,她最后不是也终于遂了他的意吗?不过今晚的情况却出乎他的意料,他刚想把成蓉的身子往床边拉,却听“咚”一下,胳膊被重重甩开。他立时辨出:这不是嗔怪、佯怒。

“你怎么了?”

成蓉已跑了出去……

它飞姿优雅,神态安详,有时会长久地逡巡在一个地方。好长一段日子,它一直在塞纳河的上空飞,来回地用翅儿拍河水。

水面上漂些暗红色的东西。

“准备登车!”一连长挥拳砸在了桌上,而后抓起了桌上的一个包裹。

屋里的人也忽地一齐立起。人们讲出的烦、诉出的怨、倾出的恼,聚在一起,膨胀成一股更大的力,左右了群体的情绪。

这时,门开了,杜一川出现在门口。

一团烟雾旋转着向杜一川扑来,他猛地咳了一声,看到一连长那冷极了的眼神。

“老秦,这是要上哪,去师部?”杜一川静静地开了口。虽然他心里对撤销二营也窝着烦躁,但必须制止这个闹事行动。军令如山,二营的撤销令既已下达,现在去闹,就是违令。这会造成影响,二营的历史上还从未有抗拒军令的事情。

“知道了还问什么?!”一连长阴沉地说。

杜一川笑了笑,他没有生气。他和秦田齐当战士时就在一个班里,知道他的倔脾气。“大伙是不是坐下,听我说——”

“少啰唆!”一连长猛地打断了他的话,“愿跟我们走,就出去上车!不愿,就走开!少给我们讲大道理,听够了!”

“我不讲大道理,就讲——”

“好!你既不讲大道理,那你就给我讲讲这个怎么办?”一连长说着呼一下把手中的包裹朝杜一川扔来,杜一川伸手没接住,“啪”一下落地,包裹散开,露出了一堆一连历史上获得的各种奖状和锦旗。

杜一川双眼突然瞪大。看见了,那其中的奖状、锦旗,好多还是他在一连时和弟兄们一块儿争来的。那面写有“攻如猛虎”的暗红色锦旗,不是在南疆前线得的?哒哒哒。枪声骤然响起。弟兄们,冲呀——拿下“747”高地,为祖国效力!一川,别管我,上!田齐,血,你的臂!少啰唆,打!这面旗授给一连!挂好,老秦,这是血换来的!放心……

一股酸热的东西在向眼眶里涌。不,你不能流泪,那是过去,你现在的任务是劝阻他们!杜一川慢慢地弯下腰,手抖着将包裹包好,才颤声说道:“人向前走,也许需要不断忘掉一些过去。否则,就不可能走得松快。这些,就让我们记在心里吧。”

“记心里?”墙角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心里早被各种难处塞满了!天明以后我们就等着转业了,可你想过转业的难处没有?连排干部千把块钱的转业费,要安家、买便衣,还要为安置工作送礼,再同弟兄们喝场告别酒,剩下的够干什么?二连副指导员这批转业,想买个饭桌,转了几个家具店都不敢买,东西太贵,那点转业费不经花呀……”

“还有三连指导员,”一个粗嘎的声音接道,“老婆本来就有病,这批转业想留到县城,给县人事局局长买了台七百多块钱的收录机,结果就在这当儿老婆病重入了院,钱不够,地方上又没熟人可求,只好跑回连队向弟兄们借……”

“二连副连长,”又一个嗡嗡的口音说道,“上批转业的。单位里没房子,说让他先自己想办法,等以后有了再分。他没钱盖私房,就搭了个油毡棚和妻儿住下。谁知上个月一场大雨,把棚子淋塌了,老婆、孩子压里边,险些送了命,前几天回连还边讲边哭……”

“还有三连一排长……”

杜一川的心一阵悸动。是的,他知道连排干部的经济根底,家里都有老人要赡养,收入就是工资那点死钱,加上一年妻子来一回,本人回去一趟,来回带点烟酒糖茶地一折腾,哪还有什么积蓄?自己没结婚,又是营干,仅仅照顾妈妈和小弟,身边至今尚无什么积蓄,何况他们!这些天只顾自己烦躁,这些事都忘了。也许,这也是导致今晚弟兄们要去闹事的原因。该死!蓦地,他的眼一亮,想起了营部的仓库。那仓库里还放着几十方木材,几个月前买来准备做营具的,后来因为营队撤销,就放在了那里。罢!把那些木材分下去!解决弟兄们的其他困难咱无能为力,分点木材的权还有。团里会怎么说?不管那么多!现在先把大家情绪稳下来,不出乱子,不在军内外造成影响!

“弟兄们,”杜一川开了口,“我代表营里向大家检讨!我们这一段没有注意帮助大家解决实际问题,现在我宣布:分给连以下每个干部半方木材,回去盖房子、打家具都行。请同志们跟我去仓库领!”

屋里的人都一愣。

秦田齐的嘴角上露了一丝嘲弄。

“走,跟我去领!”杜一川又紧跟着催。他估计,只要大多数人跟他一走,闹事行动就不可能付诸实行。

有几个人已经站起来,跟杜一川向门口走去。他知道,从众心理会起作用,只要有几个人跟他走,其他人也就会跟上来。

先把闹事的队伍瓦解掉!


歪了,倒了,模糊了,变色了。这就是我爱的人?这就是我爱的那个优秀教导员?那个潇洒、爽快的男子?那个觉着终生可依的靠山?成蓉头脑昏沉地向一连连部走。

说谎,装假,精明地躲开,轻巧地把责任扔给别人。成蓉感到一阵莫名的痛心!

在最初听到一连长要带人去闹事的消息时,成蓉是把平息这件事的希望全寄在恋人身上的。她非常希望这件事能顺利平息。她知道一连长一旦真的带人去闹,二营就要在它行将结束使命的最后一晚,把它以往的声誉毁掉。她比一般人更关心二营的声誉,因为就是她的爷爷深入国民党的豫西民团,拉出了八十个人,组建了这个抗日独立营。以后,又是她的爸爸把这个营带进了这个西校场。还在她很小时,她就常随爸爸来这个营里玩。她当初从军医学校毕业,所以没留师以上医院而自愿来这里,就是因为她对二营有特殊的感情。

可万彬竟在此时躲了,跑了,把担子甩给别人!

她觉出失望在啃着她的心,一阵一阵疼。她第一次开始对她的选择产生了怀疑。她曾经为万彬感到怎样的自豪!他长得多帅!单说那额头,多宽、多白、多明净!还有他那甩头发的姿势,轻轻一下,幅度不大,漫不经意,多潇洒!特别是在他穿背心、着短裤打篮球时,他的美全显示了出来,四肢强健,骨盆狭窄,肌肉发达,肋骨匀称,胸廓又高又宽。最重要的是他的口才多漂亮!可以说,成蓉就是被万彬的口才最终征服的!

像好多没有选定意中人的姑娘一样,成蓉初到二营时,一边工作,一边也在小心地观察身边那些未婚的男子。有两人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个是杜一川,一个是万彬。前者是因为他对军事业务的苦钻和处理军务的干练;后者是因为他的潇洒风度和漂亮外貌。她对两个人都有好感,但对谁也都没有表示出什么。直到那一天团里举行演讲比赛,题目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军人》。团里五个营职干部参赛,只有万彬赢得的掌声最多、最久、最热烈。他那抑扬顿挫的话音、那恰到好处的手势、那旁征博引的立论方法、那诙谐幽默的语言,牢牢地抓住了听众的心,也把成蓉心房中紧锁着仰慕的那扇门推开了,以致当万彬演讲结束的最后一次鼓掌时,所有的掌声全落了,成蓉还在忘情地拍。就在那一刻,她感情的天平倾斜了。尽管在这之前,她已经模糊地意识到了杜一川对自己的情意,但天平已经倾斜了。不久之后的一天下午,当万彬大胆地把一张约会条子塞给她时,她便悄悄地赴约了。

她曾对自己的感情生活,怀着多大的幸福希望啊!她从未想到还会生出失望!从万彬的宿舍里奔出,她很想立刻扑到自己的床上,沉入昏睡,把刚才的那一幕忘掉。但她放心不下,她要去一连看看,看看杜一川怎样平息这桩事。

但愿能够顺利平息!

她来到一连连部门口时,杜一川正在宣布那项分木材的决定。她立刻明白了他的用心。是的,这也是个办法!她以女人特有揣摩人心的本领看出,屋里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疙瘩,这疙瘩不是能立时消了的,也许分木材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杜一川出门走过她身边,她上前轻声说:“副营长,管理员去他老乡家了,我去喊他拿仓库钥匙。”

“噢。”杜一川看清是她立刻问,“教导员怎么样?”

“没……大事。”话一出口,她就觉着自己的脸因为羞耻涨红了。

“要好好照顾他。”杜一川刚说完,一股酸意又翻上来。妈的,用得着你去嘱咐?她是他的人,他连着她的心,用得着你去闲操心?你倒是想想你自己,以后病了有哪个女人能管你?能管你?!

啪!他抬脚踢飞了路上的一个石块。

月光依旧黄黄的,不均匀地洒下来……

它从不觉得累,有时刚落到这里,又接着飞往异地。有一段日子,它才在阿尔卑斯山停下,跟着又腾空飞去英吉利海峡。

海峡上晃动着一些旗,几种颜色的。

袖珍录音机的磁带在缓缓地转,男中音的歌声轻轻地在屋中旋:“……忘不了那一晚,我俩在河边,你脚伸清水里,头靠我胸前……”就在这舒曼的歌声中,万彬打开箱子,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做着走的准备。“……你含羞地送来樱唇,我们紧紧地接吻——”

门推开,杜一川走了进来:“胃疼好些了?”他问。待看到万彬的举动,又有些意外。

万彬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急忙含笑点头。

“……你当时已经应允,我们不久就结婚……”歌还在响,万彬赶紧伸手关了录音机。

杜一川根本没注意到万彬的神色变化,先把自己刚才分木材的决定说了出来。这在营里是一件大事,应该让教导员知道,然后再向团里汇报。万彬听罢,沉吟了一霎,而后笑笑:“一川,有件事还没来得及给你说,我明天可能就要调到九师工作了。营里的事你看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

杜一川吃惊地瞪大了眼,霎时明白了对方收拾东西的原因。很快,一股怒气从他的心中涌起;好哇,你的后路都有了,眼前的事还不管,老子管它干什么?天亮之后我算啥?谁会承认我是副营长?但他知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终于没说什么,只默默地走去摇电话向团里报告。为了不给二营的声誉造成影响,不给一连长他们今后添上麻烦,他在电话上没提闹事的情况,只讲“为了解决连排干部的困难,我们营决定——”话刚讲到这儿,话筒突然被一只手捂住。

杜一川抬了头,万彬含笑站在面前。

“不应该说‘我们营决定’,而应该说是你自己的决定!”万彬带着笑说道。

有一刹那,杜一川没弄明白对方的话意。但很快,一缕冷笑出现在嘴角,他从牙缝里迸出了三个字:“明白了!”猛地把对方的手拿开,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更正:“为了解决连排干部的困难,我杜一川决定……”

喊来了营部管理员的成蓉,默默地站在门口。她看得很清楚,望着万彬那俊秀侧影,她心里第一次涌上了一阵厌恶。

当万彬满意地走向门口时,看到了伫立门外的成蓉,先是一愣,跟着抬手扯了一下她的胳膊含笑低声道:“小蓉,走,帮我收拾一下东西。”

“凭啥要帮你?”成蓉冷冷地说,拿掉了他扯她的手。

一丝愠怒升上万彬的心,成蓉连续两次冷冷的反抗伤了他的自尊,他原以为他早就可以驾驭这个文静、羞怯、单纯的姑娘,没料到她还有如此执拗的一面。

“成蓉!”当成蓉随了杜一川向仓库走,他喊了一声,用的是教导员的口吻。

成蓉站住了。

在最初的那一瞬,万彬真想说几句厉害话,训训她的任性。但借着室内的灯光看到成蓉那张莹洁美丽的脸庞,愠怒飞走,心中又溢满了柔情。是的,他挚爱着成蓉。以他的家庭背景和相貌,他接触的上流社会的漂亮姑娘不止一个,但可惜大都是开放型的姑娘,同她们接触不久就可以进入接吻、抚爱的阶段,就能钻入她们的心灵,然而你总觉得两人对等,双方都是胜利者。感到神秘和渴望征服,是男性爱的两种重要成分,这两条不能满足,万彬自然感到乏味。而成蓉是另一种姑娘,她的羞怯、文静和庄重,把她身子的每一部位和心灵的每个角落都变成一座堡垒,变得神秘,使你的每一点进展都要经过一番顽强的进攻。这进攻使人既觉得焦躁急迫,也使人尝到兴奋激动,而每一次进攻的得手,都让人体验到无比的快乐。

他不想再惹成蓉生气,于是用极亲切的口气说:“小蓉,你怎么那么关心分木材的事?军区纪委最近三令五申,在精简整编中严禁私分营具、营产,违者严究。杜一川这样办是要倒霉的,你去掺和什么?你总不会也想去分半方木材吧?”

“说完了?”成蓉平静地问。

万彬点了点头。同时上前,想去握成蓉的手。但成蓉退后一步,冷冷地开口:“谢谢你的提醒!”说罢,转身便走。

万彬僵立在那里,他觉得一股冷气从脚跟升起,缓缓地爬上了脊背。剥去了云翳的弯月,在地上拉出了他清晰的倒影,那倒影好细、好长、好静……

交代了管理员分木材的事,杜一川向宿舍走去,他估计事情会缓过去。待天亮再去找他们谈谈吧,什么事都宜冷处理。

拉开灯,他拿过那本读了一半的《战役学》,摊开学习笔记,拿起笔,低头读起来。这是他早已养成的习惯,每晚睡前读一章兵书。

但刚读两行,他猛地抬起头来,意识克服了惯性:不用读了,你再读这些书还有什么用?什么用?!

他痛楚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室内好静,只有日光灯的镇流器轻微的咝咝声。

你辛苦摸到的路到底断了!这就等于,你在三十岁之前,什么也没干,没干!

人识字之后带来的寻常后果,就是总让人想干点什么。可当年初中毕业的杜一川,能干成点什么?从政,做官?谁引荐?从文,治学?那个年代哪里去求学,即使能上学又哪里去弄上学的钱?苦闷无奈中,他想到了从军。这是那个时代向底层社会的孩子敞开的唯一一道门。他进了这门,自然知道珍惜这个机会,凭着他从石匠父亲血液中继承过来的坚韧,凭着他从务农母亲的奶汁里汲取过来的耐劳,他成了一个优秀的士兵,并最终挤进了军官的行列。这在他是怎样的一个艰苦过程!人们只看见他是神枪手,却不知道他臂缚砖头练瞄准,累得晕倒在雪地上;人们只看见他是单兵战术尖子,却不知道他独自摸爬滚打时双膝流了多少血;人们只看见他是军体比赛第一名,却不知他的腹肌疼得裤带都不敢勒。他跋涉过一个怎样阔大的艰苦和辛劳的沼泽啊!但那一切,他都忍过来了。他已经明白,自己干的也是一项事业,从这条路也可以像杨振宁一样走向成功,可以像自己从小就敬仰的岳飞、戚继光那样为国尽忠,可以使自己像孙武、孙膑那样青史留名!

他于是有些发疯,发疯地学,发疯地钻,知识和阅历使他开始变,变成了地道的军人,变成了标准的军官!

号角连营,旌旗一片,军帐相接,大军十万,坐指挥车一辆,挥师戍边,这情景已不止一次映在他的脑中,出现在他的梦里,幻在他的眼前。

然而,现在都已化作一股青烟!

二营撤了,等待转业,你还读这些书、还要这些笔记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你三十岁之前什么也没干!你只是白吃了那么多年的饭!

一丝冷酷的嘲弄爬上了他的嘴角。他的手慢慢拿过那本笔记,另一只手伸过去,抓住一页,刺啦一声,撕下来。响声真脆!

川儿,你在撕什么?鞋样儿?天哪!这是你姐姐剪的,花了几天时间,快放下!

刺啦!

放下!听见了吗?这是你姐姐的心血!她专门跟人家学剪的新样子!

刺啦!

这孩子咋这样不听话?你姐姐费了好大的力气,快,放下!啪!你是找打!

刺啦!

刺啦!

他撕得那样从容、那样认真、那样镇静,一片片白色的写满了字的纸从他的手中滑下,飞落到地上。一本笔记撕完,他又拿起了另一本,当所有的笔记本都撕完之后,他慢慢地蹲下来,掏出了火柴。

嗞。火头闪一下。

嗞。燃着了,火光腾起来,好白!

他盯着那火光,火光在变大、变亮,他似乎很开心,突然间咧嘴笑起来,而几乎是同时,两滴晶亮的东西出现在他的眼眶里,摇着、闪着、晃着……

它很喜欢在大洋上飞,天高海阔,极有趣。有一段日子,它在太平洋上拍着翅。把褪下的一些柔软羽毛撒向了好多岛屿。

洋面上飘散着黑色的烟缕。

人静、风微,营区沐在一片淡淡的月色里,街上的坠子声还在隐隐传过来:“……宗保一听怒满胸,下巴一抖虎目睁,催开坐下白龙马,银枪舞动不留情……”

杜一川摇摇头,把坠子声从耳内赶走,又继续自己的思索:如何去最终说服要闹事的人?刚才,他烧完那些笔记,摇摇晃晃地才站起,管理员跑来告诉他,一连长和另外七八个干部不来领木材。他听后才意识到,那件事还没有算完。他本是要再去一连看看的,走到半截却又迟疑了,折向这条通往操场的小路。

去了说什么?为什么非要撤掉二营不可?他自己心里也在烦,如何去说?

他要先让自己静下心来!

“……那时住在这里的好像是七、八、九三标,我常趴在院墙头看他们练刀……”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在不远处响起。他循声望去,原来是成蓉爸和魏五爷两位老人,还在蹒跚着踱步。

“你们还没有睡?”一川走了过去。

“没呐,人老,瞌睡少了。”成蓉爸笑着应道,“这营房明天就要变成学校了,我和你五爷想再走走看看。”

“知道吗,小伙子?这西校场清朝时住了清军三个标,我那时常趴在墙头上看他们练刀。”五爷接口朝一川说,“听我爹讲,外国人烧了北京圆明园以后,这西校场的兵两天没吃饭!兵营里到处是哭声。”

“是吗?”杜一川吃惊地环顾了一眼静静的营区,这里曾经响起过清军官兵的哭声?

“那时候空有军营!”成蓉爸闷声说。

“看见了吗,那个石台子!”老人又扬起手中的拐杖,指了一下卧伏在操场边的一个石台,“那叫点将台!听说当初王莽和刘秀开战时,刘秀在这台上点过兵。后来杨家后代杨再兴抗金,在这台上点过将。再后来,张自忠带兵去随州同日本人决战,也在这台上阅过兵。一九四八年成营长领兵进了西校场。历朝历代,咱宛城都驻很多兵,五个校场全驻满,只是到了解放后,兵才越驻越少,先是东校场变成了机床厂,后是北校场变成了农科院,这次又该你们西校场变了。”

“是啊,都在变,”成蓉爸感叹道,“大概,从事军人这项职业的人,是会逐渐减少的吧?一个民族,当兵的越来越多,驻兵的地方越来越大,怕也不是一桩好事情……”

两个老人慢慢地走远,杜一川的双眼直盯着蹲在月色下的点将台,他觉得心中的什么地方被碰一下,似乎有一道缝裂开,让他觉着了一丝疼,那疼痛使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水雾又使那点将台变得一片迷蒙。迷蒙中,他恍然看见那石台似乎也裂开了一道缝,就在那缝隙中,他看到了黑袍黑马的刘秀、白盔白甲的杨再兴、扬眉按剑的张自忠、独臂挎枪的成史柱。在这几个人影的背后,似乎有些新的什么人,什么人?看不清,好迷蒙!好迷蒙,看不清!

“杜副营长——”突然有人喊,他的身子一颤。于是,他看见了平平的石台、淡淡的月色和两位老人远去的苍老身影。

“杜副营长——,团长电话找你!”远远地又传过来一声喊。杜一川这次听清,是营部管理员。

团长找我,干啥?一川匆匆向营部走去。

弯月下沉了不少,树影子长了好多,但坠子声仍在断续地飘过来:“……这才是上山虎遇见下山虎,云中龙遇见雾中龙,铜盆遇见铁扫帚,丧门神遇见白虎星,二人杀得难分解,马来马往尘飞腾……”

“谁叫你私分营产的?你还有没有纪律观念?你知不知道上级的三令五申?你是不是也想趁机发财?立即收回分发的木材!马上写出书面检查……”

没有停顿,不准争辩,一顿训斥哗哗啦啦地从话筒里直向杜一川砸来、压来。

他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委屈。

委屈之后便是愤怒:妈的!老子不管了!天亮之后我还是谁的副营长,还管这些鸟事做甚?“我——”他猛对着话筒吼,但只吼了一个字,又突然噤声。不!事已至此,你要对二营的最后声誉负责!起码你要对一连长他们的政治前途负责!另换人来处理,敢保不会使矛盾激化?

放下话筒,他坐在那里,许久未动。

手捏针管的成蓉,默然站在一旁。她刚才在这屋里给通信员打针,团长的训斥听得一清二楚。望着杜一川蹙紧的眉头,她为他感到委屈。她这才注意到,他生的原来是一对卧蚕眉。成蓉像许多强烈专一去爱的姑娘一样,一旦心许一个男子,就不再去留心另外的男人,她把那当做不贞的前奏。此刻,她看到他那两道卧蚕眉紧紧地皱起,不停地搐动,像是蚕身受到了狠命的一击,霎时在心里生出一阵痛惜和着急。他会怎么办?不收,如何回复团长?收了,岂不等于火上浇油,更快地推动他们闹事?

“管理员,”杜一川忽然转过头来问道,“已经分下去的那些木材,总共值多少钱?”

“值——”站在室内的管理员默算了一下,“两千九百五十元,当初因为是价拨,这木材比市面上便宜。”

“这样,这些木材算我买了,送给弟兄们的。我先把两千二百元的存折交给你,你待会儿就骑自行车拿去交到团里,剩下的部分,等我的转业费发下来时再扣!”杜一川慢慢地掏出一根烟,点着,起身走出门。

成蓉和管理员同时一愣。“这……”管理员嗫嚅了一声。

只有成蓉知道,杜一川说的两千二百元是什么款。

三个月前,杜一川的老母来队住了几天,因为成蓉是营部唯一的女兵,老人便常找她说话散心。就是在闲拉家常时成蓉知道,杜一川的大弟弟半年前牺牲在滇南前线,死前留下一封遗书,嘱咐妈妈用他的抚恤金为最小的弟弟盖几间像样的房子。老人来队,就是把两千二百元的抚恤金交给大儿子,让他在这里买木材、钢筋和水泥。

当杜一川返回来把存折塞到管理员手中时,成蓉突然开口大声地对杜一川说道:“你不该……”但没容她把话说完,杜一川忽地扭过头来瞪着她:“不该什么?!”眉心中露出几分可怖的狰狞,他心里窝着的委屈、气恼、烦躁,正无处发泄,听到成蓉这半句含有指责意味的话,看到这个深爱而不能得到的女人,一股恨意又在心头膨胀,使他突然生出一种要使她痛苦的冲动!

“你们什么都应该!应该调走!应该拿钱不管事!应该继续穿军装!我们掏钱买点木材都不应该了?!什么叫该?什么叫不该?我说你该立刻从这里滚出去!去跟你男人一块儿走!不该在这里多嘴!”

成蓉愕然地瞪大了眼,她的脸先是由白转红,随即又由红转白,苍白,煞白。一阵轻微的抖颤从她的下颌生起,极快地向全身蔓延。她的眼前先是腾起一层雾,雾迅疾地变浓,终于变成了水。猛烈地冲出眼睑,向双颊淌。

她转过身,慢慢地向外走……

它也喜欢在有绿色树林的地方飞,有一些日子,它姗姗飞往南美洲,看无边无际的树林,看逶迤的安第斯山脊。

树林中有一堆火冲天而起。

杜一川站在宿舍前,舒舒眉,撮圆嘴,轻轻吐出一串白色的烟圈,那烟圈立时飞进了朦胧的月色里。

一股夜气围过来,带着柔和的、凄凉的,同时又是迷人的秋夜气息,凉凉的、润润的,钻进了他的肺。

他感到了轻松,甚至觉出了几分惬意。对成蓉的那一通怒骂,带走了郁积在他心中的一部分烦躁和怨气。哦,人原来可以这样找到轻松,你过去竟不知道!娘的!

他一边吸烟一边让目光散漫地在营区里游:越障训练场、车库、厨房……蓦地,他看到了营里那几间来队家属接待房,就在那房门口,似乎站着身子伛偻的妈妈。妈妈正抬手抿着她那雪白的头发。

川儿,妈这次来,带了一笔钱,是你大弟死后县上给的,妈带来放你身边,你要看到有卖便宜木头和钢筋、洋灰的,就买一点,待明年春上给你小弟盖几间房……

大哥,我这回上去了。你打过仗,心里明白,我就不写别的了。万一我要回不来,你记着用我的那笔抚恤金把咱家的房子翻修翻修,咱那房子太旧了。咱那里的风俗,女的找婆家,第一就是看房子,房子盖好,咱小弟找对象就不难了。这件事办成,也算我为家里出了点力。我知道,这些年你手头钱也很紧,就让我把这件事办了吧……

他刚才的那点轻松全飞了。

不,不!那钱谁也不能给!那是弟弟的血换来的!你充什么能?这年头还干这一套,谁承你的情?算了,收!木材收起来!谁愿闹事谁去闹,又不是你自己闹!

他打算去找管理员,但走出几十米,脚步蓦然又放慢。

奶奶的!给!谁稀罕这点破木材,刚分下来又收上去,说话是不是放屁?算什么鸟当官的!……

给他吧!这年头,朝令夕改,出尔反尔是常事,咱不发他这个财……

全世界都没裁军,就他妈的咱中国逞能,还偏偏把咱二营打发了,你说这不是命?命里三升米,吃不了整四升!命里不该有的东西,拿到了也得交回去!给……

杜一川停住脚步,抬手捂了眼睛。

近处传来一阵秋虫叫,隐隐的,蟋蟀?雨狗?叫声那么幽。

一霎之后,一川放下手,慢慢地转身向自己的宿舍走。刚在屋里站下,门被推开,擦去了泪水的成蓉出现在门外。

杜一川一惊:她要找我闹?闹吧!我看着。他昂起头,不看她,眼望着墙角。

“这个,添上!”成蓉几步过来,把一个存折往他手中一塞,走了。

“什么?”杜一川诧异地打开那存折。

一千元的活期存折!

杜一川的双眸倏然定住。他把头俯低,似乎想看清存折上“成蓉”那两个字是用什么笔写的,随即,他的嘴张开,像是要喊出一句什么,但终没有一个音节出来……


弯月被乱云缠住,悠悠地向围墙那边坠,树木和房屋的阴影在逐渐地变大、变浓。夜,正缓缓地向终点移。

成蓉没有开灯,坐在卫生所里间自己的床前,隔窗默望着夜空,宝蓝色的天幕,因下弯月的下沉,星儿显得密了、亮了。

噗嗒。一颗泪珠滚下,紧跟着,她那漂亮的双眼里又已注满了泪。为啥?心酸?委屈?屈辱?气恨?说不清!

说不清的事情实在太多!

刚才,杜一川的那顿怒骂,确实使她感到委屈、伤心。但一阵眼泪流过,心中却又慢慢升起一份歉疚:是的,他今晚也受尽了委屈,而那些委屈一半就是你爱着的人抛给他的,他该对你喊、骂!这歉疚使她下决心帮助杜一川,拿出了自己存的钱。

还有,对万彬,她是气恨,但那气恨里却多是恨铁不成钢的成分。她多么希望万彬今晚的那些行为都不曾真的发生,那只是自己的噩梦。天一亮看见他后,他仍是那个令人敬重、钦佩的教导员,她不愿弄碎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女人的爱倾出去时带着坚定,收回时却含了犹豫。这犹豫甚至让她努力寻找理由来安慰自己:也许,人一生,灵魂都有堕落的时候,但人的价值,可能并不仅仅看他堕落的深度和次数,而看他升起来的高度和最终的质地……

泪眼迷蒙中,她忽然看到夜空中又出现一颗流星,好明、好亮、好灿烂,迅疾地向东北方划一道银线,转眼间就落了。她抹去眼泪,拉灯,看表。十点四十七分,今夜的第二颗,划向东北,持续大约两秒,她从抽屉里拿出那本“流星观察记录”,很快地记下来,这是她至今为止观察到的第九百四十六颗流星。这记录是她从七岁生日的那一晚开始的。为什么要观察?要记录?是喜欢流星划过的灿烂?是悲哀流星陨落的凄惨?是摸索流星出现的规律?是探究流星出现的道理?似乎都不是,这只是她的爱好和习惯。

记完,扔下笔,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刷牙、洗脸、洗脚,便脱衣上床睡下。她期望赶紧入睡,好忘记今晚的一切。

一条坦直的沥青路。好光、好平、好直,路旁有花、有草、有鸟,成蓉和哥哥在路上走,走得轻快,哥哥唱起了歌,但唱得不好,嗓子又哑又粗,她拍手、她笑,正笑得高兴,突然间地一动、一摇。不好,路断了,一条巨大的裂缝把她和哥哥隔开。那缝真宽、真深、真怕人,下边还有蛇在盘。快跳!哥哥喊。但她不敢,怕摔下去!快跳!她走到裂缝边,吸一口冷气,又退回去。快跳!她环顾四周,天要黑了,身后有狼嗥。她哭了,跳还是不跳……

纷乱的心绪把她带入了怪异的梦里。

在深深的梦魇中,她没有听到外边的敲门声,没有听到三连司务长那带了几分醉意的喊叫:“成医助,给我包包手。”没有听到外间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她睡前没像往常那样去洗漱,因此也忘了把门插上。

“人去哪儿了?”三连司务长嘟嘟囔囔地走进来,摸索着拉开了灯。他酒喝得有些多,在路上绊一跤,手指被蹭破一块皮。“我自己包!”他自语着去找纱布,找不着,又掀开通往里间的门帘,拉开了灯。

他意外地瞪大了眼。

成蓉躺在床上,两条雪白的胳膊放在被子外边。

刺眼的灯光把成蓉从险恶的梦境中解救了出来,她睁开眼。

最初的那一刹那,她似乎不能理解司务长怎么会站在她的房间里,于是探起身,懵懵懂懂地问:“你怎么进来了?”

在看到成蓉睡姿的第一眼,平日严格的军纪养成的惯性,使司务长立刻就想扭头往外走,但随即,在他那被酒精烧得有些昏沉的意识里,一个念头浮出来:营队明天就要撤了,你不再是什么兵了!

他没动脚,反而把眼瞪得更大,直盯着成蓉的胸口。在怪梦中挣扎,成蓉把短袖胸衣上的纽扣撕开了,两峰之间那片莹白的平川,袒露在司务长的眼前。

一股狂野的东西突然从他的眼底升起。

司务长的那种眼神,到底把成蓉从懵懂中惊醒了。她慌忙拉被盖上胸口,同时说道:“你出去!”

司务长拉灭里屋的灯,转身向外间走去。但他拉灭了外间的灯后,反身又进了里屋。

“你要干什么?!”成蓉黑暗中听到他又走进里间,骇然地低叫,本能地揪紧被子。

“我……”司务长哆嗦着向床前走去,一只手紧捂着自己的上衣口袋,手指发狠地按着口袋里那张未婚妻的照片。在那一瞬间,一股强烈的愤恨涌上来:你们这些女人!

“你、你——”成蓉的牙齿在打战。

“臭女人——”

他猛地向床上扑去。

啪!他挨了重重一巴掌……

它有时翅儿扇得很轻,几乎无声;有时扇得很重,响如雷鸣,在一些日子,它轻落在朝鲜半岛,看鸭绿江和大同江的江岸,看那些人参、金矿和烟草。

地面上有好多人在跑。

杜一川感到一阵揪心的愧悔。

你怎么能那样骂她?!

成蓉那愕然、委屈的面影每在他眼前晃一次,他都感到一阵锥心的难受。

明天向她道歉!

他一捶自己的额头,快步向一连连部那边走。他要去那里看看,剩下的那些人到底散了没有?经过卫生所门前时,忽然听到卫生所里传出扑腾、砰、咣啷的响声,他一愣。军人特有的敏感使他意识到:屋里出事了。他迅捷地闪步到门边,半开着门更使他感到不安,他飞快地进了屋,拉开了里外屋的灯。

司务长惊恐地扭过了脸。

一股血忽地涌上杜一川的头。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仰躺在地上的成蓉,一只手仍死死地揪着司务长的耳朵,一只手狠推着他的下颚,她的内衣内裤几乎被撕碎,裸露着的雪白胸脯上现出鲜红的血痕。屋里一片狼藉,撞掉的药瓶、书本、衣服、被子撒了满地。

一瞬间的呆愣过后,成蓉松了手,猛地抓起一件衣服捂住身子,扑到床上,发出了令人心碎的低泣。

司务长恐惧地缩到墙角,呆呆地蹲在了那里。

“畜生!”愤怒猛烈地冲击着杜一川,他的拳头在攥紧。这愤怒是耻辱和痛苦的化合!在自己治下的军营,竟出现了如此野蛮的事情,这使他感到耻辱!而遭到欺侮的对象,又是自己魂牵梦绕深深挚爱的女人,尽管她已属于别人,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毕竟还藏着一丝近乎绝望的爱,这爱加剧了他此时的痛苦。

他猛地向司务长扑去,拎起他的衣领,抡起拳,咣、咣、咣!挥起掌,啪、啪、啪!抬起脚,咚、咚、咚!司务长没反抗,没有防护,没有哀求,听任副营长打着、砸着、踢着。当杜一川终于住手之后,司务长仍摇晃着身子把青肿的脸伸到他面前。

打累了的杜一川在急促地喘息。

司务长见杜一川不再动手,突然转身去旁边的器械盘里抓起一把手术剪。

杜一川一惊:要行凶?

司务长眼中的恐惧消失了,他懊悔地捏住剪子,向自己的胸口扎去,杜一川急忙伸手抓住了剪子。他挣扎着,挣不开副营长铁钳一样捏着的腕,便双眼里全是恳求地望着一川。

杜一川这时愣住了。他看见了对方额头上那道长长的疤痕。半年前的一个傍晚,司务长买菜归营,突见路边三个歹徒要凌辱一位妇女。他没有犹豫,赤手冲上去,一场拼斗,救下了那女人,也落下了疤痕。

那个司务长和这个司务长是一个人?

“杀了我这个畜生吧!”司务长呜咽着跪下去。一张相片从他那撕掉纽扣的衣袋里掉出,飘落到杜一川的脚下。

一个烫发的漂亮姑娘,含着笑躺在那里。

杜一川认出这照片就是傍晚喝酒时司务长掏出来的那张,是已宣布同他断绝关系的未婚妻。

“当啷”一声,剪子落地。

一阵愧悔的呜咽。

一阵心碎的低泣……


万彬把最后一只皮箱扣上,关了一旁轻响着的袖珍录音机,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收拾完了,明天姐姐带的车一来,东西装上就可以走。就在他想到走的同时,成蓉的身影又浮在脑子里,刚才的不快已经淡了,一股柔情又从心中涌起,她睡了吗?

拉开门,远处的卫生所还亮着灯,他心中立时一喜:没睡。嘴唇顷刻觉得灼热干涩,他记起了她那带着甜味的呼吸。去看看她,说说话,她不再生气了吧?真不知道她今晚何以会生那么大的气。

走到卫生所窗前,忽听屋里有轻轻的男人声音,不禁一愣,这么晚了,谁还在这里?一种作为情人特有的警惕,使他停步,就着窗帘的缝隙往里看看。

只看了一眼,他的头就轰然一嗡。

成蓉侧身躺在床上,裸露着肩臂,杜一川拿着一个瓶子向她很低地俯下身去。

他在给她洒香水?

一想到成蓉那雪白的臂膀,此刻竟裸在杜一川的眼前,万彬的心都裂开了。他觉着自己闻到了一股香水味,那样浓!

他只看一眼,他也只能看这一眼。一股猛烈的妒火转瞬就把他的双眼烧红,把他的头烧蒙了。他只觉得一个巨大的火轮在眼前晃着、飞着,脚下的土地似乎在塌、在陷,心脏猛烈地跳动,似乎要把血喷到体外。好一个女人!现在明白了,你今晚为什么不断地生气,原来勾上了杜一川!奶奶的,老子眼瞎了!杜一川,好小子,你竟然欺负到了我头上!

奇耻大辱!

万彬觉着有一把刀,在一点一点剜着他的自尊心!

从小至今,凡是他想要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时候,更没有被人夺走的先例!那盆菊花,是的,是菊花!花朵是黄的,摆在那个姑娘的窗前。八岁的万彬看见,喜欢,非要搬回家不可,但姑娘不愿给。于是嚷着让妈来买,可姑娘不卖。妈便坐车去了街道办事处,不过半个小时,没花一分钱,搬来摆上了万彬的窗台。万彬想上市一中,妈说:“走!”万彬说想去当兵,爸说:“行!”万彬说想去军校学二年,领导说:“中!”

他的要求、希望从没落过空!

但是现在,杜一川竟夺走了成蓉!

奇耻大辱!杜一川,我会让你知道厉害的!会的!

他摇摇晃晃地隐向一片黑影里。

片刻,卫生所的门开了,杜一川出来,带上门,径直向一连部的方向走,他心里还记挂着一连长他们。刚走出几十米远,一个影子突然挡在了面前。

“教导员?”

借着就要沉下去的弯月,他看到了万彬脸上的怒色,心中莫名地一紧。刚才,三连司务长走后,望着仍伏身低泣的成蓉,杜一川了无主意,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有心去叫个家属来,又怕把事情张扬开影响成蓉的声誉。就在他手足无措时,成蓉哽咽着说:“副营长,你能不能把消炎粉和纱布拿来,给我包包肩后的伤口?”一川这才注意到,成蓉的肩后有血。当他用剪子去剪成蓉肩后那已快被撕碎的内衣,看到莹白的肌肤上那沁血的伤口时,心里涌起一阵怎样的痛楚……

他做的是他应该做的一切,可不知为何,此刻见到万彬,心里竟有些慌。

“你干得真漂亮!”六个裹着仇恨的字,挟一股冷气,跳出万彬的牙缝。

一川顿时明白,万彬误解了。一种保护自己声誉的本能愿望,驱使他想解释,但口张开,话却又咽了回去,不能!万彬若知道真相,再去找三连司务长,难保不会惹出麻烦,二营今晚不能再出事了!还有,讲出来成蓉受欺的事,万彬会怎么对待?一川已不止一次地听说,好多男人,在知道自己的未婚妻遭受欺侮后,即使是未遂,也觉耻辱而宣布分手。万一万彬也如此,柔弱的成蓉还能承受住这一打击?不!成蓉已经受了不少委屈,不要再让她承受意外的痛苦!

“我是去找她要点药。”他努力地让自己脸上浮点笑。

“咚!”一拳砸在杜一川的胸口上。这一拳太重、太猛、太狠,猝不及防的一川倒退几步,仰倒在了地上。

疼痛使得杜一川蜷起了身,眼前一团金星,金星消失后,怒气使他真想一下子跳起,挥出他最拿手的掏裆拳,也把对方捅在地。一拳,只要一拳,就可以让他晕过去!但他不能!一连的事情尚未处理完,两个营干在这里打起来,成何体统?于是终于咬牙忍住,开口,低低地说:“教导员,万彬同志!你要冷静——”

话未说完,身上又挨了重重两脚。

杜一川紧咬着牙,强抑着自己不还手。

就在这时,卫生所的门“吱呀”一声拉开,被那闷重的倒地声、踢打声惊起的成蓉走了出来。她惊异而默然地看着这边。

“知道我不好欺负了吧?!”万彬又咬牙低叫一句,喝醉了酒似的蹒跚着向宿舍走。

杜一川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把两眼望向宝蓝色的夜空。但随即,他猛地跳起,趔趄着奔向远处的越障跑道,对着那作为障碍的木板墙,咚咚咚地踢着、踹着。在他猛烈而愤怒的攻击下,木板在搐动,响声喑哑、沉重。咔!痛楚的呻吟中,木障裂了。一片木屑飞出来,刺破了杜一川的手。这反抗更加激怒了杜一川,呼哧着粗气,更狠地踢,更猛地踹,终于“哗啦”一声,木障碎裂了一大块。

他定定地站那里,似乎在欣赏自己的胜利。但突然捂住脸,身子萎缩似的蹲下去。

指缝里涌出了晶莹的泪。

一辆夜行的马车,从营外的什么地方辘辘而过,一记鞭响之后,起了一阵马叫,叫声嘶哑、悠长,凄如低泣……

它在一个地方有时停得很长,有时又停得很短,停长了就看得仔细,停短了就看得慌急。有一些日子,它停在东南亚,仔细地看了河口三角洲是怎样冲积起来的。

有些屋子的木柱埋在沙土里。

起风了。风不大,但已可摇动营区里的梧桐树叶,让它们起一阵喧哗。

就要坠地的弯月,光线弱得可怜,营区的石板路面,已经变得十分灰暗,就在这石板路上,响来了缓慢的脚步。

“……我记得很清楚,”又是魏五爷那苍老的声音,“中央军十七团驻西校场时,常有些当兵的开小差。就在那边院墙的小角门旁边,有俩逃跑的小兵被打死。”

“嗬,你的记性真好!那是谁呀?”正应和着老人话的成蓉爸,忽然看到旁边的越障跑道上蹲着一个人。

“是我,老营长。”杜一川慢慢站起来。

“哦,是小杜。你蹲这里干啥?”两个老人摇晃着走过来。

“看看这些木头。”一川有些支吾,“都半夜了,二老还不休息?”他掩饰地扭了话题。

“俺们这就去睡,”成蓉爸点着头,“这院子明天就要交出去了,总想再看看。噢,有件事想给你说一下,你五爷刚才和我商议,明早取下营门口的铜戟时,是不是举行个仪式。”

“哦。”他应一声,扭脸向不远处的营门望去。明亮的营门灯下,铜戟匣默默地悬在那里。看不清匣里铜戟,但一川能够想象出它静卧在那里的暗绿色的身姿。

“这是规矩!”五爷接口道,“过去,只要兵营易主,取戟升戟,都要焚香、擂鼓、行礼的。除了国民党军队逃跑那次,剩下都是这样办的,我见过多次。”

“那好吧。”杜一川低低地应一句,随之叹口气,“反正咱二营也完了。”

“是啊,二营是完了,”成蓉爸喑哑地道,“是叫人不痛快。可是孩子,你想过没有,在二营之前,已经有多少军队的多少营队都完了,不过不像咱这个完法罢了。当年台儿庄血战时,我随我爹正在豫东买弹药。血战结束的那天晚上,我们跑过战场。孩子,你没见过那种场面,不是你在南边见过的那种场面,更不是你在电影上见过的那种场面,是大战之后的场面。那晚也有月亮,月光下只看见一片趴着、跪着、仰着、横着、竖着的死人,就像大片麦田里收割后捆起来的麦个子,数不清楚,看不到边。地上全是血,土都被血泡软,我的脚几次踩到血坑里,鞋都湿透了,漫天的血腥味憋得人都喘不过气来。不知道那一仗日本人和我们抗日的军队究竟完了多少个营队。那时我十二岁,还不大省事,看着看着害怕了,小声问我爹说:‘爹,他们的妈妈咋办?’我爹半天没吭,后来只说了两个字:‘哭呗!’于是我就想,那些人的妈妈要是一齐哭起来,声音会有多大,多大……”老人的声音,越加嘶哑了。

杜一川惊异地看着老营长。他第一次发现,在老营长那溢着豪气的脸上的皱纹里,还夹着一缕含义莫名的忧愤和苦痛。

他的心突然起了一阵战栗。与此同时,两个铮亮的光点出现在他的瞳仁里。

他无言地站着,直到一阵汽车的引擎声传来,他才身子一震:“什么车响?”

“哦,大概是一连的汽车。”成蓉爸随口道,“我和你五爷刚才从一连过来,听他们嚷嚷着要开车去师里,不知去干啥。”

“是吗?”杜一川猛一激灵,这么说,一连长闹事的心仍没消!他刚才的不振蓦然抖去,转身往一连连部去,没走出多远,看到了两只雪白的汽车大灯。

汽车向营门开去,可以隐约看见,车上站着七八个人。

一定要拦住他们!

杜一川改向营门没命地跑去。


秦田齐手扶着车前大厢板。车灯如柱,把弯月沉下之后的黑暗撞开,把前边的石板路变成一道光的河流。汽车疾驰带起的夜风,击打着他发热的脸颊,撕扯着那长长的胡楂,推拥着他翻滚的心海。

那海面上横冲直闯着一条船!

船上张着帆!

闹!闹一场!

他看透了杜一川分木材的用心。哼!二营撤销,我们失去的岂是那半方木材所能补偿?虽然杜一川那一下子真动摇了不少人,但剩下了这七八个弟兄态度更坚决。这也已经够了,也足以造成影响。静坐!一个小时之后,就可以静坐在师部门口。那时,师长、军长就会被人从床上喊醒,就不得不中止他们的好梦。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撤掉二营不是那么简单的!你们应该考虑到我们基层干部战士的利益!

车到了营门口,前灯照亮悬在营门上的铜戟,它静静地卧在匣里。哨兵看清车上的一连长之后,缓缓拉开了铁栏门。

就在这时,杜一川气喘吁吁地站在了车头前。

秦田齐一愣。

车灯把杜一川草绿色的军装映成了灰白色。

引擎停息。

“回去!”杜一川待自己的喘息平定之后,低声喊。

“让开!”秦田齐冷厉地叫。

“老秦,回去!有话回去说!”杜一川的声音里加了恳求。

“让开!”秦田齐低沉地重复。

“老秦,弟兄们,有什么难处,全给我说,我一定想办法解决,行吧?”

“给你说了你能解决?”秦田齐嘲弄地低叫,“你能把我们二营和每个连的荣誉室保存下来?保证老刘和我的老婆孩子变成随军家属?你能给我们副连长安排个位置?你能把小邹转成志愿兵?你能解决什么?”

“老秦,听我说——”

“少啰唆,让开!”一连长打断杜一川的话,声音愈冷愈沉,“你知道我的脾气!”

“我不会让开的!老秦,除非车从我身上开过去!”

“让开!”秦田齐忽地从腰间拔出了手枪,一拉枪栓,枪口指向了杜一川。车上的人一愣,但他们并没觉得惊奇,谁都知道一连长爱枪如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回家探亲,手枪总是别在腰上。掏出来吓唬一下杜副营长也好,只要他让开路。

杜一川眉不跳,色不变,并没有被吓住。他和秦田齐两人是一个班里滚出来的战友,情如兄弟,虽然那黑洞洞的枪口冷森森地对着他,但他不相信对方会向自己动武,甚至脸上浮出一丝笑:“老秦——”

“让开!”一连长又冷厉地叫一句。

“还是先回——”

砰!

枪声清脆,弹头撕裂了滞重的空气。

杜一川脸上的笑意突然间僵住。左腿蓦地一软,想跪下去,但他踉跄一步,上前抓住了汽车保险杠。

鲜血迅疾地涌出杜一川的左裤腿。

车上、车下的人都被这一枪惊呆。

死一般的静寂。

最先从木然中醒过来的是站在一旁的营部管理员,他转身没命地向营部跑,边跑边喊;“成蓉——成医助——”

营门哨兵慌忙伸手扶住杜一川。

几缕淡蓝色的枪烟溢出枪管,飞向明亮的营门灯,掠过铜戟匣,向夜空飘。

秦田齐直直地盯着手中的枪,似乎在怀疑:是它响了?!响了?!

外衣都未来得及扣的成蓉,拎了药包随管理员飞快地跑来,一下扑在杜一川脚前。止血,检查,包扎。还好,小腿肚,贯通伤,没伤骨头。“快,抬到卫生所!”她下令。但杜一川紧抓汽车保险杠,纹丝不动。成蓉无奈,只好双膝跪地,进一步扎紧绷带。

杜一川直盯着一连长,脸上只有惊愕和痛苦,成串的汗珠从额上滚下,砸到汽车的遮叶板上。

左腿!左腿!秦田齐不敢去看杜一川,目光慢慢失去了焦点。左腿!……我是747,我是747,请炮火压制4号,压制4号!一川,我们上!哒哒哒。田齐,小心!没事,上!田齐,闪开——哒哒哒。一川——伤了哪里?左……腿……怨我!一川,你是为我……

咚!他扑倒在驾驶室顶上,手枪在铁质的顶盖上旋转了两下,刺啦滑溜下了地。

“弟兄们,”杜一川极慢地开了腔,声音抖得厉害,“因为二营的撤销,你们都遇到了不少的难处。而这些难处,我大都不能帮你们解决,我向你们表示歉意!”

“昨晚分的那些木材,就是副营长用弟弟的抚恤金买了分送大家的!”管理员突然高声插嘴。

车上的人默立,头垂下去。

杜一川望一眼管理员,又吃力地开口:“营队撤销,离开军队,我和大伙一样难受——”

他的身子一晃,呼吸变急促,脸惨白。“我们快回卫生所!”成蓉着急地去拉他的手,但杜一川执拗地摇了下头,抓保险杠的手,依旧不松。成蓉没法,只好拼力搀住他的胳膊,让他的大半个身子紧倚向自己。她知道,淌走的那些血,已把他的力气全带走了。

“我们……也许……应该……换一个……角度……去……考虑……换一下……角度……”

他的声音低下去,头软软地靠在了成蓉肩上。

“副营长——”成蓉慌慌地叫一声。

车上站着的人,纷纷跳下了地……

它春也飞,夏也飞,秋也飞,冬也飞,很少去注意节气;它冷不怕、热不怕、凉也可、暖也可,很少去抱怨什么?

如果是春天飞,它喜欢把花瓣啄满地。

妈,苞谷一窝点几颗?三颗?我都忘了。绿豆角啥时可以摘?早的八月初?那么早?妈,咱家的黑牛这么瘦,没人割草?弟弟呢?忙?我以后不忙了,不打枪了,不打了,乡政府里的事不忙,我常回来割草。妈,这天咋这样热,你拎水来了吗?我喝几口。什么东西这么香?是烙油饼?你闻闻,多香……

杜一川眼睑一动,慢慢地从昏沉的幻境中醒过来,睁开了眼。

最先看到的是成蓉那满是关切、心疼的脸,离他那样近,那样近。随后发现,自己抓着她的手,抓得很紧、很紧;接着注意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从枕头上向自己的鼻孔飘。这枕头好软和,被子也有香味,被头包着素色的花布。

花布?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成蓉的床上。

营部卫生所没有病床。

他慌忙松开了成蓉那只已被他攥得发红的手。

“疼得轻些了?”成蓉轻轻地问。

“嗯。”他应。成蓉那红润的双唇离他这么近,一股甜甜的气息传过来,使他感到被蛛网般纤细的、柔软的什么网住了。他有了一点醉,随即又有一点酸:虽在眼前,你却永远不能得到,永远!

“一川,”万彬迈着重重的步子从外边走进来,到了他床前说,“我叫人把秦田齐关在营部仓库了,天亮后押送到上边去!”

杜一川乌眸一跳,停住。

“现在还不知道他行凶的真正动机,估计师保卫科审讯后就会清楚。你安心躺着,天亮后送你去师医院。”万彬的语调中含了关切。当那声枪响把他引到营门,看到杜一川腿上涌出的鲜血后,万彬蓦然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觉得那好多血,似乎是自己让它们流出来的。他没再犹豫,当即出面命人将一连长关起来,令司机将汽车开回车库,又各连走了一遍,做了些安抚和交代。严重的事态,让他暂时抛开了自己与杜一川个人之间的不快。

杜一川静默了一刹那,这才缓缓地开口:“教导员,谢谢。我想,这件事还是让我来处理,可以吗?”

“你的身体——”万彬迟疑地道,他觉着现在再把事情推给对方有些于心不忍,可内心深处,又存着一份担忧,担忧自己被这件事缠住,耽误了去九师报到。

“这个你不用担心!”杜一川摇了摇头。

“那……好吧。”万彬在点头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脸颊略略有些泛红。不过很快,他就轻轻地长舒了一口气。

“管理员,”杜一川撑臂坐起身,向站在床尾的管理员说,“请扶我去仓库看看。”

“不,你的伤!”成蓉慌忙伸手去拦,她的一双眼里满是心疼。现在,她早已把自己的苦痛抛到脑后。这一夜,她亲眼看到杜一川受了多少委屈、痛苦。此刻,她心里对这个身子瘦削的副营长,生出近乎母亲卫护孩子的那种责任感,她真想把他抱到怀里,再不让他去受一点苦。

“不要紧,我知道没伤着骨头。”杜一川撩开被,执意要下床。成蓉见拦不住,只好仔细地为他穿袜穿鞋,没待管理员上前,她已扶起他,让他倚在了自己身上。

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门口。

万彬站在那里,望着两人的背影,不动。嘴角现出一丝恨意,不过,只是一闪,极快地。

天,已经显出雪青色,黎明到底艰难地来了。星,稀疏了许多,银河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看,天上!”搀着一川的成蓉突然轻声喊。一川闻声抬头,只见一颗流星在天幕上急速滑行,坠向西北方。

“嗬,是第二颗了。”杜一川记起,晚饭后和成蓉一起回营房时,也曾看到过一颗。

“第三颗。”成蓉轻轻地说,“昨夜十点四十七分,也有一颗。”

“是吗?一晚上就坠了三颗?”

“是的。”成蓉慢慢地扶了一川走,“这是我看到的第九百四十八颗了,我喜欢观察流星,我想看看自己一生究竟能观察到多少颗流星的陨落!”

杜一川扭头,无言地看了一眼成蓉,又仰脸向天,去望那黎明时分的天空。

夜昼的交换,很快就要进行完了,西校场又要迎来一个新的白天,这个白天对于千百年来做着兵营的这块土地,是一个转折点……

蚂蚁,一个、两个、三个,怎么会响了?四个、五个,怎么会响了?六个、七个、八个,你怎么能打他?十、十一、十二,怎么能打他?十四、十五,怎么能打他?十八、十九……

锁响了,有人在开门。

他没动。依旧蹲那里,依旧数蚂蚁。

脚步响进来。保卫股的?但秦田齐依旧没抬头,只是双手一握,两腕并一起,伸到膝盖上,摆那里。

三十、三一、三二……

脚步声到面前。

他的心跳突然停止。他等待着咔一声,那镀铬的钢铁器械。

三九、四十、四一……

没有声息。

四五、四六、四七……

有东西触到了手腕,但不是凉的、硬的、铁的,而是一只手,温的、暖的。

他抬起脸。他看到了杜一川那苍白至极的颊,那露着疲乏的眼,那吃力弯着的腰,那缠了绷带的腿。他的喉结一动。

“起来。”一声低而平和的喊。秦田齐感觉到拉他腕的手在用力。他慢慢地站起身。

杜一川伸手扯了扯对方揉皱的衣襟,平静地说:“老秦,快回去洗漱,今早提前开饭,七点全体在营门口集合,迎接国医大学和上级派来的接收点验组。”就像平时在交代任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秦田齐直直地看着杜一川。牙,紧咬了唇,下巴上的长胡楂,微微地晃。

“回去吧!”杜一川又轻轻推了他一下。

一缕鲜红的血,在秦田齐的下唇渗出、集聚,随之越过那些胡楂,缓缓地向下流。片刻之后,他慢慢挪步向门口走去。

杜一川长舒一口气,刚要由成蓉扶了走,却又诧异地瞪大眼:在仓库的一角,摆着昨晚分下去的那些木材。

“怎么回事?”

“刚才,大家不吭不哼地送回来,”跟在一旁的管理员答,“我就搬进了仓库里。”

杜一川无语地盯着那些木材。

几只夜宿在屋檐上的斑鸠,呼啦一抖翅,带一阵咕咕的叫,钻进湛蓝的晨空里……

它飞得极有耐力,有石斧时它在飞,有马车时它在飞,有机车时它在飞,有电车时它还在飞。

它似乎要一直飞下去。

万彬刚刚放下饭碗,姐姐坐的丰田轿车就停在了营部前。他一惊:“来这么早?”“早?这种非常时期,早点报到好!懂吗?”姐姐瞪了他一眼。

杜一川受伤,接收点验组还没到。现在走,好吗?万彬有些犹豫,跟姐姐向车上装着东西。几个干部在食堂那边站着,并不过来帮忙。他能感到他们冷冷的目光,觉到了尴尬。这尴尬促使他下了决心:走吧,一走百了,反正马上就散了。

东西装好,他站在车旁,默默四下里望。毕竟,这里是他生活了几年的营房,今后何日能再来?该去同杜一川告个别。但走了几步,他又站住:自己此刻走,他会说什么?

“教导员,”不想杜一川从那边的屋里拄一根木杖走了过来,身后跟着管理员,“不知你一早走,没给你做顿送行饭,真抱歉!”

“别客气。”万彬握住两个人的手,心中觉得一暖。别离能融化人的心,万彬此刻对这营区升起一股真挚的依恋,心中霎时又涌起一股恨。“多保重,再见!”他松开杜一川的手,转身去拉车门。“等等。”杜一川低喊一声,而后去管理员挎着的一个挎包里掏出了一摞书,全是他往日买的那些军事理论著作。他默然摩挲了一会儿,向万彬手上递来,“这些书,我以后用不着,你带上吧。以后万一边地有事,要靠你们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

万彬先是意外,随即慢慢伸手,接过了那些书。书在他的手中轻轻地抖。

“还有,”杜一川声音有些颤,“昨晚,成蓉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要给她常来信!这话若不足以使你相信,我只有按俺宛城乡下人的法,发誓!此话若是欺骗,让杜一川的左腿回乡就断!永不能——”

“一川!”万彬猛地抓住对方的手,摇起来,摇得那样快、那样急。一抹艳艳的红晕,倏地蹿上他的耳根,漫向他的脸。

“上车吧,姐姐在等着。”杜一川轻声说。

万彬转身去拉车门,车门似乎很沉重,他拉得那样吃力,又那样慢。

轿车启动,很快便消失在了营门外。

杜一川抬腕看表,而后转对管理员说:“吹号,集合!”

西校场响起了最后的一次军号。号声嘹亮、悠长、激越……


中原西南部的太阳,每天初升时似乎都比别的地方来得吃力。此刻,它又像是被那黑色的黏性极大的土地粘住,费力地从土地上剥离着自己的身体,终于一跃,跳了上去。于是,它便又看到了它久已熟悉的西校场,看到了石碑坊上那苍褐色的长条石块,看到了营门左侧香亭里那陶质鼎状的香炉,看到了营门右侧鼓亭里的丈八牛皮大鼓,看到了那悬挂在营门口的暗绿色的铜戟。

铜戟静静卧在匣里。

当团长和国医大学的领导乘坐的面包车在营门口停下,鱼贯走出车门,杜一川把拄着的短杖靠在左腿旁,发出一声低沉的口令:“立正——”

横排在营门左侧的四列军人唰地并拢脚跟。

队列肃穆、庄重、严整。

“报告团长、校长,二营全体在营军人,欢迎你们来到!”杜一川以尽量平稳的步子上前,敬礼、报告。

“谢谢,谢谢!”校长慌忙鞠躬。团长还了礼后,关切地轻声问:“你的腿怎么了?”

站在后排的一连长身子蓦然一动。

“昨晚查岗绊了石头,摔了一下,不要紧。”杜一川平静地回答。

“要不要看看?”校长身后的一位国医教授急忙趋前。

“不用,不用,你看,不疼!”杜一川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咬牙轻轻跺了一脚。

他的额上立时沁出一层汗。

站在队列中的成蓉,眉梢心疼地一耸。

在成蓉身后的一列,三连司务长笔直地站着,保持着标准的军人姿态。刚才,当号声响起,他穿好军衣,却犹豫着站在宿舍门口,不知该不该过来,最后是成蓉看见,扯了一下杜一川的衣角,用目光向司务长那边示意,杜一川才派人把他叫来入列。

“校长,”杜一川转向医大校长,“我们管理员待一会儿向你们移交营房、营具、营产,从今天起,大院就由你们来管!我们二营等待转业的干部,将在几天内搬到另外的地方去住。现在,请你们稍候,我们取下营门上的铜戟!”杜一川说罢,转脸望向队列的后面。那里,站着成蓉爸和魏五爷。

两位老人看见一川的目光,会意,蹒跚着分头向营门两侧走,魏五爷走向香亭,成蓉爸走向鼓亭。

香亭里,魏五爷点着了随身带来的长香,插入香炉,青烟立时腾起,袅袅地飞出香亭,向空中飘去。五爷双膝跪地。

鼓亭里,成蓉爸独臂拎起巨大的鼓槌,向着那一人多高的牛皮大鼓,重重地擂去:咚——鼓声雄浑、苍劲,引来巨大的回声。成蓉爸神色凝重。

杜一川朝营门下的哨兵挥手,示意按下降戟按钮。

带着绿锈的铜戟徐徐下降。

“敬礼!”随着杜一川的口令,所有的军人一齐向着那古老的铜戟,举臂、致礼。

国医大学的领导和营门外拥来的群众,一个个默然肃立。

长香在烧

大鼓在敲。

当铜戟降至半人高时,杜一川拄杖走过去,慢慢地取下,抱在怀里。只是在这里,杜一川才第一次发现,这生了绿锈的铜戟,似有一层暗红的釉质。

鼓声停息。

站在一旁的国医大学的一个女同志,看见那悬挂铜戟的铁链突然灵机一动,跑回车上,拿下国医大学的校徽:一个铝制的带圆形框架的中药“杜仲”。她将校徽挂上铁链,巨大的“杜仲”又缓缓上升。

静穆的空气中,远处已开始营业的茶馆里,又隐隐飘来了坠子声:“杨宗保勒马在山顶,遥望战后的七里坪,双拳一抱向苍天,人间何日能太平……”

它在湛蓝的晴空里飞,飞得自在、惬意,突然它的翅儿一坠,它惊叫一声,又奋力向高处飞去。

它飞得像是有些吃力…… 3HtsuSGgaVeenXRWLWJH3sQxFIDbTVYGlVrBdmk4IptN5cBrVRwmiKFEwLFsHay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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