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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解

当夜色再一次跛进空旷的万家小院后,退休的统计员万正德又呆坐在了那棵年岁已高的槐树下,一边抱着那把壶嘴缺了一角的汝瓷茶壶喝茶,一边去回想事情的起点。一双老眼望向渺远的夜空,模样极像是在统计星星的数目;不时地,还会让含混的自言自语苍蝇一样地在嘴角盘旋。

他渐渐认定事情的起点是那个黄昏——在那个到处飘满槐花香气大群蜜蜂上下翻飞的黄昏,他听见女儿万芹脆笑着在院门外和一个男人说话。

谁?那是谁?他记得当万芹进屋时他放下手中的茶壶,顺口问了一句。——东街古家的老二古峪,刚分到税局上班,你说他一个学计算机的大学生到税局干什么?这好像就是万芹那天的回答。从这声回答里你能看出什么?什么也看不出!所以那天老万就没在意,也没再去接女儿的话头,而是继续端起茶壶,去喝那壶用新摘的信阳毛尖泡出的茶水。

这就是起点。

可当时谁能料到这是起点?你?

接下来就到了那个正午。那是一个在仲春时节暖和得有点过分的正午,以至于老万在往饭桌前坐时把身上的背心都脱了。午饭老伴下的是手擀面条,万芹又用蒜臼砸出了蒜汁,香油蒜汁浇面条是老万最爱吃的饭食。也就在他挑起面条往嘴里送第一筷时,万芹笑着说:“爸,妈,我和秦进已经不再谈了。”“啥?”他记得他当时一愣,把筷子上的面条又扔进了碗里。——秦进是万芹已经谈了近一年的对象,那小伙子给老万的印象不错。“谈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他看定女儿,分明是在要解释。

“他给我的感觉不如另一个人给我的感觉好!”万芹依旧笑着说。

“另一个人是谁?”老伴接了口问。

“古峪,东街的。”

“啥叫感觉?”万正德咕哝了一句,语气里透出了不高兴。他记起儿子当初也总用这个词。儿子前年二十五岁时和一个三十七岁的离过婚的女人好上之后,也是这样说的:“爸,她给我的感觉好!”好,好你妈那个腿!好的结果是让街邻们都知道了万家的儿子找上了一个让人睡过的、生养过一个女儿的中年女人。好像万家人就再也找不着好媳妇了,只能要别人不要的货了,丢人哪,我们老万家……

“爸,这种感觉是心理感觉,和我们吃饭时舌头对食物的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他瞪了一眼女儿。万芹已经用这个借口回绝三个人了。前两个是他和老伴托人为她介绍的,秦进是第三个。这个可是她自己选的,结果又是感觉不好。感觉算个什么东西?他挑起面条往口中送时,感觉到食欲跑走了不少。

“爸,如果一个男子给我的感觉不令我满意,我怎么能下决心跟他一起生活几十年时间直到我老死?”

“好吧,好吧。”他不想和女儿争下去。女儿中文系毕业后在广播电台当记者,口才早练出来了,说什么都是一套一套的。再说,在县政府当了几十年统计员的老万也知道,如今男女在谈恋爱期间中断关系也算是正常的事情。他内心里也希望女儿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对象。他就这一个宝贝女儿,自从儿子被他赶出门后,女儿更成了他心尖尖上的肉。在她的婚姻大事上是不能马虎的。

你刚才说的这个人叫啥名字?他再扭头问女儿时心情已有些好起来。

“古峪。古代的古,嘉峪关的峪。”

古峪。他就是在这个正午记牢了这个名字的。

正式看到女儿万芹和古峪在一起是在一个薄云轻飘的夜晚。晚上天已经开始正式热了。老万看了一阵电视后出门散步纳凉,快走到云龙舞厅门口时忽然看见有一对男女在街边的灯光下公开亲嘴,他心里刚想骂一句:“不成体统!”猛地认出那女的竟是万芹,惊得他忙闪到街边的树影里,脸和脖子顷刻间火烧火燎起来。疯丫头!那男的肯定就是古峪了。他本来不愿再看,可到底还是没能把目光管住,这一眼看过去他气得差一点吼起来——那古峪竟在街边把手伸进了万芹的衬衣里,分明是攥住了万芹的乳房。好一对不懂规矩的东西!这是在大街边边上呵,让人看见那还得了?你们不怕丢人可我的脸往哪放?老万再也无心散步纳凉,怒冲冲扭头往家走。老伴那晚正在灯下做针线活,他进屋就把老伴的针线筐踢飞了。“咋了,你?”老伴当时慌慌地问。可他那阵子能说什么?不过是狠狠地长叹一口气。

万芹后来是哼着歌儿走进院子的。老万听见女儿的歌声气得咳了一声。他没法公开对女儿说什么,你能说你看见了?

嗨!

万芹,你这样疯在过去可是要挨打的!我的姑姑也就是你的姑奶奶万枝柳,当年出嫁后,和丈夫在回娘家的路上亲嘴不避人,让别人看见传到了你祖爷耳里。你祖爷立时令人把他两个叫来,骂他们有伤风化,命他们两个互相掌嘴,直掌得两个人的脸蛋子都肿得两寸来高。你呢?你和古峪连订婚仪式都还没办哩,就在街边边上那样子做?成什么样子?

万芹领着古峪来家吃饭是在两个月之后。那天晚上老伴熬的是绿豆稀饭,蒸的韭菜包子,她事先并没听万芹说古峪要来吃晚饭,所以只照平日的习惯,炒了一盘萝卜丝。老伴估摸到了万芹下班的时间,就把饭菜端上了桌。老万那天有些饿,见饭菜既已上桌,就抓过一个包子先吃了。未料这时万芹领着古峪进来,万芹进屋就喊:“妈,饭好了没?古峪来混饭吃,赏他一碗吧!”那当儿老伴慌得一连声地说:“你看你看,叫人家古峪来吃饭,也不早告诉我,我也好多炒几个菜呀!你们先等等,我这再去炒!”老万自己弄得也很不好意思,只好一边嚼着包子一边让古峪:“快坐,快坐!”倒是万芹像没事一样地拉住她妈说:“妈,还炒啥菜呀,这就够了,古峪又不是什么贵客,有啥吃啥呗!”说着,就递一个包子到古峪手中,命令道:“开吃吧,先生!”

吃饭时老万注意地看了几遍这个就要当万家女婿的小伙。这小伙给他的感觉不错,身个、貌相、衣着都让人看着顺眼,而且说话给人一种诚挚的印象。他有点佩服女儿的眼力,挑上这个人是不错。大约是心里高兴,老万就提议和古峪喝几杯酒。可能是喝到第四杯的时候,古峪说了一句:“爸爸,你的酒量还行!”这一声爸爸喊得老万心里好舒服。他正想找话夸这小伙几句,未料万芹笑着叫道:“咋,可叫开爸爸了?也没有问问我同不同意?这爸爸可不是乱叫的!”结果弄得古峪脸一片赤红,使得老万也很尴尬。你看看这个丫头,真是一点事儿也不懂!老万记得他抽冷子瞪了女儿一眼,可万芹只管笑,笑得一脸灿烂。

日子又过了多少才到了那个流产的订婚仪式?

眼见得万芹、古峪两个人已经形影不离,老万就想已到了该办一个订婚仪式的时候了。于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便交代老伴:去街上买些鸡、鸭、鱼、肉回来,该蒸的蒸,该炸的炸,预备星期天办一桌酒席,把万芹的姑姑、姑夫和舅舅、舅母都请来,给万芹办一个正式的订婚仪式。老伴听后说:这事你得先和万芹商量商量,看她同不同意办。老万听后就瞪一眼女人:这还商量什么?没见他俩已经好得像一个人了?办!老伴见状只好依言去办,提了篮子去街市上采买。

未料事情还真遇到了麻烦,那天万芹回来吃晚饭时老万兴冲冲地说了自己的打算,他原以为女儿会感激地笑笑说就依你们的意见办吧。不想万芹一听就站了起来叫:“这谁的主意?搞什么订婚仪式?第一,这太俗!第二,我和古峪目前只是彼此感觉不错,离说到婚姻还有十万八千里再加一万里!”

老万被女儿叫得一怔一愣。等他从愣怔中醒过来预备说话时,女儿早扔下筷子跑出去了。看你,让我买了这么多的肉和菜,花了这么多的钱!老伴不失时机地埋怨起来。老万这才开始发火,冲着老伴叫:“花钱买了菜你不会做了咱自己吃?难道会扔了喂狗不成?你脑筋怎会死成这样?!”老伴听后只回了一句:“自己错了还不认账!”这一句把他肚里的火煽得更旺,使得他站在那儿吼起来了:“谁错了?我好心好意的倒错了,你个什么事也不操心的女人倒对了?!……”那晚上是他为万芹和古峪的事第一次发火,当然,当时他并不知道这该算做第一次。

结果从第二天起,万家人就开始吃那些鸡鸭鱼肉,一连几天才算勉强吃完。老万吃得又没胃口又心疼:老天,咱这样的工资收入,竟敢一天三顿吃鱼吃肉?

那个雪花纷扬的夜晚是在订婚仪式流产之后来的。

古峪那晚是踏着雪走进万家小院的。

他来得有些晚,他来时老万和老伴已经预备要上床睡觉了。天冷,钻进被窝倒暖和些。

他显然和万芹预先有约,他径直走进万芹住的厢房。老万听见万芹在欢笑着和古峪说话。

万家一共是五间平房:两间正房、两间厢房和一间厨房。两间正房一间做客厅一间做老万和老伴的卧室;两间厢房早先是儿子、女儿各住一间,自儿子被老万赶出门住到比他大十二岁的妻子家以后,两间厢房便统归万芹住了。

老万上了床但没有立刻躺下就睡,而是拥被而坐在灯下胡乱地翻着报纸,他想待古峪一会儿走后去关好院门。——万芹一向做事马马虎虎,万一她插不好院门的门闩遭了贼偷可就麻烦。

他一边翻着报纸一边注意倾听着女儿屋里的动静,他期望古峪有话赶紧对万芹说完,然后就走。这样的下雪天,他不应该待得太晚。

厢房里的话音在逐渐降低,老万估计古峪这是要走了,但是忽然之间,厢房里的电灯熄了,而老万却没有听见拉门开门的声音。

古峪没走怎么灯竟熄了?老万一怔的同时立刻着慌起来,急忙用脚把躺进了被窝的老伴踹了几下:“快,你赶紧去喊万芹出来!”

这个时候喊万芹出来干啥?老伴没有听明白。

“傻东西!古峪没走,可他们把灯拉灭了,要是他们做出了啥子事,我们万家的名声不就完了?!”

老伴这时才听出缘由,才起身去穿衣裳。老万嫌老伴动作太慢,怕事情不可收拾,就隔了窗户朝厢房里喊:“万芹,你来一下!”

好一阵才传出万芹不高兴的声音:“爸,干什么?”

“你过来一下!”老万的声音里浸了火气和慌张。与此同时他也急忙下床来到了外间。

万芹满腔不高兴地来到了正屋,可厢房里的灯一直没亮。老万注意地审视了一下女儿,看她还衣扣整齐,这才有些放下心来。放低了声音问:“天这么晚了古峪还没走?”

“爸,你管得太细了!”

“细一点好,古峪人没走,咋把灯都拉了?”老伴这当儿接了口。

“少见多怪!”万芹不满地瞥了一眼爸妈,扭身就往厢房走。边走边喊:“古峪,你走吧,人家在催你哩!”

“嗨,这丫头,咋这样说话?”老万尴尬地和老伴对视一眼。

大约是片刻之后,古峪慌慌地走出厢房,朝站在正屋里的老万和老伴说一句:“伯父、伯母再见。”就逃也似的跑出了院门。

万芹,幸亏你爷爷死了,要是他活着看见那晚上的事,会有一顿好骂和苦打在等着你的!想当初我的姐姐也就是你的姑姑和你姑夫好上之后,有一天她把他叫来自己屋里待了有顿饭时辰,那还是个夏天的午后,而且两人还行过了订婚仪式。你爷爷就这还觉着你姑姑违了闺规。当即命人把你姑夫赶走,而后又让你姑姑跪在两个瓦片上,一边用鞋底扇着她的脸一边逼问她是不是已经婚前失身。你姑姑一边否认一边哭着反问:“既是已经订婚了,为啥还要这样打人?”你爷爷说:“该是新婚之夜做的事,提前一天也是违犯闺规!也是败坏万家声誉!”爸爸那晚上既没打你也没骂你,爸爸还不够开通?……

这之后就到了那个雨声淅沥的晚上。那天晚上闭路电视里播出豫剧古装戏《西厢记》,老万和老伴看得都很有兴味。老万尤其爱看古装戏,古代的男女在舞台上谈情说爱的方式很让他满意:双方只说一些含而不露的双关语,大不了彼此拉一下手而已。哪像如今,两个人只要一谈起爱来就在公园里公开亲嘴,还有什么庄重?

那出古装戏落幕时老两口才想起去看墙上的挂钟:嗬,快十二点了!可万芹怎么还不回来?这丫头平日即使出去跳舞唱歌也都是在十二点之前回家。两个人一边进行睡前的洗洗涮涮一边等着女儿,眼见得已过了十二点半还没听见万芹敲门的声音。老伴先急了,就催他去女儿的单位里看看:莫不是她加班晚了,见天又下着雨不敢回来?老万于是就拿了两把伞走出门去。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老伴不催他也要去接女儿的。可单位里哪有人?门卫老头说今晚上压根儿就没见万芹进院门。老万边听着雨点击伞的声音边在心里断定:万芹很可能在古峪家里。可这样晚了还不知道回家,有多少话不会明天再说?

老万冒雨赶到古峪家时意外地一愣,古峪家的所有窗户都黑着灯,都睡了?这么说万芹也不在这儿?他很想敲门问问,后来又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一个当父亲的这个时候来问人家自己的女儿在不在这里有些难以出口。

他一个人提着两把伞进了家门后老伴愈发着急,说:“还只有问古峪方能知道万芹的去处,他两个整日在一起,他会知道她的行踪的。这个时候要赶紧找,一个姑娘家半夜三更的太容易出事!”老伴边说边拿过伞去,迈出门槛时回头交代:“我去问问古峪!”

老万没有拦她,他也觉得确实需要问问,而且由老伴去问也合乎情理。他这时心里多少有些发慌,他知道他的女儿长得漂亮,一个漂亮的姑娘在夜晚的街上很容易出事,莫不是在街角碰到了什么歹人?一些恐怖的幻影开始在他的眼前不停地闪现,他感觉到他的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听到老伴的脚步声时他急忙迎到院里,声音里浸满了迫不及待:“问清了?”他没想到老伴的回答是那样慢条斯理,老伴一边收伞一边说:“睡吧。”

“没弄清人在哪里我能睡得下吗?”他朝老伴低叫了一句,他对老伴的慢慢腾腾很不满意。

“她在那儿。”老伴边说边朝他们那个朱漆剥落的大床走去。

“在哪儿?”他仍然没听明白。

“在古峪家。”

“不可能!”他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刚才去时人家全家人都已经睡了,灯也都熄——”他话到此处突然噤了口,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老伴,“你是说万芹在他家睡?”

“她说她今晚就睡在那儿了。”老伴的目光好像也没处放了。

老万的第一个反应是往后猛跳了一下,模样极像是突然看见了脚前有一条蛇,而且那条蛇的头正朝他抬着。“怎么……怎么可以这样?……并没有结婚呀!……”他叹息了一声抱住了头。

“也许……也许他们是分开……睡的……”老伴嗫嚅着,声音的四周都裹满了小心翼翼。

“可是——你必须问清!你明天早晨必须问清她,他们是不是分开睡的……老天哪,这要是让外人知道……”

老万那天晚上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只要一合眼,一些想象的让他羞得无地自容的有关女儿和古峪的场景就来到了眼前。他只有睁眼看着黑夜一点一点走远……

万芹是早饭前回来的。老万原以为女儿进门以后会满面含羞地做番解释,未料她仍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迈过门槛就叫:“妈,饭好了没?我可是快要饿死了!”那一刻,老万气得差一点要吼:饿死你才好哩!但他强忍下心中的怒气,只转过身子示意老伴赶紧问清情况。

老伴把女儿唤进厨房的时候,老万假装寻找墙上的钉子贴近了厨房门框,紧张地偷听里边的对话:

——昨夜里咋不回来睡,让你爸和我操心?

——见天下雨了,我怕淋湿衣裳,就在古峪那里住下了。

——咋住的?

——那还能咋住?往床上一躺不就得了?!

——我是说你和古峪是不是睡在……

——妈,你需要了解得那么清吗?

——只是……你爸不放心。

——这事情对你们很重要么?

——自然哩,这关乎你一生的大事。

——妈,什么是关乎我一生的大事我明白!

——你明白个啥?你说清楚你们俩昨夜里究竟是……

——好,妈既然想问清,那我就告诉你,我和古峪昨晚是睡在一起的。

——老天爷呀,这咋能行?

——这咋不能行?

——你们还没结婚!

——我正是为了考虑结婚才和他这样做的!妈,你想,要是他那方面有病——

“放屁!”老万就是在这当儿踹开厨房门朝女儿吼的。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因为羞辱和恼怒在不停地哆嗦。

万芹在一瞬间的惊愣之后脸冷了下来:“爸,你说话应该文明点!”

“你做的事就文明了?”老万知道自己的十个指头都在打战。

“我做的怎么不文明了?”

老万的嘴张了张却终于没说出什么来,在这一刹那他意识到自己是老了,要不然不会反应这么慢,竟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回给女儿,以致让她以为我张口结舌了……

万芹,你晓得爸爸那天早上心里想的啥吗?爸爸只觉得无地自容,爸爸想钻到一条地缝里去再不让别人看见。爸爸还想打自己的脸!而且真打了。在你去上班之后,我面朝墙壁打了自己三个耳光。你万正德怎么会养出了这样一个不听话的女儿?老万家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情?……

老万就是从这天起决定不和女儿说话。一进屋就冷个脸子,他想借此让女儿明白,他对她那样做非常不满意。未料万芹全不在意爸爸的冷落,依旧笑声脆脆地进进出出,不时地还哼着欢快的歌儿,偶尔还会倚在妈妈怀里疯笑一阵。看着母女俩在那里说笑,老万越加生气。那天万芹上班走了之后,他朝老伴翻着白眼训斥:“你还跟她笑?还要把她惯成什么样?”老伴当时不高兴地回口:“那你说咋办,让我哭?儿子让你赶走了,家里就剩三个人,你不说话,再不让俺娘俩说话,那这还像个家吗?”

老万当时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其实老万自定的不说话政策并没坚持多久,也就半个月吧。半个月后的那天晚饭时,万芹朝他碗里不停地夹菜,眼看一盘子肉丝让老万自己吃了一半,他忍不住开口说:“你也吃嘛,多吃肉身子才能长壮哩!”他话一落地,女儿就拍手笑了:“爸爸终于开了金口!”他当时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有办法,他太爱他的女儿了,她不吃肉怎么能行?

这之后家里的气氛开始缓和。这是第一次缓和。

但这次缓和并没持续多久。缓和被破坏是因为那次拟议中的谈话。

那些天老万一直在想的事就是赶紧为女儿完婚。既然他们都已经做到了这一步,还等什么?于是便有了那个星期天上午的谈话。那次谈话时刚好有一个卖小狗的在巷子里摆摊,摊子上十几只小狗汪汪汪地乱叫,叫得人心烦透了,要不然他可能不会让谈话那样开头:

——小芹哪,你们赶紧把事情办了吧!

——办啥事,爸爸?

——还能有啥事?结婚!

——结婚?谁跟谁结?

——还有谁和谁?你和古峪!

——我和古峪谈结婚还早着哩!

——还早?你已经是他的人了!

——我怎么已经是他的人了?

——你们不是……

——我们虽然在一起住过,但那怎么能说明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我仍然是我自己的!

——好了,我不跟你斗嘴,我只告诉你,赶紧办手续结婚!

——谁愿结婚谁结婚,反正我还没有决定结婚!万芹说到这儿,扭身就走了。

你?!老万望着女儿的背影举起了手中的茶壶。他最后气极地把茶壶朝地上摔去,茶壶在地上碎成了一群晶亮的碎片,闪着光。壶摔碎的响声又引来了那群小狗的一阵高吠。

“七块钱!这种茶壶如今街上卖七块钱一个!”老伴这时心疼地走过来给他提醒。

“滚!都给我滚!”

这是老万第二次发怒。

万芹不想结婚,你能有什么办法?老万只得在夜里叮嘱老伴注意女儿的例假,一旦不正常就赶紧告诉他。他真怕女儿那次夜不归家会造成什么后果。万一真出了什么事,那不是太丢人?!唉,养个女儿也真不容易!老万那些日子夜里躺在床上常常要叹一口气。

老伴在留心观察了一段日子之后告诉他:一切正常。他这才又松了一口气:事情总算过去。这之后,他又渐渐恢复了下午去和一帮退休的老友下几盘棋的习惯。——前些日子,他可是没有下象棋的心绪。这是第二次缓和。

大约是两个月之后的一个下午,他和老友们下完棋后回家,见家里没人,以为老伴出去买菜女儿还没下班,就自己沏一壶茶,坐那里一边饮着一边把目光在屋里散漫地晃着,他的目光晃着晃着突然一定,他感觉到这屋里好像少了什么,对,一定是少了什么!那种感觉是那样鲜明,以至于他立刻起身去细细察究。这才注意到是女儿的一些用物没有了:她喝水的杯子,她挂在门后墙上的镜子,她放在桌上的一些书,她爱吃的几包零食,这些东西都放哪里了?他走进厢房女儿的睡屋一看,更加吃惊:女儿床上的铺盖也没了。那些瓶瓶盒盒的化妆用品不见了,搬到了哪里?去单位住了?正在他惊惊疑疑猜测的当儿,老伴进屋了。她的脚步仿佛有些犹豫,神态也有些不自然,可他没有留意,他只是急急地问:“芹儿的东西搬哪了?”

“她说她搬过去住。”老伴答得有些吞吐。

“搬哪里住?”他没有听明白。

“搬到古峪家去。”

“啥?”老万的两只老眼无限地瞪大了。

“她说为了下结婚的决心,她必须和古峪在一起住一段时间,好……了解他——”

“了解个屁!”老万双脚跳了起来,“没结婚就住过去,丢人不丢人?你这个当妈的也准许她搬?”

“可她一定——”

“她一定搬你就让她搬了?她说她去杀人你就让她去杀?你这个傻女人!傻东西!”

“她那脾气我能拦住?你别骂人好不好?”

“骂你,你还嫌老子骂你?老子还打你哩!”老万扬手啪地给了老伴一个耳光。手收回来时他才记起,自从儿女长大,他已经很少打老婆了,今晚手打到她脸上,竟震得掌心都有些疼,手心里没有茧了。

老伴呜呜地哭了。

“哭吧,你!憨女人!连女儿搬去没有结婚的男人那里也不知道拦,哭吧!哭吧,你!”

老万气急败坏地奔出了门。

老万那天赶到古峪家时古家人正在吃饭。他站在院门外就看见万芹端着碗有说有笑地坐在古峪身边。笑,你还笑,不知道丢人现眼呵!他不愿直接进屋,女儿的举动令他感到一种无可言说无地自容的羞辱。他让一个在院门口玩耍的女孩去喊万芹出来。那女孩说她认识万芹姨,一蹦一跳地进去了。片刻后万芹出来,看见他竟带几分诧异地问:“爸,你怎么来了?妈没给你说吗?我搬这里住段日子,得空就回去看你们。”

老万冷冷地瞪着女儿,在心里暗暗地叫:还问我为啥来?你个不怕丢人的东西。“回去!跟我回去!”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回去干啥?你不是催我结婚吗?告诉你,我真的想和古峪结婚了,我现在就是在做结婚的准备!”

“还有这个准备法?”他两眼凛凛地瞪着女儿。

“当然。我一旦和他结婚,就我个人心中的意愿来说,就要和他生活到老。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了解他的方方面面,以保证自己以后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不致婚后因不满意他的某一方面而提出离婚。我这样做实际上是在对我自己负责!”

“嗬,你倒有理由了,不怕别人笑话?”

“这是我对自己生活的安排,管他别人怎么说!是我准备结婚,是我不愿今后离婚,这与别人有啥关系?”

“我不管你说得天花乱坠,就是不许你现在就住在古家。你不觉得丢人我还觉着丢人哩!”

“爸爸,你知道我很爱你,但我不允许你干涉我个人的生活!你回去吧。”

“你——”

要不是有一群孩子和几个大人围观过来,老万那会儿真想开口骂万芹几句。但他没敢,那样一闹,事情就会更快地传开了。他当时只是狠狠地一跺脚,扭身走了。你还能怎么办?上前硬拉女儿回家吗?那才要丢大人哩!

万芹,你知道爹那天回来做了什么?爹把头往堂屋的墙上碰了三下,血都流出来了。要不是你妈抱住我,我真想撞死作罢。咱们老万家多少辈子积下来的清白名声让你毁了。这左邻右舍的街坊谁不知道咱万家家规森严?谁不知道咱万家的闺女、媳妇都最守妇道闺规?当然,也不是一件丑事没有出过,可只要出了丑事那惩罚立马就来。当年你的三奶也就是我的三婶守了寡后,偷偷和一个修洋铁壶的汉子好上,两人也就在一起睡过两夜吧,你祖爷爷知道后立马买了巴豆药熬熬逼你三奶喝了,喝完她就死了。外人只知道她自尽可一点也不知道她私通的事情……

就是从此开始,老万觉得在街邻们面前抬不起头了。平日因为老万曾是县政府的老科员,和年轻人说话时就总爱卖个老,凡事爱评论两句,但现在他变得小心翼翼了。他唯恐别人知道了万芹的事和他打趣。每逢看见街巷里几个人凑在一起说笑话,他就胆战心惊地侧了耳听,看他们是不是在说他女儿。在街上走路,一见有人抬手朝他指点他就以为人家在骂他放纵万芹,吓得赶紧走了开去。他平时没事也不再出门找几个老友闲聊了,他怕老友们望着他的目光里含有讪笑:你看你养了个什么女儿?!

老天爷,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哟!

都怨我过去没有好好管教女儿,让她这样任性。罢,罢,如今只有等了,等她自己说考察古峪完毕可以结婚!老天爷,她啥时候学来的这一套?

万芹在那个到处都有蜻蜓游荡的傍晚满面春风地走进家门时,老万以为她将会对他和老伴宣布她要和古峪结婚了。未料女儿进门后只对他笑笑,把给他买的一包茶叶往他面前一放,拉了她妈的手就去里间了。母女俩在里间唧唧喳喳说了半晌,老万一句也没听清楚。他有些焦急地等待老伴出来转述万芹说了什么。尽管他对万芹生气但他依然对她的一切都愿过问。谁让我是她的父亲?

万芹那晚没在家吃饭,对她妈说完话后出来讲:“爸,今晚我要加班,就走了。”万芹一出院门,老万就迫不及待地问老伴:“她说了些啥?”

“说了两桩事,一桩是她怀孕了。她说她很高兴,她说这表明古峪在这方面没有任何问题。”

“啥?”老万从座位上弹跳了起来。未婚先孕一直是他担心的事情,可现在她还感到高兴?傻东西们,你们就不知道采取点措施?结婚!这次可要立马催他们结婚!有了这事再耽误下去可真要出大丑闻了!

“万芹说她已经预备提出和古峪去领结婚证了,可她最近渐渐发现了古峪的两个毛病。”

“毛病?”老万眼又瞪大了,“这就是她说的第二桩事?她说她发现了古峪啥毛病?”

“一个是他夜里有时梦游。”

“哦?”

“她说她过去瞌睡大,一睡就睡得很沉,所以也没有发现他这毛病。近些日子因为怀孕,夜里睡不踏实,就接连发现他有时半夜起来,在屋里、院里转悠,她起初觉得奇怪,后来才弄清他是梦游。她说前天晚上她看见古峪半夜起来,就在后边跟着他,见他走进厨房,拿起菜刀把一块豆腐切得粉碎,而后回来接着睡觉。第二天早上问他切豆腐干啥,他说他根本没切。”

“嗬?”老万吃惊了。

“万芹说她真有些担心,说万一他在梦游时把菜刀拿回到床头岂不是吓人?”

“老天!”老万在原地转了一圈,“她说他另一个毛病是啥?”

“万芹说古峪平时脾气挺好,一般不发火,挺有耐性;可一旦发火之后,容易控制不住自己,像是有点神经质。她说有天她为点小事和他斗嘴,他先上来不吭气,后来就见他因为生气身子抖颤起来,嘴唇也开始变乌,接下来他突然抓起一把剪子向她扔过来,万芹说她幸亏闪得快,要不然就被扎伤了。事后古峪也很后悔,跪下求万芹原谅他。可万芹说她真担心——”

“还有这事?!”老万的两条眉毛都竖起来了。

“万芹说她其他方面对古峪都很满意,她仍然爱着古峪。她要抓紧找医生给古峪看这两个毛病,待病一看好,她就和他结婚。”

“要是看不好哩?”

“我也这样问她了,她说,她暂时不想这个问题,她相信能治好。”

老万那天没再说出让女儿尽快结婚的决心,他变得忧虑重重,那天的晚饭他吃吃停停且吃得很少。

万芹此后许多天一直在四处找医生为古峪看病。老万经常催老伴去打听消息。老伴不断地把报告送到他的耳畔:现在在吃一位老中医的药!现在在针灸!现在在请一位心理医生治疗!现在求的是一位气功师!……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打发掉了。

万芹的肚子也在这时日的流逝中一天一天地高隆起来。

眼见着女儿怀孕的事已无法再掩盖,老万急得真如热锅上的蚂蚁。是一个无风的闷热的晚上吧,老万催老伴去把女儿叫来,说:“芹儿,现在有两个决定你必须选择其中的一个,要么决定打胎,要么决定结婚!”

万芹说:“爸,这两个决定目前我都不能做,这是古峪的孩子,我爱古峪,我不愿打掉!古峪的毛病还没有见好的迹象,我也下不了结婚的决心!”

“那你说咋办?”

“再等等!”

万芹,你能想到在等待的那些日子里爸爸是怎么过的?坐立不安哪,干什么都无心绪。坐不是,站不是;吃不下,睡不安。爸爸还从来没有操过那样大的心哩!说实话,爸爸那阵子也想过绝情的做法:像赶你哥哥出门一样,把你也赶出门,宣布同你断绝父女关系。可我舍不得你啊……

大群的日子就这样在等待中无影无踪了。

焦躁中的老万于是自作主张去请了一位妇产科医生,让老伴领着她去看看是否可以给万芹做流产手术。那妇产科医生回来后向他宣布:晚了,这个月数再做手术对孕妇有危险!

老万嘴巴张得很大地望着医生。

现在只有寄希望于古峪的病能治好,让他们完婚了。

可这希望也在一个蝉鸣悠扬的午后破灭了。那日午后老万正在午睡,忽听有人踉跄着脚步跑进屋来,等他听见老伴一声惊呼急忙下床看时,才见是满脸沾血的女儿跑进了屋里。“咋回事?”老万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女儿身边。

万芹叹一口气。这是老万第一次听见女儿叹气,她也会叹气了。

“我刚才催古峪吃药,他嫌烦;我又催了几句,他一怒之下就拿起饭桌上的菜盘朝我砸过来了。砸完之后他就又赶紧道歉请求原谅,但我的额头已经被划破了。”

“他古峪怎么可以这样?”老万火了。

“他这是控制不住自己。我问了一个老医生,医生说,这种病的病因极其复杂,一般只能减轻症状,完全治好不可能。”

“那咋着办?”

“爸、妈,我已经在想离开他的事了。当然,如果委曲求全同他结婚也不是不可以,我对他的爱情可能会让我在十年之内容忍他,但我担心我坚持不了更长的时间。一旦爱情被消耗尽之后,我可能还要离开他!与其将来离婚,不如现在就不结。长痛不如短痛!”

“老天,可你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这没有什么,孩子我生下来,我抚养!大不了我向计划生育部门写一个保证,即使今后结婚也只要这一个孩子!”

“说得轻巧!”老万的眼又瞪了起来,“丢人不丢?别人笑话不笑话?”

“这是我个人的事,我管别人的态度干啥?”

老万没有和女儿争执的心思了,他只是痛苦地闭上眼睛在心里叫:天爷爷,我上辈子究竟作了什么孽,要让我来蒙受这样的羞辱?

没有多久,万芹果真是搬回来住了。万芹往家搬东西的那个中午,老万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没脸见人哪!自己的女儿腆着个肚子从一个不是丈夫的男人那里搬回来住,这算什么事嘛!

没想到万芹倒仍如往常那样,一点也不知道害羞,高声地同邻居们打着招呼,指挥同她一块儿搬东西的古峪把物什放在厢房里她认为恰当的地方。老万在睡屋床上听得很清,古峪临走时还对老伴说:“伯母,我理解万芹,我祝愿她幸福!”如今的年轻人怎么都变成了这样?全都不知道羞耻了?

老万终究还得起床。起床后一走出院门,他就觉得人们看他的目光里多了些内容。哈哈,不嫁女儿就要得外孙了,真是省事呀!……仿佛总有一阵一阵的讪笑声往耳朵里钻。那时天已见凉,老万破天荒地买了个带棉耳朵的帽子,出门就把它戴在头上,这才觉着耳朵里有些清静……

老万最感耻辱的一天——万芹住进产院分娩的日子,到底还是不顾老万的恐惧和厌恶,袅娜着向万家走来了。

那是一个天空正在变蓝的黎明,万芹忽然在她的睡屋里呻吟起来。老伴跑过去一看,回来说:“八成是要生了,得赶紧送产院。”老万听罢猛一拉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不吭也不动。

“你赶紧去弄个车来!”老伴知道他心里有气,低了声小心地催。

“去哪里弄车?”他掀开被子恶狠狠地对老伴叫。其实老万在县政府里工作多年,同开小车的师傅们都熟,他只要去叫,立马就会有车开过来。但他觉着无脸去惊动别人。他最后是去一个大街清洁工家里,把人家拉垃圾的三轮车借来送万芹到产院的。老万和老伴气喘吁吁地把女儿推到产院门口,几个医护人员看见,过来一齐埋怨:“怎么让你们两个老人送孕妇,做丈夫的去哪了?”老万当时硬着头皮扯了一句谎话:“当兵在外边。”

万芹疼得特别厉害,在产房里一声连一声凄厉地叫着,惊得其他产妇的男人都围到门口问:“这是谁的老婆?”吓得老万大气不敢出地一直抱头蹲在走廊一角。

是个八斤的女孩。

听见那女婴惊天动地的啼叫,老万在心里叹道:死丫头,你就小点声吧,你就不怕别人追问你的来历?

古峪是三天后听说女孩出生的消息赶来医院探望的。他当时抱着那女孩一连声地笑叫:“让爸爸看看!让爸爸看看!”两个护士见状就笑着埋怨:“你只想着当爸爸,就没想着当个好丈夫?你妻子当初在产房受苦受难时你怎么连面也不见?”古峪听后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不是丈夫。”两个护士闻言就吃惊了,问:“那你怎么又说你是这孩子的爸爸?”古峪吞吐着还没开口,万芹倒先淡淡一笑解释:“他是孩子的爸爸,但我们并没有结婚。”两个护士听后伸伸舌头出门走了,满屋里的产妇都向万芹投过来新奇的目光。当时站在床边的老万那个气噢,恨不得一耳光打到万芹脸上。好一个不知丢脸的东西,你还要专门给别人解释清楚?!你?!

从第二天起,老万拒绝再去产院给女儿送饭。

万芹给那孩子起名叫乐乐。

乐吧,我看你们母女还有心乐吧!老万面孔阴郁地看着万芹抱着乐乐走进她们的睡屋。

做了母亲的万芹依旧爱笑,老万常常听见万芹在脆笑着逗她的女儿。不知道操心的东西啊,你的生活都弄成这样子了,还有心笑?

老万的脸阴得越来越重了。无论是出门还是在家,老万再也没有露过笑容。一想到屋里有个很难解释清楚来历的外孙女,你还有本领让笑容爬到脸上?

老万给女儿和老伴严格规定,平日不能把乐乐抱出院门之外。

“为啥?”万芹诧异地问。

“你还嫌知道的人少吗?”

“他们知道了有啥不得了的?!”

“啪!”老万把手上的茶壶摔了,茶壶在地上碎裂时的声响尖厉刺耳,把乐乐吓哭了。——这是老万摔碎的第二个茶壶。

其实,老万的防范措施已经没有意义,附近的邻居哪家不知道万芹没有结婚却已经生了女儿?

那天,老万的老伴和邻近的一个女人发生了口角。起因是一桩小事,就是那女人每天倒垃圾从万家门前过时总要掉下一些烂菜叶碎纸屑什么的,害得老万的老伴常常还要再扫一遍。于是那天早上老万的老伴就提醒那女人:“大妹子,再倒垃圾时小心点,走一路掉一路的不好。”不防那女人并不讲理,竟粗了声说:“掉一点也没啥不好。”老万的老伴平日虽是好脾气,但被这话也噎得喘不上来气。就又说:“大妹子,做事得讲个文明道德,你把垃圾掉到地上,不是害得别人要重扫?”未料那女人听后尖声笑了,边笑边叫:“嗬,俺们没知没识的,哪知道讲究文明道德?俺们要是知道,也不会让女儿不找丈夫就养外孙女呀!女儿当着她爸妈的面出去偷汉子,俺们哪懂文明道德?……”

老万在院里听得清清楚楚,气得咬牙切齿。眼见得邻居们越围越多,老万只有跳出去朝老伴打了一个耳光吼:“就你多嘴,还不快滚回去?!”结果老伴回屋哭了一个早上。很早就起床出去给乐乐买牛奶的万芹回来见她妈在哭,还问是咋着回事。老万和老伴两人都抱了头一声不吭,还能答啥?

老万至今想起那天在杂货店门口的事还在后悔:你真多嘴呀!要不然你会丢那样大的人?

那是一个少有的天晴得没一点点云絮的星期一,退休的老干部们举行门球比赛,老万也被邀请参加。比赛以老万所在的代表队胜利而告结束,这使心情长期抑郁的老万觉到了一点轻松。他由赛场往家走经过那个杂货店门口时,脸上还留着一点隐约的笑意。也就在这当儿,他看见邻家的一个小伙子在和那杂货店主争吵。他于是停下步子,静静地听了一阵他们的争吵声,渐渐就听清道理不在小伙一边。不知是因为当时心情好还是出于维护公道的习惯,老万插言对那小伙说:“算了,错了就认个错吧,强词夺理不好!”那小伙正在理屈词穷恼火至极的时候,一听老万插嘴,立时把恼怒泼到了老万身上,高了声吼:“你他妈的插啥嘴,干你屁事?!”老万是最要面子的人,见小伙出言不逊,就也正色道:“该管的事我就要管!”不想那小伙顿时带了冷笑叫:“你还是回去管管你们家的事吧!你都有了一个没有爸爸的外孙女,为啥不去管管你的女儿?!”“嗡”的一声,老万感觉到头部像挨了刀砍似的轰然裂开了,大股的热血顺脸而下,一大群蝴蝶样的光斑在他眼前飞旋。他只把嘴张了一下,吐出一个“你——”就向地上扑倒了。

当时,杂货店门口已围了上百的人,都知道我万正德当众遭人羞辱了,都知道啊……

万芹,这都是你给爸爸挣来的呀!我一口水一口饭把你养活成人,你就这样报答我?你和你哥哥一样,把成盆的污水端给别人,让他们朝你爸爸的头上泼。泼吧,泼吧,大不了是我早点死嘛!……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万能感觉到自己一家的声望和声誉像决了堤的河水水位,不可收拾地往下降低了。再也没有退休的老友来喊他出去聊天下棋了。过去,因为老伴裁剪衣服的手艺不错,常有老太太和中年妇女拿了衣料来找她请教帮忙,现在也逐渐地没有了。往日,因了万芹在广播电台工作且又是大学毕业,周围的姑娘们总爱来找万芹说笑玩闹。如今,来的人也越来越少了。那晚一个叫菊花的姑娘前脚刚进屋,才同万芹说两句话,外边就传来她妈的喊声:“菊花,快出来。家里有事!”待菊花出了院门,老万听得清清楚楚,那当妈的在院墙外小声训斥自己的女儿:“去万家跑啥?跟着万芹能学出个好来?”

我们万家多少辈子活出的声望在我手里完了。列祖列宗,正德是不肖子孙,没有管束好女儿啊……

过去老万看见外孙女乐乐时,眼中闪出的是烦恼是不高兴,自从受到那小伙当众讥讽之后,老万感觉到自己看乐乐时目光里已不知不觉地掺上了仇恨。是的,仇恨!都是因为有了这个小丫头片子。要不是有她,谁敢当众污辱我?谁?现在人们在背后指戳议论,也都是因为她!单是万芹和古峪同居的事,没人敢说到桌面上。而且这件事已经过去,我可以一口否认!关键是有了乐乐,这是证据,是把柄,是全部耻辱的根子!

应该想办法把这个根子弄掉!

最好的办法是把孩子改个名后悄悄送到古家,让他们抚养,他们古家的后代他们当然应该养活!

老万于是在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独自去了古家。他没有绕弯子,他开门见山地向古峪和他的妈妈说明了来意。古峪不错,古峪听罢连考虑也没考虑就点头应道:“行,伯父,这是我的女儿,我当然应该养活。”但古峪的妈妈沉吟了许久都没有开腔,后来她挥手让儿子走开,单独面对老万说:“大兄弟,要说你这想法也在理,只是有个事想让你知道,眼下正有人在给古峪介绍对象,这个时候要是把丫头抱来,人家女方知道了未必就愿意。想你也知道,一般姑娘家是不愿进门就当妈的!我有个主意,不知你以为咋样,能不能把孩子送个人家养活,咱两家都不要了,反正是个丫头片子,也没啥好稀奇的!咋样?”

老万怔怔地看了古峪妈一阵,什么也没再说,起身走了。这个当奶奶的,心也真硬,说不要就不要了。要是个孙子她大约就会收养了。这倒也是,一个丫头片子,谁稀罕?

之后,老万就开始悄悄托万芹的姑姑寻找愿收养女孩的人家。还算幸运,万芹的姑姑在乡下寻到一户人家,那家人只有一个儿子,愿意收养一个闺女。老万听老姐姐说了这信息立即同意,并应允那家人来抱女孩时他再给二百元钱,条件是永不再同万家联系。

老万同人家定好来抱孩子的日期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回来把自己的计划和安排告诉了老伴。老伴听罢吃了一惊,说:“这咋行?”老万白了老伴一眼:“咋叫不能行?”他知道老伴心软,这些天已经同那外孙女乐乐有了感情,整天抱了乐乐逗着玩。女人家办事总是不从大处着眼。“你赶紧替乐乐收拾收拾衣服用物,好叫人家来了抱上就走!”老万最后对老伴下令。

“那你也得把这事同万芹商量商量。”老伴声音里露出了不安和对乐乐的依恋。

“当然要给她说,只提前半天说就行,免得她多流眼泪。”老万心上估计,只要他把一番道理讲透,万芹是会同意的。养个孩子她也受拖累,过去她常去歌厅、舞厅,如今她不是也没时间去了?再说,日后她再找对象时不也作难?老万自然也想到了,万芹会为此事流眼泪,当妈的嘛,流点眼泪也是正常的。

一切都依计划进行。

抱孩子的人说定是星期六晚上来,到了星期六的后晌,老万把事情对女儿公开了,但他的道理还没讲上几句,万芹就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地跳了起来:“爸,这是谁的主意?是我姑的?她凭什么要把我的女儿送人?她怎么不把她的女儿送人?我的女儿怎么惹住她了?告诉她!我为此事恨她,我不希望再看见她进我们家门!”

老万显然没料到万芹的反应如此强烈,已不敢说此主意是自己出的,只接下去解释:“你姑也是一番好意,怕别人看见了乐乐会影响你的声誉。”不想万芹听罢又恼上心头,高了声叫:“谁叫她去闲操心?乐乐怎么影响了我的声誉?乐乐使我自豪,我为能生下乐乐这样漂亮健康的女儿感到骄傲!现在我正式声明,谁要敢抱走我的女儿,我就同他拼命!”

老万再一次目瞪口呆。

他是知道万芹的脾气的,她会说到做到。老万不敢拖延,急忙去到老姐姐家里通知事情有变……

自此,老万死了把乐乐送人的心。

罢了,听天由命吧。既然你当妈的都不怕丢人现眼,我这张老脸就也扔了吧,扔了吧。怨不得别人,谁让你养了个不知羞臊的女儿?这年头的年轻人究竟是咋啦,办事全不看别人的脸色,全不听别人的说法,只由着自己的心思,唉!……

老万感觉到此后他对乐乐的恨意越加深了,他尤其听不得她的笑声。每当他听到乐乐在万芹或老伴怀里咯咯咯的欢笑时,他都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恼恨。你倒笑得自在,可你知道你给我带来了多少耻辱?!你这个丫头!

老万从未抱过乐乐。乐乐似乎也感受到了姥爷的敌意,从未主动地向姥爷身边靠近。

老万意识到自己心里对乐乐恨意的深度是在一个半夜。那天的半夜时分乐乐突然发起了高烧,家里备下的几种退烧药都用上还未能使她的体温有丝毫降低。万芹吓得哭起来了。老伴慌得催老万赶紧起床抱乐乐去医院。老万慢条斯理地起身穿着衣裳,一丝隐约的欢喜就是在那一刻闪过心头的。在那丝欢喜隐走之后,老万才猛然意识到,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希望这孩子死的。意识到这个之后他打了一个寒噤。

但乐乐那次却化险为夷了。当太阳再一次爬上头顶之后,缠绕着乐乐身子的高温开始一点一点撤走,乐乐在白色的病床上又逐渐睁开了她那双极像万芹的眼睛。万芹和老伴都欢喜得满脸是泪,不住地亲吻着乐乐那苍白的脸蛋。老万就是在这时刻沮丧地走出病房的。是的,沮丧!老万事后还能记得他当时心里充满了沮丧和失望。老天爷你为什么不把她收走?收走了她也就等于收走了万家的耻辱!……

老万今天还能记起,促使他向事情的终点接近的是那个药瓶,那个白色的装了一点敌敌畏的瓶子。那点农药是他借来喷洒院中那棵槐树上的虫子的。院中那棵年岁很高的槐树树冠在那个夏天突然生满了虫子,绿色的树叶被虫子们吃得七零八落。他在喷洒完槐树之后把剩有一点药液的瓶子拧紧瓶盖顺手放到了窗户的外台上。他差不多已经把它完全忘记了。

很可能是一只在窗台上寻觅什么的老鼠把药瓶从窗台上撞落在地的,药瓶并没有碎。药瓶似乎决心要在万家的故事里充当一件道具,它在地上滚了两下就缩到了墙角,静静地等待那个上午。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万芹去电台里加班,老伴照护着乐乐在屋里玩。老万则坐在院中默想着自己再有两天就要去领退休金的事。大约是半上午的时候,老万看见老伴一手拉着已会走路的乐乐一手提着菜篮向院门外走。——干啥去?——买菜。——买菜还用拉了她去?你是不是觉得看见她的人还少了?老万的声音里满是怒气。

老伴迟疑了一刹,老伴说:“你要不让乐乐随我上街你就得照护她。”

“你把她放到院里,她不会自己玩?”

老伴想想也是,就进屋拿了几样万芹给乐乐买的玩具出来,交代着让她在院里玩,外婆买了菜就回来。乐乐是个很容易被玩具迷住的孩子,她没有再坚持要随外婆出门,而是在离姥爷不远的地方玩开了玩具。

乐乐什么时候玩厌了那几个娃娃玩具转而在院中漫无目的地转悠,老万并不知道,自从老伴出门以后他就再没有去看乐乐一眼。内心的厌恶和恨意使他极不愿把目光投到乐乐身上。后来促使他扭脸去看乐乐的是满院子反常的寂静。在这之前乐乐一边自己玩乐一边在口中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但这时院中突然没有了一点声音,就是这种静寂让老万终于扭头去看了乐乐一眼。但这一眼让老万惊得倏然站起:原来乐乐这时正站在院墙的一角,双手拿着那个滚落在地的敌敌畏药瓶,两眼聚精会神地审视着,乌亮的眸子里满是新奇。

老天!老万的第一个反应是想高喊:快放下!但那声高喊在就要奔出喉咙时突然被一团黑色的东西堵住了。随即就见他原本张开的双唇又慢慢合上。一个愿望像青蛙一样从他意识的深处一点一点浮起。当他的内视力瞥见那个愿望的怪异的头顶时,他清楚地觉到了身子猛然一悸。

老万没喊,更没有移步上前去夺下乐乐手中的毒药瓶,他只是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乐乐,那是一个很好的瓶子,瓶子里装着好喝的东西,你把那瓶盖拧开就行,瓶盖拧开你就可以喝了……对,就那样拧,再使点劲,使点劲!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老伴的脚步声。一听到老伴的脚步声老万就赶忙从乐乐身上扭开了眼睛并迅速地坐了下去。一切和老万预料的一样,老伴一迈过门槛就看见了乐乐手中抱着的药瓶,就惊叫了一声:“乐乐,你在干啥?!”一边扔下手中的菜篮一边奔过去从乐乐手中夺下了药瓶,一边拉乐乐去水管上洗手一边朝老万扔过了一堆埋怨:“你怎么坐在院里像死人一样?怎么能让乐乐抱着那个毒药瓶?万一她弄开瓶盖像喝牛奶那样喝一口那可咋办?天爷爷呀,真险哪!我说你就一直没有看见?你——”

“你还有完没完?”老万扭脸恶狠狠地截住了老伴的抱怨,“她不是还没喝嘛?!她能有力气拧开那个瓶盖?她拧了半天都没有拧开。”

最后一句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说漏了嘴。果然,老伴震惊地朝他扭过了脸:“这么说你是看见乐乐拿药瓶了?”

“没有!我要看见了我会不去把它夺下来?!”他恼怒地瞪住老伴,他企望用这种怒吼来压倒老伴也压住心里涌上来的恐慌。但老伴像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她在去远处的垃圾堆里扔掉那个药瓶之后,进门时含义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万芹从电台回来,老伴也没再说乐乐拿毒药瓶的事,但在那天的午饭桌上,老伴有些变化。她没像往常那样,一边和万芹说话一边喂着乐乐,而是默默地低头吃饭,偶尔抬头时,会把一种冷峻的、审视的目光掷到老万的身上。

老万觉得身上有些凉。

你看啥?别说我没做什么,就是真做了又能怎么着?在过去,扔掉女孩子的事多了!我当初还有过一个姑姑,就因为我爷爷嫌女孩子太多,不是很利索地把她塞进尿桶里溺死了?

时至今日老万已在心底里承认,就是乐乐抱起审视的敌敌畏药瓶让他生出了后来的那个主意。那主意诞生于一个大雨滂沱的黎明。在大群的雨点一次又一次撞击屋瓦的响声中,那个被老伴扔掉的白色药瓶像船一样再一次驶进他的心里。当他用内视力去细看那个药瓶时,他发现那药瓶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字:乐乐是可以消失的!

他看到那行字后身子打了个哆嗦。也已被雨声惊醒的老伴以为是夜雨带来的寒气让他感到了冷,忙拉了拉被子把他盖好。他没敢再动身体,他担心老伴开口问他什么,他害怕一旦老伴开了口那行写在药瓶上的字迹就会被吓跑掉。

当他一遍又一遍重读那行字时他想起了院中那个空了的红薯窖。那是早些年冬天用来收藏买来的红薯的地窖,口不大,却有一丈多深。如今因为细粮充足不再吃红薯,那窖也就闲在了那里。乐乐要是一旦滑落进那个窖里她当然就会消失。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打了个哆嗦。

“咋,还冷?”老伴开了口问。

“唔。”他含混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又假装沉沉睡去。其实那刻在他眼前晃动的已是那个黑洞洞的地窖口。

爷爷你不是说过,一旦家族蒙受了耻辱,就要赶紧想法摆脱,越快越好?!爷爷,我已经下了摆脱的决心,我不晓得你是不是赞成,可我是为了我们万家的声誉……

那个斜阳洇血的后晌已经过去,但那个后晌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用雕刀刻在了老万的记忆里。

一切都是按老万预先的谋划进行的。

一吃过午饭,老万就说,他后晌哪里也不去,要在家歇息。

之后,他催老伴去万芹的姑姑家拿一件外甥女为他织的毛衣。

万芹当然要去上班。老万答应女儿由他来照看乐乐。万芹在亲了两次乐乐粉嫩的双颊之后推动了她那辆红色的坤车,她一边与女儿挥手再见一边叮嘱:“乐乐,听姥爷的话,别给姥爷添乱。”她颊含欢笑地推车出门,一点也没意识到这个后晌将要发生什么。

家里于是只剩下了老万和乐乐。

姥爷。乐乐朝老万怯怯地喊了一声。她仍然对这个不苟言笑的姥爷怀着一丝莫名的害怕。

“玩去吧。”他朝乐乐挥了挥手。待乐乐转过身子,他拿过乐乐平日最爱玩的一个绒布娃娃出门到了院中。

他开始向那个地窖走去。他走得很慢,他觉出两条腿都在发抖。地窖离正屋门口不过十几步远,可他却用了差不多五分钟才走完。

他在地窖口站了一刹,做了几次深呼吸,似乎在积攒力气。之后他才弯下腰去,揭开了盖在窖口的那块木板。木板不是很重,有十来斤重吧,但他竟累得有些发喘。

窖口终于呈现在了他的眼前。大约是今年雨水太旺的缘故,窖里有水。这和他判断和希望的一样。他估摸了一下水的深度,有半尺左右,这就够了。一个小小的人儿由洞口落下去,肯定会是脸着地的。

他照计划抓过几把柴草把窖口虚虚地盖住,而后把乐乐的那个绒布娃娃放在了柴草上边,这才又转身向屋里走。

乐乐正专心地用积木搭盖一间彩色的房屋,她一点也不知道危险正在向她悄无声息地爬近。姥爷进屋时她抬起明亮的双眼:“姥爷,我盖的房屋好吗?”

“好。”老万应了一声,目光没敢和乐乐的目光相碰。他觉得心跳有些加快,一种类似恐惧的东西在心底积聚,原先的那种决心开始像水一样地向远处流去。好好的一个外孙女,你竟能忍心?……

“乐乐,你的绒布娃娃呢?”他急急地开口问。他担心再耽搁下去他会没了实施计划的勇气。

“我的娃娃在——”乐乐原地转了一圈,她仿佛记得绒布娃娃就放在身边的,但现在不见了。她抬起困惑的眼睛看着姥爷:“我的娃娃不见了。”

“我看见院中有一个布娃娃,不知是不是你的。”老万记得自己说完这句话后身上突然开始出汗,汗是冷的。

乐乐听罢转身就向门外走,她走得太快,步子显出了蹒跚。老万随即上前把身子靠在了屋门框上,双眼紧张地望着乐乐的背影。

“姥爷,那是我的娃娃!”乐乐很快发现了放在窖口上的那个绒布娃娃,扭头向姥爷快活地报告。她笑得多么好看。

老万的嘴张了张,却并没有把预定要说的那句话——是你的你去把它拿回来——送出双唇。他觉出冰冷的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衬衫。

快了,快了。随着乐乐向窖口的一步一步接近,老万的心脏也开始一点一点地由胸膛向嗓子眼里提升。与此同时,一些用红笔写成的大字:谋杀……外孙女……乐乐……一个好好的孩子……开始像蚂蚱一样地在他眼前乱蹦。一具小小的棺材渐渐由远处向他身边移来,眼看就要撞上他的胸脯。他的身子猛然一悸,不由自主地张口喊了一句:“乐乐——”

已经走到窖口的乐乐闻唤停步扭过身来,用纯净的双眸望定他说:“这娃娃是俺的!”

不能前功尽弃!这丫头存在一天,耻辱就在万家的门前悬挂一天。下狠心吧!老万长长地嘘一口气,用力把牙咬了起来。

乐乐见姥爷并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于是重又转过了身去,向窖口抬起了胖胖的右腿,同时右手向前伸去——

老万急忙闭上了双眼。

他没有看见乐乐落进窖去的姿势,他不敢看。他只做好了去倾听那声扑通坠洞的响动,但他没想到他会听到惨厉至极全被惊骇浸透的喊声:“姥爷——”那喊声在由大变小的过程中也把他的魂灵急速地由他的身体深处拽了出来。他没料到那声音是如此可怕地揪扯人心,更没料到那声音会像一根绳子一下子把他的双腿拉到了窖口。他看见了在水中挣扎的乐乐,看见了那双蓄满惊恐的眼睛,这一瞬间,耻辱感和愤恨感已经踪影全无,他能感觉到的只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心疼。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以老年人所没有的敏捷向窖内跳去。他扑进那不深的水里,不顾一切地抱起了乐乐。他看到了泥、水和血,他呜咽着喊:“乐乐——我的乐乐——”

最先听到这异常响动的是邻居的一个小伙,当那小伙奔进万家院中时,老万正一手抱着乐乐一手扒着窖口吃力地往外爬。小伙子将祖孙俩弄出窖口时太阳即将坠落,那小伙在满院的血红残照里跑出院门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老伴和万芹赶到医院时乐乐已经苏醒,但医生的结论是那样令人心惊:双臂开放性骨折,脊椎严重受伤,孩子将会下身瘫痪。

万芹是哭喊着扑向乐乐的病床的。

满身泥水的老万就坐在医院走廊的木椅上,静静地听着女儿万芹那低抑的哭声,听着老伴的抽啜。有两只苍蝇在他脸上放肆地爬动,但他并没有抬手去赶开它们,他身上的所有力气似乎都已耗尽。他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的心境:无风、无浪、无声、无色,只是一片空。

列祖列宗,我做了我能做的,更多的事情我已做不下去,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赞同……

万芹的怒火是第二天上午朝他发的。老万对当时的一切都还记得很清。他坐在堂屋那把他常坐的红漆木椅里,万芹神色冷冷地站在他的面前:“爸爸,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你答应我照护乐乐的,可你竟把她照护成这样!你应该阻止她跑到院里,更应该阻止她跑到那个窖口玩耍!这说明你对她根本就不关心!我平日就看出你不爱她,你毫不在意她,但我没想到你对她的安全也毫不在意。爸爸,我知道我应该爱你,但现在我心里对你充满恨意!”

“我是……尽了力的……”老万嗫嚅着,自己也觉出辩解的声音无力。

“我知道你在她出事之后是尽力救了的,但你更应该尽力的是关心她的安全,根本不应该让她向那个危险的窖口走!”

“我当时正在看报纸上的一则广告……”

“是那个广告重要还是你外孙女的安全重要?!你不用说了,这件事让我彻底相信,乐乐从你这里获得不了一个姥爷应该给的爱。我现在告诉你,爸爸,为了不使乐乐再看到那个窖口感到害怕,也为了不让我看见这个院子就感到伤心,还为了表示我永不原谅你,待乐乐出院后我们娘俩就搬出去住!而且永远也不再回来!每月给你和妈妈的赡养费,我会让人送回来。”

“可这里就剩下我和你妈——”

“是你的大意造成了我女儿的残废,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发抖。爸爸,这就是我要给你说的!……”

就在万芹发完那通怒火去医院照护乐乐之后,老万蹒跚着向厨房走去。那时太阳已近当顶,他想他该吃点东西了,从出事到那一刻他还一口饭菜没吃,他觉得心里空得难受,头晕得厉害。往日的这个时候,老伴早已使厨房里溢满了饭菜的香味,但此时他进门一看,还都是空锅冷灶,老伴正双手抱头蹲坐在灶口前。

“咋不做饭?”老万记得他当时的声音里含满了小心。

“我记得很清,那菜窖口是盖着一块木板的!”老伴突然抬头这样说,目光如火一样地罩住了他。

“啥?”老万被老伴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跳,假装着没听清拖长了声音反问。

“一个像乐乐那样的孩子,是没有力气拖开窖口的那块木板的!”老伴依旧看定了他说。

“你这是啥意思?”老万发火了,他想他只有用发火来把老伴吓住了,“难道还有人特意去揭开木板要害她不成?!”他气势汹汹地瞪住老伴,但片刻后他便把目光移开了,他觉得心里虚得厉害。

“你看住我的眼睛!”老伴忽然这样冷冷地命令。是的,是命令!这一辈子她还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口气同他说话,从来没有。

老万惊怔了一刹,他当然没依命令去看她的眼睛,他只是猛然抱头蹲下去说:“你们母女两个是不是想叫我死?不想让我活了你们就直说!干吗那个吼罢这个又来逼我,我不就是没小心让乐乐掉进了窖里?……”

老伴此后没再说一句话。老万只感觉到她的目光像针一样在刺自己的身体。老万后来听见老伴慢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厨房门口走。老伴那天中午没做午饭。

没有一个人理解我,没有!饿吧,饿死了倒也好!

万芹是在乐乐出院的当天收拾东西离开家的。她是真做了永不回来的准备,把属于她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她雇了一辆客货两用车来装东西,车停在门口后,老万看见面色苍白左颊有一个疤痕的乐乐坐在一个小小的轮椅里被放在车上。他一步一步地向车厢跟前走。“姥爷。”乐乐细弱地喊了他一声,那喊声震开了绑缚在他心中的大团温情和心疼,使得他突然像孩子一样地哭了。他很想伸手去抚摸一下乐乐的脸颊,但汽车就在这时发动了引擎。他在哽咽中看着汽车驶远,看着汽车拐过街角完全消失了踪影……

宽恕我吧,我的芹儿,我的乐乐。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没有办法……

就在万芹和乐乐搬走的那个傍晚,昏昏沉沉坐在椅子里的老万忽然发现老伴在衣柜里翻腾着寻找什么东西。起初他以为她是在寻找芹儿忘了带走的物什,后来才注意到她是在收拾一个包袱,她把她的衣物都从柜里拿出塞进了一个很大的包袱。“你——这是干啥?”老万非常诧异。

“我也想走了。”

“走?”老万惊得一下子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去哪里?”

“我已经同儿子说好了,我想去他那里住。他已经给我收拾好了房子。”

“那我——咋办?”老万真正地慌了。

“你愿咋办就咋办吧,反正我不想再同你住一起了,你做的有些事让我害怕,真的害怕。我想请你原谅我这样做,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心里也不好受……”

老万是在渐浓的暮色里看着老伴挎了包袱出门的,他看见她在街口叫住了一辆三轮车。他忽然认出,那蹬三轮车的是他的儿子。是他,那个逆子!

走吧,你这个女人!你说你跟我在一起感到害怕?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你跟我生活了大半辈子,我哪点对不起你了?!你竟敢说你对我感到害怕?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走吧,你们都走吧。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就这样走空了,走完了,散了!空了就空了,我就一个人过,大不了是个早点死吧,早死早心净……

夜在往深处沉去。天上的星星越发地密了。露水在逐渐加重,冰凉的露珠由槐树叶上滑下,打在老万的脖子里,他这才中断纷乱的回想和追忆。该睡了。他一手抱着水已变凉了的茶壶,一手撑着椅子,缓缓地站起,伛偻着脊背,一步一步地向空空荡荡的房屋走去…… cAOPo+EMf3lCnTL9dyXzH94D7PMClBQDabYQrNMsZ3Ji5LluqKkAQe/ZUtWUD1e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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