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都是秘密的,但我的情人可以公开。
她的名字叫“小说”,常住在图书馆和书店里。
从六七岁懂事起,我一直都在受她的诱惑,以至于我把此生所有的好年华,都献给了她。
她在我的眼里,最早是一位窈窕美丽的少女,她裙裾翻飞,馨香四溢,顾盼生辉,让我一见就着了迷。
初次与她相遇是在豫西南乡间的田野里。一位识字的叔叔在锄草劳动的间歇,坐在田埂上,一边吧嗒着旱烟袋一边给我讲起了《西游记》。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情节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孙悟空能七十二变的本领太令我惊叹和向往了。我记得六七岁的我当时就抓住了那位叔叔的手问:能不能让我见见孙悟空?叔叔笑了,叔叔说:孙悟空并不是真有其人,他是一个作家写出来的。你要想见他,你就得去读读吴承恩写的《西游记》那部小说,吴承恩才是孙悟空的爹,是吴承恩生出了孙悟空。他的话令我越发惊奇:一个作家竟能有如此的本领,会无中生有地造出一个孙悟空?!
吴承恩,你真了不起!
小学还没毕业,识字不多的我便找来《西游记》,开始磕磕巴巴地读起来。尽管很多字词的意思我还不明白,可我的心却被震撼了:小说原来如此有意思。
和她频繁相见是在一个名叫构林的小镇上。这时我已上到了初中。我就读的那所初级中学里有一个藏书几万册的图书馆,我在这座图书馆里读到了《红楼梦》《青春之歌》《红旗谱》《暴风骤雨》和《林海雪原》。《红楼梦》我读不太懂,曲波的《林海雪原》读懂了。在大雪纷飞的东北密林里,少剑波对白茹爱得沉醉不已,他们的爱在我眼里像雪花一样美丽,刚刚对女性萌生一点爱意的我看得脸热心跳:嗬,小说也可以写这些呵!
十八岁当兵不久,我从一个班长那里偷偷拿到了一本列夫·托尔思泰的《复活》,那个年代,这种书是禁书,读时带点有罪的感觉。悄悄读完之后,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的情感纠葛让我感叹不已,尤其是玛丝洛娃这个女人的命运,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心,我第一次开始用疑问的眼光打量社会。
不知不觉地,对小说、对文学的爱已经来到了我的心里。这种爱的发酵过程我如今已说不清楚,反正待我意识到时,小说这个少女已完全占据了我的心。
想离开她已变得不可能了。
于是,我便鲁莽地下定决心:此生非小说这个女子不娶,她将是我的终身伴侣。
我一定要当一个文学家,要争取写出一本人们爱看的小说来。
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和她拴在了一起。
爱上小说并决心和她生活在一起之后我才知道,小说是一个桀骜不驯、脾气乖戾的女人。你爱她可以,但要想得到她的爱并驾驭她却并非易事。我1976年开始学写小说,直写了两年多还没有得到她的认可,没有在任何报刊上发表出来。几乎所有的报刊编辑都在给我的退稿信上写道:谢谢你的信任,但作品尚未达到发表标准……
我被连续的失败弄得抬不起头来。我那时最怕的事就是从收发室拿到退回的稿子。我害怕朋友和同事们向我投来讪笑的目光。有一段时间,我已经对自己选择与小说这个女子做伴的决心产生了动摇,对自己的文学才能生出了怀疑,我已经打算重返当军官的道路。不想就在这时,小说忽然对我露了一下笑脸,她朝我嫣然一笑——我的一个短篇小说在《济南日报》副刊上发表了。
我欣喜异常。
她大概看出了我想离开她,便用笑容再次诱惑了我。
这个小小的胜利激励了我。我开始更刻苦地写起来。
没有夜晚,没有周末,没有假日,我疯狂地读着、写着。
作品也相继在各种报刊上发表出来。可写了几年之后,我发现我并没有像自己原来设想的那样,得到小说这个女人的热烈拥抱和长久亲吻,并没有巨大的成功在等着自己,她依然对我待理不理,甚至都没让我闻到她身上的香味。
到这个时候,我开始明白,要想得到她的青睐,只靠刻苦不行。
我让自己停下笔,去仔细琢磨前辈作家们成功的缘由。
在对无数的经典文学名著进行比较分析后,我渐渐明白,一部小说成功的关键,是要给读者提供新的东西,提供从来没人关注、没人发现的东西,也就是对文学作出新的别人从没有作过的贡献。否则,便没人在乎你。
能提供哪些新东西呢?
你要么发现别人从没发现过的题材领域。像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写《洛丽塔》那样,去写成年男人对女孩子的奇特情感。或像戴维·赫伯特·劳伦斯写《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那样,去写人在性爱海洋里游泳的模样。
你要么塑造出一个崭新的人物形象。像曹雪芹那样,塑造出一个多愁善感、文弱多病的林黛玉。或像列夫·托尔斯泰那样,塑造出一个渴求真爱的安娜·卡列尼娜来。
你要么讲述出一个从来无人讲过的精彩故事。像卡夫卡写《变形记》那样,讲出一个人一觉醒来变成甲虫的故事。或像加缪写《鼠疫》那样,讲出一个城市遭遇鼠疫之后发生的狂乱状态。
你要么创造出一种别人从来没有使用过的叙述方式。像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叙述《小径分岔的花园》那样,去安排小说的时空。或像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讲述《潘达雷昂上尉和劳军女郎》那样,去对接人物的谈话。
你要么使用一种只有你可以使用的语言。像沈从文写故乡湘西那样,用语平白质朴。或像鲁迅写浙江绍兴人物那样,用词尖锐刻薄,带着挖苦。
你要么呈现出你独特的思考,在精神上照亮你的读者。像乔治·奥威尔的《1984》那样,洞见人类将要受到的煎熬。或像库切的《耻》那样,告诉天下的男人:你将遭遇中年危机!说到底,小说是一个特别喜新厌旧的女人,你只有不断端给她新东西,她才会对你露出笑脸,接受你的亲近和亲昵。否则,她便会柳眉一竖,杏眼一瞪,拒你于千里之外,你休想吻一下她的手,更别说将她拥到怀里。
和小说相爱多年,也因此接触了许多读者朋友,在和他们的谈话中我逐渐明白,大家共同喜欢小说这个女人,除了她的美丽之外,还因为她有时很像一位母亲,身上散发着一种温暖的母爱,能给我们这些喜欢她的人带来一种精神上的抚慰。
你只要和她在一起,你就会进入一个想象的世界,你在现实生活中的烦恼便会被稀释。
人差不多每天都要与烦恼打交道,烦恼和食物一样,是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咀嚼的东西。我平日只要遇到了令我不快和烦恼的事情,情绪不好时,我就会赶紧找来一本好小说去读。读进去之后,我就会跟着小说中的人物一起去喜怒哀乐,从而暂时地忘却现实生活中的事情,待我放下小说之后,原先的不快和烦恼会明显地被稀释。所以我认为,小说这个女人的怀抱,其实是我们躲避现实世界的一个最好的去处。
你只要和她在一起,你总会得到治疗伤痛的药方,你心中的伤痛会得到疗治和减轻。人世上的苦难太多,人人都可能遇到,遇到了就会陷进伤心和痛楚之中,这时怎么办?去找心理咨询师,去寺庙去教堂当然是一种办法,可去找文学找小说也是可以的。好的小说,会教我们如何看待人生过程,会告诉我们要学会放下,会让鲜活的人物给我们做出奋力跃离伤痛的榜样。就我自己来说,曾遭遇过两次人生大祸,伤痛两次都把我推到了死亡的悬崖上,我能活到今天,没有小说没有文学的帮助,恐怕不太可能。
你只要和她在一起,你常会感受到善的力量,你心中恶的念头就会逐渐消失,从而使自己的心境平和安静。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恶的东西,因为我们来自动物界。当我们胸中积累了愤怒和怨毒时,这种动物的遗存会促使我们作出恶的举动。世上那些斗殴、杀人、放火之行为,皆是因此而生。但只要你和小说和文学在一起,你就不会让恶的念头控制你。所有优秀的小说,不管她关注的是哪个题材领域,写的是哪类人物,她最终呼唤的,都是善。善是浸透在优秀小说血脉里的东西,你亲近了文学、亲近了小说,就必能感受到善的力量,必会被善俘虏,从而放弃恶的念头,让自己生活在平和安详之中。
文学时常像一位母亲那样,伸出她满怀爱意的手,来抚触你的身子,让你感受到这世界并不冷漠,并没有弃你而去,会让你生出好好活下去的决心。
如今,社会上有一种说法正在弥漫:小说将要死亡。持这种说法的人认为,今天是一个影像时代,人们喜欢的是看电影、电视剧,看小说的人越来越少,小说正在日益边缘化,正在变成一个魅力全无的老女人,行将就木。他们呼吁人们:该准备为小说送终了。
我反对这种说法。
回视小说的成长史,她的年龄的确已经不小,但我觉得她只是变得更加成熟,身上的魅力一点也没有减少,她今天拥有的是一种成熟美。
小说是一种语言的艺术,任何一种语言的发展,离开了艺术语言的贡献,都是一种极大的缺憾。现代汉语的发展,同样离不开中国小说家的贡献。正是小说家在不断发现和搜集民间语言的精华,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创造,汉语才表现得如此生机勃勃,汉语的库存才不断丰富。只要人类的语言还需要不断发展,就需要小说家在语言上的创造,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就没有失去存在的价值。
小说是一种讲述故事的艺术,而听故事是人类的天性,只要人类听故事的天性没有改变,小说就有存在的理由。当然电影、电视剧也讲故事,可只有小说讲的故事留有大量空白,能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需要读者带着自己的人生经验去加以丰富。没有任何艺术门类讲述的故事可与小说媲美。好小说中的故事才是真正值得一听的故事。
小说是一种对人性和人的心灵奥秘进行探究,对社会制度公正与否进行追问,对人与自然界恰当关系进行探索的艺术,只要人性和人的心灵的奥秘没有全部弄清,只要美好的社会制度还没有完全确立,只要人与自然的恰当关系还没有建立,小说就没有失去存在的基础,就不可能消失。
死亡的只是一部分小说家写的小说和一些小说家,而小说还会长久地存在下去。
她依然是一个魅力四射的女人。
但小说发展到今天,的确遇到了严峻的挑战。具体到当今的中国来说,她遇到的最大挑战是出现了一个比她年轻且妖冶的女人——电视剧。过去很多去书店买书的读者,现在受了那年轻女人的蛊惑,不再光顾书店,而是坐在了电视机前,成了那女人的观众。
但我觉得这不值得忧虑重重。
因为时代给我们送来了另一个巨大的帮手——互联网。这个新的联络平台同时也变成了阅读小说的平台。很多上网游荡的人愿意在这儿阅读小说。也因此,年轻的小说家们便直接把这儿当作发表小说的园地,小说不但没有死亡,产量和读者都大大地增多了。如今全国一年的长篇小说产量可达到三千来部,不少网络小说的点击量多达几百万、几千万次。原来依靠报刊、出版社生活的传统作家,也完全可以把自己的小说放到网上去,让更多的网上读者去阅读。
小说遇到的另一大挑战是市场的挑选。在计划经济时代,小说的作者不必关心小说的销路,你只要生产出来,就可以拿到稿费,剩下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可在今天的市场经济时代,小说变成了商品,你生产出来的小说如果出版商感到市场上可能不欢迎,卖不出去,就不可能为你出版,你也就拿不到一分钱稿费。
我觉得小说家应该有勇气面对这种挑战。
你可以把你的小说写得更好更精彩。在小说市场上游荡的商人并不全是傻瓜,只要你写得好,肯定是有识货者的,也一定会赢得追求者。不是已经有很多严肃小说在市场上有很不错的销量吗?
你也可以把你的小说写得更通俗,将其变成畅销书。通俗小说在中国有广大的读者群,为这部分读者服务也是应该的。
你还可以借助电影、电视剧那两个靓女的广告效应,把你的小说改编为影视剧,在人们看影视剧时激发起他们读原著的兴趣。
我觉得,目前小说遇到的真正挑战是作家的浮躁。现在不少作家被金钱和名气弄得头脑发昏,急于想靠小说赚大钱,想靠小说出大名,整天和书商在一起琢磨怎样编情节好吸引读者的眼球,根本没时间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写小说。要是任这种情况泛滥下去,小说这个女人倒真有可能被世人抛弃,读者很有可能真把她送进坟墓。
小说家们应该为此着急才对。
作为小说的情人,我从心底里希望她一直保有自己的魅力,希望她一直靓丽。我当然会继续探索小说的表现形式,包括寻找最好的结构样式和叙述视角、语言、节奏,在怎样写的问题上努力,也就是去为她买最好的衣服、鞋袜,为她买最好的饰物,为她买最好的化妆品,为她买最好的香水。
但我最想做的,是寻找和发现最恰当的表现内容,也就是在写什么的问题上动脑筋。这就像为她提供最好的吃食,让她的身子健康丰盈,让她的皮肤充满弹性,让她的面色光洁红润,让她的眼睛灵动有神,让她从内里美起来。
我们面对的时代五彩缤纷,能不能为这个时代留下一份最好的人类精神记录,能不能在这个时代为人类留下一点精神财富,就看我们小说家自己了。
我该去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