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门前有许多树,榆树、杨树、桐树、刺槐、构树都有。那个时候多风,大风一来,我们这些孩子便开始躲在窗后去看风的厉害:先是吼声越来越刺耳骇人,接着便见它去折磨那些树木——将它们的躯干压弯,将它们的枝条扯上扯下,将它们的叶子一片片捋掉,经常还要把一些杨树和桐树的枝干刮断。有一次,风走之后,我看着地上断掉的又净是杨树和桐树的枝干,便去问父亲:为啥断掉的都是杨树和桐树?父亲慢腾腾地答道:桐树和杨树木质脆,没有榆树、槐树、构树那样有韧性,所以总是被刮断。大约从这时起,我记住了“韧性”这两个字。
十来岁时,我爱和同村的伙伴们一起做一种名叫“打翘”的游戏。伙伴中有一位身材稍小的,技艺极差,玩这游戏时总输,久之,便不愿与他再玩。他常常苦苦哀求我们允许他参加游戏,我们总是坚决拒绝。有很长一段日子,逢我们再玩时,便不见了他的身影。忽一日,他提出要和我们比试,而且主动说,如果他输了,他不仅接受游戏中规定的惩罚,还另外给我们每人一个烧熟的红薯吃。我们讥笑着答应了他的挑战,并断定每人会赢得一个红薯。可比试结果大出我们的意料:他竟赢了。我们不得不悻悻地接受了游戏中规定的惩罚。这时,常在一旁看我们做游戏的一位老爷爷说:他能赢你们,是因为他有韧性,我看见他总是一个人在那儿练。这件事给了我挺大的刺激。
上了中学后,有一次一位小麦育种专家到学校给我们作报告。我看不出他有多大岁数,不过他脸上的皱纹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它们真像秋天收获季节农人在田间随意踩出的小道,纷乱而密集。他那天讲了他从一个普通农业技术员到小麦专家所走过的艰难道路。他二十几岁迷上育种,其间曾因此挨过多次批斗,且遭受过一次又一次实验失败的打击。他有无数个躺倒不干的理由,更有无数个逃离育种实验的机会,但他最终坚持下来了,育出了优良的小麦品种,成了闻名四方的专家。他在报告的最后说了一句:是韧性帮助了我。这句话让我心头一震。
我有一个战友,他相貌一般,却看上了一个极漂亮的姑娘,一心想娶其为妻。他极痴心地追人家。我料定他不会成功,劝他罢手;朋友们也都笑他不自量力,讥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出乎我们所有人的预料,他最后成功了,真的和那位姑娘结婚并过起了幸福生活。我们后来笑着追问他的妻子:他何以会成功?他的妻子笑答:因为他那股死不承认失败的韧性让我感动。我为这回答一愣。
我在西安政治学院上学时开始系统地读史书,在关于1840年之后的史书上,我看到了失败、低头、反抗和又一次的失败、低头、反抗,六个字不停地循环。字里行间塞满了耻辱、愤怒和不甘。我在那些书页里发现,每当我们这个民族被迫弯腰低头去签字同意割让或租出土地时,反抗的力量便开始迅速积聚。那些被打倒在地的中国人,并没有彻底认输准备永远俯首,总是很快擦干嘴角的血沫,又摇摇晃晃站起了身。我分析造成这种现象的内在原因,最后明白是韧性在起作用,在我们民族精神的内核里,有韧性这种成分。就是这种韧性使那些想把中国彻底打倒打垮的人没能如愿。
这些有关韧性的记忆一直堆积在心里,慢慢就使我生出了一个愿望:日后有机会,我该去写一篇有关韧性的东西。写写韧性的生发机制,写写它的形状和力量,写写保存它的办法和意义。
1988年,当我决定写长篇小说《第二十幕》时,“韧性”这两个字悄然走进了我的构思里。于是,我选择了一种很难扯断、韧性颇大的物品——绸缎作为我叙述的道具;我把韧性这种东西,作为我虚构的人物展开活动的酵母;我让韧性在一场旷日持久的奔跑中,充分发挥它的兴奋药力。韧性或多或少地帮助我完成了此书,我因此对它怀着一份感激。
以后,我想我对韧性的记忆,不会轻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