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的演习终于结束了。
汽车驶进营区刚刚停下,三全就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扛起自己的背包就向宿舍区跑,边跑边在心里默叫道:“果果,爸爸回来了,你病好了吗?”但没跑多远,只听背后传来一声低沉、威严的喊叫:“秦三全,回来!”
三全闻声停步扭过头来一看,又是严务清!立即一股怒火从心中升起,只见他几步奔回到师长面前嘶声问道:“演习结束了为什么还不让回家?”
“我没说不让你回家,”师长依旧是那副冷冷的声调,“可你为什么要背着作业包回家?我在今天早上返回营房前是怎么规定的?”
三全这才记起,今天早上从演习场起程返回时,师长在队前讲道:“我们这次演习是在预定战场、按照我师的作战预案进行的,因此所有演习资料都要保密。回到营区后,任何人不得将装有演习资料的作业包带回宿舍,一律拿到办公室保存,待演习总结搞完后,统一收缴销毁……”
“我不会把作业包放到家里的!”三全压着心中的怒气说,“我回去一下就马上去办公室。”
“先去办公室放下作业包!”师长的口气不容分辩。
“三全,把作业包给我,我给你捎到办公室去。”这当儿,科长急忙走过来息事宁人地说。
“不行!”师长抬手摸了摸下巴,直接地叫道,“让他自己去!一个军人,应该懂得保密如保命!”
报复!又是报复!三全鄙夷地瞥了师长一眼,一边在心里恨恨骂道,一边向办公区走去。
三全从办公室跑回自家宿舍门前正要推门,却猛地缩回了手,门是锁着的。正当他愣在门前时,邻居一个八岁的女孩跑过来告诉他:“秦叔叔,果果去师里医院住院了,苑阿姨也去了。我和妈妈前些天去看果果时,护士阿姨正用好长好长的橡皮管给他打针哪,果果哭得可厉害了……”女孩的话未说完,三全已扔下背包,飞步跑走了。
此刻,三全边跑边在心里发着狠:“严老头,倘若我的果果有个三长两短,这笔账是要找你算清的!”
终于跑进了师医院。当三全气喘吁吁地问明了儿子所住的病房,走去推开门时,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果果正坐在椅子上,一边举着“手枪”叭叭地叫,一边让妈妈给他穿鞋。“爸爸!”果果首先发现了站在门口的三全,欢叫一声,推开妈妈,光着一只脚向门口跑来。
三全先是一下子把儿子举到空中,继而揽在了怀里,再俯首在儿子那鲜嫩的脸蛋上长久地亲吻着。啊!那八天来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
“爸爸,你这儿有灰。”果果指着三全的右脸颊叫道,“别动,爸,我……”说着,把一个手指伸进自己的小嘴里蘸了点唾沫,轻轻去润湿着爸爸脸上沾的那点黑灰,而后,抬起袖头去擦。
“果果,下来!跟他亲热什么?”拿着一只鞋站在那儿的苑素赌气地喝叫着儿子。温柔贤良的她第一次对着丈夫发脾气。
因儿子的小手在脸上摩挲而沉浸在愉悦中的三全,听到妻子的这句话愣了一下,刚想张嘴说什么,身旁突然响起一个慈祥的声音:“小苑哪,怎么又说气话了?”三全扭头一看,这才发现师长的爱人——驻地附近一所小学的校长,一个五十来岁的慈眉善目的妇女站在屋里。
苑素生气地往床沿上一坐,望着师长爱人诉说:“那晚他说好去请假的,可一去就不回来了,把俺娘儿俩撇在屋里,要不是你来照顾,果果的病还不定怎么着哩。”
“你呀,这就值得生气?”师长爱人慈爱地望着苑素说道,同时上前从苑素手里拿过果果的那只鞋,走过来给果果穿着,“这不能怪小秦,他是军人,军人做了父亲,妻子可不能用一般当父亲的标准去要求他。对这个理,当初我也不懂,俺宝山变傻以后那次去部队,我才算明白了。”
凡是心地善良的人,对别人的不幸总是非常同情的。苑素听到师长爱人的最后一句话,一时忘了生气,急忙轻轻地问:“你家宝山是咋变傻的?”
“唉——”师长爱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俺宝山七岁的那年春天,老严休假回河南老家看我们娘儿俩。他那时在当副团长,我那时在俺老家的一所小学里教书,没随队。他到家的第四天早晨,宝山突然发起高烧来,有流行性脑炎的症状。我俩正在商议要把孩子送往医院时,接到了他们团长拍来的一封电报,那封电报的电文我至今还记得,上边说:‘部队外出执行任务,见电后若能回即回,假期将再行安排,若不能回,即复电告知。’我当时望着有病的儿子,求他去复电说明不能归队,但他执意不肯,并分析说:‘既然来电报,一定是急事,电文所以措辞委婉,是因为团长原是我的下级,不好下命令。’说罢,便要立即动身。我哭劝无效,想到他归队反正要经过镇上,就要他顺路把孩子抱到镇上医院,安排我们娘儿俩住下院了再走,因为我实在无力气把七岁的宝山抱到二十里外的镇上。不料他却说,抱个孩子走路,到镇上肯定赶不上那辆一天一趟去县里的公共汽车。说完,便独个儿提着提包快步走了。我当时那个气恨劲儿,真想马上就跟他离婚。他走后,我只得到附近农村去找人帮我抱孩子去医院,因为我所在的那所小学只有四名教师,当天其他三位又都回家了。待我找来两个村民把孩子抱到二十里外的镇上医院时,孩子的急性脑膜炎已很严重了,虽经抢救保住了性命,但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直到现在,还是一天三餐要人喂,大便小便不避人。孩子变傻以后,你不知我那个伤心、气恨劲哟,老严休假回来看我们,我天天骂他,不准他吃我做的饭、睡我的床,整整跟他哭闹了一个月。后来他们团长把我接到部队上,我才知道,他那次确实应该赶回部队,他们团当时是去抢修一条铁路隧道,团领导中只有他过去组织过这种施工。就在他赶回部队的当天,工地上发生一次大塌方事故,七十名战士被堵在隧道内。他扔下提包就赶到现场指挥,由于他指挥得当,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七十名战士全部脱险。我到了部队后,这七十名战士排成队去看我,每人都给俺宝山买了玩具,光玩具就堆了半间屋。我们娘儿俩临离队时,这七十名战士还自动列队到火车站给我们送行。这时我才明白,俺宝山的变傻,换来了七十个战士的生命,值得呀……”
此时,一直抱着果果站在那里静听的三全,身子先是摇晃了一下,继而软软地倚在了墙壁上。
“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快收拾收拾出院吧。给,小苑,这是出院证。”师长爱人边说边把出院证递到了苑素手里。
“奶奶,你也去我家吧,我给你拿山楂糕吃。”果果从爸爸怀里扭过头来向师长爱人喊道。
“好,我去吃果果的山楂糕。”师长爱人笑着点头。
“他爸,这些天可把赵校长给累坏了。”已经消了气的苑素这时走过来轻轻地说,“那晚上你刚走有半小时,赵校长就去了咱家,帮我给果果灌了药,后来看看果果的体温继续上升,就打电话要了车把我们送来医院住下了。开头几天,赵校长每晚和我轮流着看护果果,果果病见轻后,赵校长也是每天下班后都往这里跑,还给果果做这样那样好吃的用饭盒端了来……”
“小苑哪,说这些干啥?告诉你,这些也不是我想来干的,是奉了他们师长的命令,不干不行呀!走吧,快走吧,天快黑了,你回去还得给秦参谋做饭吃哩。”师长爱人含笑说着。
“谢……谢谢。”三全的嘴唇抖动了许久,才颤声这样说道。
“嗨,一个军人,在使用‘谢’字的时候,要注意看看对象和场合嘛。”师长爱人开着玩笑。三全听出,她在说“一个军人”四个字时,和师长的口气竟那样相像。
屋里的人谁也没注意到,就在此刻,师长严务清无声地站在门外。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冷漠的表情,不过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当他的目光触到果果那红润的笑脸时,他那两个眼角的扇形纹络明显地舒展了。
“走吧,走吧。”赵校长催着三全夫妇。三人转身向门口走时,才看到默默站在门外的师长。
“我现在回机关,你们如果也回去的话,可以搭我的车。”没有任何别的问候和招呼,师长开口就是这句冷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话。
“那刚好,快走!”赵校长喜眉笑眼地推着三全和苑素向外走。到了院中,两人又被赵校长推上了师长的吉普车。
“开车!”三全和苑素刚坐定,坐在前座上的师长就向司机下了命令。
“别慌呀,赵校长还没上车哩。”苑素急忙向师长说,同时朝车下的赵校长喊,“快上来!”
师长回头扫了妻子一眼,正想抬脚上车的赵校长一定从那目光中看到了什么,只见她边关上车门边说:“开车吧。”
车子开动了,苑素有些生气地向师长埋怨道:“慌什么哩,这里明明有个空位,为什么不让赵校长也上来?”
“这车是给我用来工作的!”师长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
吉普车飞快地向营区驶去。
苑素不解地呆望着师长的背影。旁边的三全紧抱着儿子果果,头低垂着,双眼微闭,似乎睡着了,只有那双手在剧烈地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