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习是紧张的。
到达演习地域的第三天下午,在一间稍大一些的民房里(整个师机关都分散住在这个村的老百姓家里),作训科的几个参谋正根据“战术想定”,各自按照分工紧张地工作着。
秦三全的任务是标一份“敌我态势图”,但他的心思却怎么也集中不到地图上。图上他用红铅笔画出的那些个标号,分明地变成了儿子果果那潮红的脸蛋。果果的烧退了没有?苑素一个人能不能把药灌到果果嘴里?那晚上苑素见自己没回去会急成什么样?果果爱吃的那种山楂糕快吃完了吧?蓦地,他面前的地图上伸过来一只血管凸现的瘦瘦的手,用一个指头敲着他标的炮团位置,三全抬头一看,是师长。
“我的炮团里什么时候装备了坦克?”师长低沉地问,眼里射出刺人的光。
三全低头朝图上一看,原来是刚才走神的当儿,把榴弹炮的标号标成了坦克的标号。“我不小心标错了。”三全冷冷地说罢,便又低头去干自己的了。
“记住,一个军人在做直接与战争有关的事情时,是必须拿出全副精力的!”师长又沉沉地说道,眉心间的竖纹分明地加深了。
“我不过是标错了一个符号!”三全不屑地顶了一句。他对师长憋着的那股怨气至今尚未发泄哩。
师长猛地抬手摸了摸他那刚刮过胡子的铁青的下巴,随之高声吼道:“不!这个很明显的错误说明,你的心思有相当一部分没用到标图上!”
“那你说我在想什么?”秦三全慢慢地站起身来反问师长,他是决心要顶下去了。三全的倔脾气一上来,是谁也不怕的。那次军长带着工作组来师里检查工作,晚饭后同师机关干部赛篮球。尽管上场前副师长一再嘱咐众队员:“你们主要是陪着军长休息一会儿,比赛中要让着军长,别惹他生气。”但上场后三全却为军长投进的一个球究竟算不算数,面红耳赤地同军长和他的队员们争起来,副师长进场劝阻也不行。直到军长承认那个球是自己违反规则投进的不该算数时,三全才罢休。
“儿子!你在想儿子!”师长的手指在桌子上重重地敲着。
“是的,我在想儿子,我在想我那有病的儿子!怎么?不准在家照看,连想想也不允许吗?”三全的脸涨得通红,两只眼直瞪着师长。
“三全!”人称“机关老黄牛”的作训科长见状慌了,怕事情闹大,忙过来制止,被三全推开了。
“你是一个军人,当你在履行军人职责的时候,是不允许想那些的!”师长的吼声里夹着愤怒,铲形的下颏在抖动。
“我同时是一个父亲,我应该而且必须去尽我做父亲的责任!”三全的声音也高了。
“三全,少说一句。”科长劝说的声音几乎是恳求了。
“我为什么要少说一句?”三全把发红的双眼转向了科长。
“说吧,让他说吧,”师长望了一眼科长后又转向秦三全,“你把你的道理都讲出来!”
“说吧,你把你的道理都讲出来!”三全针锋相对。
“我说,‘军人’和‘牺牲’这两个词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
“牺牲!牺牲!我们的牺牲还少吗?我们结婚五年,和妻子在一块的时间才总共十个月;我们的孩子长到三岁,父子一块相处的时间才有一百八十天。你知道吗,首长同志?机要科齐参谋的妻子提出同他离婚的理由是‘我不愿守活寡’,组织科姜干事去年探家回去,晚上睡觉时,他那四岁的儿子不认识他是谁,竟哭着不让他上床。这些你知道吗?”秦三全的声调也已变成吼了,并且掺杂着一点哭音。
“我……知道,”师长的声音一下子低了,“可你为什么要参军呢?既然当了军人,就……”
“就应该像你那样去当第四等父亲?”秦三全讥讽地打断了师长的话,气恼之中,他使用了“家庭学家”林恭私下给师长起的这个外号。
师长那黑瘦的脸唰地白了,显然,他知道这外号的含义。那次林恭给师首长和机关干部中所有当父亲的划分等级时,只有两人被划为四等。一个是后勤部的助理员江某,此人提为助理员后,嫌在农村的原配夫人无才无貌无风度,不顾膝下已有二子,硬是寻找多种借口同妻子离了婚,重新在驻地附近找了一位时髦小姐,使两个儿子小小年纪便尝失去父爱之苦,心灵上受到很大伤害。再一个就是师长严务清,身边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宝山还是个傻子,而且据说宝山的傻是因为他对儿子的病漠不关心不抓紧治疗而造成的。
师长直直地望着秦三全的脸,但那目光却慢慢失去焦点,变得散乱了,并且那泛黄的眸子里分明地露出了一丝悲哀。但是,他马上意识到目前不是流露儿女情的时刻,睁圆眼冲着秦三全,说:“不准再谈这些!记住,你是军人!”
虽然如此,秦三全仍然觉着出了心中的一口气,重又坐下,若无其事地拿起橡皮,去擦那个标错了的坦克符号。
“大秦,有种!对严无情是该顶他一顶!”“家庭学家”林恭鼓励着抱头坐在炕上的三全。吃饭时,林恭听说三全和师长干了一仗,便在饭后急忙拉了炮兵科的杨参谋和文化科的冯干事前来看望。平时,四个人在一块是很合得来的。
“就是,让严老头明白,我们既是他手下的一个军人,还是一个当了父亲的男人!”脾性和三全有些相同的杨参谋也接腔道。
“唉,要说道理当然是在咱这边的,”文弱的冯干事扶了扶眼镜说,“亲子之爱,这本是人的天性,连鲁迅先生都说过:‘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严老头这次不准三全的假实是不该,不过还是忍一忍好,俗话说,能忍者自安。我们这会儿在他手下做事,惹火了他会报复的,他想整治你一个小参谋还不容易?”
“报复吧,让他报复吧!”三全猛地站起来低声吼道,“顶多是叫我复员回家,哼,这二等父亲我也当够了!让我回去更好,回去老子可要地地道道地当个一等父亲,将来到晚年也不会像他那样,欠儿子一笔良心债!”
“胆小鬼!”林恭瞪了冯干事一眼。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房东的煤油灯在窗台上毕毕剥剥地响。
“哎,‘家庭学家’,你说说为什么同是男人,同为人父,严老头这种人就不具有那种父性的感情,就不懂得亲子之爱、天伦之乐呢?”杨参谋又拾起了话头。
“这个问题正是敝人的研究课题之一。”林恭莫测高深地眨了眨眼睛,而后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正式解答问题的架势,“要弄清这个问题,首先得回顾一下人类父子关系的演化史。诸位可能不知,人类父子关系演化至今,大体经历了五个阶段:《吕氏春秋》上说的‘太古尝无君矣,其民众而群处,知母而不知父’,这是第一阶段。这时,子不知父是谁,父不知子是谁,当然也就无所谓什么父爱感情了。随着社会由群婚制母系社会进入到对偶婚母系社会,父子关系也演进至第二阶段。这时婚姻关系较前稳定,做母亲的有时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父亲有时也能知道哪个孩子是自己的,可是由于父亲毕竟不是家庭成员,父对子虽然认识,却并无感情。到了第三阶段,随着男子在生产中作用的突出,家长非男莫属,父子关系也就日益强化起来,父亲与子女间开始建立相亲相爱的感情,但这时在一些地方,父亲为了巩固家庭私有,维护特权,则把子女当私有物,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古希伯来社会,父亲有权卖女为娼;古埃及,父亲可杀子祭神。第四阶段,社会进入资本主义社会,父子关系逐渐为金钱关系所支配,有些父亲甚至把子女当作商品。当一些国家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后,父子关系也演进至第五阶段。照说,生活在今天的严老头是应该和我们一般做父亲的人一样,懂天伦之乐,有爱子之心的。但你们可能知道,人体的某些器官可以返祖,如咱们师管理科老陈的小女儿耳朵会转动。和人体器官的这种返祖一样,人的心理也有返祖现象。我想严老头大概在心理上就返了祖,返回到父子关系史上第二阶段做父亲的那种心理状态了。”
“哎哟,天哪!还真有点道理哩。”杨参谋拍手叫道。三全此时也抬起头来,脸上现出颇觉有趣的笑纹。独有冯干事有些不相信地询问林恭:“心理学书上怎么没有关于心理返祖的说法呢?”
“怎么,书上没有写的就不是科学结论了?”“家庭学家”轻蔑地扫了冯干事一眼,“关于心理返祖的结论是我自己在研究中得出的,我论文写出后书上不就有了吗?”他的话音刚落,只听有人在敲外间屋门,冯干事起身去开门,随之传来一声吃惊的招呼:“师长来了!”
一脸得意的林恭一听这话,脸孔顿时白了,低声叫道:“不好!师长可能听到了。”
“怕什么?胆小鬼!”杨参谋白了他一眼。这时,师长已迈步进了里间,当在灯光下看到师长脸上依旧是那副冷漠的表情而并无怒色时,林恭提起的心才又放了下来。“师长,你坐,我们走了。”林恭说着,拉了杨参谋和冯干事的手走出了里间。
三全静静地站在师长面前,他早已估计到,对于下午的顶撞,师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已做好了应付师长报复的思想准备,反正豁出去了。
“秦参谋,”师长缓慢低沉地开了口,“你下午标的这张态势图上,还有两个地方出了错误。”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了三全下午标的那张图,摊开在炕前的木桌子上。
挑剔吧,严老头!你现在至多能抓住这点把柄。三全一边在心里默想,一边把目光移到地图上。
“看,这里!”师长戴上眼镜指着图上的一个无名高地,“按敌情通报敌人在这里部署的是一个连,你却注成了一个排。还有,这里,按敌情通报敌人阵地前沿有一混合雷场,你没标上。”三全一眼就看出了下午无意中标错的这两个地方,但他此刻注意的是师长那只指着地图的瘦手,那只手哆嗦得非常厉害,以致指头久久指不到想指的那无名高地的山头上。凭以往同师长打交道的经验,三全知道这是他内心极度激动的表示。聪明的三全眼珠一转,立时作出了判断:师长刚才一定是在门外听到了林恭的那番议论。好!让你这个心理返祖的人受点刺激真是太好了!
“把这两个错处改过来。”师长指着地图低低地命令道。
一丝嘲弄的微笑从三全的嘴角浮现出来,啊,多么可怜的报复措施!他一边想着一边回身去作业包里抽出红蓝铅笔,只用两分多钟的时间就把两个错处都改了过来。
“记住!一个军人,他所做的许多事情,是与流血、死亡这些东西连着的!就说这个你未标上的雷场,战时,我们也许要对这个小小的错误付出十个战士的生命。”师长边说边折起地图向门口走去。
危言耸听!三全一边在心里叫道一边望着师长走出屋门,嘴角上那丝嘲弄的笑纹在慢慢向整个脸部扩展,与此同时低低地说道:“严老头,我等着你的第二次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