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元 |
这是坐落在岳庄西头的一个小院。
初秋的朝霞越过不高的院墙,把大半个院子涂上一层淡淡的红色。在院子中间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此刻,她正就着霞光挥动灵巧的双手绣一只枕套,白色的枕套上已显出了一对欢快戏水的鸳鸯的轮廓。她不时停下手端详一下手中的花绷,俊俏的脸上现出由衷的喜悦。
木质的院门响了一下,走进一个打扮得干净利索的老太太。姑娘抬头一看,慌忙起身招呼道:“七婶,你早。”
“哟,贞贞真勤快,一大早就坐在这里绣。”老太太边说边向姑娘身边走来。
“我害怕赶不上哥嫂他们用。”贞贞羞怯地笑着说。
“让我看看。”七婶边说边接过贞贞手中的花绷凑近眼睛看着,“啧啧,瞧,绣得多好,活灵活现,像要飞走似的。要让你那没过门的银花嫂见了,保险会喜得闭不拢嘴。”她从花绷上收起目光,望着贞贞那因被夸奖罩满红云的脸庞又笑着说,“就凭我们贞贞这双巧手,以后也要找个好女婿。”
“七婶——”贞贞嗔怪地瞪了老太太一眼。“噢,不说不说。”七婶递回花绷,“你妈在家吗?”“在。”贞贞转身向堂屋里喊道,“妈,七婶来了”。
“唉,她七婶,快进来。”屋里传来贞贞妈苍老的应答。
七婶进屋去了,贞贞又坐下绣了起来,绣针上下翻飞,绣得那样仔细、那样认真,又那样高兴。是啊,再有七天就要娶新嫂嫂了,贞贞能不高兴吗?此刻,聪明的贞贞正是要把自己对哥嫂幸福生活的美好祝愿全部绣进那五彩丝线间啊!
贞贞绣了一会儿,又像刚才那样拿起花绷端详了一阵,这当儿,堂屋里飞来了七婶的声音:“银花家昨晚捎来信说,还得给九百元钱,不的话,就要推迟婚期。”
“啊?”贞贞几乎和屋里的妈妈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两道细眉也立刻弯成了惊骇的弧度。
“聘礼不是已经送去了吗?”妈妈惊慌的声音。
“银花她爹说,那是那,这是这。”七婶的声音。
“天啊!”贞贞妈发出了一声痛楚的呻吟。
“九百元……”贞贞不安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停下了手中的绣活……
天傍黑的时候,贞贞右手里攥着一卷钱向家门走来。说是一卷,其实总数才三十七块。别看这卷钱数目不大,却是贞贞找了七个女伴才借来的。贞贞的女伴都还没有成家,没有掌管什么经济权力,经手的那点钱多是给家里买什么东西时剩下的一点零头,所以她跑了七家才借得了这个数目。
虽然借到的钱不多,但贞贞的心里还是高兴的。要知道,这也是替哥哥操了一点心啊。贞贞是很爱哥哥的。自从爸爸去世后,家庭生活的担子几乎全部压在了哥哥肩上。他没日没夜地干活,不仅维持着全家的生计,还供着贞贞和两个小妹妹上学。当初,贞贞刚考上高中时,妈妈曾因心疼儿子提出让贞贞停学干活,结果哥哥同妈妈大吵了一场,坚持送贞贞上完了高中。哥哥辛辛苦苦干到今天,已经到了农村青年成家的最后年龄——三十岁才结婚,贞贞能不替哥哥操心吗?所以,尽管妈妈没有委托她借钱,她还是在中午和傍晚收工时跑了七家,找遍了她可以张嘴借钱的所有朋友。
走着走着,贞贞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哥哥给了自己三块钱让撕个花布衫,因为忙没有上街撕布,钱还在那件黑褂子的口袋里装着。对,加上那三块,不是够四十元了吗?想到这里,贞贞加快了脚步。
也许走得太急,到院门口时,贞贞已有些气喘吁吁了。她刚想站下脚擦擦脸上的汗,堂屋里忽然传来哥哥立柱那气极了的吼叫:“不给!一分钱都不给!她不跟算了,我打光棍!”
“你叫喊啥?出去!”妈妈气恼的声音。
“嗵”的一声,哥哥拉开了堂屋的门,跑进了厨房。
贞贞刚要迈步向堂屋走去,忽听屋里又飞出了七婶的声音:“今儿后晌,我按你的意思,跑去跟大根他妈说了,刚好大根也在家,我问大根喜欢不喜欢贞贞,他一个劲地笑,看来他心里怪乐意……”
“啥?”贞贞闻声身子猛一抖,一股凉气涌到了胸口。
七婶的声音继续在响:“……大根他妈说,再有五天就可把那九百元钱送来,这样立柱和银花的婚期就不会推了……”
“天啊!”贞贞轻轻发出一声痛楚的呼叫,身子无力地斜倚在了院门上。
七婶的声音还在朝贞贞的耳朵里钻:“……要说贞贞到大根家,那也真是到了福窝子里。老公公干活赛头牛,婆婆手巧会持家,大根又是三队出名的棒劳力,家里攒了不少钱,加上今年秋里人家三队又把地都分到了户下,遇上好收成,贞贞过去还不是要啥有啥?”
“小凯……”贞贞手捂胸口艰难地喊出了这两个字后,便转身跌跌撞撞地向院外黑暗中奔去……
越来越浓的夜色,把村外河沿上的一小片柳林遮盖得黑魆魆的。在这柳林的中间,站着贞贞。她两眼定定地望着小河对岸的两间草屋,悲苦的脸上又现出了几分焦急,样子像在等人。对,她在等人,她在等对岸草屋的主人——她心爱的小凯。她必须立刻把刚听到的那个可怕的消息告诉他,并把自己在惶急中想出的对策——让小凯尽快借到八百六十元钱(加上她手里的四十元够九百元)赶在大根家送钱之前由她交给妈妈,然后再向妈妈提出,非小凯不嫁——也告诉他。
一阵带着凉意的晚风把村中一个老年妇女的呼唤清楚地送进了贞贞的耳畔:“大根,吃饭了——”听到“大根”这个名字,贞贞的心又禁不住痛苦地一缩。不是因为大根不好才使贞贞痛苦,不,大根好。贞贞尽管和他不在一个生产队,但因住在一个村里且又和他同班读完了初中的全部课程,深知他的忠厚和正直。在学校时,每当班上选“遵守纪律、助人为乐”的好同学时,贞贞总是第一个提出大根的名字。如果现在让她在全队范围内选优秀青年的话,贞贞还会毫不犹豫地举手选他,但选择丈夫,贞贞却从来没有想到他,因为做丈夫的标准不仅仅是忠厚和正直。在贞贞的同学里边,还有一个比大根更适合做终身伴侣的人,他,就是小凯。贞贞早已把心交给了小凯,而现在却要让她来改变这个选择,她心里怎能不苦?换一个情人毕竟不像换一件衣服那样容易啊!村中已经响起刷锅洗碗的声音了,但对岸那两间草房里还没有灯光。贞贞知道,小凯每天收工后总要顺便打点猪草,所以常常回来得很晚。父母双亡、孤身一人过活的小凯也养了头猪,那是贞贞建议他养的,为的是好为他们将来的婚礼准备一点资金。他们当初商量好了,等到这头猪一长够秤,就由贞贞向妈妈提出同小凯结婚的要求。
“吱扭”一声,对岸那两间草房的木门被推开了。不久,一盏煤油灯的光亮从那门里透了出来,借着那昏黄的灯光,依稀可以看出一个小伙子的身影。
贞贞心里一阵紧张:“他会先看到那个会面的暗号吗?”别看那房子离得这么近,贞贞却只能约小凯出来会面而不敢走进去。在这个偏僻的村庄里,青年男女之间授受不亲的规矩还被严格地保存着,如果发现有哪个姑娘单独同一个小伙子在一起,那么要不了几天,舆论就会使她没有勇气走出屋门。所以贞贞和小凯的恋爱是在极端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他们两个就只有贞贞妈了,就连贞贞妈也是在撞见女儿补一件没见过的男衬衣后,追问女儿才知道的。
听到猪圈的栅栏门响,贞贞放心了。因为那暗号就在栅栏门上,贞贞刚才从那猪圈前过时,假装着看圈里养的猪,在栅栏门上悄悄地加上了自己的一把小锁。
果然,盛碗饭的工夫,一个小伙子就站到了贞贞面前。借着淡淡的星光可见他中等身个,平头短发,衣袖挽至手臂,显得精干利索,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像星星般明亮地闪耀着。
“让你等久了。”小凯的声音柔和而略带歉意。
回答他的是一声压抑的呜咽。
“咋着了?”小凯惊慌地抓住贞贞的双手。
再也抑制不住了,贞贞把满肚的委屈全部化成泪水洒在小凯的肩头上。
在小凯连声追问下,贞贞才勉强止住哽咽,伸手从衣袋里掏出刚才借的那些钱放在小凯手里。
“这是什么?”
“三十七块钱。”
“钱?拿这么多的钱干啥?”小凯惊问。
“这是我攒的,你拿着。”贞贞颤声说。
小凯心头一热,以为这是贞贞为他们将来的婚礼准备的,忙说:“不用,我已经攒了一百零三块,等猪大了再卖个百儿八十的就够了。你攒的这些拿给家里用吧。”
“不,这些加上你攒的也不够。”贞贞凄然地低声说。
“是吗?”小凯又有些吃惊了,“咱们又不摆酒席,用得着那么多?”
“不是为了那,”贞贞的声音更加低了,“我哥哥的对象银花家又提出要九百块钱,妈妈没办法,就说让你帮俺家……如果四天之内送不到九百元,妈妈就……”
“就咋?”小凯的眼睛因吃惊而瞪圆了。
“妈妈就要把我说给别家。”贞贞垂下头去,两条长辫在她那微微隆起的胸脯上不安地摆动着。她隐瞒了事情的真相,没有像原来计划的那样,把妈妈已找七婶去大根家说亲的事讲出来,因为话到舌尖她陡然想起,那样做一来会刺伤小凯的心,二来小凯与大根也是朋友,弄不好会先伤了他两人的友情。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也太可怕了,以至于小凯那对乌亮的眸子好长时间在眼眶里停止了转动,只是定定地望着贞贞。
贞贞看着小凯那呆怔的面孔,心疼而又有些害怕地:“你别急……”
几分钟后,只听小凯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地说:“我明天……就去宛城,找表姐借钱……”
“能行吗?”贞贞的声音像是一个危重病人在问医生的诊断结果。
“咱队里哪家都没几个钱,表姐厂里都是工人,总可以借到……”
“那……”贞贞望着小凯那在星光下愁云越积越浓的脸孔,又一次扑进了他的怀中,许久以后才抬起泪光莹然的脸颤声嘱咐,“路上小心身子……”
一天、两天、三天,第四天的黄昏来临了。这几天时间贞贞是在怎样的焦急中度过来的,只消看看她那透着苍白的双颊和布满血丝的双眼就可以猜出个大概。天还没有黑定,贞贞已经站在了那个小柳林里,双眼紧紧地盯着小河对岸那两间草屋的木门。
那天晚上,她和小凯分手回到家里后,没等妈妈来向她宣布那个消息,她就含泪告诉妈妈:第四天晚上小凯会送来九百元钱。妈妈听后只是呆呆地望着女儿那双红肿的眼睛,什么也没说。她明白女儿的心,还有谁能比母亲更了解自己女儿呢?最后,妈妈用两行混浊的老泪表示了对女儿行动的默许。但贞贞也知道,妈妈并没有让七婶转告大根家不要再准备钱了,妈妈显然在担心,担心小凯借不到钱。但贞贞是满怀信心的,她相信她的小凯一定会在今晚把九百元钱递到她的手上,然后她拿去交给妈妈,好让妈妈脸上那紧缩了几天的皱纹舒展开来。
时间在贞贞的焦急等待中悄悄地流走,不知是谁家的挂钟已经敲响了九点,然而河北岸那两扇木门却依旧没有打开。贞贞的心里有些慌:“咋还不回来?出了啥事?”
当挂钟报时声再次传来时,贞贞不得不向柳林边移动脚步了,她知道不能再在这里等下去,十点钟以后已经不是一个注重声誉的乡村姑娘在外边活动的时间了,万一别人瞧见会说闲话的。咋办?就这样回家吗?不,应该亲自去他屋里看看,也许他下午就回来了,因为劳累,先睡下了。想到这里,贞贞加快了脚步,绕过石桥,向小凯的房子走去。
她知道此时去敲一个青年男子的房门,被别人看到将是一件怎样可怕的事,所以边走边惊慌地四顾着。还好,村里的人经过一天的劳累,多已入了梦乡,她快走到小凯家门前时,并没有遇到一个人。正当她暗自感到侥幸,想疾步走近那扇木门时,突然从房子那边的路上走来了一个人。因为天空布满了乌云,夜色墨一般黑,她发现对方太晚了,躲是来不及了,贞贞的身子一颤,忍不住在心里叫起苦来:“妈呀……”
对方也显然已发现了她,在停下脚步的同时问道:“谁?”
听到这声问话,贞贞那本来就缩紧了的心脏又禁不住一缩,分明地感到浑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天啊,竟是他——此刻最不应该见的人——大根。在这瞬间,她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夜空,那惊慌和羞愤的目光似乎在责问苍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也许真的是老天有意安排,因为恰恰就在这当儿,一阵风把乌云吹开了一个很大的窟窿,从窟窿里现出一块蓝天,那蓝天上刚好有几颗晶亮的星星,一下子把贞贞和大根彼此的身形、面影呈现给了对方。
“贞贞?”大根的声音里透着压抑的惊喜,疾走几步到了贞贞面前,不过他很快又退后了两步,似乎感到不应该离贞贞这么近。星光下可以看清,他属于农村那种老实巴交的青年,个头不算高,但身子很壮实,憨厚的脸上镶着一对和善的眼睛。
“哦,是大根哥,吓我一跳。”贞贞终于镇静了下来。
“这么晚了你咋在这里?”大根惊异的问话里含着深深的关切。
“我、我去慧叶家玩,她非缠住我教她绣枕套不可,一直到现在。”也算急中生智,贞贞想起一个女伴就住在近处,编出了这个理由,说完急忙问,“你咋还没歇息?”
从来不会说谎也绝不相信别人会说谎的大根,没有对贞贞的回答表示任何怀疑,只是赶忙答道:“小凯走这几天,我每晚都住在他这里,帮他喂猪看东西,今晚家里有点事,来晚了。”
“小凯上哪去了?”贞贞装着不在意地问,但话一出口,她就感到自己的脸红了。
“不知有啥急事,大前天去宛城了。走那天,他顺便借的板车替公社土产站往宛城捎货物,可能想多赚点钱,装得太多,快到宛城时车轴断了,车翻时他也被砸伤。刚才听从城里回来的二蛋说,他已被他表姐送进了医院。”
“啊?!”贞贞痛楚地低叫了一声。这声惊叫把她心里的感情泄露无余,如果换了别人,一定会从这声惊叫里听出贞贞对小凯的无限关切和疼爱,听出这两人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然而忠厚老实的大根,从来不会揣摸别人心思的大根,从这里边却只听出了同学间的友爱和乡邻间的关切,于是急忙宽解对方:“不要紧,宛城有大医院,不会出事的,过两天我去看看他。”
“那……好,你……歇着吧!”说完,贞贞急忙抬脚,踉跄地向回家的路上走去。幸亏是晚上,要不,即使心直得一点弯也不拐的大根,也会从她那噙着泪花的眼睛和跌跌撞撞的脚步上看出一点眉目的。
……
煤油灯光在贞贞妈那张多皱的脸上晃动着,这是一张处事随和、与世无争的善良的脸孔,可是此刻,那上边却罩着一层厚厚的忧愁和凄苦。她望着坐在床沿无声流泪的贞贞哽咽着说:“……妈知道你的心……妈也想让你和小凯过日子,可是……你哥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说一个不成,说一个不成,再下去……咱家就要绝后了。”
妈妈最后的一句话使贞贞那颗悲伤的心禁不住一颤。是啊,假若哥哥真的因此失去结婚的机会,那么在自己和两个妹妹出嫁后,哥哥就只能伴着妈妈度日了。倘若妈妈再一去世,哥哥就要像五保户金槐爷爷那样过孤苦伶仃的生活了,有病时就要求人做饭,下雨时就要求人挑水,分粮食时就要求人扛回。想到这里,一个寒战滑下贞贞的脊背,不,不能啊,不能把这种可怕的结局留给辛劳多年的哥哥……
妈妈望着女儿那不断涌出的泪水,又抽泣着说:“都怨妈……怨妈没能耐去挣九百块钱……你恨妈吧!”
“妈,别说了……”贞贞一下子扑到妈妈怀里,把满是泪水的脸紧紧贴在妈妈那急剧起伏的瘦削的胸前。
妈妈双手搂紧了女儿。她已好久没有像这样把女儿搂在怀里了,大概自从贞贞上了小学以后就没有这样做过,一方面是因为有两个小妹妹夺走了贞贞在妈妈怀里的位置,另一方面也因为繁重的劳动使妈妈无暇来这样爱抚女儿。此刻,这突然的搂抱,尤其是女儿那紧贴胸口的含泪的脸孔,一下子唤醒了那深藏心底的对长女的爱。这爱来得那样强烈,以至于一分钟后已变成一股熊熊大火,迅速烧掉了她几天来要用贞贞换来银花的决心。不,宁可不要媳妇,也不能委屈了闺女,贞贞妈在心中无声地叫道。
恰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七婶的声音:“老嫂子在家吗?”
听到这句问话,贞贞妈呆了好久才吃力地应道:“在……”随之,她松开了女儿,蹒跚着走出里间屋。“老嫂子,我给你送钱来了。”七婶一走进外间屋就高兴地叫道,“大根他爹刚送到我那里的,给,整整九百元,你数数。”
“她七婶……”贞贞妈没有伸手接钱,只是颤声说出了这三个字,跟着便垂下了头。
“咋着了,嫂子?人家大根家又没超过时间,今天刚好是第五天。”
“不…不……”贞贞妈慌忙摇头。
“你嫌少,是吧?我让他们再添点。”
“不,不能……”贞贞妈抬头急忙说,“我是想……这样做……是在坏良心……”
“哎哟,我的老嫂子,你说到哪里去了?这怎么能叫坏良心呢?现在哪家打发闺女不要几个钱?兴她银花家向你要,就不兴你向大根家要?我昨天还听我三闺女告诉我,说报纸上都讲了,嫁女儿要钱是因为农村穷,只要农村不富,这种现象就是不能免的。咱队这个穷样子,嫁女儿要钱当然不可避免,谁要说你要钱是坏良心了,你就问问他读没读过报纸。”七婶咽了一口吐沫又继续自己的开导,“依我看,你要的并不算多,九百来,九百去,一个也没赚。”
“她七婶……”贞贞妈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后打断了七婶的话,“你……把钱退回给……大根家吧……”
“你说啥?”七婶额头上的皱纹因吃惊全部集合在一起了,“你不想要儿媳妇了?”
“我……不能害了……闺女……”贞贞妈又哽咽着垂下了头。
“害闺女?这咋能叫害闺女?”七婶诧异道。
“麻烦你……把钱……退了吧……”贞贞妈又颤声说。
“你不后悔?”七婶有些生气了。
“不……后悔……”贞贞妈说完便脚步踉跄地扑向放在外间的一张床,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那我走了。”七婶脸带怒气,转身向门口走。
“七婶——”双眼红肿的贞贞出现在里间门口,声音嘶哑地喊道。
七婶闻声停脚转过脸:“贞贞?你也在屋?”
贞贞缓缓地点点头,使劲向肚里咽下了一口唾沫,这才颤声说:“把钱给我。”
这句话立刻使七婶转怒为喜:“看看,还是我们贞贞懂事,给,这是九百元。过两天我再让大根给你扯两套衣服……”不知是由于灯光黯淡还是老眼昏花,七婶没有发现站在面前听自己说话的贞贞正牙咬下唇,殷红的血顺着她那白嫩的下颌向下滴着。
“贞贞——”伏在床上的妈妈突然抬起头来痛楚地喊。
贞贞慢慢移步向妈妈身边走去。她双眼无泪,脸色似乎也很平静,但这骗不了妈妈,妈妈知道她的泪水在向心里倒流。走到床前,贞贞抬起颤抖的手把钱递向妈妈。
“我不要!”妈妈一把打掉了那沓钱,伸手把贞贞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第六天的早晨,那九百元钱派人送到了银花家。
就在这天的傍晚,一台拖拉机在岳庄村西公路上停了一下,小凯下了车厢。他向司机说了句感谢的话,便匆匆忙忙地一跛一跛地向村子走来。
他边走边伸手摸了摸装得鼓鼓囊囊的上衣口袋,那里边是六百块钱。小凯因地板车翻车被砸伤由表姐送进医院的第三天,就不顾医生的劝阻,拖着伤腿奔回了表姐宿舍,恳求表姐为他借钱。刚当工人不久的表姐哪能一下子借到这么多钱?她整整跑了两天,才借得了六百元。小凯看看已经超过了贞贞说的期限,便不敢再等,慌忙搭上顺路的拖拉机回来了。他心想,先把这六百元加上自己有的一百多元交给贞贞妈,向她说明情况,然后再继续想法借够九百元,事情总是可以解决的。
离村子越近,小凯一跛一跛地走得越快,他相信贞贞一定又在小柳林里焦急地等待他。他想象着走进小柳林时贞贞该是怎样高兴地扑入他的怀中,他甚至想象着他该怎样将贞贞额前的散发理顺,然后轻轻地吻吻她那鲜润的双唇,再低低地向她说明他回来晚的原因……
“谁啊?眼瞎了吗?往人身上撞尸!”一个老太太的抱怨声猛地把小凯从甜蜜的想象中拉了回来,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已走进了村子,手拎几个瓶子的七婶站在面前。
“哦,七婶,你老原谅。”小凯慌忙道歉。
“是小凯啊,我还以为是哪个愣小子哩,你这是从哪里回来?”
“我去表姐家有点事。”小凯不愿细答,为了变被动为主动,便急忙问对方,“天都黑了,七婶提着瓶子去哪里?”
“去贞贞家送酒。她哥明天结婚,托我给她家买了几瓶。”七婶答。
“结婚?不是说不给九百元,女的就不过门吗?”小凯有些惊异地问,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怕快嘴七婶会因此追问起他怎会知道这消息的。
还好,七婶并没有追问,只是疑问地望了他一眼,说:“要的九百元已经送去了,大根家给的。”
“大根?大根家咋会给钱?”小凯吃惊了。
“噢,你还不知道啊,大根和贞贞已经订了婚,他家这是送的聘礼钱。”
“啥?!”小凯惊吓似的向后退了一步,随即叫道,“贞贞怎会喜欢大根,和他?”
“贞贞当然喜欢大根了,聘礼钱是她亲手接的,倒是她妈想阻拦,但没拦住。”七婶语气肯定地说着。
“胡说!”小凯的理智终于失去了控制,狂暴地叫道。
“胡说?”七婶显然被小凯暴怒的声调弄得有点惊异了,她不知道他何故生这么大的气,但素来闲不住的舌头使她又继续说了下去,“不信你去问问贞贞她妈。我看贞贞做得对,大根家三口人两个棒劳力,家里有积蓄,所在的三队又富,她过门后还不是光享福……”
七婶后边说的什么话,小凯没听清,他只觉得头轰的一下炸裂开来,随之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感觉。当他从这种麻木状况中醒过来时,面前已不见了七婶。此时,从他那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泛出来的第一行字是:贞贞设计骗了自己。
一弯鹅黄色的新月已经升起来了,小凯还定定地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移步向自己的房子走去,但此时,他跛得似乎越发厉害了,几步一歇,从他站的地方到他的屋子也不过几百米距离,他却直到午夜十二点时才走进屋门……
第七天,贞贞的哥哥立柱和银花如期举行了婚礼。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贞贞病了。病得很厉害,在床上一连睡了半月。
就在贞贞病好的第二天,渴望能尽早当上婆婆的大根妈托七婶来商量大根和贞贞的喜期。贞贞妈本有心提出把婚期推迟到明年,后又想到贞贞与小凯在一个队干活经常见面,时间越长,女儿心里会越难受,便同意了七婶关于三个月后成婚的提议。善良的贞贞妈心想,结婚后,有温厚的大根的体贴,贞贞会慢慢忘掉过去的。
有期限的日子过得真快,转眼间三个月过去,贞贞和大根的喜期到了。
晚饭后,贞贞坐在自己的床前,呆呆地看着手中拿着的一个揉皱的信封——这是在哥哥结婚的当天晚上,小凯托贞贞在学校上学的小妹妹带回来的,里边装着贞贞当初给小凯的那三十七块钱,随钱带回来的,还有一件当初贞贞给小凯用白线织成的背心。
不知看了多久,贞贞脸上才现出一种下了决心的神色,慢慢地收起信封,起身走出了门外。
贞贞有些困难地移动着步子向村南边小凯的房子走去,这是她病好后第一次来村南。村里的人都还没睡,人来人往的,但她已一步步地走近了小凯的房子,似乎已经不再害怕人们的议论了。
去表示歉疚,这是贞贞此时的心愿,但说什么、怎么说,贞贞却没想过,她那纷乱的脑子已经不容许她进行有条理的思索了。
还好,门虚掩着,透出油灯的亮光,这说明小凯在家。贞贞没有敲门,而是慢慢地推开了门。
屋内,小凯穿着一件单布衫坐在灯下,正笨拙地挥针缝补着一件褂子上的裂口。他的注意力太集中了,以至于没有听到门响和贞贞的脚步声,直到贞贞伸手去拿他手里的针时,他才抬头发出了一声惊叫:“是你?!”随即呼地站起身来,把拿针的手向背后一藏,声音不带一点热气地说:“不用麻烦!”
听到这句话,贞贞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两人对望着,煤油灯光虽然不亮,但也可以看得清,贞贞的目光在痛苦中含着歉疚,小凯的目光则在愤恨中掺着讥讽。
“你的腿……好了吗?”贞贞终于用颤抖的声音打破了僵持。
“谢谢关心!”小凯还是冷冷的四个字。
贞贞的眉峰痛楚地耸动了一下:“我本该……早点来……可是……”
“旧话别提!”小凯依旧是冷冷的四个字。
“我……对不起你……”贞贞不愿让小凯看到此时自己眼里汪着的委屈的泪,垂下了头。
“哪能呢!”小凯语气里透着一种恶毒的轻松,“要不是你,我怎能知道世上的爱情原来这么甜蜜?”一个尖刻的嘲笑随着话音爬上了小凯的眉心。
“原谅我……”贞贞哽咽着说。
“何必来这一套?”小凯终于爆发了,“你大概以为我不知道,七婶替大根家送钱时,你不但没有借故拖延一下等我回来,反而在你妈赶七婶走时喊住七婶,心满意足地亲手要来了那九百元钱!”
“我……”贞贞想解释,但极大的委屈使她终于没说出话来。
“我现在才明白,你当初拿给我三十七块钱只不过是一个计策,目的是想借此使我相信,你的另嫁富家是出于无奈,而实际上你早就变了心……”
贞贞的脸孔立时变得煞白,一双泪眼里露出来的分明是“请别再说下去了”的哀求。
小凯心中的怨恨一旦有了倾倒的机会,就想全倒出来。他看到贞贞脸色变得煞白,非但没起任何怜悯和同情,反而又语气刻薄地开了口:“我现在才相信,书上写的‘世上没有不爱财的女人’这句话是对的。”
贞贞抬手捂住了胸口,然后慢慢地转身向门口走去。不过,她不是在迈步,而是在挪步,一步几寸,几寸一步。
“哈哈,”望着就要迈出门槛的贞贞的背影,小凯又挖苦地喊出了一句,“女人的心,我现在才认识!”
贞贞的身子又很厉害地抖了一下,随之,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明天就是贞贞和大根的婚期了。
岳庄这地方的姑娘出嫁前,不像城市姑娘那样坐不住、躺不下、话语多、笑声甜,对自己心中的喜悦不加任何掩饰。她们不,她们必须把心中的喜悦压在心底,尽量装出一副平静甚至略带点惆怅的样子,不然的话,就会被母亲视为早想离家的不孝之女,被邻人责为不懂闺训的轻佻丫头。贞贞这天的神情看来和这地方其他出嫁的姑娘的神情一样,不说、不笑,一直静静地坐在堂屋西间自己的床前,默默地打一件毛衣。
吃晚饭时,贞贞又像早晨和中午一样,推说身体不大好,只吃了一点就放下了碗。新过门的嫂嫂银花见贞贞从饭桌前站起向里间走去,便转脸轻声向婆婆说道:“妈,我去再给贞妹做点别的饭,她吃得太少了”。说完,不待老人回答,便起身向厨房走去。
银花看来是个善良、勤快的媳妇,进门第二天就接替了贞贞平时的工作,喂猪、做饭、洗衣、扫地。贞贞前段病时,也都是银花给她做饭、端饭。这几天,由于要给贞贞准备出嫁的东西,她忙得格外厉害,原来圆圆的苹果形的脸稍稍有些变长,闪着温顺光芒的双眼也显出有些红肿。
没用多长时间,银花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条走进了西间屋。已经和衣躺在床上的贞贞抬头看到,急忙坐起身来。
“吃点吧,贞妹,你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银花把碗递到了贞贞面前。
“嫂子,你……又忙……我真不饿。”
“吃点吧,嫂子已经做了。”银花的声音发颤,语调听起来介乎在恳求和哀求之间。
贞贞望了嫂子一眼,不再说什么,伸手接过了碗。
银花没有离去,而是默默地坐在了床沿上。
贞贞端着碗,挑了两根面条到嘴里,慢慢地嚼,但接下去,似乎又忘了碗里的饭,双眼只是定定地望着煤油灯那跳动的火苗,许久没有动筷。不知过了多久,贞贞忽然听到“吧嗒、吧嗒”的声音,扭头一看,只见嫂嫂那端庄的脸庞上有两行泪水在滴落着,便慌忙放下碗问道:“咋了,嫂子?”
银花闻声先是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接着便一下子扑到了贞贞身上,哽咽着叫:“是我害了你……我昨天……才知道你和小凯……”
一阵战栗袭过贞贞的身子。
“你心里难受,就骂我吧……骂我吧!”银花痛切地说。
“嫂子……这不怨你……怨我命苦……”两行清泪伴着话音滚下贞贞的双颊。
姑嫂俩紧紧地互相搂抱着。
“嫂子,明天我就走了,妈身体不好,家里的事都托付给你了。”贞贞忍住泪在嫂嫂耳边说。
“放心吧,贞妹……我不会偷懒,也不能偷懒……我要赎回我的罪……”
“别胡说……”贞贞晃了一下嫂嫂的身子,“妈岁数大了,嘴好啰唆,你以后要多原谅她。”
“我会把她当亲妈妈看的……”银花还在呜咽着。
“两个妹妹还不懂事,你以后要多管教她们”。
“我知道……”
“我哥性子倔,脾气不大好,他有时要惹你生气了,你就忍忍,别跟他吵。”贞贞还在颤声嘱咐着。
“贞妹……放心吧。”银花擦了一下眼泪抬起了头,“你过去后,空闲时常来家坐坐……”
“嗯。”贞贞点了点头……
这真是一个适合结婚的日子,天蓝、日丽、风微。
大根家到处洋溢着一股喜气。
大根,这个从来不大笑的憨厚的小伙子,今天,脸上却一直露着笑,好像那笑容被雕刻在脸上,永远抹不掉似的。大根怎能不笑呢?贞贞,这个全村,不,全大队公认的漂亮姑娘,今天就要成为自己的妻子了,这是过去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啊!大根爹妈脸上的皱纹,也已被欢喜扯得舒展开来,似乎年轻了几岁。这两位老人半辈子的辛劳就要得到酬报,一个想望已久的儿媳妇今天就会走进屋来,他们怎能不高兴呢?
按照岳庄的规矩,迎亲时新郎是不必亲往的,所以当迎接新娘的两位姑娘走出院门后,大根就很快地跑到新房里,对新房里的一切布置作最后一遍检查。他把那床本已叠得很整齐的花被子打开来,然后再小心地叠起;他把自己昨天给贞贞买的一个塑料梳子、一瓶雪花膏和一块香皂从窗台上顺次拿起,接着又小心地一一放回原位;他把那个擦拭得纤尘不染的大圆镜拿过来,又轻轻地用衣襟擦了起来……
太阳升到九点钟的位置时,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欢笑着跑进了院门,一进门就向大根爹高声喊着:“四爹,四爹,贞贞姑出她家屋子了,贞贞姑就要来了!”大根爹一听,急忙停止与亲友们的笑谈,转身去小桌上拿起一挂鞭炮,乐颠颠地走到院子里用火柴点着了炮引。立时,小院里腾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望着那飞舞的鞭炮纸屑,大根爹的双眼笑眯成了一条缝……
当这迎亲的鞭炮声传到岳庄北边的田野里时,正在地头挑粪的小凯浑身电击似的一抖,脸唰地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恰在这时,在近处吆牛耙地的二叔喊道:“小凯,来帮我耙会儿地,我回家有点事。”
小凯闻声慢慢地放下担子,走到二叔身边伸手接过了鞭子和牛缰绳。随之,便扬鞭赶牛拉着木耙向地中间走去。但没走多远,却见小凯忽然喝牛站住,接着便卸下它们身上的绳套,把缰绳向木耙上一拴,然后自己拉起木耙耙起地来。近处几个挑粪的社员见小凯拉耙而让牛在耙后跟着走,都有些惊奇地问小凯:“咋不用牛呢?”
满头大汗的小凯边走边答:“牛累了。”
一阵哄笑声立刻传了过来:“嗬,好心肠,可以当牛它妈了……”哄笑的人们哪里知道,这是小凯企图解除痛苦的一种方法——让体力的大量消耗带来精神的疲劳,从而不让贞贞出嫁那件事在自己脑子里有存在的机会。
汗珠,从小凯的前额、双颊、脖颈上争先恐后地涌出、滚下,但他没有停下步子。
汗水浸湿了小凯身上的那件黑褂,白色的热气从他身上腾起、飘散,但他,依然没有停下步子。
紧跟在耙后的两头犍牛大概为自己今天受到的这种待遇感到奇怪,相继发出了一声询问似的叫喊……
一轮满月拨开身边的云絮,缓缓地巡行在宝蓝色的天际。
借着明亮的月光可见,在村北田间的一条干涸水渠里,小凯正仰身酣睡着。
一个不大的旋风从渠岸上刮过,带来了一股很浓的凉意,小凯身子动了一下,随之睁开了眼:“啊?这是哪里?!”他惊叫了一声,旋即坐了起来。
他边揉眼边想着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慢慢地,他记起了丢在梦乡那边的一切——晌午收工时,他把牛鞭递给二叔后,便挑着空粪担,拖着疲惫至极的身子向这条僻静的干涸水渠走来。他不想回村里吃饭,胀满的胃也确实不想吃什么,他只想赶快进入梦乡,好暂时忘掉这尘世上的一切。极度的疲劳和暖洋洋的中午的阳光,果然使他达到了目的,一躺到地上就进入了酣睡。但没想到,这一睡竟是这么长时间,从中午一直到晚上。
小凯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四肢,然后起身挑起空粪担向村里走去。看来天是不早了,村里已没了人声,只有一两声孩子的哭叫从谁家的窗隙飘出来,打破了这月夜的静寂。
“睡了,都睡了。”小凯走到村头时自言自语地说,但就在话音出口的同时,一幅幻影突然跳进了他的脑海——贞贞静静地躺在大根的怀里,正甜甜地笑着。“天啊!”小凯痛苦地低叫了一声,一只手猛地抬起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他就这样在原地定定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地放下那只手,脚步踉跄地向村里走去。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一大绺黑色的头发在月色下闪着光……
总算走到了自家屋前,小凯放下担子,哆嗦着手去口袋里掏钥匙,但直到去开锁时他才发现,门原来是虚掩着的。他这才猛地记起,自己早晨离开家时,烦躁中忘了锁门。
他推开门走进去,在锅台上摸了盒火柴点亮了灯,然后顺手拿起锅台上的一个碗转身想去水桶里舀水喝,但他刚一转身,目光突然定了,灯光下可见不远处的墙角蹲着一个人。“啪”的一声,小凯手上的碗落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响起他惊慌的喝问:“谁?”
“我。”随着这个低沉的回答,蹲着的那个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大根?”小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不过他立刻就镇静了下来,并马上使自己的语气流露出仇恨和讥讽,“新郎先生,是来向我夸耀幸福的吗?”
“是的。”大根的声音在抖。
“你?”小凯没料到自己的讥讽得到这样的回答,一时怔住了。
“来,看看我的幸福!”大根边说边递过来一张纸。他的声音猛听上去似乎很平静,但细一品味却能发现这平静是装出来的。
也许是此情此景太使人惊异了,小凯忘记了仇恨,伸手接过了那张纸。立刻,他十分熟悉的贞贞的笔迹映入了他的眼帘——
小凯:
不管是谁把这封信送给你,当你接到它时,我已经用行动向你证明了,我并不是那类嫌贫爱富的女人。
我知道这样做会给大根一家带去怎样的痛苦,但又想不出别的办法。为了减轻大根家的痛苦,我曾经想在自己家里结束生命,但我害怕那样一来,我的妈妈和哥哥就有理由被要求立刻偿还大根家的九百元钱,而在目前那是他们所办不到的。没办法,我就只好选定了今天这个日子……你接到这封信后,请代我乞求大根和他父母的宽恕,并告诉他们,那九百元只算是我家暂借他们家的,我已给哥哥留了信,告诉他将来一有钱,就立刻归还给人家。要知道,这九百元是大根他爹妈半辈子的积蓄,那其中还有一部分是他们卖掉口粮换回来的啊!
你接到这封信后,可去我家找我嫂嫂要回一个白布小包。那里边包着一件毛衣和三十七元钱。毛衣是我拆掉自己的旧毛衣给你打的。我没钱买新毛线,只好用旧的了。那钱是我的女伴们作为结婚礼物送给我的,不多,但请你收下,你以后还要结婚,结婚时女方说不定还会向你要钱……
“贞贞——”小凯没有看完信的全文,便凄厉地大叫了一声,身子瘫软似的向地上倒去……
几乎就在小凯晕倒的同时,银花从甜蜜的梦境里醒了过来。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照着她那张恬静的脸孔。她微闭双眼,极力追忆着刚才梦中躺在自己怀里叫妈妈的那个胖娃娃的面影,但是模糊了、记不起来了。她又睁开了眼,与此同时双手不由自主地去摸了摸自己那已开始隆起的腹部,一个幸福、自豪的笑意随之浮上了她的眉梢。她伸手去身旁,想摇醒丈夫告诉他刚才做的那个喜梦,但她的手落空了,丈夫没有像往常那样睡在身旁。她一愣,随之记起,蒙眬中好像听到有人喊立柱和妈妈。这两天忙着贞贞出嫁过于疲劳,加上又有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作怪,银花下午觉得浑身无力,天没黑就睡下了,一躺下就入了梦乡,所以不知道全家其余的人都已去了大根家。
“办啥事现在还不回来?”银花自言自语着点亮了油灯,然后伸手去床头边的桌上拿过暖水瓶,想倒杯水喝。但就在这时,一阵噔噔噔的沉重脚步声从院中传来,跟着便听到哐啷一声,外屋的门被推开了。
银花听脚步声知道是丈夫回来了,随即发出一句柔声的抱怨:“不会手脚放轻点,妈和妹妹她们都睡了。”银花的声音没落,丈夫立柱已经到了卧房,银花抬头一看,不由得“啊”的一声急忙放下了暖水瓶。天啊,只见立柱头发蓬乱,双拳紧攥,粗眉倒竖,二目喷火,胸脯一起一伏,急促地喘着气。
“这是咋了?”银花很吃惊。
“下来”立柱没有回答银花的问话,而是用手指了一下床前的地,命令似的低沉地说出了两个字。
“下去干啥?”银花惊问。
“下来!”立柱暴怒地喝道。
银花看到丈夫生这么大的气还是第一次,生性柔顺的她不敢再问,急忙掀被下床,慌急中没有披上外衣,上身只穿一件紧身衬衫,下身穿着一件白色衬裤。
“跪下!”银花的双脚刚一落地,丈夫就又跟着发出了命令。
“你?为啥?”银花震惊地抬起头,眼中立时含满了委屈的泪。
“跪下!”丈夫又是狂怒的两个字。
“我不,我又没犯罪。”从来对丈夫百依百顺的银花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第一次反抗了。
“你没罪?你害死了我的妹妹,你这个……”立柱嘶声吼叫着冲向了银花,银花的双眸一个惊跳,似乎突然明白了丈夫发火的原因,但她还没来得及张口,就感到胸部挨了重重一拳,随即便重重地倒在了床前的地上。
“说!你,你为什么要那九百元?说!说!”立柱一边愤怒至极地吼道,一边抬脚狠狠地踢着妻子的腹部。
“我……说……”银花忍着剧痛低声说道,“你朝这里踢……”她艰难地抬手指着自己的头,“别踢……那里……那里有……孩子……”
“说!快说!”被愤怒烧得双眼通红的立柱又狠劲向妻子腹部踢去。
“我说——”银花双手捂着自己的腹部痛楚地说,“那……九百元……是我弟弟的对象家要的……我爹妈……没办法……才向你家……”一阵剧痛打断了银花的话,跟着,就见一股鲜红穿透银花那白色的衬裤,涌流到了地上。
大概是血,是那鲜红的血,触动了立柱那因愤怒而变得麻木的神经,使他蓦然意识到了自己举动的后果,凄厉地喊了一声“银花——”一下子扑到了昏迷了的妻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