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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牌

渴死了,中午的水饺真咸。放学进屋后我第一个动作是倒水喝。倒霉!三个暖瓶都是空的。没办法,提上一个空瓶去水房。

这是我们家从地委机关搬来县委大院后我第一次去打水。以往打开水都是妈妈和姐姐的事,我和爸爸的责任只是喝。这两天妈妈出差,姐姐老在厂里画什么图,所以喝开水就成了问题。

问了几个人才找到水房。房门是开着的,我进门径直走到开水炉前,正要去拧水龙头时,背后猛地响起喑哑、浑重的喊声:“姑娘,先交、交水牌!”

闻声转过身,我这才发现,门后坐着一个老头儿,五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快被煤屑染成黑色的蓝裤褂,黑瘦的脸上横七竖八地满布着皱纹。尤其惹人注意的是,一道长伤疤横斜在他的额头,使他那本来就不宽的前额显得越发地狭小、难看;那只右眼也由于伤疤的牵拉,看起人来有点斜。望着他这副相貌,我突然在心里恶作剧地想:学校演出队要是再演节目,把他拉去当特务,不用化装,保准像。他见我怔怔地望着他,便抬手指指放在面前独凳上的方形木盒说:“交、交水牌。”

此时我才注意到,那木盒里已放了不少矩形小铁片,每个铁片上都用白漆写着一个“水”字。噢,明白了,这里打开水要先交这种水牌。于是便说:“我不知道要交水牌,没带。”

“那、那就回、回去拿吧!”他说。哈,原来是个结巴。我又差一点因自己的发现笑出声来。“多少钱一个牌?”我问。“一、一分。”

“那我就交钱好了。”我从兜里摸出了一个贰分的硬币,妈妈上星期给我的五块零用钱就只剩下它了。

“不、不行!我只、只收水牌!”他断然地说。

“我下次打水时把水牌一块带来,行吧?”要不是因为渴,我才不会对这个瘦老头使用商量的口气呢。要知道我在家对爸爸、妈妈、姐姐说话都从来不用这种口气。

“不、不行!”他倒干脆。并同时展开原来拿在手里的一张报纸——天哪!一张《中国少年报》——眯起眼去仔细地看。

一则因为嗓子干得冒烟,二则因为实在不想跑来跑去,所以我强咽下冲到喉咙口的赌气话,恳求着:“那我打了水回去就马上把水牌给你送来。”

“不、不行!”他一边低头看报一边又毫不费力地甩过来三个字。

好个不近情理的老头!我刚要把几句不中听的话向他扔去,门外忽然响起一声亲热的招呼:“哟,韵韵,在这打水哪?”我扭头一看,县委办公室的胖林阿姨从门前过,正跟我说话,我便诉苦似的高声叫道:“林阿姨,这老头不让打水!”

“是吗?”林阿姨走进开水房朝着瘦老头叫道,“我说老姜,这是县委新来的章书记正在上高中的二闺女,你为什么不让她打水?”

“她没、没交水、水牌!”瘦老头话虽不顺畅却理直气壮。

“那就先打了水再送来。”林阿姨边说边从我手里拿过水瓶对准水炉上的龙头,并顺手拧开了龙头。天啊,真没估量出那瘦老头还这样利索,他猛地从座位上跳起,两步奔过来一下关死龙头,同时吼道:“不、不行!打水交、交、交水牌,这是党、党说的,谁也不能违、违反!”

嗬,瞧瘦老头那额头伤疤一跳一跳的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林阿姨再去拧那水龙头他就要拼命似的。“不打水了!”我一把夺过林阿姨手中的暖瓶转身跑出了门,同时恼怒地叫道,“死老头!”

林阿姨晃着胖身子追上了我,一边喘着气一边解释着:“韵韵,你可别跟这姜老头一般见识,这老头一辈子好认个死理。你没见他额头上那道疤,那就是他认死理落下的记号。在以前的一次运动中,几个造反派到开水房里用水桶接了开水掺上凉水冲身子,他嫌人家糟蹋开水,上去给他们讲党说了‘要节约’,几个造反派一听火了,上去一下子把他推翻在地,额头碰着门槛,流了好多血。”

“不亏!”我愤愤地叫道,“刚才他还在瞎编,说什么打水交水牌是党说的,党啥时候说过这话?”我边走边气鼓鼓地说。

“哈哈,”林阿姨笑了,“这哪是党的话,他指的是机关党总支提的要求。我那次去打水忘了带水牌,姜老头硬是不让打,气得我强打了两暖瓶,他事后跑到县委李副书记那儿告我的状。李副书记后来召开党总支开了会,说是端正党风要从一点一滴抓起,要求机关干部今后打水一律交水牌。从那以后,姜老头就像得了圣旨,动不动就拿出这句话压人。哼!好了,小韵,你先回去,待会儿让我家茵茵送两瓶开水去……”

当我回家喝着从自来水管里接来的冰凉的生水时,忍不住又在心里骂道:“死老头,咱们走着瞧,我章韵韵不是好惹的!”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同姜老头结下了仇。以后每次去打水,我总是重重地把水牌砸到他面前的木盒里。每当听到这重重的一声水牌响,他总是有些吃惊地抬起那对浑黄的老眼看我一下,我很希望能听到他一声责怪,而后我便可以借故同他争吵一顿,以发泄心中对他的怨气。但很叫我失望,每次他总是只看我一眼,跟着便低头去看他的《中国少年报》。我注意到他那少年报是借开水房旁边一个邻居小孩的。他看报特别认真,一张报能看几天,有时还念念有声:“小——虎——子放、放——学——回、回——家,看——到——麦、麦——地——里——有——只——羊……”看他那认真样,又真觉得好笑。

也算碰巧,姜老头的一个把柄终于让我给抓住了。这几天打水,我总是见到一个农村打扮的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也提着一把暖瓶去打水。他每次走到水牌盒前并不向盒里放水牌,姜老头抬头看他一眼却并不做声。我注意到他每次打完水后总是走进开水房旁边姜老头的宿舍,看来是姜老头的亲属。好啊,你也有徇私的时候。我心下暗暗决定:第二天中午再打水的时候,捉住那男孩子,当众出姜老头一次丑,出出心里的怨气。

当晚去林阿姨家找她女儿茵茵玩时,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了茵茵。谁知文静的茵茵一听立即表示反对,并柔声劝我道:“别去惹姜老头了,他怪可怜的。听说那个农村男孩是他弟弟身边的孩子,他弟弟早死了,留下一个瞎眼媳妇领着四五个孩子在农村生活。姜老头每月省吃俭用,把余下的工资寄给他瞎眼的弟媳妇。一定是他想省点钱,才肯让侄儿打水不交水牌。算了,分把钱一个水牌,就让他沾这点光吧。”

“不行!”我坚持道,“他当初为什么对别人那么苛刻?那天我快渴死了,好说歹说都不让打一瓶水。”我没有被茵茵说服,决计当众出他一次丑。

第二天中午,放学到家后我就提着暖瓶去开水房了。离水房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果然又见姜老头的侄儿提着暖瓶进了水房门,没向木盒里扔水牌,径直走到水炉前打水。我急走几步,在水房门口拦住了灌满水向回走的那个男孩,厉声喝道:“站住,打水交水牌了吗?”

“我没、没有。”那男孩抬头看见我气势汹汹地站在他面前,涨红了脸怯怯地说。这当儿,坐在门后的姜老头也吃惊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交水牌就打水,懂不懂这里的规矩?”我话虽是冲着小男孩的,但是目光却紧盯着姜老头。

“我大伯没、没说让我交水牌。”那男孩边讷讷地慌乱地回答,边求救似的回头望了一下姜老头。这时我看到,姜老头前额的伤疤一下子变得又红又亮。一种快意从我心上升起。我随即转向围在水房门口的十几个人大声叫道:“大家都来看呀,烧开水的也徇私舞弊,不让自己的侄儿交水牌!”

“哈哈……”“这年头真是处处有后门,行行有方便呀!”人群中传出一阵嬉笑和戏谑声,听得出,林阿姨笑得最响。

“我、我替、替他交、交过了!”这当儿姜老头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

“替他交了?谁知道?我怎么没看见?”我嘲弄地一连用了三个问号。

“这、这就是我交、交的水牌。”姜老头边说边转身去盛水牌的木盒里拿出两个水牌递过来。

“这恐怕是别人交的吧?!”我望定他前额上那微微颤动的伤疤讥讽说。

“这、这种红字水牌只、只有我一、一个人有。”姜老头吃力地解释着。我这才发现,水牌上的“水”字是用红漆写的,与我们平常用的白字水牌不一样。“我侄儿早、早上打一瓶水,这会又、打一瓶,我交了两、两个水牌。”姜老头还在吃力地说着。糟糕,看来他真交了水牌。处于尴尬境地的我为了好下台,又强辩了一句:“你这水牌不一定是买的。”

像是猛地被人打了一拳,姜老头脸上所有的皱纹一下子全都痛苦地聚在了一块。“不是买、买的?”他瞪着混浊的双眸反问我,随之,就见他抖索着手去怀里拿出一个旧黑布包,从里边抽出一张纸条颤声叫道:“大伙都来看、看看,这是我、我这个月买水牌的单、单据。大伙要是不、不信,可去李、李会计那里查,要是查出我真、真没买,我保、保证把这几个月攒、攒下的八块五、五毛二全都交公!”说着,一下子全打开了那布包。噢,原来这是个钱包,里边除了三张两元的票子外,其余就是几张角票和镍币了。

我的身子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天啊,那可怜的钱包里所有的钱,还不如我们家来一次客人妈妈给我买酒菜的钱多。望着姜老头急于辩清但又因说话不畅憋出来的一脸汗水,看着他侄儿那因慌张、羞怯淌在脸上的清泪,我无心再辩下去了,猛地转身跑出了门。

身后,传来了姜老头那倔强而结巴的声音:“打、打水交水牌,这是党、党说的,我老姜不能不照着办!”

自打那次拦住姜老头的侄儿打水以来,我心里总对姜老头怀着一丝歉意。以后每次去打水时不再把水牌使劲向木盒里砸了,总是轻轻地放进去。但姜老头对我好像并无什么恶感,每次见我去打水,仍是只望一眼便又低头去读他的《中国少年报》,并且还是那既不热情也不冷淡的目光。有一次我打完水往回走时,他还拦住我指着少年报上的一个“则”字问:“姑娘,这、这个字咋讲?”当我告诉他这是“原则”“准则”的“则”后,他向我连连点头:“麻、麻烦你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放学早一些,到家后便提着暖瓶去打水。远远地就见姜老头正坐在水房门外的一张椅子上看报纸。因为天热,他把凳子从屋里挪到了屋外树下,那盛水牌的木盒也就放在他的面前。快到他跟前时,我忽然发现好友茵茵那个长得十分漂亮的两岁小侄儿,正在路边堆着一堆小砖块。生性好同小孩玩的我,便立刻放下手中的两个暖瓶,蹲下身去同那孩子逗着乐。这当儿,我看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猛地跑到姜老头身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少年报说:“姜爷爷,我要看着这张报纸写作文。”说完,便扭身跑了。本来正聚精会神看报的姜老头急忙起身追着那小孩,边追边可怜巴巴地说道:“小宁,爷爷还有半、半张没看完,看完立、立时就还你……”

我在这边看了刚要发笑,忽听开水房传出一声压低的、惊慌的呼唤:“韵韵——”我闻声向水房里看去,这才发现茵茵正站在开水炉旁向我慌乱地招着手,看来是出事了,我连暖瓶也没拿,便快步跑过去。进屋一看,在炉前的一个水龙头下,水瓶早已灌满,但滚烫的开水仍一个劲地向水瓶里喷吐着,开水溢出暖瓶向四下里横流,白色的水蒸气弥漫了半个屋子。

“韵韵,快!快帮我把这水龙头关上!我怎么也关不上了,让老头看见又该发火,快!”茵茵着急地拉着我的胳膊叫道。

“别慌!”我低声安慰着茵茵,但心里也确实有点慌。我伸出手想去关那水龙头,无奈那由下而上腾起的水蒸气又烫得我的手猛缩了回来。慌急之中,我忽然看见门后放着一把填煤的铁锨,便顺手拿过来向那个水龙头捣去,本想用这种办法把它关上,谁知,天哪!不晓得哪点捣出了毛病,本来向下喷吐开水的水龙头,忽然像公园喷水池里的龙头一样,直向上喷着滚烫的开水。“妈呀——”茵茵和我惊叫着跑出了水房,在跑出门槛的一刹那我觉得右小臂像被针猛地扎了似的疼了一下。

几乎就在我俩惊叫着的同时,姜老头拿着少年报从那边走过来,他在门口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额上的长疤分明地跳了一下,随即,就猛地脱掉了身上的褂子去门旁的凉水池里一蘸,猛地向头上一蒙,然后抓起凉水池边的一块湿抹布向右手腕上一缠,便钻进了水汽迷蒙、开水乱喷的水房里。

很快,水龙头喷吐开水的声音没有了,蒸汽开始消散。跟着姜老头踉踉跄跄地从屋里奔出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向我和茵茵急急地叫道:“快、快去卫、卫生室,把你们身、身上烫着的地方抹、抹点药!”直到此时我才感受到胳膊上的疼痛,在茵茵的搀扶下快步向卫生室走去……

胳膊有两块地方被烫得发红,尽管医生一再说“不要紧”,但我还是觉得世界上所有种类的损伤都没有烫伤疼,不时地呻吟着。晚饭我没吃几口,便上了床半躺在那里。妈妈和闻讯提着鸡蛋来慰问的林阿姨坐在我的身旁。正当林阿姨叹息着:“唉,幸亏没烫着脸。”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妈妈去外间屋开门,门刚拉开,就听到了姜老头那浑重、结巴的声音:“你家闺女儿胳、胳膊还疼得厉、厉害吧?”

“当然疼得厉害了!”我身旁的林阿姨立时接了腔,跟着起身喊道,“姜老头你进来!我要问问你为什么要把我们韵韵烫成这样?!”

伴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姜老头左手提着两个暖瓶走进了我的房间。我这才看到,他的右手和右胳膊上也缠满了纱布,看来烫得比我还重。

他把暖瓶放到我床头桌子上,哎,这暖瓶不是我家的吗?噢——想起来了,我烫伤后一直让疼痛夺去了注意力,忘记拿我放在水房外边地上那两个暖瓶了。

“我、我有错。有、有大错。”他朝着我、妈妈和林阿姨低着头说,“不、不该去借报纸,让你、你烫成这样……”

“我看你是烧开水烧得不耐烦了吧?”林阿姨又讥讽地插了嘴。我急忙打断了她的话:“不,不怨你,姜大伯。”我不知不觉地变了称呼。

“还、还疼得厉害吧?”他弯腰问我。我第一次发现,他那沾了煤屑的、满布皱纹的脸其实是那样柔和。我忍住疼,尽力在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不疼。你呢?”

“我的皮、皮粗,没啥。”他说着,左手去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抖索着打开来捧到我面前,“我、我给你买、买了点糖,你疼得厉害时吃、吃一块。”啊!那是二十来块本县糖果厂出的没有包装纸的、两分钱三块的劣等糖块。

“那糖不好吃,我们家有上海的大白兔奶糖。”妈妈在一旁看见后,急忙端过来家里那个大菱形的印有三朵牡丹花的糖果盒。

“妈,你懂什么?!”我狠狠地瞪了妈妈一眼,她被我喝愣在那里。这当儿,我接过姜大伯手里的糖,拿了一块填到嘴里。妈妈怎能懂得,买这些劣等糖块,在姜大伯来说已经是很大一笔支出了;她更不能懂得,这些糖块中已经浸满了老人心里的慈爱。

“真甜。”我边吮吸着糖块边向姜大伯现出一个欢喜的笑脸,尽管胳膊被烫伤的地方还在钻心地疼。

他额头上那原本绷紧的伤疤放松了,紧抿着的嘴唇咧开了,啊,他也会笑,虽然那笑纹连颊部也没波及。

“我、我回去了。”他转向妈妈告辞,跟着又指着他刚才送来的那两个暖瓶说,“暖瓶里、里边我已、已给灌满了水。”

“好,谢谢你。”妈妈礼节性地说。我忽然对妈妈有些恨,恨她说这种不热情的纯礼节性的话。我可一向是赞赏妈妈那种待人接物方式的。

姜大伯转身向外间屋走去,但走了两步又停下望了妈妈一眼,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不过跟着,就又转身移步向门外走去。我见状急忙喊道:“大伯,您还有事吗?”他转过身,指了一下那两个暖瓶,微笑着伸出了两个手指…… IhI6qXTNxg0Mnw2WAzUEP4W5Rl56aQAYbmgz5A4BeoVT7HcpQTyVlnRv/irWtq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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