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林清如大人批阅完一摞公文,正坐椅上闭目养神,忽有一阵焦慌的脚步声由堂外传来,睁开眼时,看见汪司马已忙不迭地迈进了大堂门槛,一脸惊色地叫:大人,快,快!
何事值当这样?慢慢说!林大人皱了皱眉头,不悦地用中指弹了一下书案。
朝廷后宫的韩志彤突来南阳!
啥?林大人霍地站了起来,他知道韩志彤是当今朝廷后宫的当红宦官,他怎么会来南阳?这儿离京城可是有两千里之遥!
他领的一干人乘坐的三辆马车已到了府前。
老天!还不赶快将他们迎进府衙?!他瞪了一眼汪司马,慌慌离座整衣向门口走去,脚迈门槛时又扭回头低声问汪司马:你揣度一下他突来南阳的缘由?
既然道台大人预先未得通报,想他可能只是路过,或许是为朝廷南下湖广办理有关事务路经咱府,顺道来府衙作一礼节性拜会?
再想一想!林大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也有可能是为了什么和咱南阳有关的事……汪司马沉吟着。
咱南阳和后宫能有啥?
要不先迎进来再说?
对对。林大人急步迈出大堂。但愿没有太大的麻烦,这些宦官咱可是惹不起呀!
接罢韩志彤带来的那道密旨之后,林大人才松了一口气,才将隐在眼里的惊慌一点一点抹去。
原来只是为了选拔五个宫女。
看来当今的圣上知道南阳盆地气候温润水土宜人,是出美女的地方。过去的皇上选美,大都把目光盯在吴越一带,在僻远的南阳地面选拔宫女,这还是第一次吧?
林大人生出一阵被赏识的兴奋。在这个偏远的地方任职,很少有直接为朝廷效力的机会,如今这机会总算来了。我理应做得让朝廷满意。
他安排韩志彤一行到馆舍休息后,便急召汪司马和秦通判到后堂商议如何办理此事。韩志彤说此事办理的期限是六天,六天后,他就要带上选好的五名十六岁的宫女向京都回返。六天选出五名长得好的姑娘应该没有问题。两位下属胸有成竹地表态。咱南阳地界美女如云,随便挑几个都能令韩大人满意。林大人警告两个下属道:选择宫女的标准一向严格,尔等一定要从细处考虑,万不可误了韩大人的行期。三个人最后商定,按百里挑一的办法办理,先令十个县在两天内务必选出五十名美女送到府里,而后再由汪司马会同韩大人从这五百名中选出五人。记住,年龄都在十六岁!林大人最后向二人叮嘱。
部署完这件事,林大人舒了一口气,开始向内院走去。中午要设宴款待韩志彤一行,这会儿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他想回内院换换衣服稍作歇息,顺便把这个意外的为朝廷后宫选美的消息说给夫人。他想夫人听了这个消息一定和他一样高兴,毕竟这是一个为朝廷尽忠的机会。
走进内宅大门,林大人头一眼看见的是女儿舒韵。舒韵正翩然从暖阁上下来,手里拿着绣花绷子,想必头晌又在忙着什么绣品。父亲,今儿个下堂挺早哇。女儿向他打着招呼。他蔼然地应了一声,在几个女儿中,他最钟爱的是这个长得清秀又十分聪慧的舒韵。——你妈妈呢?——她在厨房里帮刘妈她们忙碌,妈说要给我蒸一个捏有十六朵花的豆糕。
十六朵花?为何偏要捏十六朵花?林大人笑望着女儿。
我今天十六岁了呀,你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哦?噢。林大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忙公事忙得昏了头,把这事都忘了。十六岁,你可都十六岁了?他注意地看了一眼女儿,发现女儿果然已经长成了一个标致的大姑娘。十六岁就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这回朝廷选美的头一个标准,不就是十六岁吗?我怎么想到了这儿?他急忙摇头,把脑子里正想着的东西摇到角落里去。
他走进卧室时,夫人已经赶了过来。他于是向她说了韩大人来选美的事,他原以为她会像自己一样高兴,不料她听后竟叹了一句:天爷爷,造孽呀!他闻言惊喝道:你胡说什么?这样的事怎能说成是造孽?!——咋能不叫造孽?好端端的闺女,本该成家生儿育女的,却要去宫里头空熬着岁月……
住嘴!他拍了一下桌子,怒视着夫人,这话传出去要治罪的!你身为朝廷命官的夫人,怎敢信口……
父亲,你在说什么呢?舒韵这当儿走了进来,笑眼笑眉地问。
没、没说啥。他也努力地笑了一下。
为了感谢你和妈妈把我养到十六岁,我今天要各送你和妈妈一件礼物!
嗬,啥礼物?
你们两个都闭上眼睛!
对女儿的话他一向乐意顺从,于是笑着合上眼帘,他感觉到有一个轻飘而柔软的东西落到了手上,睁眼看时,才见女儿给自己的是一方洁白的揩汗的帕子,给妻子的是一条包头的绸巾。女儿给自己的帕子上绣着一座宫殿的图案,那图案绣得极其精致。
怎么想起绣宫殿了?他有些诧异。
你不是说过,做官要做到宰相,那才叫男人的成功吗?我绣这图案,就是祝愿你能走向皇宫……
哦,哦。他急忙摆手:不可乱说,不可乱说!但笑容却已经溢满了脸孔。看来知我者,舒韵也。都说知女莫如母,看来知父也莫如女呀!我是有在仕途上再作进取的信心,是有不当宰辅不罢休的雄心,但如今看,朝中无人提携,要登上那样的高位是不可能的。罢,罢,我还是安于这知府之位吧……
当天后晌,选美的通知已派人飞马送往各县。晚饭后,林大人正在散步,下人通报说南阳县方知县求见,这让他一怔:这个时辰来见我是有急事?他走进内宅客厅时,那位姓方的知县急忙起身施礼道:林大人,这个时辰来打扰你很是抱歉,实在是因为……
坐下说吧。他朝方知县指了指椅子,他一向对属官们比较客气。
是这样,接到朝廷要在咱南阳地界选拔宫女的大函后,卑职十分高兴,除了保证完成府衙规定的选拔数字之外,为了表达下官的忠心,还特别愿意奉上小女芽芽以供挑选,倘大人能够开恩向上边鼎力举荐吾家小女使其入选,卑职愿肝脑涂地以报……
哦?林大人站了起来,有几分意外地看着对方,还真有人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女儿送去当宫女?!而且还是一个知县?!对于在南阳地面选拔宫女,他是高兴,但那只是一种能为朝廷效力的高兴,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知道这件事对于有适龄闺女的人家,未必是一种好事。他原来只估计到会有做父母的对这件事暗中抵触,没想到竟有做父亲的前来恳求。
万望大人开恩相助!方知县又起身施礼。
好吧,我会尽力。他缓缓点头……
送走方知县回到内室,夫人指给他看条案上摆着的一包银子,他才知道方知县还为此给他送了银子。唉,他倒是真心想把女儿送进宫哩!
这个姓方的心术不正!夫人突然开口。
嗯?他不高兴地瞪了一眼妻子。人家这是忠义之举,怎能……
啥子忠义之举?无非是想借此找一个攀附皇上的机会!
攀附皇上?林大人笑了,瞎说什么?这不是选拔皇后、皇妃,这只是选拔宫女,即使真让方知县的女儿去当了宫女,皇宫里宫女成千,哪有可能就与皇上扯上关系?
皇妃还不是皇上从宫女中挑的?姓方的就是在做这个梦,他梦想他的闺女当了宫女后能被皇上挑选为妃,然后他好借此飞黄腾达,他的闺女芽芽我见过,长得是很漂亮,保不准皇上看见了真能动心。
哦?林大人瞪大了眼睛,夫人的分析令他心中一沉,他过去显然没想这么深。
准备歇息吧,我叫丫鬟送热水来给你烫烫脚。
等等。他叫住妻子。你说方知县的闺女比咱舒韵长得还入眼?
那倒不见得,不过那芽芽姑娘长得是很媚人。烫烫脚睡吧?
林大人心不在焉地把头点点……
那天晚上林大人上床后睡意迟迟不来,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皇宫,看见了当今皇上朱瞻基乘着御辇向后宫走去,看见成群的宫女分站在御辇经过的甬道两边,突然,御辇停下,皇上手指着一位宫女问:你是……?回皇上,俺叫方芽芽,河南南阳人,刚入宫。——噢,我说怎么是头一回见你哩,真乃佳人一个。来人呀,让方芽芽去乾清宫,我要封她为妃。
林大人在枕上晃了晃头,把脑中的想象赶走。当那些幻想出的场景隐匿之后,他的思绪却仍在继续:倘若让方芽芽去当了宫女,保不准日后就真有可能出现刚才想象的那一幕;而一旦方芽芽真当上了妃子,那方知县势必会很快升迁,也许会挤走我当上知府,也许会当了道台成为我的上司,也许会成为一品大员权倾朝野,不是不可能,不是不可能啊!那么说这次选拔宫女倒真是一个重要机会了?应该紧紧抓住?不应该犹犹豫豫?怎么抓住?让自己亲戚中的一位姑娘也去应选当宫女?行倒是行,只是自己的三亲六戚中哪有符合选美条件的姑娘?真正符合选美条件而且有可能在日后被皇上注意的姑娘还只有舒韵了。一想到让舒韵去当宫女,他的身子就哆嗦了一下。不,不。可哪个姑娘最后不出嫁?舒韵最终是要当别人家的媳妇的,倘你的女儿因为当上宫女有了接近皇上的机会最后被皇上封为妃子,那可是你林家的荣耀啊!要比嫁一个普通官宦人家强多少倍?再说,你也年近五十,在仕途上发展的机会不会很多了,不应该丢掉这个机会!人家方知县都敢这样做,你为何下不了决心?那么就这样定了?定了吧……
第二天早上,约莫女儿起床洗漱梳妆完毕之后,他走到院中叫道:舒韵,陪我去花园散步吧。舒韵听见,应了一声,鸟一样地飞到了父亲身边。
这在他是一次艰难的谈话,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父女俩在朝霞染红的后花园里走了两圈,他还没有寻找好出口的词句。
父亲,你今天早晨好像有什么心事?舒韵后来停了步说。
哦,不,没。林大人急忙掩饰地笑笑。
是不是为选拔宫女的事?我听说城中已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
嗯,有一点。他没想到女儿先说上了这个话题。
说是城中有些人家害怕自己的女儿被选上,慌得要把女儿往乡下送,其实当宫女有啥害怕的?能住进皇宫,能看见朝廷,那是多荣耀的事情!
你真是这样想?
当然!
要是让你去当宫女,你愿意?
我当然愿意,只要你让我去。
真的?
我啥时候骗过你了?
那好,既然你有这个愿望,父亲愿意成全你,父亲希望你不仅能当上宫女,而且要进了宫后还能得到皇上的看重。
父亲,你此话可是……当真?
当真!他为如此顺利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而舒了一口气。舒韵意外地看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