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练总结。晚饭后以班为单位总结实地演练的情况。
郝教员、学员大队的队长、政委,破天荒地一齐来我们班宿舍参加总结会,显然,他们是为我们这个小组来的。单洪、小范和我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色。
总结会开始后,其他几个演习小组的成员都非常轻松地发了言,当然,主要是介绍经验。
只剩下我们小组的四个人没发言了,郝教员、大队队长、政委以及班里的同志,都把目光投向了我们。
怎么去讲演习出错的责任?我有些犹豫地垂下了头。
“关于我们小组的演练情况,我先谈点看法。”小范看了单洪和我一眼后,先开了口,“在这次带有战术背景的演练中,我们小组没有按时到达指定地点,致使‘被围的敌人’得以逃脱,后果是严重的!这一过错虽然由担任组长的冀成训同志负主要责任,但我作为小组的一员,也应检讨!正如《将帅修养》一书中指出的,任何一场战争、战役、战斗的失败,都可以从将帅身上找到70%的责任,从下属和士兵身上找到30%的责任……”
我有些愕然地望着小范,他这样说,岂不等于把责任推向了冀成训?
“我说几句。”单洪清了一下嗓子,紧接着小范的话开了口,“我们小组演习出错的问题,虽然应由小组长冀成训同志负主要责任,但我认为,这是要做一点分析的。马克思主义要求我们不论分析什么问题,都要注意全面性,就是说,既要看到内部的原因,又要看到外部的原因,既要看主观因素又要看客观因素。昨晚,冀成训同志所以没有率领我们按时抵达指定地点,在客观上一是水把原来的道路漫住了,二是刚好那附近山上有铁矿石……”
单洪一本正经地说出的这番话,我听出了他的真实含义:“过错的责任不在我!”
若在以往,我也许会毫不迟疑地对小范和单洪的话表示赞同,但在下午看了冀成训腰上的那道长长的伤疤之后,我却感到再那样做有些于心不忍了。究竟怎么发言?详细说出演练的全过程?那样一来,恐怕就要得罪单洪和小范了,并且大队长、政委在场,他们听了以后会对自己产生一种什么看法和印象?自己将来的毕业鉴定是要经过他们手的,会不会因这件小事而影响到自己将来的分配?
“那个,那个,我也讲一点。”冀成训这时缓缓地开了腔,“我们小组这次演练出错,主要责任,也应该说全部责任,在我!!”
我有些意外地望着冀成训那张黝黑而平静的脸孔。
“我们选定要走的那条路线固然不好走,但在战时,由于敌情和其他意外情况的限制,必须要走这条路的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作为一个指挥员,在这种情况下,同样应该保证把部队按时带到指定地点。然而,我却因为中途辨不清方位,无法确定站立点位置,当三条山沟摆在面前时,下错了决心,致使错误发生。当时辨清方位是有点困难,但我回来查了书后才明白,其实还是有辨清方位的方法的。譬如,当地山上的石头风化比较严重,尤其是大石块,南北两面的风化程度是不同的,据此完全可以弄清方位。可当时,我却手足无措地下错了决心。可见,主要的教训是:我缺乏夜间复杂条件下组织行军的知识和本领!”
单洪、小范和我都有些吃惊地望着他,我们根本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
“那个,那个,类似这样下错决心的事,在我已经是第二次了。”冀成训又接着说道,同时,缓缓转身拿过他床头桌上那个五面木板、一面玻璃的木匣,“第一次下错决心是在那场战争中,这个石块就是我那次下错决心的见证。它上边这种暗红的颜色,是一个排长的血染的!”
屋里所有的人一齐把惊异的目光投向了他手中的那个木匣。
我一直以为那石块的颜色是天然的。
“那个,那个,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我是一个连长。”冀成训为了回答大家眼中的那股疑问,又低低地开口说道,“我们连奉命攻打347高地时,从图上分析和实地观察,攻击道路有三条:一条位于正面,坡度较缓,另外两条在左右两侧,坡度较陡。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出,正面敌人防御阵地上明显地修着不少地堡,地堡的射击孔甚至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我便不假思索地决定避开正面,从两侧迂回攻击,一侧助攻,一侧主攻。但一排长却极力反对,他坚持认为:敌人敢把正面的防御工事显露在外,恰恰表明他们没有把这个方向作为主要防御方向,他们知道我们—般不作正面强攻,习惯于用两侧迂回攻击的战术,主要兵力肯定会放在两侧,我们应从正面主攻,一侧助攻。我对一排长平时就有些看不惯,他因为读了不少书,常在一些问题上同我争论,让我下不了台。何况此刻我自以为自己的判断正确,更不会去考虑他的意见。我随即下了决心,命令一、二排随我从右侧主攻,三排在左侧助攻。结果一打起来,我们就遇到了顽强的抵抗,仗打得很残酷,等我们从右侧攻上山头时,两个排只剩下了二十一个人。一排长在刚刚攻上山头时,也中弹倒下了。我的腰部也中了一弹,就是你们下午看到的那个伤疤。站在山上我才看清,敌人的主要防御工事果然如一排长所说,是设在左右两侧的,正面只有那几个在山下可以看清的地堡和几个单人掩体。一排长趴在那儿声音微弱地对我说:‘连长……敌人这是在利用我们的习惯性思维!……他们懂得军事心理学……我们至少多付出了两个班的代价……连长,你也得学点真本领啊……’说罢,他就牺牲了。我后悔莫及地哭叫着摇撼着他的躯体,但是,一切都晚了……就在那一刻我懂得了,别的行业使用庸才付出的代价是金钱,而军队使用庸才则必须付出鲜血和生命……为了永远记住自己的这桩过失,也为了永远记住一排长最后说的那句话,我把一排长牺牲时胸口下压着的这块被鲜血浸红了的石头收了起来……战后,因为连队攻下了347高地,部队给我记了一等功,我再三推辞没有推辞掉,其实,只有我知道,这个‘功’是和‘过’连着的!从那以后,我处处小心,唯恐下错决心的事再在自己身上发生,但不料,终究还是没有避免。所幸的是,这次是演练……哦,顺便说一句,到了这里后,我之所以总在学习上催你们,”他把目光移向了我、单洪和小范,“是因为我怕你们再像我一样……你们将来也要掌管着战士的生命啊……”
屋里寂然无声。
小范直直地盯着那个木匣,平时眼中的那种傲然、矜持之色彻底消失了。
单洪慢慢地伸出双手,从老冀手中拿过了那个木匣,目光凝定在匣中的石块上,手在微微地抖动。
“那个,那个,单洪,”老冀转向单洪轻轻地说道,“你不是在写书吗?我不懂得写书的要求,但我觉得,你那本书要真写出来,上边最好能有这句话:‘那些没有实际才能而又企望当上军官或保持军官职位的人,是军界最不道德的人!’”
我觉得自己的呼吸蓦然变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