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任在我负责起草的一份首长讲话材料上写完“请打印”几个字后,我抬腕看了看表,见马上就到下午下班的时间了,便急忙拿起桌上的电话话筒,拨起了文印室的电话号码:
“是文印室吗?”
“是的。”耳机里传来一个透着稚气的姑娘的声音。
“哦,是小惠。你们班长在吗?”
“不在。他前天探家了。”
“林燕呢?”
“也不在,她的右手刚才被油印机碰伤,到卫生所包扎去了。”
“糟糕!”一股焦躁即刻从我心底升起,使我禁不住对着话筒吐出了这两个字。要知道,这份讲话材料明天上午八点钟开会时就要用,可眼下文印室的三个人有两个不在,只剩下一个学打字不到半年的新战士惠卉在家,我怎能不急?
“你有急件吗,陈干事?”惠卉大概听出了我的声音,轻声问。
“嗯——有一份材料明天上午八点要用,需要连夜打印。”看来我只能告诉她了。
“我来打印可以吗?”惠卉声音里露着胆怯。
“那——好吧。”我无可奈何地说。
放下电话,我有些迟疑地拿起那份材料向文印室走去,边走边在心里思忖着:“她能完成任务吗?”慢慢地,三个月前第一次让惠卉打印材料的情景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那是我刚调来军机关不久的一个下午,到了下班时间时,我负责起草的一份工作意见被政治部党委通过了。主任告诉我今晚要打印出来,第二天上午好交军党委常委讨论。我到文印室推门一看,见室内只有一个个子不高、扎着两条短辫的女战士坐在打字机前打字。我因怕耽误自己吃晚饭,没有详细问明情况,只是把材料向她面前一放说:“今晚加班打出来,明晨我来校对,上午要发给常委讨论。”说完,没等她回话,我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一起床,我就跑到文印室校对,进门见那个女战士仍坐在打字机前,便问:“我送的那份材料打完了吗?”
“还有一个字。”她边答边按了一下手柄,随后高兴地说道:“完了。”
我接过她递来的一沓蜡纸,急忙坐下来校对。校着校着,我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天哪!这是怎么打的?几乎每句话都有掉字,每行字都排列得参差不齐,每张蜡纸上都有用铁笔刻上去的歪歪扭扭的替代字,材料中间,竟有两个关键段落给漏掉了。校对到这里,我忍不住气恼地向桌上擂了一拳,粗声叫道:“怎么搞的?”
“咋了?”女战士闻声急忙走到我跟前小心地问。
“你看看你打的什么鬼材料!”我因气恼忘记了控制感情,竟把几张画满校对符号的蜡纸扔到了她身上。
蜡纸滑到了地上,她默默地弯腰拾起,然后颤声说:“我——再返工,行吗?”
“返工?哪有返工的时间?常委马上就要开会讨论了。”我的口气不但严厉而且带有些微的讥讽。
“那——咋——办?”她喃喃地说,声音颤抖得厉害,短短的一句话中竟画了两个破折号。我刚要再甩出一句硬邦邦的气话,但猛地发现,她那充满孩子气的面孔已因羞愧变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旋转欲滴。我的心一震,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太过分,这不是她——一个看样子还不到十八岁年龄的姑娘所能接受得了的。像她这样的年龄在家里,说不定会同自己的二妹一样,还常在爸妈面前撒娇呢。想到这里,我用尽量和缓的口气说:“不要紧,待会儿常委讨论时让一个人念大家听就是了。”
没想到她听了这句话后竟“扑通”一声扑到桌上哭了。身子一起一伏,哭得那样痛切伤心。
也巧,另一个打字员林燕此时走进门来。我一到机关就风闻这是个厉害的姑娘。果然,她看了看伏案痛哭的女战士,又拿起乱扔在桌上的蜡纸看了看,便把两只杏眼瞪圆了望着我:“你干吗惹惠卉哭?你不知道她是新兵?你晓得她学打字还不到一个月吧?你打材料为什么不来找我们老兵?你厉害什么?当个小干事有啥了不起?”
在她一连串的责问下,我愣住了。嘴巴张了张想分辩几句,但不知怎么搞的,声带却终究没有发出声来。
看看到了文印室门口,我把思绪从往事的回忆中拉回来,抬手敲了敲门。
门开了,惠卉出现在门口。几个月的时间,她的相貌有了不小的改变:原来的苹果形的脸庞稍稍变长,显得有些瘦了;两条辫子蓬松着,几缕散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鬓边;一双原本蓄满天真稚气的眼睛,现在变得有些深沉含蓄;衣服也有些旧了,上边沾着点点油墨。我把材料递给她,她轻声问:“印多少份?”
“九十五。”
“那你去吃晚饭吧。”她说。
“这份材料万把字,你一个人连打带印行吗?”我有点不大放心地问。说实在话,我真害怕她再像上次那样。
她的脸霎时变得绯红,显然,她也记起了上次的事情。她低下了头,轻而清楚地说:“你早上三点钟来校对吧!”
我走出了文印室,但心里总觉得有点不踏实……
盛暑七月的晚上,气温和白天差不到哪里,加上今晚又不刮一丝风,天热得实在烦人,刚躺到床上,身下的凉席就被汗水浸湿了。我用凉水洗了几次,总算入了梦乡。
待我醒来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夏天的觉总是睡不够,我刚想按照老习惯躺下去再享几分钟睡福,脑子里忽然闪出要校对材料的事。我心里一惊,禁不住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毁了!马上就要吃早饭,材料还没有校对,上午的会又要耽误了。”我一骨碌跳下床,边穿衬衣边向文印室跑去。
推开文印室的门,屋里静悄悄的,没见惠卉,我不由得焦急地大声喊道:“惠卉——”
我的喊声被文印室的四壁碰回来,震得自己的耳朵都有点难受,但却没有听到惠卉的回答。我不由得气恼地自语着:“这个兵太不像话,任务没完成,人跑得没影了。”我边说边向惠卉的打字机走去。打字机滚筒上已没有蜡纸,看来,她是打完了,我转身用目光搜索整个文印室,想赶快找出那沓蜡纸来校对。蓦地,我的目光在放置油印机的大桌子下停住了。哎呀,这不是惠卉吗?她怎么躺在地板上?哎,怎么把油印机滚筒放到身上,那不把衣服弄脏了?瞧她的脸上,怎么抹了那么多黑油墨?我急步走到她跟前,轻声喊:“惠卉,快,起来!累了吧!?”
没有应声。
我提高了呼唤的音量,但她仍是双目紧闭,没有回答。我的心微微有些发慌,急忙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呀!她的衬衣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她仍然没有动一动。
不好!一种不祥的感觉攫住了我的心。我慌忙拿起了桌上的电话:“卫生所……”
几个军医、护士就在文印室的一张桌子上对惠卉进行急救。林燕也来了,我和她不安地在旁边走来走去。突然,我发现刚才惠卉躺着的地方有张染血的白纸,禁不住惊叫道:“血,她受了外伤。”
林燕早已看到了。这时,她正跟护士一起,用纱布缠起惠卉额角上的伤口。那大概是她晕倒时撞在机器上了。林燕轻轻地对我说:“她前天晚上加班干了一个通宵,昨天也没补觉,昨晚你送材料来我也不知道。又让她一个人干了一夜,加上天又热,常人也受不了,别说她……”
惠卉终于呼出了一口气,醒转来了。我俯身桌前望着她那苍白的面孔,正想向她说句什么安慰的话,不料她先开了口:“陈干事……全部印完了……我自己校对的……原稿第七页……第一行那个白勺‘的’……我把它改成了……土也‘地’,因它的后边是动词……油印机上还有几张印好的……没取下来……我……又没……完成……任务……”
那一刻,我很想说句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