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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清

这是一条菜田里的那种小支渠,下游连着一个蓄水塘。

钟雄匆匆走出校院后门,刚要迈步登上那条小渠的渠埂,背后蓦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喊叫:“钟雄——”他闻唤脚步停了一霎,只一霎,便又向前走了,与此同时,嘴里发出了一声恨恨的低语:“好一个女人!”他没有理会那接下去的喊叫,径自迈步登上了渠埂。

这条支渠的宽度不到一米,从北边灌溉干渠里流来的清澈渠水,在两条爬满青草的渠埂护持下,缓缓向南淌着。

若在第一学期,钟雄听到曲璐的这声喊叫,他会立时停下步子,带着笑脸向她迎去。

那个时候,钟雄不止一次地对他的好友闵灵说过:“曲璐这个女人不错!”

他和她第一次相识是在学校图书馆里。

那是入学不久一个反常闷热的星期三,中午,学校阅览室照例停阅一个半小时。管理阅览室的一个女战士因天太热,送走室内阅览人员之后,插上阅览室大门,脱下衬衣和裙子,用凉水擦起身来。擦完澡之后,她刚要拿上饭盒去饭堂吃饭,忽听第三排书架后传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她估计是老鼠在啃书,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结果探头一看,使她大吃一惊:原来是政工队学员钟雄席地坐在书架后,边看着一本书边啃着一个馒头。“天哪!我刚才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这个男的一定偷看了!”少女最忌讳胴体暴露,这个女战士立时捂脸哭了,边哭边羞愤地叫道:“你这个流氓!你这个流氓!”她这一哭,霎时引来了室外不少人。军中最忌这类事,钟雄在这种情况下的辩解自然不会使人相信,有几个人说着就要推钟雄去校务部军务处。不想正在这时,一个瘦小的女学员拿着一本书突然从第五排书架后走出来说道:“我来证明一下!刚才闭馆时我急着抄一篇资料,藏在第五排书架后,也没出去。当发现管理员脱衣擦澡时,曾有心提醒她室内还有男的,但后来见这位男同学背靠书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书,我又不想暴露自己,便没有吭声。”这位陌生女同学的这番话才算救了钟雄,要不,一个处分算是落定了。事后,钟雄才知道,她是自己一直没注意过的同队同学,来自南方军区的一个通信总站,名字叫曲璐,而且,是一个寡妇!

寡妇!钟雄当时听人说到这两个字时心头一震,他知道他们这批学员中绝大部分已经结婚,但却从没料到其中还有寡妇。也就是从那天起,他对她有了好感。不过,那时也只是好感而已,真正使他对她做出“这个女人不错”判断的,是发生在入学三个月之后那个傍晚的那件事——

那是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傍晚,天已经黑透了,校前大街上冷冷清清,只有钟雄因对一个难题苦思不得其解而仍在街边梧桐树下冒雨踱步。无意间,他在街灯光下瞥见在街对面人行道上匆匆向远处走着的曲璐。他有些奇怪:天这么黑且下着雨,她一个女人家这么匆匆地出去干啥?于是,他便用目光跟着她的背影。他看见她在一个巷道口站住,警惕地四下里看了几眼,大概是见确实无人注意她,这才迅疾地折身向巷道里走去。钟雄看到这里,突然觉得脸孔有些发热,他一下子记起了班里男同学们曾开玩笑地议论曲璐“小寡妇耐不住寂寞”的话,难道她真的是要去干丢人的事?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别的什么心理在作怪,反正钟雄连想也没想便向那巷道走去。小巷虽不深,但曲璐进了哪栋房子却不清楚,钟雄泄气地正要转身往回走时,从一个挂有“平安旅社”牌子的小院里蓦然传来曲璐的一阵笑声,这笑声那样欢快,欢快得使钟雄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怒气。他循着那笑声进了院子,院子里因为下雨,没有别人,他很快便从一个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里看到了曲璐的身影。他向那个窗户走去——他是带着维护军队声誉的怒气走向那个窗户的。但在窗口,他呆住了:屋里,曲璐正抱着一个出生七八个月的胖胖的男孩在那里笑着、亲吻着;旁边的床上,坐着一个和曲璐面貌极相像的年轻姑娘。

也许是因为惊诧,也许是看呆了曲璐亲吻孩子时那副欢乐的样子,反正钟雄忘记了在灯影里隐住自己的身子,以至于当曲璐欢笑着把孩子抡一个圈时,蓦地瞥见了窗外的他。在那一瞬间,他看到曲璐脸上的笑容先是一下子僵住,继而现出了一丝惊恐。随之,就见她把孩子递给身边的姑娘,拉开门跑了出来。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了一霎,然后,是曲璐那低而带着乞求的诉说:“我知道学校有严格规定,不让学员家里人来校,但我忍不住,我太想我的孩子了,所以,我违反规定让我的妹妹把他带了来,他们只来了一个星期,就悄悄住在这小旅店里,我每天午饭后和晚上来看看他们。他们今晚就坐火车走,票已经买好了。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我想孩子,我天天想,我求您别去报告队首长,别让学校里知道,我求您了……”

钟雄当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转身急步走出了那小旅店。他当然没去向谁报告这事,只是径直走进阅览室看起了书,但那晚他读书时精神总有些不集中。当预备熄灯号响起、他准备回宿舍时,竟又意外地发现,在另一张阅览台前,曲璐穿着半湿的衣服坐在那里看书,显然,她是去火车站送走了妹妹和儿子后又来到了这里。也就在那一刻,他心里认定这是个好女人……

那个时候,如果曲璐像今晚这样喊他,他一定会立时含笑迎上去,可是今天,他不会了!

柔和的夕照洒在这条南北走向的水渠上,把紧挨东侧渠埂的渠水染成了橘黄色,偶尔有几根青草从渠埂上向水面伸下茎子,会挡住那橘黄的夕照,在水面上造成细细的阴影。

“钟雄——”

身后又响起了曲璐的喊声,钟雄的额头上闪过了一丝厌恶,他装作没听见,仍继续迈着脚步。

对曲璐的这种厌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听到她常在晚上去那个军事心理学教员单身宿舍的传说开始,还是从听到她为了发表论文专门在假期自费去《军事心理学》杂志社的消息开始?钟雄一时说不清楚。不过,自那次他那番关切的问话受到她那么冷淡的回应之后,对她的一丝反感就在他心里产生了。

那次她来向他请教心理学上的一个问题,他在耐心给她讲解之后,两人开始了闲谈,闲谈中钟雄顺口问了一句:“孩子他爸是怎么去世的?”万没料到,曲璐听到这句问话后先是神色一变,随之低而冷淡地说道:“我有点事,先走了。”说罢,起身就走了。钟雄当时愣在那儿,但跟着,一股气恼从他的心里涌起:即便我不该这样问,你也不必如此使人难堪!

渠底基本上是平坦的,清澈的渠水流过时几近无声,遇到稍有点起伏的地方,渠水也只是小心地发出一丝丝轻柔的笑声。

钟雄只是匆匆向前走着,那急而重的步子,甚至惊得缓缓流淌的渠水都有些哆嗦。

他这样走法并不仅仅是为了躲开身后的曲璐,还因为他有急事!

那事情的确很急!

下午第三节课上课前,他的好友闵灵把他拉到一边,十分机密地附耳告诉他:“可靠消息,校学术委员会举办的学术论文评奖活动已进行到专家讨论这一步了,军事心理学方面的论文一等奖只评一篇,昨天有人提议评你那篇《简论现代战争中的双向担忧》,但今天上午突然又有人提议评曲璐那篇《战士战场心理失重的表现、原因和防治》。我发现曲璐这几天总出入军事心理学教研室几个教员的家,估计可能是她活动的结果。”

“哦?!”钟雄当时大吃一惊。

自从学校公布开始论文评奖活动的消息以来,虽然钟雄表面上一如往常那样平静,但内心里却是一种充满了热切希望的焦急。课,听不进去;书,读不进去;论文,写不下去。他一直在焦急盼望学术论文评奖的结果,他企望自己的论文能够评上一等。

他的那篇论文发在全国著名的刊物《心理学》上,文章没有一定质量是上不了那个刊物的!

钟雄发表这样的论文并非容易,那是经过一番苦学苦钻后才得到的结果!

二十七岁的他由一个步兵营副教导员刚考入西安陆军学校政工干部队学习时,甚至还不知道什么叫“学术论文”。但自从他在教员的指导下,选择了军事心理学这个研究方向之后,他开始下起了苦功。早年丧父的家庭生活,使钟雄养成了不怕吃苦的精神。这种精神被他用于学习后很使周围同学们吃惊。他平时除了听课、吃饭、睡觉之外,剩余时间几乎全是泡在学校图书馆或阅览室里。第一学期下来,他的体重减轻了七斤;第二学期下来,他的两眼视力各下降了零点二。皇天不负苦心人。钟雄就是凭着这种苦干精神,接连发表了五篇论文,《简论现代战争中的双向担忧》只是其中一篇。

正因为如此,钟雄这些天一直在焦急地盼望着自己的论文能够获奖,但是,没有想到曲璐这个女人竟用邪招要把他的这个希望弄碎了!

可恶的女人!

当时钟雄回到教室后,望着前排座位上曲璐的背影发狠地在心里叫道:“我要行动!”

那节课教员在讲台上讲的什么内容,钟雄一点也没听进,他只是不断地用钢笔在记录本上写着两个字:行动!行动!行动!……

他此刻就是在“行动”!

渠水缓慢而悠闲地向前流着,水清得可以映出天上一只慢慢扇翅的鸟儿的影子。

他要去找军事心理学教研室主任程治武。

程治武是学校学术委员会委员,其军事心理学方面的造诣在全军都是数得着的,在学校有相当高的声望,只要他能替钟雄说上一句话,一等奖钟雄就可稳拿了。

钟雄刚才去程主任家时,程主任的小儿子说“爸爸妈妈饭后去学校后边的水渠上散步了”。他听后二话没说,便急步出了学校后门来到了这水渠上。他刚上了渠埂一看,在下游远处,果然隐隐晃着程主任和他妻子的身影,所以,他便急急地向他们身边走去。

钟雄此刻来找程治武“活动”,内心是有成功把握的。对程治武,钟雄小时候就认识。早年,钟雄的爸爸和程治武同在南京军事学院执教,两家住邻居。幼时的钟雄每当嫌自己家饭菜不好吃时,就拿个饭碗跑到程伯伯家要着吃……钟雄上有哥下有弟,在家里的地位并不优越。恰好那时程伯母有病未能生育,程伯伯就把该当父亲而未能当父亲所储存起来的那种感情,全倾在了钟雄身上,对钟雄十分疼爱。随后,程伯伯干脆征得钟雄父母同意,收了钟雄做养子。后来因为钟雄奶奶的抗议,加上程伯母病好后又生了一子,钟雄才结束了养子生活,重回了家中。因为钟雄父亲同程治武的教谊,又加上这段缘由,所以两家关系十分密切。以后钟雄父亲病逝,母亲严守鲁中地区妇女“不事二夫”的信条,带三个孩子回山东老家后,程治武还经常寄钱接济钟雄母亲。只是由于“文化大革命”军事学院停办,程治武被下放部队,加上钟雄家也搬了地方,两家的联系才告中断。钟雄考上这所学校后,经过一段颇为曲折的过程,才认出也调到这里执教的当年的程伯伯,两家的关系便又接了起来。

这次评奖刚开始时,钟雄曾有心来找一下程伯伯,后因坚信自己凭论文质量可以拿到一等奖,所以才没来。现在,他决心要来找这个伯伯帮忙了。

钟雄此时望了一眼水渠下游程伯伯和程伯母那依稀可辨的身影,步子又加快了些。

渠埂上那一簇簇喇叭花被风一吹,不得不向渠水探出了身子。于是,她们那娇嫩的面孔,便立时在水面上映了出来。

“钟雄——”

曲璐的这声呼唤就响在他的背后,他不得不站住了。

“天哪!”曲璐带着急促的喘息站到了钟雄面前,“我见你走出校院后门便赶紧喊你、追你,没想到你一直没听见,又走这么快,是去散步?”

“嗯。”钟雄毫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他的目光迅速地从她那瘦小的身子上移开,第一次觉得她长得很难看。

“我想问你一下,”她开口说道,“你知道咱们学校谁有米凯夫斯基的《战斗过程中的心理变化》那本书吗?我急着想借来核对一段话,可图书馆、阅览室里都没有,我这两天去了几个教员家里也没有借到。”

说谎!你去几个教员家里绝不是为了借书!钟雄在心里激动地叫道,但他口中只冷冷地说了三个字:“不知道。”——钟雄其实晓得,程伯伯的书架上就有一本。

“噢,不知道就算了。对不起,耽误你散步了。”曲璐歉意地说罢,转身欲走。

“等等。”钟雄此时突然低沉地开了口,“你进展很顺利吧?”他自己也没料到会说出这句话。

“什么进展?”她那两道还算好看的眉毛诧异地弯了起来。

装得倒像!

“祝你成功!”钟雄又冷冷地说了一句,便转身走了。

曲璐愣愣地站在那儿。

水渠在这儿转了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弯,那镀了一线橘黄夕照的清清渠水,也被扭成了极好看的一个弧形。

钟雄为了快一点赶上程伯伯,没有再顺那弯曲的渠埂走,而是从菜地里直插过去,抄近踏上前边那重又变直了的渠埂。

但慢慢地,他又自动放慢了脚步。

他突然意识到,他现在还没有想好如何同程伯伯说起那件事。

直接说明请他推荐自己那篇论文评奖?不,不行!钟雄在心里否定道。

他记起了程伯伯那个威严的方形下巴,也许自己的话刚说完,他那下巴就要猛地一晃。他很怕看见程伯伯那下巴猛地一晃,他曾亲眼看到过程伯伯的下巴猛地晃了两次,那两次都在他脑海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一次是上个学期的一天晚上,他去伯伯家里请教一个问题时,三队的一个学员也来到了伯伯家里。那个学员先向程伯伯报告说:“在您指导下写的那篇论文,编辑部已来通知要用了。”程伯伯听后十分高兴,快活地同他说笑着,但当那个学员喜眉笑眼地说道:“署名时我把您的名字也写上了,是放在前边”时,程伯伯那方形的下巴猛地一晃,脸上的笑意倏然全失,随即就听他声音冷似冰块地说道:“立刻写信通知编辑部,去掉我的名字!同时告诉你,以后我不欢迎你再来这里!”那学员意外而委屈地站起身,默默退出了屋子……

另一次是前不久的一个星期天,他去还程伯伯的一本书时,见军事心理学教研室的一名青年教员正与程伯伯交谈,开始时两人不时发出笑声,谈得像是十分投机。但当那教员说了句“其实以程主任您的水平,当学校学术委员会主任和全军心理学会主席都是可以的”时,程伯伯那方形的下巴猛地一晃,脸上随即变了色,只听他冷厉地说道:“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这些东西?以后再听到你说这类奉承话,小心我赶你出门!”结果,闹得那个青年教员面红耳赤地告辞出了门……

不,此去不能直说来意!

要装作是来这里散步,无意间碰上伯伯、伯母的,然后在闲谈中,巧妙地转到那个话题上,做一点暗示。

就这样办!

前边,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程伯伯和伯母站在水渠尽头那个蓄水的方形水塘边上。

夕阳又沉下了一点,钟雄那投在渠旁菜地里的身影又拉长了些。那影子在急速地向前移动。

两只蜻蜓在水渠上方沿着水流缓缓地飞着,不知是在寻觅什么,还是在借清澈的水面观察着自己的优美身姿。

渠水在这里注入水塘。

这是一个石砌的边长三四十米的方形蓄水塘。

水塘的四个边上各安放着一架手摇水车,平时塘里蓄满了水后,就用这些水车再把水提上来浇灌四周的菜地。

此刻,塘里的水还不多,清澈的渠水正顺着安放在水塘东北角的一个木槽向塘中注着。因为有了落差的缘故,静默了一路的渠水此刻放开喉咙欢快地叫了起来:“哗哗哗……”

程伯伯和程伯母这时正站在那木槽的旁边,欣赏着渠水脱离木槽扑向塘中时所形成的那个小小的瀑布。

“程伯伯,伯母,你们也在散步?”钟雄先打了招呼。

“哦,小雄,你也来了?”程伯母闻声转过身来。

程伯伯也跟着回首笑道:“你也知道这是个散心的好地方?”

“我傍晚常来这儿。”钟雄装作很随便地说。

“小雄,你看,由于渠水注入时的震动,这塘中的水纹一纹连一纹,多美。”程伯伯这时蛮有兴致地指着那略有些浑浊的塘水含笑说着。

钟雄闻言灵机一动:既然一开始还不能提到那个问题,何不先就这塘水随便扯上一会儿?于是,便开口说道:“伯伯,我记得这水塘的塘底是用水泥抹的,四壁又是用石头砌的并且高出地面,怎么那样清的渠水一注到塘中会显得浑浊了呢?”

“一切过程都不可能是单一和单纯的,”程伯伯笑道,“清水也会带来微量泥沙。”……

钟雄和程伯伯就这样围绕着塘水漫无边际地闲聊着,最后,程伯伯转了话题问道:“小雄,最近课余时间还研究点心理学方面的东西吗?”

“还在看这方面的书。”钟雄答完这句话后心里一动:对,按这个话题发展下去,就可以很自然地转到那个问题上了。于是又开口说道:“我正在收集现代心理战方面的资料,想就心理战的手段问题写篇东西,不知能否写成。”

“嗯,这个想法挺好。”程伯伯点燃一支香烟,深吸了一口,“应该把精力放在锻炼自己分析、研究、解决新问题的能力上。”

“是的。”钟雄点头,“不过,写论文我还没有完全入门。伯伯,你看我去年写的那篇《简论现代战争中的双向担忧》存在些什么毛病?”

“存在的毛病我不是跟你说过一次吗?”程伯伯从口中拔下香烟望着钟雄,脸上的笑纹似乎减少了一些。

钟雄听到这话陡然一惊,这才记起自己那篇论文发表后曾给程伯伯送去一份刊物,并听他谈了一次他的看法。该死!刚才只顾把话题往那儿引,竟忘了这个事实。好在这时程伯母蔼然开口问道:“小雄,最近你们学员食堂的伙食咋样?”

“还说得过去。”他很庆幸伯母这时岔开了话题。

“伙食不好的时候你就去家里吃!可不要不好意思,你忘了你小时候常拿碗来向我要吃的了?”伯母脸上漾着慈爱。

钟雄笑了笑。险关过去了,但话题又远了。钟雄心里有些着急,便又马上扭转话头:“程伯伯,最近工作忙吗?”

“忙,可忙了。”伯母先接了口,“天天看论文,晚上还要熬夜,说是学校要搞什么评奖活动。”

钟雄闻言禁不住心中一喜,好,这话头正是我所需要的,于是急忙说道:“是啊,伯伯这些天的工作量肯定要增大。伯伯,估计评奖结果啥时候能出来?”

“还得个五六天吧。”程伯伯深深吸了一口烟,眼睛望着面前的塘水。

“听说心理学方面的一等奖只评一篇,是吗?”钟雄的语气像是随口问起的。

“嗯。”程伯伯注意地看了一眼钟雄。

钟雄高兴地刚要开口进行最重要的暗示,不料身后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嗬,你们在这儿!”

钟雄和程伯伯、程伯母闻声同时扭过脸去。

身后站着气喘吁吁的曲璐。

她来干什么?!

钟雄始而一怔,继而在心中懊恼地叫道:“这个可恶的女人!”他望着她那瘦小的身子,蓦然想起了队里同学平时说的那些玩笑话:“像曲璐这样娇小的女人,男人抱起来亲吻着方便。”方便!把她抱起来扔开也方便!

“真该把她扔开!”钟雄在心中气恨而无奈地想。

曲璐撩了一下被汗水浸湿的鬓发,略有些急迫地说道:“程主任,我刚才去家里找你,家里人说你来水渠上散步,所以我就找来了。”说完,向钟雄和程伯母含笑点了一下头。她那原本显得有些苍白的脸,此刻大概因为急走的关系充盈着红晕。

钟雄扭开了脸。说谎!她一定是看到我先来找程伯伯,怕打破她要得一等奖的好梦,又迫不及待地赶来了。

“找我有事?”程伯伯含了笑问。

“有件急事!”曲璐说着,又掏出手绢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钟雄此时心里突然有些后悔:刚才不应该兜那么多圈子,应该早把话向伯伯说明,伯伯曾经那样爱过我,他不会不帮忙的。而现在,本来很好的机会失去了。他这时很想听听曲璐说些什么,但又不得不出于礼貌说道:“程伯伯,你们谈,我去塘那边走走。”

“不用,不用。”曲璐闻言急忙说道,“你不用走开,我又不是讲什么保密的事。”

本来就不愿离开的钟雄,听了这种挽留,站下了。

“程主任,我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信,”曲璐轻声说道,“是关于我发表的那篇《战士战场心理失重的表现、原因和防治》论文的读者来信。”

一听这话,钟雄立时在心中叫道:“好一个聪明的女人,要借用读者的话为自己的论文贴金了!”他一下子想起了好友闵灵在未婚妻背叛后伤心地说出的那句话:“在玩弄心计方面,有时一个女人能顶三个男人!”

这话有理!

“哦。”程伯伯淡淡应了一声。

钟雄注意到,程伯伯那方形的下巴在“哦”的同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此时真希望看到伯伯那下巴猛地一晃,然后像以前他见过的那两次一样,把这个女人赶走。

“信是我丈夫生前所在连队的一些干部战士集体写的。”曲璐又开了口,“信中指出了我那篇论文中一处严重错误。”

钟雄的眼睛倏然睁大。

“哦?”程伯伯的声调有些改变。

“你看过我那篇论文吗,程主任?”

“没有。不过,我就要看到的。”程伯伯边说边深深吸了一口烟。

“我那篇文章中,有一处提到因失利而引起的失常的恼怒,也可导致心理失重,且这种失重克服的难度很大,并用了一个步兵连队在去年还击越军入侵战斗中的一个例子来加以证明,这个连队就是我丈夫生前所在的连队。”曲璐脸上的红晕此刻已经褪尽,又露出了惯常的那种苍白,“这次,这个连队的一些干部战士来信指出,我的那个观点是错误的,使用那个论据来证明那一观点是不恰当的,他们认为应该把‘激情失控’与‘心理失重’做一点区分,尽管二者有相似之处。”

钟雄的两道眉毛惊异地扬起,他万没料到曲璐会说这些。

“那么你的看法呢?”程伯伯额头上的皱纹加深了。

“我这几天看了一些书,明白了他们的意见正确,我是错的。”曲璐的声音低了,“我把夹有这种错误观点的东西拿出去发表,造成谬论流传,是十分不应该的,我感到很痛心。”

一丝高兴霎时从钟雄的心底涌出,但不知为什么,那丝高兴又在不由自主地慢慢消失。

“这倒不必,”程伯伯缓缓摇了摇头,“失误的事在学术研究中经常发生。”

“不,”曲璐固执地摇了摇头,“我痛心的不是论文中有错误的观点,而是这种错误观点本来可以避免,而我却没有去避免。”

“哦?!”程伯伯再一次吃惊了。

钟雄更是意外地看着曲璐。

“当初那篇论文写出后,我自己也曾对那个观点的正确与否发生过怀疑,我本来完全可以通过进一步的研究来弄清楚,但我却匆促地寄出去发表了。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内心里希望那个观点正确,它符合我的心愿,它能在理论上为我的丈夫削去耻辱!”

钟雄、程伯伯和程伯母几乎同时把震惊的目光投到曲璐那突然间又涨得绯红的脸上。

“我丈夫是在一场进攻战斗中牺牲的。”曲璐的声音已经低得几乎要被渠水注入塘中所发出的哗哗声压住了,“军人战死沙场本来是光荣的,但他的死带来的却是耻辱。他当时是连队的指导员,战斗的那天,他随连队的一排行动。这个排在战斗的前一天,曾突遭敌一支特工队的袭击,排长和另外七名战士猝然被敌人打死。一股强烈的愤怒蓄积在战士们心中,但我丈夫没有敏锐地注意到战士们的这种心理变化并加以引导,致使第二天战斗发起前,当前一天袭击一排的敌人那支特工队出现在我阵地前时,排里几个战士忘记了严格的战斗纪律,突然向敌开火并开始追击。这样一来,全排也只好提前行动,从而打乱了连队的战斗部署,使进攻受了挫。虽然我丈夫在战斗中中弹牺牲,但因他对一排战士违纪事件负有领导责任,组织上没有给他记功,并把这作为政工干部失职事件通报了部队。战后,我作为阵亡烈士家属去部队时,领来的不是丈夫的立功证章和荣誉称号证书,而是一份耻辱。这件事深深地印进了我的脑子……

“入校以后,我由于爱好而钻研起军事心理学,当我开始研究战士战场心理失重问题时,我得出的结论之一是:‘因失利而引起的失常的恼怒也可导致心理失重,且这种失重很难克服。’几乎在这个结论得出的同时,我就意识到,如果这个观点成立的话,我丈夫在那场战斗中的责任是可以重新做出评价的。于是,我极力寻找论据来证明这个观点正确。所以,尽管论文写出后自己也曾对这一观点发生过怀疑,但我却并不想去做进一步的探讨,而是很快把它投寄了出去。现在你可以明白,如果我在向头脑里注入知识时不夹杂私人感情,这个错误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曲璐说到这里,深深地垂下了头。

钟雄愕然地望着曲璐那沐在夕照下瘦小的身子,目光的焦点在慢慢地散失。

“我本来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的,”曲璐又低低地开了口,“我缺乏勇气,我害怕这会影响自己今后论文的发表,我想悄悄地再写一篇文章来弥补这个错误。但是就在刚才吃了晚饭后不久,也就是我见了钟雄同学回到校院之后,”她望了钟雄一眼,“一位好心的同志对我说,学校论文评奖中有人要推荐我那篇获奖,这一下我慌了,我已经玷污了一个学术研究工作者的称号,我不能再玷污……”

程伯伯那方形的下巴猛地一晃,然而他口中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只是慢慢走到曲璐跟前,无言地抬手在曲璐的肩上轻轻拍着,许久许久之后,才听他低而微颤地说道:“你,是一个做学问的人……”

程伯伯下边说的是什么,钟雄听不到了,他只是觉得双腿软得厉害,在渠埂上蹲下了身子……

渠水依旧欢叫着向塘中扑去,塘水,在缓慢而不停地增加。

夕阳沉下去了。

几声归宿的鸟儿的鸣叫和着哗哗的水声,响在这暮霭流动的郊野里。

钟雄依旧蹲在那儿,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那越来越深的塘水。

程伯伯、程伯母和曲璐刚才唤他往回走时,他说他想在这儿再玩一会儿。此刻,这空旷的菜田里,除了远处一个还在忙活的菜农之外,就只剩他了。

他那几乎凝定了的双眸,依旧直直地盯着那波纹迭起的、略显浑浊的塘水。

哗哗哗……水声似乎大了…… ZDUxSj1hJtCDeTLo18XkAWruN3VAd5kt9hcqV72vsakjwlIRmBiEkiaH39FWhqy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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