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照生下来时就有些怪。不哭,一声不哭,不论接生的七奶怎样倒提他且拍打他的屁股,就是不哭,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随便哼了那么一声,也仅此一声,就又闭了嘴。
更有些怪的是,就在他落地不久,村里有两头正在犁地的牛,忽然之间竟不明不白地倒地不起,咽了气,死前也是一声没叫,只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于是村里老辈人就说:这娃子来的怕有些蹊跷,究竟是什么东西托生的,难说清!白照的爹自然也有些惶恐,就狠了狠心卖掉一升芝麻,用卖芝麻钱割了二斤猪肉,去柳镇把算卦的仇瞎子请了来。仇瞎子捻卦一算,说:此娃乃三千年前伏牛山中的一只金丝猴转生,生性不会安分,落地即把两头牛妨死就是其不安分之例证,为保其日后少灾,也为了使邻人安生,须用其妨死的牛的筋做一腰带,束其腰上。
白照的爹连声应诺,随即找了屠户,讨了一段死牛的筋来,拉长、砸扁、钻了眼,做成了一条腰带,束在了白照的襁褓之上。
白照长到七八岁,和一般的孩子相比,果然就有些异处。异处之一,就是在做游戏时特别能折腾出一些新花样来。比如,两帮小伙伴开仗,平日多是用土块在一定的距离上互扔,但那次他参加后就说:用土块打仗,就是打中了也不能使“敌人”疼,应该改用硬东西!说完,他便钻进昌平家的茅房,把昌平刚买的预备给新媳妇做尿罐用的双耳瓦罐拎出来,用砖头砸烂成半寸见方的瓦块,分给参战双方使用,结果一仗下来,就有“敌人”因疼痛抱头哭喊。待昌平发现了瓦罐的用场,气得脸色苍白。再比如,小伙伴们玩救伤员的游戏,平时多是由一人装成伤员,捂住胳膊躺在那里哼哼,但那日白照见了,就说不像,说应该在胳膊上缠上红布,以证明那里流了血负了伤。说罢,便跑回家,趁娘不注意,把娘买的一个红布被面用剪子铰了两块,拿来拴在了“伤员”的胳膊上。将游戏做完回家,见娘正拎着那被铰得不成样子的被面生气,他情知不妙,刚想溜,娘已上前抓住了他的牛筋腰带,取下鞋,抡起来在他屁股上揍了十下,因病卧床的白照爹,也恨得咬牙,在床上叫:狠打!
白照只上到初二,他爹就说:上啥学?回来给老子干活!白照于是就提了书包回家,每日早上,用牛筋腰带将裤子勒紧,随他爹娘一块儿下地干活。但他干活时依旧能想出些新道道。比如锄地,历来都是一人一锄,人在麦苗垄里站,把锄伸到前边锄,锄几下挪一步,可他竟嫌这样慢,生出一法:把三张铁锄绑在一根横杆上,自己站前边拉。这样快是真快,一次就锄三垄,一人可顶三人,但因为是人在前边拉,锄在后边走,就难免不撞下几根麦苗来,而且,挨近麦苗的一些草,也颇难锄净,于是队长看见,就骂:你小子真会偷懒,净想歪点子!快给我拆了这锄,要不老子扣你工分!旁边的人看见,也都哂笑:还从没见这样锄地的!那回,队上种的几十亩水稻生了虫,队上便给每家分一块水田,让赶紧把虫灭掉。于是人们便急忙买了各种瓶装的农药,用喷雾器在田里喷洒。只有白照没喷农药,而是发动他那几个弟弟同他一起,沿水渠、河沟、池塘捉青蛙,那时正是青蛙多的时辰,不过一夜半天工夫,七百多只青蛙捉到,全放到分给他家的那块水田里。几天过去,稻上的虫灾果然也就和别家一样消去。但那块田里,一到晚上可就热闹了,蛙鸣如鼓、震天动地。村上的人听了,就都鄙夷地笑:娘的,自古以来没见过!这哪是种地?这是做小孩子游戏!还有一次,队上派他去摇水车浇菜地,菜地就在村后的水库旁边,那水库面积挺大,水极清,且长有莲、菱,水底亦无太多淤泥,是洗澡游泳的好地方。每到中午和傍晚,附近十来个村子和柳镇上的青年男女,就相邀着来洗澡游水,颇是热闹。白照在水库岸上,边摇水车浇菜边想出一计:把水库变成一个游泳池兼浴池,为队上赚钱!他说干就干,喊来几个伙伴,用地里割下的秫秸把宜于下水的地方全封起来,另留两个下水处,一男一女,两个下水处各搭一个棚子,让游水、洗澡的人更衣;并在两处各垒一个土台,插上纸牌,写收费处,每个下水人二分。三天收过去,竟收五十多元钱。他把这些钱扣下拾元作为伙伴们的辛苦费,买十来个西瓜吃了,剩下的就如数交了队长,队长虽然收了钱,却义正词严地责令:以后再不许这样干!正经门路不干,光想些歪点子,娘的!村上人知道,也都骂他:净想馊主意,祖祖辈辈过来,哪有下水洗澡也要钱的?存心要把村上的名声坏了!
这样的事一多,一来二去,村里人就都觉得:白照不是个正经货色!好偷懒、净生歪点子的印象已经牢牢给人留下。村里的老辈人见他,都是一脸的不屑。他的爹和娘就为他生出几分担忧,常常在暗地里为他的前途摇头。
忽一日,传来消息,说军队上要来招兵,大队分给生产队一个名额。白照听了这事,并没在意,他压根没想到这事会摊到自己头上,倒是队长想到了他,说:让白照去当兵吧,叫队伍上治治他那股懒劲,去去他那好出歪点子的毛病。队上人听了,就都说:中!这孩子是该让队伍上给炼炼,把他身上的毛病去去!白照的爹娘虽不想让孩子出门远走,很有些犹豫,但又恐儿子身上的毛病不去,日后难以立身处世,就也点头应允。于是,白照经过政审、体检,当上了炮兵。
白照当兵要走时,他娘蓦地记起当初仇瞎子的话,怕他到队伍上不安分、惹是非,再三地恳求他依旧把那牛筋腰带勒上。白照拗不过娘,只得把队伍上发的人造革腰带塞进挎包,照旧勒那根牛筋腰带。
一开始,白照分在炮班里当装填手,那活儿在炮兵里头最重,几十斤重的教练弹抱在怀里练装填,半晌下来,腿肚子都发酸,可就这个累劲,依旧挡不住他想些新点子。平日装填炮弹训练,按规程,是几个炮手手抱着传,可他觉着这样传太麻烦,就自己在连里的仓库里翻找出一些废旧东西,动手做出两个极小的三轮拉车,不论什么地形都可拉一发教练炮弹灵活行走,这样,训练时,两个炮手轮流拉教练弹径直到火炮跟前装填。这件事班里战士们倒挺满意,可以腾出一人休息,但连里干部看见,有些生气,就严正地训:白照,你身为新兵,不按老规程训练,搞这种歪道道,是错误的!白照就急忙惶恐地点头,说:是!
白照当兵的第一年冬天,天奇冷,班里便生了煤球炉子。煤炉子的烟囱用不了几天,就积存厚厚的煤灰,按过去的做法,都是过几日便把烟囱取下,拿到室外将煤灰倒了。那天,白照脑子一转,想出个主意:他拿出一小包炮弹发射药,在炉子正旺时猛地填进炉膛,然后迅速盖上炉盖,发射药在燃烧的瞬间生出一股力,猛地向上蹿去,把积在烟囱里的烟灰一下子带了出去。这法子打烟囱倒是极方便,可也易发生危险,用量一大就会使炉子爆炸,何况用的又是装备物资,所以白照就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批评。半年总结时,排长找他谈话,很郑重地指出:你的脑袋以后不要乱想点子!
没有多久,师电影组来连队挑人,白照原没有去师部工作的奢望,但连里觉着,白照这兵不怎么安分,就甩包袱似的让他去了。听说去师里,他也十分欢喜,就把军衣洗了洗,在脸上抹些香脂,把解放鞋的鞋带穿成梅花形,兴冲冲地去报了到。他到职后的第一个任务,是负责分发电影票。过去,都是看一次,分一次票,一次票就有两千来张,需一个人分两个多小时。他分了三次,觉着麻烦,反正部队的电影票又不要钱,他就想了个主意:把电影票改成季度票,一季度给每个应看电影的人发一张,票上不印座号,持票者按先来后到的秩序入座。不料仅实行两月,机关里就议论纷纷,说多少年都是看一次电影发一次票,现在这样一改,还要操保存电影票的心,真别扭!而且去晚了就没有好位置,根本就不如老办法!议论一大,不光这办法作废,他本人也给了大家一个好别出心裁的印象。不久,电影组裁人,理所当然地,他是裁减对象,于是,他便又回了老连队。
老连队原本对他就有些看法,如今见他又被师里贬回,印象就愈发不佳。工作安排上,连里干部在一番踌躇之后,便决定让他去炊事班做饭。对此,白照倒无怨言,径直把背包背到了炊事班。还笑着叫:好!今后饭可以尽饱!他在炊事班干了几天,发现每日灶上都要剩些小米、大米饭,这些米饭剩了之后,多是拿去喂猪,这就让白照很是心疼,毕竟,他是农家出身,晓得米粒是怎么来的。心疼之余,他动了心计:要用剩米饭做甜米酒!他想起在家时,若剩了米饭,娘就常做这东西,甜甜的,喝着极是顺口。他想到就干,撺掇上士去城里买了做米酒的甜酒王曲,然后把剩米饭拌上发酵,不过四十个小时,剩米饭便成了甜甜的米酒,晚上在大锅里用开水一对,每个战士舀上一碗,喝得十分痛快。不过月余,连里战士们的脸上,就分明地都添了几分红润。未过多久,风声传到了团里,团里听说连队竟天天让战士喝酒,就很是生气,在电话上严肃指出:此种做法在我团历史上绝无先例,应即停止,出主意者与批准者应写检查!接下来,白照就伏在桌上,用圆珠笔极认真地写着检查,检查一共七页,他还很仔细地编了页码。
按白照的表现,似无提干的希望,但世上事也巧,偏偏不久就出了个让他显示气概的事情。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去团服务社买电筒,回来走至半路,忽见一辆汽车歪歪扭扭地迎面开来,车后追着一名妇女,那妇女边跑边叫:拦住车!拦住车!撞死人了!撞死人了!白照一听,知道这是肇事的司机想要逃避责任,估计自己徒手拦车不会拦住,就生出一计,迅速从挎包中掏出新买的电筒,按投手榴弹要领,飞快旋下尾盖,做一个嘴咬拉弦的动作。然后照着开过来的汽车车厢嗖一下扔过去,自己立即做出扑地躲弹片的动作。那司机一看当兵的向自己投出了手榴弹,顿时魂飞魄散,嘎一下刹住车,拉开车门就往地上滚着躲,正当他在等待那手榴弹的爆炸声响时,白照已极快地骑在他的身上,将他擒了。事后,公安局和受害者的家属都给连队送来了感谢信,这一下连里干部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就给他立了一功,是三等。后来连里的一个炮排长调走,他因为立过功,就补了缺,被提成了排座。
从战士变成排长,原来的每月几块钱津贴忽然间被几十元工资替代,使他有些喜出望外,于是,他就也学别的排长的样,买一身簇新的便衣,在节假日里穿上,很自豪地在营区里走,去惹那些女兵的目光,倘有哪个女兵盯住看他一眼,他就能高兴半天,回到宿舍,便放开喉咙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一日,他突然收到一封寄自团卫生队的信,信上的字迹十分娟秀,他觉得诧异,急忙撕开信读,一读才知道,原来是卫生队的一个女护士写来的,信上先写些敬佩他智抓肇事司机的话,然后委婉提出,如果他星期六晚八点有空,去营房后的沟渠上坐坐聊聊。他的心里立时觉得甜极了,便急切地盼望星期六快点来到。到了那天傍晚,他早早穿扮停当去了约会的地方,就在坐等女护士到来的那个时间,他的脑子一转,又生出个主意,我先潜伏在这里,待她来时,再匍匐着向她接近,让她见识见识咱的夜间隐藏行进本领!他想了就做,便找个凹处伏在那里。待那姑娘按时到后,他就悄无声息地像蜥蜴那样向她爬过去。那姑娘正在甜蜜紧张的心境中期待着他的出现,忽见一个长长的黑东西向自己蠕动着爬来,顿时骇得两腿发软,只来得及叫一声:妈呀——便一下子晕倒在地。要不是他急忙掐着姑娘的人中穴,又喊又叫,那晚还真不知会闹出什么结果。自那以后,不管他怎样解释、求饶、发誓,那护士却再也不同他约会了。
恋爱上遇了挫折,事业上似也不是很顺利。他当排长没多久,因担心自己工作上出差错,就想出了个新名堂:在排里成立三人监察组,组员由排里敢作敢为的战士或班长担任,并宣布:监察组有权监察排长的行动,发现他在生活、指挥、管理上出了毛病,有权召集全排开会对排长进行劝阻、批评,直至要求其进行公开检讨。这办法刚实行一星期,便被连里知道,连长当即把他叫去,很严肃地警告:这是胡闹!部队上排一级啥时设过监察组?你身为排长,今后不准再想歪点子!
这件事没有过去三个月,他因嫌平日招呼排里战士都是高声喊,太麻烦,就和一个懂无线电的兵一起组装了一种钢笔式无线步话机。他让每个兵交十块钱津贴费,买来元件,给每人组装了一个,插在口袋上,在二百米的距离内,可随时同每一个兵进行联系。就是有人在厕所里,他在那步话机上说一句:集合!也都能听清。对这种东西,连里干部起先还能容忍。后来其他排的兵看见,就攀比着也想要一个,连里怕事情闹开,担心每人都装一个这种东西,开玩笑时也用它,会惹出麻烦,就禁止了。对此,白照自然要做些争辩,争辩的结果,他就给连里干部留下了一个不甚听话的感觉。类似这样的事情一多,一种不稳重的印象就给人造成了。连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也一般不单独交给他去做。后来部队精简整编时,首批转业干部的名单中,就有他。
他临离开部队的那天晚上,几个战友买了酒菜为他饯行。席间,几杯酒下肚,他觉着热,就脱了外衣,这时,几个战友才注意到他腰上勒的那个磨得黑红锃亮的牛筋腰带,就凑近了看,一齐赞:嗬,好腰带!明光闪闪,柔韧不断,确是好东西!白照就手摸那腰带,沉默一霎之后,说:“这是爹娘自小给我制的,一直勒到今天,值得纪念,现今要是换别的腰带,我怕还不习惯……”
白照转业后又回到了南阳盆地,在宛城的一个小邮电所里工作。他到职后,不论做什么事,都认真地按所里的老章程办,再不乱出点子,提这想那,因此给人印象不错,领导和同事们都反映他踏实、稳重。报到后的第一季度,他就被评为先进,还发给他二十五块奖金。
就在前几日,笔者碰到了白照,见他上身穿白衬衣,下身着深色筒裤,衬衣扎在裤里,勒的依旧是那根牛筋腰带,浑身透着一种老练和稳重,早先的那股毛躁气再也没有了。他握了我的手,稳重地笑笑说:欢迎去我们所里玩。我就含笑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