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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桑葚

在我们豫西南,桑葚红都在阴历五月。每年的那个时候,孩子们围着缀满桑葚的桑树,用棍子打,用手摇,再不就干脆爬上树去,摘些红的、紫的桑葚吃,把一双嘴唇吃成了红的、紫的,一边吃,还要咿咿呀呀地唱:红桑葚,染嘴唇,吃了桑葚见情人。两人脸上会留印,印儿红,红印儿……

在陈小椹准备投向这个世界的时候,桑葚恰也开始红了。小椹妈偶然地从四奶奶那里听说,怀孩子的女人,每日吃五颗红桑葚,连吃七日,生下来的孩子五官正、七窍通、肤色好、身子壮,于是便让丈夫每日去镇头的那棵老桑树上采集五颗红桑葚吃下。三十五颗桑葚刚刚吃完,小椹便迫不及待地哇哇落地了。

四奶奶的话仿佛真有几分道理,小椹长大之后,七窍通、身子壮自然不必说,五官在一张圆脸上确实安排得极是精巧,而且肤色莹白中透着几分粉红,使见到她的人都禁不住想多看一眼,以致当她从部队通信学校毕业分到二连的那天傍晚,二连所有的男同志都把有些吃惊的目光聚在了她的身上,有人还不自主地叫了一声:嗬!

小椹虽是来连队当通信技师,但官样儿却一点没有,仍像在家、在校时那样,爱笑、爱唱。她的笑极好引发,常常为一句话就能笑上半天,有些调皮的老兵故意逗她,说:陈技师,笑一个!小椹先是生气地噘起嘴,跟着就又忍不住咯咯地笑开了。她的爱唱更是出名。逢节日连队开晚会,只要有谁喊一声:请陈技师来一段,小椹便毫不推辞地站起来,一甩乌亮的秀发,抻抻衣角、裙角,把手腕上戴的那个窄手镯向上捋捋——那手镯上缀有两颗用桑木雕成的小桑葚,是她小时候爸爸亲手给她雕成的,她一直戴着——而后大大方方地走上舞台,用她那又甜又脆的声音唱起来,或是一段豫剧:《花木兰从军》;或是一段越调:《穆桂英挂帅》;或是一段曲剧:《樊梨花征西》;或是一首歌:《巾帼英雄》……每次唱完,热烈的掌声几乎要把屋子冲破。只有一次例外,那次她开口唱的是豫西南民歌《红桑葚》,她刚唱到“红桑葚,染嘴唇,吃了桑葚见情人,两人脸上会留印……”连长郭涌突然间站起来叫:“停止!军营不要唱这东西!”这一声喊叫把小陈惊呆在舞台上,她红着脸,鼓着嘴,眼中满是泪。她恨恨地看着郭涌,在心里叫:好你个郭涌,你敢出我的丑!咒你眼瞎、头秃,一辈子说不上媳妇!

就是从这以后,她和郭涌结下了怨。

小椹对连长郭涌原本就有些看不惯。郭涌的脸生得好黑,皮肤粗得厉害,而且还有络腮胡子。天!他妈妈生他前为啥不也吃点红桑葚?小椹第一次见他时就在心里嘀咕。现在再加上这件事,小椹对他就越加有些烦。自此,她见了连长,话自然是很少说的,而且不时地把那一种不屑的眼光投射到连长身上。有时,当郭涌向她交代完工作转过身去时,她还会让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丝鄙夷来。小椹对连长的这种怨气,到了那次打靶时,竟愈是加剧了。

那次打靶,是干部手枪射击。男干部们打完之后,郭涌把连队的四五个女干部带到了靶台前,小椹也在其中。这几个女干部,包括小椹,打手枪都还是第一次。郭涌大约是考虑到这种情况,开始前就很仔细地讲了打靶须知。小椹虽然站在那里,但因对连长不满,就很不愿让郭涌的声音进入耳中,只嫌对方啰唆。待到郭涌下了子弹上膛的命令后,小椹的右手食指刚挨着扳机,就不由自主地一动,跟着便听“啪”的一声,一颗子弹钻进了有云的天空。这枪一响,吓得小椹一呆。旁边的郭涌一见,便厉声吼:“不愿打给我下来!”

“谁不愿打?”呆在那里的小椹,这时朝郭涌转过身来委屈地辩解。她根本没意识到,在她转身的同时,也把手中的枪口转了过来,而且辩解时右手的食指又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这下可好,只听“啪”的一声,又一颗子弹飞出来,擦着郭涌的大腿蹿了过去。这一次把小椹的脸吓得煞白。没容她从呆怔中醒过来,手中的枪已被郭涌夺走了。

羞、愧、恼,使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打靶结束,小椹一天没吃饭,在床上躺了两天。

第三天起床后,她拿过自己的手枪,先是拆了装,装了拆,把枪的构造在心里弄熟,而后独自提枪去了射击练习场。七个月后,当第二次手枪射击开始时,小椹的八发子弹,七个十环,一个九环。报靶员欢喜地叫:与全国手枪连射冠军的成绩只差一点!连长郭涌这时眉开眼笑地迎上前夸奖:“小椹,打得漂亮!”

“少说好听的!”她瞪起一双杏眼,一扭头就走了。

小椹记着郭涌的仇,郭涌却仿佛并没意识到。一天傍晚,郭涌竟手拿一本《计算机入门》来找小椹请教。连队的干部中,只有小椹当初在学校进修过计算机专业课。当时正在那里读报的小椹,见郭涌进来,本想冷言几句将他赶走,但机灵的脑子一转悠,竟想出了个恶作剧的主意。只听她一本正经地讲:“想学计算机可以,不过计算机操作时要求十指灵活,这点做不到,理论学了也白搭!你得先练练这一招,办法是用织衣针织白纱窗帘,两个窗帘织完,咱们再开课,如何?”

郭涌听罢,竟连连点头,说:“好!”

当郭涌的脚步声在门外消失之后,小椹扑到床上纵情地笑开了,直笑得眼泪从腮上的酒窝里溢了出来。

第二天,小椹发现,郭涌在用买来的织针和白线勾织窗帘,织得极认真。

小椹捂了嘴,踉踉跄跄地笑着跑开了。

以后几日,小椹看到郭涌仍在极认真地勾织,她也依旧是笑。到了第七天晚饭后,她看到郭涌还在宿舍里满头大汗地织着,小椹却把笑换成了惊愕。她先是无声地在门外站了许久,而后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扯起郭涌刚织了一半的窗帘看看,说:“行了!”

郭涌欢喜地站起来问:“真的?”

她点点头,又急忙扭开了脸,她怕他看到自己脸上那丝莫名其妙的不安。

从这天起,小椹开始利用业余时间给郭涌讲计算机知识。到了这时,她才知道,这位黑脸的连长脑子非常聪明,什么问题只要讲一遍,他便能立刻理解并牢牢记在心里。她也只是在这时才发现,这个皮肤粗糙的连长,心还挺细挺好,有天她给他讲课时头有点疼,偶尔皱了皱眉心,他便专门跑去卫生室给她要了药,而且是捧着开水杯看她吃下才又落座。几个月后,当郭涌熟练地在计算机显示屏上打出“感谢你,我尊敬的陈小椹老师”时,小椹忽然间觉得郭涌那张黑而粗糙且有络腮胡子的脸其实还挺耐看。

此后有一段时间,不断地有红娘、月老来给小椹介绍对象,介绍的对象中有参谋、有技师、有医生,还有一个年轻的参谋长,但小椹却都用一个奇怪的理由回绝:他们没有络腮胡子!这理由把介绍人惊得目瞪口呆。小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但什么也没发生。

一天,小椹无意中从女伴们那里得知,副营长要给连长郭涌介绍个对象,准备第二天让双方见面。她听后身子一抖,脸上随即现出了一种异样的神情。当天晚饭后,她借口汇报工作进了连长的宿舍,郭涌见她进来,急忙起身给她倒茶,趁这当儿,小椹取下自己右腕上那个缀有两颗木刻桑葚的手镯,悄悄地放进了郭涌办公桌的抽屉里。这件事做罢,小椹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出来,径直向营部走去。在营部,她找到了副营长,大大方方地说道,“副营长,郭涌和我准备结婚,你觉得什么日子好些?”副营长一听,眼睛睁得鸡蛋般大:“真的?你们俩?!嘿,我怎么不知道?”

“这还有假?”小椹脸红红地答道,“他早把俺的手镯要去了,一直保存在他三屉桌中间那个抽屉里,你就从没发现过?”

副营长用手拍着大腿叫:“嘿,这个郭涌,跟我开什么玩笑?!”半小时之后,副营长跑进了郭涌的宿舍,不由分说地拉开郭涌的抽屉,从那里找出了那个缀有桑葚的手镯。全营的人都知道这个缀桑葚的手镯属于谁,郭涌见到副营长竟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了小椹的手镯,先是一愣,但片刻之后就霍然明白了,他一边听着副营长的斥责,一边浮出一个欢喜至极的笑。

四个月之后的一个月明风清的晚上,小椹和郭涌站在大红的双喜字下向来宾们分送了喜糖。当洞房里那盏荷叶形的台灯就要被郭涌拉灭的时候,小椹瞪大喜波荡漾的双眼嗔怪地问:“说!当初为什么不主动求我,反逼我去乱想主意?”郭涌嗫嚅着说:“我怕自己丑,配不上你,没敢开口。”“天呀!”小椹在扑向郭涌怀中的同时,轻轻地叫了一声,“要不是我生出那个主意,我俩这辈子又该是一个怎样的过法……”

从此,郭涌的宿舍里常常传出小椹那含爱的责怪:“就不能多吃点?”掺了情的嘱咐:“再加一件衣服!”很轻柔的催促:“还不快休息?”偶尔地,那窗隙门缝里,还能飞出小椹甜而低的歌声:“红桑葚,染嘴唇,吃了桑葚见情人。两人脸上会留印,印儿红、红印儿……”

军人生活中的突发事件自然会有。就在一天傍晚,突然间传来了上级的命令:部队要去打仗,连队的女军人留守,男军人出征。已怀孕几月的小椹听到这个消息,急慌慌地去邮局买了一百张邮票,悄悄交到了连部那个十八岁的通信员手上,嘱他每隔三天瞒着连长给她写一封短信,写清连长的身体情况,信上的话要绝对真实,不能有半个字的虚假。说完,还让那小通信员发誓:决不在信上写假话!这才放心回家。丈夫临走的那晚,她褪下右手腕上那个缀有木刻桑葚的手镯,装进丈夫的贴身衣袋,哑声说:“想我了,就看看它。你保重好你自己的身子,别挂念我,我不管怀的是儿子还是闺女,一定会顺顺利利地让他来到世上,你回来时,俺娘俩去迎你!”

丈夫随部队走了之后,小椹除了工作外,一心盼着的就是丈夫和通信员的信。每天下午,一逢邮车来到的时辰,小椹就拖着重身子和一些家属一起,围在了团部收发室门前。丈夫的信使她感到甜蜜激动,小通信员的信则让她心里踏实、安稳。

前方的战事在进行,小椹的产期也在临近。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来星期的一天下午,小椹在收发室拿到了一封挺厚的前方来信。没有人注意到她当时看信时的神情,反正到了当晚,她忽然在录音机里放起了歌声,而且音量极大,留守的人们一听,便都估计:她大约是从前方来信上得到了好消息。歌声响一阵后,又见她走出来,喊了几个女伴到她宿舍,她拿糖、端茶之后要求:每人给她讲一个故事、说一个笑话,故事越吸引人越好,笑话越好笑越好,她将按质行赏。就这样,小椹和几个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的女伴一起,笑闹到深夜。从这日开始,每天晚上,小椹总是这样邀请女伴们到宿舍里热闹,一直到她阵痛发作,被送进产房。

送她进产房的女伴们发现,她右手中紧攥着一个纸团,大家以为,那是她为了忍受阵痛而临时抓到手的一件东西。

在产房里,不管阵痛如何折磨,脸色煞白的小椹没有一声喊叫,只是咬了牙,攥紧手中的纸团,无声地忍着。

“小椹!”接生的老军医看着汗水淋漓的小椹,关切地说,“你要是觉得难忍的话,可以喊叫几声,喊喊郭涌的名字也行。”

小椹没应,仍只是拼力忍着。

终于,那时刻到了,随着一股汹涌的血流,新生命被运载来了。

小椹只听完“是个儿子”那四个字,便筋疲力尽地陷入了昏睡中。在她闭上双目的那一刻,她的手一松,右手中攥着的那个纸团落到了地上。

接生的老军医默默地弯腰,拾起那个纸团,并抬手准备把它扔进污物桶中。就在她要扔出手的那一瞬间,她感到了那纸团有一种奇特的重量。她有些诧异,便慢慢地伸手去展,纸团展开,见里边竟包着一只断了的手镯,手镯上缀着一颗木刻的桑葚。

军医的眼中露出了惊异。片刻之后,她在那张纸上依稀辨出了一行字:“……昨天,郭连长在十七号高地上不幸牺牲……”

老军医只觉得眼前一阵黑。

“医生!”从短暂的昏睡中醒过来的小椹微弱地喊,“我儿子的……”她刚说到这里,猛地看到了老军医拿在手里的那个断手镯,双唇立刻哆嗦了起来,许久,才又出声,“我儿子的身体……没有因为我的情绪……受什么影响吧?”

老军医急忙摇头。

“那我……”一大团水雾开始在小椹的眼中弥漫,“现在……可以……哭吗……”

“当然……不过……奶水……”晶亮的东西已经模糊了军医的眼。

“……那……就……不哭……”小椹又咬紧了牙,让眼中的水雾一点一点地散去。

当晚,小椹让来看她的女伴,把她的录音机拿了来,装上了她自己录的磁带。当磁带旋转起来的时候,屋中便响起了她那低缓的歌声:“红桑葚,染嘴唇,吃了桑葚见情人。两人脸上会留印,印儿红,红印儿……” cLMUlU0eWemrRbFqp+ZyqRx2jl183utZ4g4VldxnzymXKntdk/FxQ5P1hd16xc7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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