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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塔

在我们柳镇的十字街口上,有一座塔,砖砌的,方形,共七层。据说是隋朝时建的。大凡是塔,都多少与佛家有关,然这座塔却无,老人们说,当初修它只是为了它下边的那口井。据说那水井初是藏在一块石板下,并无人知晓。偶有一日,镇上的哑巴与人比赛力气,无意中掀开了石板,遂发现石板下有井,水极清,且水中卧一朵莲花;溢着香。用水桶汲水,一桶水提上来,桶里便也卧着一朵莲花;把水倒在锅里,锅里也有一朵莲花;把水舀在碗里,碗里就也有一朵莲花,然要待人用手去抓那莲花时,那花却隐了。用莲花井水做饭,饭里总有一种莲花的清香。柳镇人因常饮用此水,所以高寿者极多,且很少有人患病。后来消息渐渐传开,让相邻的陕南和鄂北人听说,他们就经常用毛驴来拉水去喝。拉水的人竟日不绝,柳镇人就生出一些担忧:长此下去,柳镇的好风水怕要毁掉!于是,就相商要保护莲花井,最后商定:仍用厚石板将井口封死,并在井口上建一砖塔,护住这方宝地的风水,镇上人饮水,仍用过去的老井。

于是,砖塔就带了这使命在柳镇立起来。

至今,只要你走进砖塔底层,在那厚石板上跺一下脚,就可以听到一阵空洞的响声,那响声证明,下边是空的,有井。而且,在天气极好时的午夜时分,倘你走近塔身,还能闻到一股莲花香味,淡淡的。

解放后,为了保护那塔,镇政府围着塔砌了一圈院墙,院门外还盖一间小房,让一老人住着,负责看塔。

那看塔的老头不是本镇人。早先,看塔由镇上的老人轮流负责,轮到谁谁就搬进塔院小屋住。一日,镇上颇有威望的老七爷拄了杖进镇政府对镇长说:南街上来了一个讨饭的老头,带着一个才生几个月的孙子,怪可怜的,干脆,叫他住塔院小屋看塔算了。镇长就问:他家是哪里?七爷说:是东边的唐河县里,那地方去年发了大水,我问过。镇长于是就点头,说:中!

那老头倒没辜负七爷的推荐,对于护塔极是尽责。每日一早起来,总是拿起扫帚,先把塔院扫得干干净净;不是镇上允许的人来参观,他决不放人进院子;而且他还抽空用细铁丝编了网,将塔的四周易于鸟们栖落的地方罩上。他的举动颇令镇上人满意,后来,镇上就同意让他入了户口,每月从附近的生产队里领些粮食,他和孙子也就慢慢变成了柳镇人。

那老头的脾性有些古怪,平日里绝少与人说话,笑,更是极稀少,总是默默地干活,默默地做饭,默默地抱着孙子哄他睡觉,默默地噙着旱烟坐那里向天上看。有时不得已与人搭话,也总是头垂着,眼眯起,很少让人看到他的双眸。他的须发已经全白,脸上的皱纹纵横着,腰也佝偻得厉害,让人一看总觉得他好像经历过什么。老七爷认为他是因为在洪水中失了妻、子、媳,生了悲,就常来劝他想开点。每回他听完七爷的劝说,总是默默拔下嘴上的旱烟,把头点点,并不说出什么或叹一口气。他与街坊邻居们相处得颇好,而且极勤快,倘是落了雪,他不仅把塔院的雪打扫干净,还总是把街道扫得清清爽爽。邻人家若有事,他总是默默上前帮忙,亦不图回报。

老头极爱他的孙子。他刚来时孙子还小,常见他抱了孙子去找有孩子的妇女给喂奶。小镇上有奶娃子的妇女们,虽说平日并没什么好东西吃,但奶水却都一律地旺,俩奶子总在胸前很有气势地晃,而且极慷慨,不论哪个有奶水的妇女,只要一见老头抱着孙子过来,就都是一边喊:抱来!一边就去解上衣的扣子。不过,那老头倒也不让孙子白吃人家的奶,每当孙子躺在人家怀里噙了奶头猛吸时,他总要不声不响地在人家院里找点活干,或是打扫院子,或是垫垫猪圈,或是挑一担水,或是劈一堆柴。那孩子到了不用吃奶的时候,就常见老头坐在门前,让孙子坐怀里,手中捏一块白面饼子,咬一口在嘴里嚼,嚼成糊状之后,就俯下身,伸出舌尖,把饼糊糊填进孙子嘴里。再不就是见他把孙子放在脚脖子上坐着,自己端个盛了面条的小碗,用筷子挑了面条喂孩子。镇上人没想到,那老头就靠这办法,竟把孙子喂成了个白白胖胖的娃娃。那娃娃三岁时,自己就端碗吃饭,常去塔院串门的镇上人发现,那娃娃碗里不是鸡蛋面条就是白面疙瘩,而老头的碗里总是红薯面汤,看到的人都十分感动,有识字的还要叹上一句:可怜天下祖父心!

那娃娃长到六岁时,身个已可和镇上八岁的孩子相比。六岁后半年,老头拉上孙子去镇上小学报名上学。老师问孩子的名字,老头答:雪止。老师颇有些意外:镇上人给娃儿起名字,多是栓儿、柱儿、狗儿、虎儿,还极少有这样别致的名字。于是就问:这孩子生下来时雪停了?老头当时只嗯了一声,很含混。

雪止七岁以后,镇上人渐渐发现,老头对孙子的态度有些改变,而且变得很怪。比如下雪的早晨,别的孩子都还在热被窝里躺着,雪止却已经被爷爷叫起,让他随自己去野外看雪。小雪止看着门外漫天的雪粒,怕冷,总是缩肩抱臂地不想出门,老头这时就厉声叫一句:走!小雪止没法,只得老老实实跟在爷爷后边走,直走到镇外野地里,当爷爷的说:好了,就站这里!于是小雪止就迎了风站在爷爷身边,任雪粒往自己的脸上砸。又如,下大雨时,别的人家都是把孩子叫回屋里,老头却偏偏让小雪止披上蓑衣,随他一块儿绕镇子走一圈,雷鸣电闪加上雨点,常把小雪止吓得紧扯住爷爷的衣襟,可当爷爷的每逢这时,总要把小孙子拉自己衣襟的手打掉,只准他跟在自己身后踉踉跄跄地走。一个下雾雨的夜里,天黑得像抹了锅底灰,镇上有个男子出门小解,忽听镇外有小雪止的哭声,觉了奇,以为是小雪止出门拾柴回来晚了,便慌忙回屋拿了电筒循声去找,谁知赶到一看,只见雪止爷爷就蹲在孙子身边。问雪止为什么哭,小雪止就说:爷爷让他再摸黑朝前走五百步,他害怕。那人就诧异地问雪止爷:这是干啥?老头沉默了一霎,而后慢慢说了两个字,玩玩。

接下来,人们又注意到,老头对孙儿的管教也很是怪异。那次镇上的三叔进塔院,正瞥见老头把一把菜刀往小雪止手上递,逼他把拴在树上的一只鸡杀掉,小雪止因为害怕,手哆嗦着不敢接刀,但在爷爷的威逼下,最后还是接了刀,颤着手把鸡提在手里,杀了。何以非让小孩杀鸡不可?这一幕把三叔看得又吃惊又糊涂。老头在小雪止床头的墙上,贴了两张白纸,一张纸上画一个缩肩弯腰的男子,另一张纸上画一个挺胸昂首的男人,画的是谁,并不能看得分明。人们只是知道,那老头常指着那两张纸向孙子讲着什么,但一逢人走近屋门,老头就立即住口,而且小雪止也绝不回答人们对此事的询问,所以,老头对孙子的讲话内容,一直无人知晓。

要不是看到那老头每日照样对护塔的事十分尽责,而且常在灯下为孙儿缝补衣服,人们是真会把老头当精神病患者来看的。

人们感觉到了那老头有些怪异。

日头一天一天地换,不知不觉间,十几年竟已过去。小雪止就长成了一个粗壮结实的棒小伙子,身子宛如铁铸一般,而且胆大得惊人,仿佛世上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情。小雪止从十五岁开始,逢镇上人杀猪祭塔时,老七爷总在镇上百十个小伙中选中他扛祭礼上塔。因为这塔是护柳镇风水的,所以每年镇上人就都要祭一次,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这种祭祀也没有停,不过是改在夜里罢了。镇上的领导都是本镇人,对此事睁一眼闭一眼,并不进行干涉。祭塔时,要杀一头二百斤重的大猪,猪杀完,在锣鼓、唢呐声中,由镇上一个壮小伙将猪扛在肩上,沿着塔内的一个旋转小木梯,一股气扛上塔顶,在塔顶停放一个时辰后再扛下来。这扛祭礼的人必须身强力壮,要不然,二百斤东西压在肩上再爬七层塔,是要压垮的,加上祭塔时图吉利,要求扛祭礼的人上塔时一步不停,所以镇上很少有人能胜任此事。但小雪止连扛几年祭礼,每次都是脸不变色腿不发软。每当他扛着祭礼出现在塔顶时,围在塔四周的人就都向他欢呼,特别是那些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姑娘们,欢呼声更尖、更响,都想博得站在塔顶的雪止看她们一眼。

这个时候,雪止爷是更加老了,腰佝偻得越发厉害,咳嗽声也愈见粗重,抱着扫帚扫塔院,常常是扫不到一半就得歇歇。镇上的老七爷常拄了拐杖去看他,见了面,总是先喘一阵粗气,然后说:雪止已经长大,你的苦也算熬到头了,赶紧给他娶个媳妇,也好有人伺候你了。雪止爷听罢,每次总是哦哦地应着。雪止十八岁那年,因为平日很招姑娘们喜欢,又到了婚配的年纪,上门提亲的媒婆就很有几个。镇上人都以为,雪止爷会马上给孙儿定一房媳妇,从此安度晚年。却不料,雪止爷对媒婆们都未作答,而是突然向镇政府提出:让孙子去当兵!

那时候南方边境上已有些紧张,广播里总在说要准备打仗,老头在这时提出让孙子去当兵,很让镇上人觉着意外。几个老人特地赶来劝他:队伍上也不缺你这一个孙子,你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万一孩子出去有个三长两短,你往后靠谁?雪止爷听罢,只含混地应着。到了征兵开始时的一个晚上,老头去了老七爷家,一进屋竟屈膝朝老七爷跪了下去,口中抖抖地说:七哥,你在镇上有威望,求你成全我一回,去给镇上领导说说,让我的孙子去当兵!老七爷未料到对方让孙子当兵的心如此迫切,也受了感动,就去给镇上领导讲了讲。

雪止于是被通知去体检。

雪止那身体,只要参加体检,就没有被淘汰的可能。

雪止当兵临走的那天早晨,有人看见,老头一大早起来,先拎一把斧子,提一个凳子走到塔院门口,把斧子往凳上一放,这才又回屋烧火做饭帮孙子收拾行李。待雪止吃完饭背上行李同爷爷走到塔院门口时,当爷爷的拉了孙子的手,指着院门旁凳上的斧子,很低地说了几句什么,雪止极肃穆地听着,听罢,把头点点,这才出了门。

雪止爷就扶着门框,看孙子慢慢走远。

当运新兵的汽车在镇政府大门口启动时,有人注意到,扶着门框的雪止爷,抬手抹了一下脸。

老头开始一个人过日子。每天早上,他依旧早早起床,抱了扫帚扫塔院和附近的街道;扫完,就进屋拉动风箱做饭;饭后,常搬个木梯,颤颤地爬上塔去修补防鸟落塔的铁丝网;干上一阵,便又慢慢地爬下来,搬个小凳坐在门外,眯了眼晒太阳。

当初放在门口的那个凳子和斧子,仍旧放在原处。那斧子,渐渐生了些锈。

少了雪止,镇上的年轻人很少再进塔院,于是,那塔院里就完全断了说笑声,常常整晌听不到那院里响动,除了老头那越来越闷哑了的咳嗽。

一日,镇上的邮递员给老头送来一封信,是雪止寄来的。几个平日同雪止要好的青年,担心老人不识字,上前要替他念信。他摆了摆手,拿起信转身进了屋,半晌之后他才出来,仍然默默地坐在门前。几个青年就问:雪止信上说了啥?老头把头摇摇,答:没啥。

后来,有两个年轻人从城里听来消息,说雪止已随部队到了南边,正在打仗。但大多数镇上人并不信,如果雪止真要去打仗了,总要告诉他爷爷一声,可现在老头那样平静,不像。

时光在飞快地流走,老头的身子也愈发显得不济。人们常常看见,他搂着扫帚弯着腰在那里咳嗽,好一阵才能直起身。镇上人商议着:护塔的事该换个人了,不能再让他劳累。但这事一和雪止爷说,他就坚决地摇头,说:我行!

忽然有一天,镇长带着镇政府的一帮人和两个军人来到塔院。镇上的人有些诧异,就都围了来看。正坐在门外晒太阳的雪止爷慢慢地站起身。两个军人上前一步,极恭敬地向老人敬礼,说:爷爷,我们代替雪止来看望您。

“是战死的?”老人只直直地盯着两个军人的脸,平静地问。

两个军人先是眼圈一红,随即含了泪把头点点,又抖着手掏出一枚一等功军功章和一包雪止的遗物,向老人递过去。

老人接了军功章和那包遗物,没听镇长的安慰,径直向塔院门口蹒跚着走,到了门口,伸手拿开一直放在凳上的那把斧子,这才朝门外极轻地说:进来吧,孩子。

众人见状,以为他被这突然的打击弄得有些糊涂,就一齐过来劝慰。他却摆了摆手说:没啥,你们都去忙吧,让这两个当兵的陪陪我。

两个军人直陪他坐到天黑才回镇招待所。那天晚上,邻居们注意到,塔院里那间小房的灯,一直亮着。

第二天,直到太阳出来时,人们还没听到雪止爷的扫帚声,塔院的门也还紧紧关着,大家以为老人悲伤,就没去惊动他。到了晌午时分,看到几个小孩在塔院门口骇然地指指门缝叫:快看!快看!大人们才有些着慌,才急忙弄开了塔院的门。门一开,大伙都一怔:只见雪止爷扑倒在塔前的一个木梯下,一只手端一个盛了糨糊的碗,一只手里攥了一卷纸。人们急忙上前去扶,方知道老人早已停了呼吸。当最初的慌乱过去之后,人们才发现,在二层塔身上,已经贴了两张纸,纸上写满很工整的毛笔字,第一张纸上写着——杨家列祖列宗:

不肖子杨豫泽曾有辱先人家国,铭心刻骨,没齿不忘。如今耻辱终得洗雪,杨门重生辉,死亦瞑目。第二张纸上写着——柳镇诸位乡亲:

原谅我一直对你们隐瞒自己的身份。我真名杨豫泽,宛城人。自幼上学,长大教书,民国三十二年九月三日,我在去学校途中被日军抓获,受不这张纸上就写了这些字。

还有一卷纸攥在老人手里。

两个年轻人想去取下老人手中那卷纸看个明白,被老七爷威严地骂开:奶那蛋,滚远!

雪止爷手攥那卷纸被放进棺材。

柳镇人为杨豫泽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老七爷亲自拄拐引领着杨豫泽的灵柩绕塔走了三圈——这是柳镇德高望重的人才能享有的葬仪。

那天有风,白色的纸钱被风卷起,在砖塔的四周飞旋。

有人注意到,七层风水塔的每一层上,都落有两枚纸钱。

第二日,晨起,柳镇人闻见,街上弥漫着一股悠远的荷花香味。

那香味久不散去…… Wen+5ZUQes3mQKNIGl9/ZAnJpRzx6HqxTP54LO9X4a4LDjgShIcnEvZepbxW+n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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