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了。”波隆德先生说,这时卡尔正在迷迷瞪瞪地打着盹儿。汽车停在一座乡村别墅的前面。这座别墅具有纽约周围富户人家别墅的气派,比通常独家享用的乡村别墅要高大宽阔。因为只有房子的底层亮着灯光,谁也难以估量出它有多高。房前沙沙作响的栗子树中间,有一条不长的小道通往室外的台阶。入口的栅栏门敞开着。卡尔带着困倦下了车,这才好像发现车子已经行驶了好一阵子。在黑洞洞的栗子树阴下,他听到身旁一个姑娘说:“终于盼来了雅各布先生。”“我叫罗斯曼。”卡尔说着握起姑娘向他伸来的手,这时他才分辨出这姑娘的轮廓。“他只是雅各布的外甥,”波隆德先生介绍说,“名叫卡尔·罗斯曼。”“不管叫什么,有他在这儿,我们照样高兴。”姑娘说,并不怎么在乎姓啥名谁。尽管这样,当卡尔夹在波隆德先生和这姑娘之间朝房子走去时,他还是问道:“您就是克拉拉小姐吧?”“是的。”她说着朝卡尔转过头去,一丝微弱的光亮从屋里透出来照在她的脸上。“可我不想在这黑暗中作自我介绍。”看来她就在这栅栏门前等着我们?卡尔心里嘀咕着,走着走着才慢慢清醒过来。“我们今晚还有另外一位客人。”克拉拉说。“不可能!”波隆德生气地喊道。“是格林先生,”克拉拉说。“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卡尔好像预先知道似的问道。“他刚到。他的车子就走在你们前面,难道你们没有听见?”卡尔抬头望望波隆德,想知道他对这件事抱什么态度。但波隆德两手插在裤兜里,只是稍稍加重了脚步。“即使住在纽约郊外也无济于事,干扰依然免不了,看来我们非得把住地挪得更远一些不可。这么一来,我要回家的话,就得开半个夜晚的车了。”他们在室外台阶上停下来。“但格林先生的确已经好久没有来过我们这儿了。”克拉拉说。她显然同父亲的想法一模一样,却企图宽慰他从中解脱出来。“他干吗偏得今晚来呢?”波隆德说。这话愤愤不平地从那撅起的下嘴唇边滚了出来。这嘴唇像一堆松弛而沉重的肉团上下不住地颤动着。“说的也是!”克拉拉说。“也许他马上就会走的。”卡尔插话说,连他也惊奇自己竟然跟这些昨天还完全陌生的人持有一致的看法。“噢,不,”克拉拉说,“他为爸爸揽了一大笔什么生意,洽谈大概会持续很久,因为他已经开玩笑地吓唬我说,如果我想当一个彬彬有礼的女主人的话,就只有恭耳静听到明天一大早。”“原来还说了这样的话。这么说他整个晚上就呆在这儿了。”波隆德喊道,似乎这是再也糟糕不过的了。“我真恨不得,”他说,这新的念头使他变得温和起来,“我真恨不得让您再上车,罗斯曼先生,送您回您舅舅那里。今天晚上从一开始就让人扫兴。谁知道,您的舅舅先生下次什么时候才会让您再来我们这儿呢。可话说回来,如果我今天再把您送回去的话,下次想必他是不会拒绝您应邀来这儿的。”他说着便抓住卡尔的手,想实施他的意图。但卡尔一动不动,克拉拉也央求把他留下来,因为至少她和卡尔不会受到格林先生一丝一毫的干扰。最后,波隆德也觉得自己的决定并没有一锤定音。此外——这也许是决定性的,这时突然听到格林先生从楼梯上朝花园里喊道:“你们在哪儿呢?”“来啦!”波隆德说着踏上室外的台阶,卡尔和克拉拉跟在他身后,他们借着灯光相互打量着。“看她那红艳艳的嘴唇。”卡尔自言自语说,不禁想起波隆德先生的嘴唇在女儿的嘴上变得何等的美丽。“用过晚餐后,”她这样说,“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我们马上就到我的房间去,这样我们至少可以摆脱这个格林先生,尽管爸爸不得不去跟他周旋。但愿您会赏个面子给我弹弹钢琴。爸爸说过,您钢琴弹得很棒。只可惜我全然没有演奏音乐的天赋。虽然我本来对音乐情有独钟,却没有摸过我的钢琴。”卡尔完全赞同克拉拉的建议,当然他也想把波隆德先生拉到他们的圈子里来。当他们一步一步地踏上台阶,格林那巨人般的身躯渐渐地展现在他们面前——卡尔刚刚才适应了波隆德身躯的硕大——时,卡尔企图今晚把波隆德先生从这个人身旁诱走的一切希望都化成了泡影。
格林先生十分匆忙地迎接他们进屋,似乎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弥补回来。他挽起波隆德先生的手臂,顺手把卡尔和克拉拉推到餐厅里。餐厅里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尤其是那一束束插在青翠的枝叶丛中的鲜花更增添了光彩,也使人为这个扫兴的格林先生的到来而倍加感到遗憾。在桌旁等其他人入座的卡尔正为那扇对着花园敞开的大玻璃门而暗暗高兴,一阵阵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让人觉得犹如进了一座园亭。就在这时,格林先生呼哧呼哧地走上前去,将这扇玻璃门关上。他弯下腰关上最下面的门闩,挺起身又插好最上面的门闩,一切干得那样干净利落,连急忙赶上前来的仆人也无事可做了。席间,格林先生先是喋喋不休,说他对卡尔能得到舅舅的允许来这里拜访感到奇怪。然后,他一边大勺大勺不停地往嘴里灌着汤,一边向右边的克拉拉和左边的波隆德先生述说着他为什么这样惊奇,舅舅如何管着卡尔,以及他对卡尔过分的爱心已经到了不能称之为一个舅舅的爱心的地步。“他不知趣地搅和到这里还嫌不够,同时还要在我和舅舅之间瞎搅和。”卡尔心想着,那金黄色的汤汁他一口也咽不下去。但他又不想让人觉察到他十分扫兴的心情,便开始不声不响地把汤灌了进去。这顿饭吃得就像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折磨,惟独格林先生,至多还有克拉拉,显得饶有兴致,时而凑上机会笑一笑。波隆德先生只是在格林先生谈起生意时,有几次被扯进谈话里。然而,他随即又从这样的话题中缩回去,格林先生只好过一阵子再突然拾起这话题来唤起他。另外,他口口声声强调说——卡尔听得出了神,好像有什么危险就要来临,克拉拉不得不提醒他,烤肉就摆在他面前,他正在用晚餐——,他压根儿就没有不期而至的意图。尽管这笔要商谈的生意非常紧迫,但今天要是在城里有机会的话,至少会谈妥最重要的事,那次要的事便可以留待明天或以后去处理了。正因为这样,他确实早在下班前就去找过波隆德先生,但没有见到他。于是他不得不打电话告诉家里今晚不回去,开着车子出来了。“这么说我得请求原谅了。”卡尔没等到别人搭腔就抢先大声说道,“都怪我,波隆德先生今天才提早下了班,很抱歉。”这时,波隆德先生用餐巾遮着大半边脸,而克拉拉虽说朝着卡尔微笑,但这并不是一种会心的微笑,而是一种企图要感化他的微笑。“这儿没有什么要原谅的。”格林先生边说边大刀阔斧地切开一只鸽子。“完全相反,我倒很高兴在这样一个惬意的圈子里度过这个良宵,而不用孤单一人在家里让我那年迈的女管家伺候着吃晚饭。她已年老体衰,从门口走到我的餐桌前都要费很大的劲儿。如果要我看着她那蹒跚的步履,我就得坐在靠背椅里等上好一阵子。不久前,我才实现了让用人把饭菜端到餐室门口的安排。但照我的理解,从门口到我餐桌这段路仍要归她管。”“我的上帝!”克拉拉喊道,“这才叫忠诚呢!”“是的,这世上还是有忠诚的。”格林先生说着便拿起一块吃的送到嘴边,舌头一摆卷了进去。卡尔偶然看到了,对此几乎感到恶心。他站了起来。波隆德先生和克拉拉几乎同时抓住他的两手。“您还得坐下来。”克拉拉说。当他又坐下来时,她悄悄地对他说:“过一会儿我们一起走。要耐住性子。”此间,格林先生悠然自得地用着餐,仿佛他给卡尔造成的反感理所当然地要由波隆德先生和克拉拉来安慰。
这顿饭简直吃个没完没了,尤其是格林先生十分仔细地品尝着每一道菜。尽管他始终不知疲倦地迎接着一道道新上的菜,实际上却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他似乎借机要彻底摆脱开他那年迈的女管家。他不时地称赞克拉拉主持家事的本领,显然是在阿谀奉承她;而卡尔则企图阻挡他,仿佛他在伤害她。然而,格林先生并不只是满足于恭维克拉拉,他时而也对卡尔明显地倒了胃口表示遗憾。尽管波隆德先生作为主人应该劝卡尔进餐,但却为卡尔没有胃口打了圆场。事实上,卡尔由于在整个用餐过程中遭受着强制的折磨,因此他的感觉是那样的过敏,自己心里明明一清二楚,却把波隆德先生的这番话看成是不友好的行为。这跟他在席间的举止简直如出一辙:他一会儿完全不合情理地吃得又快又多,一会儿又没精打采地放下刀叉,久久地动也不动一口。他是这个圈子中最沉闷的,连那个送饭菜的用人也往往不知如何是好。
“明天我就要告诉参议员先生,您是怎样不吃东西而伤害了克拉拉小姐的一片心意。”格林先生说,并且比划着手里的刀叉,表示他说这话没有别的用意,仅仅是开玩笑而已。“您看看这姑娘有多伤心。”他接着说,摸了摸克拉拉的下巴。她听任着闭上了眼睛。“你这个小宝贝!”他喊道,随之身子往后一靠,鼓起酒足饭饱的力量哈哈笑得满脸通红。卡尔白白地费着劲,企图要弄明白波隆德先生的举止。这人坐在盘子前,两眼盯着盘子里面,好像真正重要的事就发生在那儿。他并没有将卡尔的靠背椅拉得靠自己近些。他要开口说话,就是说给大家听的。不过他对卡尔也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相反,他却容忍着格林这个老奸巨猾的纽约光棍汉别有用心地触摸克拉拉,容忍着他奚落波隆德的客人卡尔,或者至少拿他当小孩子看。谁知道,他酒足了,饭饱了,一步一步地逼上前,要干什么勾当。
散席之后——当格林觉察到大家的情绪时,便第一个起身,几乎把所有的人一起拖了起来——,卡尔独自朝着旁边那些由白色镶条分开的大窗户中的一扇走去。这些窗户通往外面的平台。他一走近时才发现那本来就是真真正正的门。波隆德先生同他女儿起初面对格林感到厌恶,卡尔当时还觉得不大理解,那么这厌恶情绪现在跑到哪儿去了?只见他们同格林紧紧地站在一起,向他频频点着头。格林嘴上叼着波隆德送给他的雪茄。这种粗壮的雪茄父亲在家里常常津津乐道地说起,好像他真的吸过似的,可他自己大概从来就没有亲眼看见过。烟雾弥漫在餐室里,也把格林的影响传遍了他从未涉足过的每个角落。尽管卡尔站得远远的,但他鼻孔里依然难逃那烟雾的刺痒。卡尔从他站的地方回头稍稍瞥了一眼,觉得格林先生的行为太无耻。现在他似乎才理会了舅舅的良苦用心:舅舅之所以迟迟不同意他来这里拜访,是因为舅舅了解波隆德先生的软弱性格,由此而预料到卡尔在这次拜访时会蒙受不快。尽管他的预料不很确切,但他看到了发生的可能。这位美国姑娘也不讨他喜欢,他压根儿就没有把她想象得更美丽些。自从格林先生同她火火热热以来,她那容貌闪现出的美丽,特别是她那双异常活跃的眼睛放射出的光芒甚至使他惊异。他从来还没有看见过一条衣裙像她的那样紧紧地裹在身上,柔软结实的淡黄色裙料上显露出细微的褶皱,标志着绷紧的程度。然而,卡尔丝毫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他宁可不被带到她房间里去。他两手搭在门把手上做好了一切准备。与其那样,倒不如让他打开这扇门,钻进汽车里;如果司机已经睡觉去了,就独自走回纽约去。这晴朗的夜晚伴随着向他示意的圆月把自由洒向每一个人。而且在卡尔看来,在野外也许会产生恐惧感的想法是愚蠢的。他想象着——打他进到这个厅里以来,第一次有了愉快的感觉——,他明天一大早——以前他几乎不可能步行回家的——要让舅舅大吃一惊。他虽然从未到过舅舅的卧室,根本也不知道它在哪儿,但他会打听出来的。然后,他要敲敲门,随着一声客套的“进来”跑进房间里,让亲爱的舅舅大吃一惊;舅舅会穿着睡衣挺直地坐在床上,两眼惊奇地直盯着房门。他眼里的舅舅总是穿戴得衣冠楚楚的样子。这样做就本身而言也许无关紧要,可要想一想,这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也许他会第一次同舅舅共进早餐,舅舅坐在床上,他坐在沙发上,早点就摆在他俩之间的小桌上。也许这次共进早点会成为一个固定的安排;也许由于这样共进早点,他们几乎不可避免地会经常见面,而不像现在这样,一天只见一次面,因此自然也就有了相互更加坦率交谈的机会。如果说他今天不顺从舅舅或者更确切地说执拗的话,最终无非是缺少这种坦率的交谈。即使他今天必须在这里过夜——看样子这已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他们也任他站在窗前独自聊以自慰——,也许这次不幸的拜访会成为改善与舅舅关系的转折点。也许舅舅今晚在他的卧室里会有类似的想法。
想着想着,他略为宽慰地转过身来。克拉拉站在他面前说:“难道您一点儿也不喜欢呆在我们这儿吗?难道您不想在这儿感受到一点宾至如归的温馨吗?您来吧,我要最后再试试看。”她领着他横穿过餐厅朝门口走去。那两位先生坐在侧面一张餐桌前,高脚杯里斟着微微冒着泡沫的酒。卡尔不知道那是什么酒,巴不得也去尝一尝。格林先生将一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整个脸面尽可能地贴近波隆德先生。要是你不认识波隆德先生的话,准会以为他们在这里策划着什么违法的勾当,而绝不会是在商谈什么生意。波隆德先生友善地目送着卡尔朝门口走去。尽管人们习惯于不由自主地随着与自己面对面的人的目光望去,但格林却无动于衷,头也不朝卡尔回一下。在卡尔看来,这种举止里包藏着一种信念,那就是每一个人,无论是卡尔还是格林,都应该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来奉陪;他们之间必要的社会联系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二者之一的胜利或失败而确立。“如果他这样看的话,”卡尔自言自语道,“那他就是一个白痴。说真的,我对他无所苛求,他也应该让我安安然然。”他一踏进走廊,忽然想起他的举止似乎有些失礼,因为他两眼直瞪着格林,他几乎是被克拉拉拖出了屋子。因此,他现在更加顺从地挨着她走去。在穿过走廊的路上,他每走二十步就看见一位身着勤务制服、端着枝形台灯的仆人站立一旁,他们用双手握着粗大的灯柱。开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新电线至今只拉到了餐厅。”克拉拉解释说,“我们不久前才买下这幢房子,想彻底改建一下,这是一幢建筑风格古板的旧房子,凡是能改建的都要改建。”“照您的说法在美国也有旧房子。”卡尔说。“当然有。”克拉拉笑着说,牵着他往前走去。“您对美国的看法很离奇。”“您可别拿我取笑。”他气呼呼地说。他毕竟知道欧洲和美国,而她只知道美国。
他们从旁边走过去时,克拉拉顺手推开一扇门,边走边告诉他说:“您就睡在这儿。”卡尔自然想马上看看这间屋子,但克拉拉不耐烦地、几乎呼喊着解释说,看房子还有的是时间,他现在只管跟着走就是了。他们在走廊里来来去去了一阵子,卡尔最终觉得,他绝不能一切都顺着克拉拉的意愿,于是他脱开身,走进那间屋子。窗前一片出奇的黑暗,只见一棵树的梢头在周围摇来摆去,鸟儿在其间啾啾歌唱。屋子里面,月光还没有照进来,自然几乎什么也分辨不清。卡尔懊恼自己没有把舅舅送给他的那个手电筒随身带来。在这幢房子里,看来手电筒是必不可少的。要是有那样几个手电筒的话,就可以打发那些用人去睡觉了。他坐到窗台上,两眼望着窗外,两耳倾听着窗外的动静。一只受惊的鸟儿好像扑棱着要穿过这古树的枝叶飞去。一列纽约市郊列车的汽笛不知在旷野什么地方鸣起。接着四周又是万籁俱寂。
然而不一会儿,克拉拉就匆匆忙忙地进来了,显然气冲冲地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边问边拍打着她的裙子。卡尔想等着她变得冷静些再回答。然而,她大步地冲到卡尔跟前喊道:“您说说,您想不想跟我来?”随之便撞到他的胸膛上,要么是有意,要么只是出于激动。要不是他在最后的瞬间从窗台上滑了下来,两脚着了地,他就会被撞出窗外去。“您差点儿把我撞得掉下去。”他带着责备的口气说。“可惜没把您撞出去。您为什么要这样顽皮?我还要推您下去呢。”说着她真的抱住了他,凭着她那受过体育锻炼的体魄几乎把他拖到了窗前;卡尔一时给惊呆了,竟忘记了奋力去抗争。到了窗前,他猛地醒悟过来,一挣脱开身子,随手就把她抱在怀里。“哎哟,您把我弄痛了。”她马上说道。但卡尔觉得现在不能放开她。他任她随意走动,顺着她的步子,但一刻也不放开她。况且她穿着紧身衣,抱着也不费气力。“放开我。”她悄悄地说。那张炽热的脸紧贴着他的脸,他觉得挨得好紧呀,不得不后仰着身子去看她。“放开我,我就给您好东西。”“她为什么要这样呻吟呢?”卡尔暗暗地想,“不会让她疼痛的,我又没有压着她。”他依然没有松开手。可是,当他站在那儿心不在焉地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突然感觉到了她那不断增强的力量。她挣脱开他,趁机从上面擒住了他,使出一种少见的格斗步法抵住他的两腿,毫不喘息地将他推到面前的墙边。墙边是一张长沙发,克拉拉把卡尔放倒在上面,欠着身子说:“现在你能动就动吧!”“猫,发疯的猫!”卡尔陷入又羞又恼的境地,糊里糊涂地这样喊道。“你简直发疯了,你这个疯猫!”“当心你的话!”她说着将一只手滑向他的脖子,狠狠地摁下去,卡尔顿时浑身发软,只是张着嘴喘气,根本动弹不得。她的另一只手掠过他的面颊,像是试探性地摸一摸,然后又越来越远地缩回到空中,随时都会变成一记耳光落将下来。“你看怎么样?”她同时问道,“为了惩罚你对一个女子的无礼行为,我要送给你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你带着回家去。这也许对你未来的人生道路是有益处的,尽管这不会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你真的叫我惋惜,你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你要是学过柔道的话,准会痛打我一顿。尽管这样,看你现在躺在这儿的样子,我恨不得给你一记耳光。可是,果真我这样做了的话,我可能会感到后悔的。因此,我现在知道,我几乎是违心地不这样做。当然,要做起来,我不会满足于一记耳光,而是要左右开弓,直到打你个鼻青脸肿。也许你是个要面子的人——我认为差不多是这样——,将不情愿蒙受这些耳光苟活下去,会自我诀别这个世界。但你为什么要跟我作对呢?也许是你不喜欢我?不值得到我房间里去?记着!现在我几乎不知不觉地让你尝到了惩罚的耳光。那你今天要是这样走开的话,往后可要放规矩点。我可不是你舅舅,可以随着你执拗。另外,我还要提醒你,我不打耳光放你走,你可千万别以为,从尊严的角度来看,你现在的境况跟实际上挨了耳光是一回事;你要是这样认为的话,那我就宁可真的打你耳光。如果我把这一切都告诉马克,他准保也会这样说的。”她提到马克时松开了卡尔。在他那模模糊糊的念头里,马克成了他的救星。片刻间,他依然觉得克拉拉的手摁在他的脖子上,因此稍稍转了转身,便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催促他起来,但他不声不响,也一动不动。她不知在哪儿点起一支蜡烛,照亮了这个房间。一片蓝色的之形图案闪现在天花板上。然而,卡尔躺着,头枕在沙发的软垫上,依旧是克拉拉摆放的那个姿势,连一指宽也未挪动一下。克拉拉在屋里踱来踱去,她的裙子在腿间沙沙作响,她可能在窗前站了好一阵子。“赌完气了吧?”然后听到她这样问道。卡尔意识到在波隆德先生特意为他安排过夜的屋子里难以得到安宁。这姑娘在里面转来转去,走一走,站一站,唠唠叨叨。他烦透了她,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快快睡觉,早早离开这儿是他惟一的愿望。他压根儿就不再打算上床去,只想着躺在这沙发上就是了。他急不可待地盼着她走开,恨不得追着她的脚后跟跳到门前插上门,然后再回来跌倒在这沙发上。他需要展展四肢,打打呵欠,但在克拉拉面前他不想这样做。于是他躺在那里,两眼呆呆地朝上望去。他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呆滞了。一只围着他飞来飞去的苍蝇在他的眼前时隐时现,他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克拉拉又走到他跟前,朝着他目光的方向欠起身子。要不是他克制住自己,他肯定会看看她的。“我这就走,”她说道,“也许你过一阵子就会有兴致去我那儿。从这扇门数起,第四扇门就是我的房间,也在走廊的这一边。也就是说,你经过三扇门后就到了你要去的房间。我不再下楼去餐厅,而是呆在自己的屋里。但你把我折腾得够累了。我不会特意等着你,可你想来就来吧,别忘了你答应过给我弹钢琴。可话说回来,也许是我弄得你精疲力竭,你再也不能动了,那你就呆着睡个够吧。我暂且不把我们殴斗的事告诉父亲。我发觉那样做会使你心神不安。”说完,她顾不上所谓的疲倦,两下就蹦出房间去了。
卡尔立刻直挺挺地坐起来。他已经躺得受不住了。为了稍稍活动一下身子,他走到门前,朝着走廊望出去。但走廊里一片漆黑!他关上门,锁住它,又站在烛光映照的桌子旁,心里不禁乐滋滋的。他决意不在这幢房里久呆,而要下楼去找波隆德先生,坦率地告诉他,克拉拉是怎样对待他的——他根本不在乎承认自己的失败,并以这个肯定充分的理由请求准许他乘车或步行回家去。如果波隆德先生不赞成他这样立刻回家去,那卡尔起码也要请他派一个用人领他到最近的一家旅馆去。一般说来,人们不会以卡尔盘算的这种方式对待友好的主人,但更不会像克拉拉做的那样对待一个客人。她甚至还认为她许诺暂且不把殴斗的事告诉波隆德先生是友好的表示。这简直是骇人听闻!难道说卡尔是被邀请来参加一场摔跤比赛吗?难道说他被一个或许把自己生命的绝大部分都伴随着学习摔跤花招度过的姑娘摔倒是一件丢脸的事吗?说到底,她也许是从马克那里学来的。只要她把一切都讲给马克听,他肯定会通达事理,这个卡尔心里是有数的,尽管他永远也没有机会详细了解这一点。但卡尔也知道,如果马克教他的话,他会取得比克拉拉大得多的成就。到那时,他总有一天会再来这里,无疑不是被邀请来。他当然要先弄清这里的环境,因为熟悉环境是克拉拉今天的一大优势,接着就抓住这同一个克拉拉,痛痛快快地将她打翻在自己今天被放倒的同一张沙发上。
现在的问题就是找到回餐厅的路。由于他初到时心不在焉,可能把帽子放在餐厅里一个不恰当的地方了。他自然想举着这支蜡烛;但是,即便有烛光,他也难以弄清情况,比如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这间屋子是否跟餐厅在同一层上。克拉拉在来这儿的路上总是牵着他走,他根本就顾不上看看四周;格林先生和那些举着灯的用人也叫他思绪万千。总之一句话,现在他确实一点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上过一道或两道楼梯,或者根本就没有上过楼梯。往远处一看,觉得这间屋子的位置好像相当高。因此,他尽力想象着他们是踩着楼梯上来的。但他们在进楼时就先得登着台阶上,难道房子的这一侧不也同样高吗?可话说回来,要是至少在走廊的某个地方能看见从一扇门里透射出一丝光亮来,或者听得到远处传来的哪怕是隐隐约约的声音来就好啦!
舅舅送给他的怀表已经指到十一点。他举着蜡烛,出了屋子来到走廊上。他让门敞开着,以防找不到去路时至少还可以摸回自己的房间,过后万不得已时还可以找到克拉拉的房间。为了保险起见,他将一把靠背椅挡在门旁,免得它自行关上。走廊里显现出令人不快的情形:一股过堂风迎着卡尔——他当然是背离着克拉拉的房门向左走去——的面吹拂而来,虽说微弱,但毕竟很容易吹灭蜡烛。卡尔不得不用手护着烛火,而且不时地停住步子,好让被吹得奄奄一息的火苗恢复过来。他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挪,过道因此显得分外长。他顺墙走过一段又一段,墙上一扇门也没有,谁也无法想象这些墙后面是什么。然后便是一扇挨着一扇的门,他试着去开了几扇门,但它们都锁得紧紧的,房间里显然没有住人。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空间浪费。卡尔想起舅舅答应过带他去看看纽约东部的居民住房。据说,那里一间小屋里住好几家人,一家人栖身在一个角落里,孩子们挤拢在父母的周围。而这里却有这么多的房间闲置着,只是供人们敲门时发出空荡的声音来。卡尔觉得,波隆德先生被虚伪的朋友迷惑了,痴爱着他的女儿,因此而堕落了。舅舅对波隆德的看法一点儿没错,只是他不给卡尔如何判断人施加影响的准则,对这次拜访,对在这走廊里的荡游负有责任。卡尔明天要把这一点毫无顾忌地告诉舅舅,因为照舅舅的准则看,他会乐意而从容地听取外甥对他的看法。此外,这条准则也许是卡尔对舅舅惟一不满意的,而这种不满意也并非是绝对的。
走廊一侧的墙突然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冷冰冰的大理石栏杆。卡尔把蜡烛举到一旁,小心翼翼地俯过身去。一片虚无缥缈的黑暗迎面而来。如果这是房子的主厅——在微弱的烛光下,一个拱顶显现出它的一小部分——,那为什么进来时不经过这厅呢?这宽敞高大的空间做什么用呢?站在这上边,犹如站在教堂的楼厅上:卡尔几乎感到遗憾,不能在这幢房子里呆到明天;他盼望着白天让波隆德先生领着四处转转,把这里的一切弄个清清楚楚。
这道栏杆并不长。不大一会儿,卡尔又被吞没在封闭的走廊里。在走廊突然转弯的地方,卡尔重重地撞在墙上,幸亏他始终小心翼翼,极力地举着蜡烛,才使得它没有掉落和熄灭。这走廊似乎没有尽头,也没有窗口好让人向外看看,上上下下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卡尔想道,他始终在同一道环形走廊里兜着圈子,并期望着也许又会找到他那开着门的房间。然而,无论是那扇开着的门还是那道栏杆都再也没有出现。卡尔一直克制着自己别大声喊叫,他不愿在一幢陌生的房子里,又是这么晚的时候吵扰人家。但此刻他意识到,在这个没有照明的房子里没有什么失礼可言。当他正要朝着走廊的两个方向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喂”时,发现从他来的方向有一盏小小的灯光慢慢移过来。这时他才能估计出这条直走廊有多长。这幢房子原来是座城堡,而不是什么别墅。卡尔看见这救助的灯光,简直高兴得忘乎所以,随之径直朝灯光跑去。他刚迈出几步,蜡烛就熄灭了。他也顾不上管它了,因为他不再需要烛光。一位年迈的仆人提着灯笼正迎着他走过来,也许会给他引路。
“您是谁?”这仆人一边问,一边把灯笼举到卡尔的脸旁,同时也照亮了自己的脸。他的脸显得有些呆板,银色的络腮大胡子垂到胸前,形成银丝般的卷儿。这准是个忠实的仆人,要不怎么会允许他留这样的胡须,卡尔一边想一边目不转睛地上下注视着这把胡子。虽然对方同时也在注视着他,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受到任何妨碍。另外,他立刻回答说,他是波隆德先生的客人,从房间出来想去餐厅里,但不知该怎么走。“原来是这样,”仆人说,“我们还没有把电接进来。”“我知道,”卡尔说。“您不想借着我的灯点着您手里的蜡烛吗?”仆人问道。“谢谢。”卡尔边说边点起蜡烛。“这儿走廊里有过堂风,”仆人说,“蜡烛很容易被吹灭,所以我才提了个灯笼来。”“是的,灯笼更为实用些。”卡尔说。“您身上滴满了烛泪。”仆人说着用烛光探了探卡尔的套装。“这我一点儿也没发现。”卡尔喊道。这叫他心里好不难过,因为舅舅说过,这套黑西装最合他身。他现在想起来,同克拉拉殴斗时穿着它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这仆人倒很乐意尽快地帮他把衣服弄干净。卡尔在他面前将身子转来转去,不时地指着衣服上的蜡迹,仆人顺从地一点一滴地清除着。“这儿为什么会有穿堂风呢?”当他们往前走去时卡尔问道。“这里有许多地方需要修建,”仆人说,“虽然改建已经开始了,但进展非常缓慢。您也许知道,眼下建筑工人还在罢工。摊开这样的建筑工程,真有说不尽的烦恼。现在房子里打开了几个大缺口,谁也不去砌上它们,穿堂风满屋穿,我要不用棉花包住耳朵的话,就无法忍受得了。”“这么说我得大点声讲话了?”卡尔问道。“用不着,您的声音很清亮。”仆人说。“还是回到这座建筑的话题上来吧,特别在小教堂的附近,穿堂风简直叫人无法忍受。这小教堂以后无论如何非得同这房子彻底隔开不可。”“莫非在这条走廊里经过的那道栏杆就是通往小教堂的?”“是的。”“这个我马上就想到了。”卡尔说。“小教堂是值得看看的。”仆人说,“如果没有它的话,马克先生准不会买这栋房子。”“马克先生?”卡尔问道,“我还以为这房子是波隆德先生的。”“当然是他的。”仆人说,“但马克先生在买这房子时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您不认识马克先生?”“噢,认识,”卡尔说,“那他跟波隆德先生是什么关系呢?”“他是小姐的未婚夫。”仆人说。“这个我当然就不知道了。”卡尔说着停住步子。“这使您感到很奇怪吗?”仆人问道。“我只是要好好地想一想。要是不知道这样的关系,那就会犯大错的。”卡尔回答道。“我感到奇怪的只是,这事他们一点儿也没告诉您。”“是啊,确实没有。”卡尔羞愧地说。“也许人家以为您知道。”仆人说,“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好吧,我们已经到了。”他说着打开了一扇门,门后便是楼梯,往下直通到餐厅的后门口。餐厅里依旧像他初到时一样灯火通明,听得见波隆德先生和格林先生谈话的声音,同大约两个钟头以前的情形一模一样。卡尔走进餐厅前,仆人说道:“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就在这儿等着,然后领着您回房间。初来乍到,要熟悉这儿的环境,毕竟有困难。”“我不会再回房间去。”卡尔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话时伤心起来。“不会这么严重吧!”仆人略带自负地微笑着说,并拍了拍卡尔的手臂。他大概把卡尔的一番话理解为,卡尔企图要整夜呆在餐厅里,跟先生们交谈,同他们一起饮酒。卡尔此刻无意去表白,另外他想着这个仆人比这儿其他仆人都要讨他喜欢,而且过后可能会指给他去纽约的路,因此便说道:“如果您愿意在这儿等的话,那的确太好了!我打心底感谢您的好意。我肯定一会儿就出来,然后告诉您我下一步要做什么。我想我还少不了要麻烦您。”“好吧,”仆人说着把灯笼放到地上,坐到一个低矮的基座上。这基座闲置着,想必也跟修房子有关系吧。“说好了,我就在这儿等着。”当卡尔要举着烛火进餐厅时,仆人又说道:“您也可以把蜡烛放在我这儿。”“我真是六神无主。”卡尔说着把蜡烛递给了仆人。仆人只是向他点点头,不知他是有意这样,还是用手捋了捋胡须的结果。
卡尔推开门,这门便发出很响的咯咯声。这也怪不得他,因为它是由一整块玻璃板做成的,只要猛一打开,还没等人松开手,几乎就要走样了。卡尔吃惊地松开了手,他刚才还想着悄然无声地走进去呢。他身子回也不回一下,便觉察到,在他身后,那个仆人从座位上走下来,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一点响声也没有。“请原谅,打搅了。”卡尔对着这两位先生说。这两个人带着十分愕然的神色注视着他,卡尔却趁机匆匆地扫视了一下餐厅,看会不会在什么地方很快地找到自己的帽子。但哪儿也看不到帽子的踪影,餐桌上收拾得一干二净,也许那顶帽子被人不以为然地弄到厨房里去了。“您把克拉拉丢在哪儿了?”波隆德先生问道,好像对卡尔的打扰并不在意,因为他立刻改变了在靠背椅里的坐向,完全正面对着卡尔。格林先生则装出不闻不问的样子,掏出一个又大又厚的文件夹子,似乎在许多夹层里寻找着某一个文件。但他一边寻,一边也查看着拿到手里的其他文件。“我有一个请求,您可别误解了。”卡尔说着急匆匆地朝波隆德先生走过去,把手搭在靠背椅的扶手上,以便尽量贴近他。“究竟是什么请求呢?”波隆德先生问道,他用坦诚的、毫无保留的目光打量着卡尔。“当然是有求必应了。”他说着用手臂搂住卡尔,把他拽到自己的两腿之间。卡尔情愿任他这样,尽管他觉得波隆德先生这样待他未免有些太失常情了。不过这样一来,他的请求就难以出口了。“说真的,您到底在我们这儿觉得怎样?”波隆德先生问道。“难道您从城里出来到了乡下不觉得自由自在了吗?一般说来,”——一瞥不可误解的、被卡尔的身子有所遮挡的目光投向了格林先生——“一般说来,我向来就有这样的感觉,天天晚上如此。”“听他说话,”卡尔想,“仿佛他对这空荡荡的房子,那没有尽头的走廊,那小教堂,那空空如也的房间,那四处的黑暗一无所知。”“好吧!”波隆德先生说,“说出您的请求吧!”他亲切地摇了摇不声不响地站在跟前的卡尔。“我请求,”卡尔说,尽管他极力压低声音,但也免不了让坐在一旁的格林听得一清二楚。卡尔打心底里就不想让格林听见这个请求,因为它可能会被理解为对波隆德先生的侮辱。“我请求您还是让我现在,也就是连夜回家去。”既然让人最不爱听的话都已经说出口了,所有其他要说的话便一古脑儿涌了上来。他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把他本来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说的事都说了出来。“我一心想着要回家去。我很喜欢再来,波隆德先生,您在哪儿,我就喜欢上哪儿。只是今天我不能呆在这儿。您知道,舅舅很不情愿地同意了我来这里拜访。他对此肯定有他不可置辩的理由。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深思熟虑的。我擅自软磨硬缠,不顾他的好心劝说,强求得到了他的许可。我简直滥用了他对我的爱,至于他是出于什么想法反对这次拜访,现在也全然无所谓了。但我完全清楚,无论是什么想法,丝毫也不会有伤害您的意思。您是我舅舅最好的朋友,独一无二的好朋友。在我舅舅的友情中,谁都不能同您相提并论,丝毫无法与您相比。这也是对我不恭行为的惟一申辩,但并非是充分的申辩。您也许对我和舅舅之间的关系了解得不很确切,因此,我只想谈谈至关重要的事。只要我的英语学业还没有完成,只要我在实际的商业活动中还没有足够的见识,我的生活就得完全依赖舅舅的恩赐。作为血亲,我毕竟还可以享受这份恩赐。您可别以为,我现在已经能够以某种方式正经八百——而充其量不过是上帝保佑着我——地挣得生计。可惜我为此受到的教育太不实用了。我在一所欧洲的中学里读了四年书,且是个平平常常的学生,要说去挣钱,那则意味着一无所有,因为我们中学的教学是十分落后的。要是我讲给您我学了些什么,您听了就会发笑的。如果继续学习,读完中学,再上大学,那一切就可能得到某种方式的弥补,那毕竟是受到了一种正规完整的教育,凭着它便可以开始干点事情,况且它也给了你去挣钱的信心。但我只叹中断了这种系统的学习。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一无所知。说到底,我所知道的一切对一个美国人来说也是微乎其微。现在,我的家乡到处都在改革,建起了新型中学,那儿可以学习现代语言,或许也可以学习商业贸易。而当我读完小学时,还没有这样的学校。我父亲曾经打算让我学习英语,但一来我当时还不可能料到我将会遇到什么样的不幸,我怎么会用得上英语呢;二来我得为上中学苦苦准备,也就没有太多时间兼学别的。我之所以提起这一切,无非是要向您说明,我是如何依赖于我的舅舅,因此也对他负有义务。您肯定会承认,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当然丝毫不能容许自己做任何违背他的意愿的事,哪怕只是预感到的意愿。正因为如此,为了多多少少挽回我对他所犯下的过失,我必须马上回家去。”波隆德先生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卡尔这番长篇大论,不时地即便是不知不觉地把卡尔搂得紧紧的,尤其当提到舅舅时更是如此;他几次严肃而又像充满期望地朝着依旧在翻着文件夹的格林望过去。然而,卡尔在说话时越是明确地意识到他对舅舅的态度,心里就越发忐忑不安。于是他不由自主地企图从波隆德的手臂中挣脱出来。这儿的一切都使他憋得慌,展现在他眼前的是通往舅舅家的路:走出这扇玻璃门,拾级而下,穿过林阴道,沿着乡间公路,经过市郊就到了通往舅舅家的那条大道上。卡尔觉得,这条路宛如一个严格的不可分割的整体,空旷而平坦,随时等待着他,强烈地召唤着他。波隆德先生的友善和格林先生的可恶变得模糊起来。卡尔一心只想离开这间烟雾弥漫的屋子,得到恩准告辞。他虽然觉得跟波隆德先生的事已经结束,但跟格林先生还要奉陪到底;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气氛笼罩着他,模糊了他的两眼。
他向后退了一步,所站的地方与两位先生保持同样的距离。“您不想跟他说些什么吗?”波隆德先生问格林先生,乞求似的抓住格林的手。“我不知道我该跟他说些什么?”格林先生说,终于从他的文件夹里掏出一封信摆到面前的桌子上。“他要回到舅舅那儿去,这是值得称道的。按照人之常情,人们会以为他这样做准让舅舅特别高兴。但由于他不听劝说,也可能使舅舅大为恼火,这是不容置疑的。那么他当然最好就呆在这儿了。难就难在说得确切些。我们俩虽说都是他舅舅的朋友,而且也很难在我的友情和波隆德先生的友情之间分个高低,但我们却无法看见他舅舅的内心深处,更何况有许多公里的距离把我们这儿和纽约隔开来。”“对不起,格林先生,”卡尔一边说,一边克制着自己靠近格林先生,“我从您的话里听得出来,您也认为我马上回去才是上策。”“我可根本没那样说过。”格林先生说毕便埋头看那封信,两个手指在信纸边上划来划去。他这样做似乎要表明,他是应波隆德先生的提问答话的,而与卡尔毫不相干。
这期间,波隆德先生走到卡尔跟前,温存地把他从格林先生身边拉到一扇大窗前。“亲爱的罗斯曼先生,”他俯到卡尔的耳旁说,用手帕擦了擦脸,然后捂在鼻子上擤了擤鼻涕,准备说下去,“您可别以为,我有意要违背您的意愿把您留在这儿。这根本就谈不上,我之所以不能给您车用,因为它停放在一个离这儿很远的公用车场里。这里百废待兴,我还没有来得及建自己的车库。再说司机也不睡在这儿,他住在那车场附近。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具体在哪儿。此外,他根本也没有义务现在呆在家里。他的职责只是每天一早准时把车开到这儿门前。不过这一切也不会妨碍您立刻回家去。如果您执意要走的话,我马上陪您到离这儿最近的市郊火车站去。当然那也够远的了。从那儿乘车并不比您明天一早——我们七点钟出发——跟我一道坐车走会早到家多少。”“波隆德先生,那我也宁愿乘市郊火车走。”卡尔说,“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市郊火车。是您自己说,我乘市郊火车要比明天一早坐汽车走早些到家。”“不过就差那么一点点时间。”“尽管这样,波隆德先生,尽管这样,”卡尔说,“我不会忘记您的热情,总是乐意来这儿的。当然这就是说,您并不在意我今天的举止,还愿意再邀请我来。也许下一次我能更好地向您说明,为什么今天我能早一分钟见到舅舅对我是那么的重要。”他接着补充说,仿佛已经获准离去:“但无论如何不能让您陪我去,而且也完全没有那个必要。外面有个用人会乐意陪我去车站的。现在我只需要找一找我的帽子就是了。”说到这里,他便横穿过屋子,最后匆匆地再看一眼,或许还能找到他的帽子。“我可以不可以送给您一顶帽子来替代呢?”格林先生说着从兜里掏出一顶帽子,“或许您戴上它也合适。”卡尔惊愕地停住步说:“我怎么会戴走您的帽子呢?我完全可以光着脑袋走,没有什么不好。我什么也不必戴了。”“这不是我的帽子。您只管拿去吧!”“那就谢谢了。”卡尔说,为了不再耽搁时间,便顺手接过帽子。他把帽子戴在头上,先是笑了笑,因为大小完全合适,接着又把它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寻找着上面的特殊标志,但什么也没找到。这是一顶全新的帽子。“太合适了!”他说。“瞧,正合适!”格林先生拍着桌子喊道。
卡尔已经朝门口走去准备叫那个用人。这时格林先生站了起来,伸伸酒足饭饱休坐已久的身子,捶捶胸口,以介乎劝告和命令的口吻说:“您离开之前,一定要向克拉拉小姐道别!”“您一定要这样做。”波隆德先生跟着站起身来也说道。从他的话音里听得出,他这样说并非出自肺腑。他有气无力地让两手耷拉在裤缝上,一会儿解开上衣的扣子,一会儿又扣上。这件上衣是眼下流行的时装,短得几乎盖不过腰间,裹在像波隆德先生这样肥胖的人身上很不相称。再说,他这样站在格林先生身旁,相形之下,让人明显感到他的肥胖并非是健康的;他身躯臃肿,压得背都有点弯曲了,腹部耷拉得要坠落下来,一堆实实在在的赘肉,而且脸色苍白难堪。格林先生站在这儿则不然,他也许比波隆德先生还要胖些,但他的肥胖连成一体,相辅相成,两脚并拢得像军人一样,挺着脑袋摇来晃去,宛如一个优秀的体操运动员,一个体操表演家。
“那么您先去克拉拉小姐那里,”格林先生接着说,“这肯定会叫您欢心的,也十分适合我的时间安排。也就是说,在您离开这儿之前,我真的要告诉您一些令人感兴趣的事。这事大概对您的去留具有决定的作用。只可惜我奉上司之命,不到午夜,一点都不能向您泄露。您可以想象得到,这也使我感到遗憾,折腾得我晚上不能休息,但我要信守人家给我的嘱托。现在是十一点一刻,我同波隆德先生还能谈完我们的生意,您在场不大方便,您可以去同克拉拉小姐度过这段美妙的时刻。十二点正您准时到这里来,便会得到您该得到的消息。”
难道卡尔能拒绝这个要求吗?这个要求确实使卡尔面对波隆德只能表现出最低限度的礼貌和谢意。再说它是由一个原本不闻不问现在却肆无忌惮的人提出来的。而身在其中的波隆德先生却竭力不露声色。那个要他到午夜才许知道的令人感兴趣的事是什么呢?这事非但没有使他回去的时间加快三刻钟,反倒推后这么长,对此他也没有什么心思去想。但他心头最大的疑虑是,到底该不该去克拉拉那里呢。她毕竟是他的敌手。要是随身带着那把舅舅送给他当作镇纸用的护身剑,那该多好啊!克拉拉的房间无疑是一个相当危险的洞窟。但此时此刻,万万不可说克拉拉的一点不是,她毕竟是波隆德先生的女儿,更何况——像他刚才所听到的——是马克的未婚妻。她仅仅为一件区区小事就翻脸不认人,闹得不亦乐乎,而他竟为她与马克的关系毫不掩饰地赞叹过她。卡尔仍然在思虑着这一切,但他已经发觉人家不容他再思考下去,因为格林打开门对那个用人说:“带这位年轻人去克拉拉小姐那儿!”用人随之从座位上跳了下来。
这用人拽着卡尔抄一条特别近的道朝克拉拉的房间走去,他几乎在奔跑着,因年迈力衰而呻吟不止。“人们就是这样执行着命令。”卡尔思忖着。当卡尔路过他那依然敞开着门的房间时,想进去看一眼,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但用人却拦住了他。“不行,”他说,“您一定要去克拉拉小姐那儿。您可是亲耳听见的。”“我在里面只停留片刻。”卡尔说,盘算着倒在那长沙发上稍稍休息,换换精神,好让时间快些走到午夜。“您可别为难我了,我得完成我的任务。”用人说。“我必须去克拉拉小姐那儿,他好像把这看作是一种惩罚。”卡尔心里想着。他走了几步,但执意又停了下来。“您既然已经到了这儿,那就跟着走吧,我的先生,”用人说,“我知道,您今晚就想离开,但不是事事都可以随心如意的。我不是当即就告诉过您,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您是说过,可我要离开,也会离开的。”卡尔说,“我现在只是去同克拉拉小姐道别。”“原来是这样。”用人说。卡尔从他的神色里看得出来,他一句话也不相信。“既然去道别,那您为什么要犹犹豫豫的呢?跟着走吧。”
“谁在走廊里?”这时传来克拉拉的声音,只见她从近旁一扇门里探出身子,手里举着一盏红罩子台灯。用人匆匆赶到她跟前去报告,卡尔慢慢腾腾地跟在他后面。“您来晚了。”克拉拉说。卡尔暂且没有答理她,而是小声对用人说话,但由于他已经了解用人的本性,便带着严肃命令的口气说:“您就在这门前等着我!”“我正要去睡觉。”克拉拉说着把灯放在桌上。像在楼下的餐厅里一样,又是这用人从外面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半。”“过了十一点半?”卡尔疑惑地重复道,好像对这个数字很吃惊。
“那么我不得不马上告辞了,”卡尔说,“因为十二点正我必须准时到楼下餐厅里。”“您有什么急事吗?”克拉拉问道,心不在焉地整了整她那宽松睡衣的皱褶。她满脸绯红,一个劲儿地微笑着。卡尔相信看得出不会有跟克拉拉再次陷入争执的危险。“难道您不能弹一小会儿钢琴吗?爸爸昨天,您今天自己都答应过我了。”“但不是已经太晚了吗?”卡尔问道。他也真的很想要让她开开心,因为她同先前判若两人,似乎不知怎样就突然步入波隆德甚至马克的圈子里了。“是的,已经太晚了。”她说。看样子,她好像对音乐的兴致也消失了。“这时候,每个音符都会回响在整个房子里。我相信,要是您一弹起来,连上面阁楼里的用人都会给闹醒的。”“这么说我就不用弹了,我想一定会再来的。再说,如果您觉得方便的话,不妨去拜访一下我舅舅,趁机也顺便看看我的房间。我有一架豪华的钢琴,是舅舅送我的。到了那会儿,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就把我会弹的曲子都弹给您听。可惜我会弹的曲子不多,那些曲子也根本不配在如此大雅的乐器上演奏。这样的乐器只是供人们来欣赏演奏大师的。不过,如果您能事先告知我拜访的时间,也会享受到这样的快乐,因为舅舅不久要为我聘请一位著名的钢琴师,——您可以想象,我是多么高兴地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到那时,您可以在我上课的时候来拜访,自然就会欣赏到钢琴师精彩的演奏了。说心里话,我很高兴的是,现在要弹奏已经太晚了,因为我还什么都不会。您会感到惊奇,我会弹的曲子简直少得可怜。现在请允许我向您道个别。毕竟已经是睡觉的时间了。”因为克拉拉亲切友好地注视着,好像一点也没有为那殴斗的事而耿耿于怀,卡尔一边向她伸去手,一边笑眯眯地补充道:“在我的故乡,人们习惯说:愿你睡个好觉,做个甜蜜的梦!”
“您等等,”她说,没有握起他伸来的手,“也许您还是弹一弹好。”随之她消失在一扇小侧门后边,门旁立着一架钢琴。“究竟是怎么回事?”卡尔揣摩着,“不管她多么可爱,反正我是不能久等了。”这时有人敲了敲靠走廊的门,那个不敢把门全打开的用人透过门缝悄悄地说:“请原谅,他们刚才召我去,我不能再等了。”“您只管走吧!”卡尔说,他现在敢独自找去餐厅的路了,“您把灯笼放在门前。现在什么时候了?”“马上就十一点三刻了。”用人说。“时间过得多慢啊!”卡尔说。用人正要关上门时,卡尔想起还没有给他小费,于是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先令——按照美国人的习惯,现在卡尔的裤兜里总是装着叮当响的硬币,而纸币则放在坎肩兜里——,递给用人说:“谢谢您的精心关照!”
克拉拉又走了进来。两手按在她那固定的发型上。这时,卡尔突然想起真不该把用人打发走。谁现在会陪他去市郊火车站呢?好了,波隆德先生可能会另派一个用人来。再说也许那个用人被叫到餐厅里,然后又回来听候他的吩咐。“那我还是请您随便弹几首曲子吧。这儿难得听到音乐,人们不愿意放过任何听音乐的机会。”“要不就来不及了。”卡尔不假思索地说,立刻坐到钢琴前。“您要乐谱吗?”克拉拉问道。“谢谢,我根本就不大会识谱。”卡尔边回答边弹了起来。那是一首小曲子。卡尔肯定知道,这首曲子如果特意要让外国人也能听得懂的话,必须用相当缓慢的节奏来弹奏,但他用不堪入耳的进行曲速度草草地弹了下去。弹完之后,房子里被打破的宁静一下子全又恢复过来。他们坐在那儿,昏昏迷迷的样子,一动也不动。“太美了。”克拉拉说,但没有一句卡尔弹奏完后按理会受到恭维的客套话。“几点了?”他问道。“十二点差一刻。”“那么我还有一点时间。”他说,并暗暗地想着:“要么这首,要么那首,我无论如何不能把我会弹的十个曲子都弹上一遍,但有一首我会尽可能弹得好些。”于是他开始弹起自己所喜爱的士兵曲。他弹得那么慢,连听者那忍耐不住的渴盼都延伸到了下一个音符上,卡尔却迟迟按着不动,只是艰难地让它发出音来。事实上,他弹每首曲子时,都不得不睁大眼睛搜寻着每一个必要的琴键;此外,他还觉得心中升起了另一首曲子,它超越过正在弹奏的这首曲子的尾声,寻求着另外一个尾声,却无法找到。“我可是什么都不会。”卡尔弹完这首曲子后说,眼里噙着泪花注视着克拉拉。
这时,从旁屋里传来了啪啪的鼓掌声。“还有人在听呢!”卡尔如梦初醒地喊道。“是马克。”克拉拉低声说。随之听见马克喊道:“卡尔·罗斯曼,卡尔·罗斯曼!”
卡尔一跃而起,两脚同时跳过钢琴凳子,推开那扇门,只见马克半躺半坐在一张有天盖的大床上,腿上随便搭着一条被子。在这个原本朴素的、用贵重木材做得棱角分明的床上,那蓝色的丝织床罩是惟一一件颇有童话气氛的华丽装饰。床头小柜上只点着一支蜡烛,但床上用品和马克的衬衫洁白如玉,烛光映照在它们上面,几乎反射出灿烂夺目的光亮;丝织床罩那轻轻的波皱和微微绷起的周边也闪耀着光辉。但就在马克的身后,这床连同一切都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克拉拉身子靠在床柱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马克。
“您好!”马克说着向卡尔伸过手去。“您弹得不赖啊,我还没看出来您不仅只懂骑术。”“我是样样都不通,”卡尔说,“我要是知道您在听,肯定不会献这个丑的。但您的小姐——”他停顿了一下,犹豫着未说出“未婚妻”这个字眼来。很显然,克拉拉和马克已经同居了。“这我预料得到。”马克说,“因此就叫克拉拉把您从纽约诱出来,要不我哪里会听到您弹钢琴呢?您确实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生手,就是在您拿手的曲子里也出了几个错,况且弹得很幼稚。但无论怎么说,我听了非常高兴,更何况我不会小看任何人的演奏。难道您不想坐下来在我们这儿多呆一会儿?克拉拉,给他拿把椅子来。”“谢谢,”卡尔结结巴巴地说,“我倒很乐意呆在这儿,但我不能呆下去了。我知道太晚了,这房子里竟有这样舒适的房间。”“我要把一切都改建成这个样子。”马克说。
这时,传来了十二声钟响,一声赶着一声,一声余音未散另一声就响起来。卡尔觉得,那大钟的摆动就飘拂在他的面颊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村庄,竟然有这样的大钟!“时间来不及了!”卡尔说,只是向马克和克拉拉伸去两手,顾不得握一握就跑到走廊里。在走廊里,他没找到那灯笼,后悔给仆人小费太晚了。他打算顺墙摸到他那敞开着门的房间,但还没走到一半,就看见格林先生高举着蜡烛急急忙忙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他举着蜡烛的手里同时拿着一封信。
“罗斯曼,您到底为什么不来呢?您为什么要让我等着呢?您究竟在克拉拉小姐那儿干了些什么?”“问题真多!”卡尔想。“现在他还要把我摁到墙根上去。”因为他确实紧站在背靠着墙的卡尔面前。在这个走廊里,格林肥胖的躯体显得十分可笑,卡尔打趣地问自己,莫非他连好心的波隆德先生都吞进去了。
“您真是个不讲信用的人。您答应十二点正下楼来,非但不守信用,反倒偷偷摸摸地围着克拉拉小姐的房门转悠。我说好午夜告诉您一件令人感兴趣的事,现在不就把它带来了吗?”
随之,他把信递给卡尔。信封上写着:“致卡尔·罗斯曼。午夜时分交给他本人,不管在哪儿碰到他。”“我觉得,”当卡尔拆开信时,格林先生说,“您终归得承认,我为了您,专程从纽约开车来这儿,您根本就不应该让我在这走廊里追着您的屁股找。”
“是舅舅来的!”他几乎往信里看也没看一眼就说道。“我就盼着它呢。”他转向格林先生说。
“您盼不盼着它,这跟我毫不相干。您还是先看看信好了。”这人说着把蜡烛举到卡尔面前。
卡尔借着烛光读起信:
亲爱的外甥!在我们只可惜太短暂的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你也许会看得出来,我是一个地地道道讲求原则的人。这不仅对我周围的人,而且对我本人都是非常不愉快的、也是伤感的。但是,我现在的一切都归功于我的原则,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要求我从根本上去否认我自己。任何人,也包括你,我亲爱的外甥,即便首屈一指的会是你,倘若我有朝一日突然会产生一个念头,容许对我有那种习以为常的冒犯。到那时,我也许恨不得用我这两只拿着纸写写画画的手把你接住捧得高高的。但由于暂时还没有一点迹象预示着这样的情况有一天会发生,因此,在今天这事发生后,我不得不无条件地让你离开我。我恳切地请你既不要亲自上门来找,也不要写信或者通过中间人寻求与我联系。你是违背我的意愿,决定今天晚上离我而去,那你就永远守着这个决定吧。这样才算得上是一个男子汉的决定。我选择我最好的朋友格林先生去传递这个消息,他肯定会找到足以宽慰的话,而我眼下对此实在无能为力。他是位富有影响的人。看在我的面上,他会在你独立起步的时候大力支持你。当我要结束这封信时,又觉得我们的离别是不可思议的。为了理解它,我不得不一再告诉自己:卡尔,从你的家里出来的,没有什么好让人称道的东西。如果格林先生忘记把箱子和雨伞交给你的话,你提醒他就是了。深深地祝愿你永远幸福!
你忠实的舅舅雅各布
“你看完了吗?”格林问道。“完了。”卡尔说,“您把箱子和雨伞给我带来了吗?”“在这儿。”格林说,随之把那只旧旅行箱放到卡尔身旁的地板上。他一直把箱子用左手提着藏在背后。“那雨伞呢?”卡尔继续问道。“全在这儿。”格林边说边把挂在裤兜上的那把雨伞拿下来。“这些东西是一个叫舒巴尔的人送来的,他是从汉堡到美国海轮上的轮机长。他说这些东西是在船上找到的。您有机会时可以谢谢他。”“现在,我起码又有了我这些旧东西。”卡尔说着把雨伞放在箱子上。“但以后您要多多留心这些东西,参议员先生让我这样告诉您。”格林补充说。然后,他显然出于个人的好奇问道:“这样一个奇怪的箱子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在我的家乡,士兵们入伍时都提着这样的箱子。”卡尔回答说,“这是我父亲的旧军用箱。不管怎么说它非常实用。”他笑眯眯地补充说:“也就是说,可不能把它随随便便丢在什么地方。”“您总算有了足够的教训。”格林先生说,“在美国,您也不会有第二个舅舅的。我这里再给您一张去旧金山的三等舱船票。这次旅程是我为您安排的,其一,对您来说,东部的就业可能性要大得多;其二,在这里凡是能够为您考虑到的事,都少不了您舅舅插手去操持,现在无论如何得避免同舅舅见面。到了旧金山,您就可以完全不受干扰地工作。您安心地从最低层做起吧,努力奋斗,一步一步地爬上来。”
卡尔从这番话里听不出有什么恶意。整夜藏在格林心里的这个坏消息终于亮出来了。从现在起,格林好像不再是一个危险人物,比起其他任何人来,也许同他更能坦率地交谈。这个大好人被无辜地挑选来充当传递这样一个秘密而折磨人的决定的差人,只要他还保守着这个决定,必然会显得令人可疑。“我会马上离开这栋房子的。”卡尔说,并期待着得到一位久经世故的人的确认,“我只是作为我那舅舅的外甥受到了接待,而作为陌生人,我则没有任何理由要来这里。劳驾您指给我出口在哪儿,然后把我领到去最近的一家客店的路上好吗?”“但要快点,”格林说,“可别给我再添麻烦。”当卡尔看到格林马上迈开大步要走开时,便愣了起来。那急不可待的样子好可疑。他上去抓住格林的上衣,突然间看清了事情的真相。他说:“有一点您还得向我说清楚。在您交给我的那封信的封皮上只是写着:我应该在午夜收到它,无论在哪儿碰到我都行。那么,当我十一点一刻要离开这儿时,您为什么要利用这封信阻拦我留在这儿呢?您这样做超出了您的职责。”格林打了一个手势作为回答的开始,过分地表明卡尔的话一文不值,然后说:“难道在信封上写着我应当为了您疲于奔命,非得奔个七死八活不可吗?难道这封信的内容可以让人推断出信封上的话能这样理解吗?如果我不拦住您的话,那我不就得在午夜追到乡间公路上去交给您这封信吗?”“不,”卡尔毫不动摇地说,“事情并非完全这样,信封上写的是’过了午夜交’。如果您太疲倦了,也许根本就追不上我。或许我午夜已经到了舅舅那里,当然这个连波隆德先生也会否认;或许您也有义务用您的车把我送回舅舅那里,因为我一再要求回去,您却只字不提车的事。难道信封上写的不是清清楚楚,午夜应该是给我最后的期限吗?就怪您,使我错过了这个机会!”
卡尔瞪着严厉的眼睛注视着格林。他看得出,在格林的心里,这种被揭穿的羞耻和诡计成功的喜悦斗得难解难分。格林终于尽力克制住自己说:“别再说下去了。”听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打断了已经沉默良久的卡尔的话。接着,他打开面前的一扇小门,把又拿到箱子和雨伞的卡尔推了出去。
卡尔惊异地站在门外面,面前有一道连着这房子建造的、不带栏杆的楼梯直通下面。他只需径直走下去,然后稍稍向右一拐,便是那条通往乡间公路的林阴道。在皎洁的月光下是根本不会迷路的。到了下面,他听见花园里有好几只狗在狂吠。它们被放开来,在黑洞洞的树阴下蹿来蹿去。周围万籁俱寂,完全听得清它们纵身跳跃,然后扑进草丛里的声响。
卡尔并没有受到这些狗的侵扰,幸运地走出了花园。他不能确切判定纽约在哪个方向;他乘车来这儿的路上,没太留神那些现在会对他有用处的细小标志。最后,他告诉自己说,不一定非得去纽约不可,那里没有人盼着他,而且还有一个人甚至肯定不想看见他。于是他随意选了一方向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