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卡尔·罗斯曼被他那可怜的父母发落去美国,因为一个女佣勾引了他,和他生了一个孩子。当他乘坐的轮船慢慢驶入纽约港时,那仰慕已久的自由女神像仿佛在骤然强烈的阳光下映入他的眼帘。女神好像刚刚才高举起那执剑的手臂,自由的空气顿然在她的四周吹拂。
“多么巍然!”他自言自语地说,一点儿也没想到该下船了。一群群行李搬运工簇拥着擦他身旁流过,他不知不觉地被推到了甲板的栏杆旁。
“喂,您还想不想下船?”一位在旅途中萍水相逢的年轻人走过他身边时喊道。“我这就下去。”卡尔微笑着对他说,随之把行李箱扛到肩上,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因为他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目送着那位稍稍挥了挥手杖便随着人群离去的相识。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把雨伞忘在船舱里了。他急忙上前求这位显然不大情愿的相识帮他照看一会儿箱子,匆匆地看了看眼前的情形,看好了折回去的路,便一溜烟似的跑去了。到了下面,他懊恼地发现本来可以供他走捷径的一条通道现在关闭了,这大概是因为所有的旅客都已经上了岸。于是他不得不穿过数不胜数的小舱间,沿着拐来拐去的走廊,踏着一道接一道上上下下的扶梯,艰难地寻找着那间里面仅摆着一张写字台的空房间。这条道他仅仅走过一两次,而且总是随着大流走的,他最终完全迷了路。他一筹莫展,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只听见头顶上响着成千上万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和那从远处传来的已经熄火的机器最终呵气似的转动声。他开始四处乱撞,随意停在一扇小门前,不假思索地敲起门来。“门开着,”里面有人喊道。卡尔急不可待气喘吁吁地推开门。“您干吗这么狠狠地打门?”一位彪形大汉问道,几乎看也不看卡尔一眼。一丝微弱昏暗的余光从上层船舱透过某个天窗,映进这寒酸的小舱室里。室内一张床,一个柜子,一把靠背椅连同这个人拥挤不堪地排列在一起。“我迷路了,”卡尔说,“这条船大得惊人,可我在旅途中丝毫也没有这种感觉。”“是的,您说对了。”这人带有几分自豪说,依旧忙着修理一只小箱子的锁;为了听到锁舌咔哒锁上的声音,他用手把锁压来压去。“您进屋来吧!”这人接着说,“您可别老站在门外呀。”“不妨碍您吗?”卡尔问道。“啊呵,您怎么会妨碍我呢!”“您是德国人?”卡尔试探着要弄个明白,因为他听说过许许多多关于初到美国的人遭受无妄之灾的事,尤其是爱尔兰人作恶多端。“是,是的。”这人回答说。卡尔依然迟疑不决。这时,这人突然抓住门把手,狠力一拉,迅速关上了门,卡尔被拽进了屋里。“我无法忍受有人从走道上往里面看着我。”这人说着又修理起他的箱子。“无论谁路过这儿都往里面看看,这让人受得了吗?”“可这会儿过道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卡尔说着紧紧巴巴地挤在床腿旁,心里不是滋味。“我说的就是现在,”这人说。“事关现在,”卡尔心想,“这人可真难打交道。”“您躺到床上去吧,那儿地方大些。”这人说。卡尔一边尽力往里爬,一边笑起自己刚才企图纵身鱼跃的徒劳。可是当他刚要爬到床上时,他却突然喊了起来:“天啦,我的箱子给全忘了。”“箱子放在哪儿呢?”“甲板上,一个熟人照看着。只是他叫什么呢?”他说着从母亲给他缝在上衣里的内兜里掏出一张名片,“布特鲍姆,弗兰茨·布特鲍姆。”“这箱子你非常急需吗?”“当然啰。”“那您为什么要把它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呢?”“我把雨伞忘在船舱里了,我是跑回来取伞的,不愿随身拖着那只箱子。我哪里想到会迷了路。”“就你一个人?没人陪伴?”“是的,就我自己。”我也许应该求助于这个人,卡尔思考着,我一时上哪儿去找个更好的朋友呢!“现在您连箱子都丢了,我根本用不着再提那雨伞了。”这人说着坐到那把靠背椅上,似乎卡尔的事现在赢得了对他的几分兴趣。“可我相信,箱子还没有丢失。”“信任会带来幸运。”这人边说边使劲地在他那乌黑浓密的短发里搔来搔去。“在这艘船上,道德也在变化着;不同的码头就有不同的道德。要是在汉堡,您的那位布特鲍姆也许会守着箱子,可在这儿,只怕连人带箱子早就无影无踪了。”“可是我得马上上去看看。”卡尔边说边看看怎样从床上爬起来。“您就呆着吧。”这人说着用一只手顶着卡尔的胸膛,粗暴地将他推回床上。“为什么呢?”卡尔生气地问道。“您去顶什么用!”这人说。“过会儿我也走,我们一道走好吧。您的箱子要么是让人给偷走了,找也无济于事,您到头来也只能是望洋兴叹;要么是那个人始终还在照看着它,那他就是个傻瓜蛋,而且会继续看守下去,或者他是个诚实的人,把箱子放在原地。这样等船上的人都走光了,我们再去找它岂不更好。还有您的雨伞。”“您很熟悉这船上的情况?”卡尔狐疑满腹地问道;他似乎不敢相信等船上的人走光后就会更方便地找到自己的东西,觉得这种本来让人心悦诚服的想法中埋藏着某种不测。“我是这船上的司炉。”这人说。“您是这船上的司炉。”卡尔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仿佛这事完全超越了所有的期待。他支起双肘,凑到近前仔细打量起这个人。“恰好就在我同那些斯洛伐克人住过的那间舱室前有一个天窗,透过它就能看到机房里。”“对,我就在那儿工作。”司炉说。“我向来就着迷技术工作。”卡尔固守在一成不变的思路上说,“要不是我迫不得已来美国的话,将来会成为工程师。”“您干吗非得来美国呢?”“啊呵,那就别提啦!”卡尔说着手一挥,抛去了那全部的故事。这时他笑嘻嘻地瞅着司炉,好像在恳求他谅解那讳莫如深的事。“这其中想必会有什么原因吧。”司炉说,可谁也说不准,司炉说这话是有意要求还是拒绝卡尔说出那原因。“现在我也可以当司炉了。”卡尔说,“现在对我父母来说,我无论干什么差事,全都无所谓了。”“我这个位子要空下来了。”司炉说,他完全有意这样说,两手插进裤兜里,那两条裹在褶褶皱皱的、皮革似的铁灰色裤子里的腿往床上一甩伸了开来。卡尔不得不挪到墙边。“您要离开这条船?”“是的,我们今天就离开。”“究竟为什么?您不喜欢这工作?”“对,事情就是这样,不总是取决于你喜欢不喜欢。另外,您说的也对,我是不喜欢这差事。您可能不是决意想当司炉,但要当非常容易。我可要劝您千万别干这事。既然您在欧洲就想读大学,干吗在这儿就不想上了呢?美国的大学无论如何要强得多。”“这很可能。”卡尔说,“可我哪儿有钱上大学呢?我虽然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有那么一个人,他白天给人家打工,晚上读书,最后成为博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而且当上了市长。可是这得有锲而不舍的劲儿,您说不是吗?我担心自己缺少的就是这股劲儿。再说我也不曾是个成绩优秀的学生。说真的,中途辍学,我也没有把它当回事儿。而这儿的学校也许更严格。我对英语几乎一窍不通。我想,这里的人准会对外国人抱以偏见。”“这等事您也听说过?那就太好了,那我就是他乡遇知己了。您看看,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艘德国船上吗?它属于汉堡—美洲海运公司。为什么这船上不全都是德国人呢?为什么轮机长是个罗马尼亚人?他叫舒巴尔。这简直叫人想不通。而这条癞皮狗竟然在一艘德国船上欺负德国人。您可别以为,”——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打了个迟疑不决的手势——“我只是为抱怨而抱怨。我知道说给您也不顶什么用,您还是个穷小子。可这也太过分了。”随之,他一拳接一拳狠狠地敲打起桌子,边打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拳头。“我在那么多船上干过,”——他一口气连说出二十个船名,就像念一个词似的,卡尔完全给弄糊涂了——“我向来干得都很出色,处处受到赞扬,总是船长得意的工人,而且在同一商船上一干就是好几年。”——他说着竟挺起身来,好像这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顶点——“而在这个囚笼里,无论干什么都受到约束,一点欢乐也没有,死气沉沉的。我在这儿是个无用的人,始终是舒巴尔的眼中钉,成了懒虫,只配被扔到外头去,靠人家的施舍过活。您懂吗?我就是弄不明白。”“您可不能这样忍着。”卡尔激动地说。他几乎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眼下处在一个陌生大陆的海滨旁,踩在一条船上那摇摇晃晃的舱板上。在这司炉的床上,他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您找过船长吗?您在他那儿讨要过您的权利吗?”“咳,您走吧,您最好还是走开吧!我不想让您呆在这儿,您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反而还给我出主意。我怎么会去找船长呢!”他又疲惫地坐下来,双手捂住脸。“我不可能给他出更好的主意。”卡尔喃喃自语说,甚或觉得不该在这儿出些让人家看不起的主意,倒应该去取自己的箱子。当父亲把那只箱子永远交到他手里时,曾戏谑地问道:它会跟你多久呢?可现在这只珍贵的箱子也许真的失去了。惟一让他宽慰的是,无论父亲怎样去打听,也不会得到他现在一丝一毫的消息。同船的人能告诉的不过是他到了纽约。卡尔感到很遗憾,因为箱子里装的一切他还没有享用过;要说他早就该换件衬衣了,但没有合适的更衣地方也就省去了。可是现在,正当他在人生的道路上刚刚起步时,他多么需要衣冠整洁地登场,却不得不挂着这件污迹斑斑的衬衣来亮相。这下可够瞧的了。不然的话,就是丢失了箱子也不至于那么糟糕;身上穿的这套西装比箱子里的那套还要好些。那一套只不过是拿来应急用的,就在他临行前,母亲还要把它补了补。这时他也想起箱子里还有一块佛罗纳色拉米香肠。这是母亲特意给他放进去的,可他仅仅只吃去了一丁点。他在旅途中压根儿就没有胃口,统舱里配给的汤就足够享用了。此时此刻,他真盼着拿来那香肠恭奉给这位司炉。因为像这样的人,很容易被拉拢过来,只需施点什么小恩小惠就是了。这一招卡尔还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他父亲就凭着给人家递烟拉拢那些跟他在生意上打交道的低级职员。卡尔现在可奉送的还有带在身上的钱,但他暂且不想动用它,即使他也许丢失了箱子也罢。他的心思又回到箱子上,他眼下真的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旅途中一直那么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箱子,多少个夜晚不敢合一眼,而现在却把这同一个箱子那么轻率地让人拿走。他回想起那五个夜晚,他始终猜疑那个矮小的斯洛伐克人在打他箱子的主意。这人就躺在他的左边,隔他两个床位,一味暗中窥视着卡尔随时会困倦得打起盹来的时刻,趁机会用那根白天总是在手上舞弄或者演练的长杆子将箱子钩到他跟前去。白天,他看来够纯真无邪,但一到天黑,就时不时地从铺上起来,垂涎欲滴地朝卡尔的箱子瞅过来。卡尔看得清清楚楚,因为这儿或那儿不时地会有人随着移民的哄哄嚷嚷,不顾船规而点起一盏小灯,借以试图去琢磨移民局那难以理解的公告。当这样的灯光在他近旁时,卡尔就会迷迷糊糊地打个朦胧。一旦这灯光离他远些或者四周昏暗暗的,他就必须睁着眼睛。这样劳累简直折腾得他精疲力竭。可是,这一切现在也许全都付之东流了。这个布特鲍姆,要是卡尔有机会在什么地方碰见他的话,非得让他瞧瞧厉害不可。
这时,外面从远处传来一阵阵短促的敲打声,好像是小孩的脚步声,一下子打破了这地地道道的宁静。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原来是一群男人从容不迫地走过来。很显然,他们在这条狭窄的过道上自然列队行进,人们听到了武器相撞似的铿锵声。卡尔正想在床上舒展开身子,进入摆脱掉对箱子和斯洛伐克人的全部思虑的梦想之中,他大吃一惊,推了推司炉,提醒他注意,因为那队伍的排头似乎已经到了门前。“这是船乐队,”司炉说,“他们刚刚演奏完毕,要去收拾行李。现在一切都已就绪,我们可以走啦。”他抓住卡尔的手,在最后的时刻又从墙上揭下那张挂在床上方的圣母像,塞进他胸前的口袋里,提起行李箱,与卡尔一起匆匆离开这间舱室。
“我现在去办公室,把我的想法告诉那些先生们。船上的人都走光了,不必顾忌什么。”司炉以各种方式一再重复着这句话。他走着走着一只脚踹向一旁,企图踩住一只横穿而过的老鼠,可惜只是更快地把它踢进了正好还来得及钻的洞里去。他动作异常迟缓。虽说他拖着两条长腿,可它们却不大听使唤。
他们经过厨房的一角时,看见几个系着脏围裙的姑娘——她们故意弄脏围裙——在大圆木桶里洗碗盘。司炉把一个名叫利纳的姑娘叫到跟前,手臂搂住她的腰,拥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姑娘偎依在他的怀抱里,一个劲地卖弄风情。“今天该发饷了,你愿意一块去领吗?”他问道。“干吗要我劳神呢?你最好代我把钱领来。”她说着挣脱开司炉的手臂跑掉了。“你从哪儿捡来这么个英俊小伙子?”她又喊道,但不再企望得到回答。姑娘们一个个被逗得停下手里的活儿捧腹大笑。
然而,他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一扇门前。门上方装着一个三角楣饰,由一根根细小的镀金女像柱支撑着。作为船上的一个装饰,这未免太富丽堂皇了。卡尔发现他从未到过这里。这里可能是旅途中供给一、二等舱的乘客用的,而现在为了大清扫,船上的隔门全都卸去了。他们确实也遇上了几个肩上扛着笤帚,并且跟司炉打招呼的男人。卡尔对这么大的场面感到惊讶。他在统舱里,对此当然知之甚少。沿着过道,是一条条的电线,一个小钟不住地叮当叮当响。
司炉毕恭毕敬地敲了敲门。当有人喊“请进”时,他向卡尔打了个手势,要他进去别恐慌。卡尔跟着走了进去,在门旁却停住了步。他透过这房间的三扇窗户望着大海的波涛,观赏着那汹涌澎湃的欢快,心潮起伏,仿佛他五天来从未看见过大海似的。巨轮相互交错着它们的航路,只是依照着它们的重力让步于波浪的冲击。如果人们微微眯起眼睛看,那些巨轮就好像在纯粹的重力下摇晃。它们的桅杆上挂着一面面长条旗,虽说在航行中张得紧紧的,但依然不停地来回飘舞着。或者从战舰那儿传来礼炮的轰鸣。一艘战舰从不很远的地方驶过,舰上的炮筒连同它们反射的钢甲闪耀着一道道光芒,就像得到了那安全顺利有惊无险的行程的精心宠爱。至少从这扇门往外看去,人们只能看到远处各式各样的小船成群结队地驶入那巨轮的空隙间。就在这一切的后面,纽约拔地而立,用它那摩天大楼上成千上万个窗口注视着卡尔。站在这间舱室里,你就会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一张圆桌旁坐着三位先生,一位是穿着蓝色船服的军官,另外两位是身穿黑色美国制服的港口官员。桌上高高地堆着一叠各种各样的文件。那军官首先挥着笔把文件浏览了一番,然后递给了那两位官员。他们俩时而阅读,时而摘抄,时而把文件塞进自己的文件夹里,要不就是其中一位口授让另一位记录些什么,嘴里还不停地发出牙齿磨撞的响声。
在窗前一张办公桌旁,背朝门坐着一位矮小的先生,忙碌地翻阅着齐头高排放在面前书架上的大账本。他身旁立着一个打开的钱箱,一眼看去,里面是空空的。
第二个窗口毫无遮挡,可以让人极目远眺。可是靠近第三个窗口站着两位先生正在低声交谈,其中一位也穿着船服,倚靠在窗子旁边,手里抚弄着剑柄。同他谈话的那一位面向窗户,随着他一次次的晃动,不时地亮开了对方胸前佩戴的部分勋章。他身着便服,手里拿着一根细竹杖。由于他两手紧紧地插在腰间,竹杖翘立着犹如一把剑。
卡尔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观看这里的一切,因为不大一会儿,一个听差朝他们走过来,问司炉究竟要来干什么。看他的目光,仿佛司炉就不是这儿的人。像听差问话一样,司炉也低声回答说,他想跟总会计先生谈谈。这听差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打着手势拒绝了司炉的请求,但还是踮起脚尖,避开圆桌绕了个大圈,走到那位忙碌着大账本的先生跟前。很显然,这位先生听到听差的话简直发起怔来。他终于转过身来望着这个要跟他谈话的人,接着挥挥手,毫不留情地拒绝跟司炉谈话,并且为了保险起见,连听差也撵开了。听差随之回到司炉跟前,似乎带着一种托付什么的口气说:“您赶快离开这个房间吧!”
司炉听了这话后,低下头看着卡尔,仿佛卡尔就是他的心,默默地向这颗心倾吐着自己的苦楚。卡尔不假思索地冲上去,横穿过屋子,甚至无所顾忌地从那军官的靠背椅旁擦过去。那听差弯着身子,张开准备抱缚的手臂跟上去,像是在追捕一只甲虫。可是卡尔已经抢先赶到了总出纳的桌旁,紧紧地抓住桌子,免得什么人会企图把他拽开。
不言而喻,整个屋子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了。那个坐在桌旁的军官蹦了起来;两个港口官员平静而全神贯注地观望着;窗前的两位先生并排站到一起;听差觉得这些高贵的先生已经出面了,不再有他插手的地方,便退了回去;站在门旁的司炉紧张地等待着有必要让他助阵的时刻;总出纳坐在靠背椅里往右转了一大圈。
卡尔当着这些人的面,毫不迟疑地从内兜里掏出他的旅行护照,未做任何介绍,摊开放在桌上。总出纳似乎把这护照不当回事,用两根指头把它弹到一边。卡尔随之又把护照装进衣兜里,仿佛这手续已经圆满地办理完毕。“请允许我说几句话,”卡尔终于开腔了,“照我看,如此对待这位司炉先生是不公正的。这里有个叫舒巴尔的人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司炉先生已经在许多船上干过,他能给你们说出全部船名来。他干得无可挑剔,勤勤恳恳,恪尽职守。可真的让人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偏偏在这条船上左右不是人呢!更何况这里的差事并不比在商船上难多少。这里无非是恶意中伤在作怪,阻挠他晋升,使他得不到本来完全应该得到的承认。我只是笼统地说说这事,而司炉先生非同小可的境遇,他自己会讲给你们听的。”卡尔有意要把这事说给在场的先生们听听。他们确实也在竖耳静听,看来他们当中非常有可能站出一个主持公道的人来。而这个主持公道的人绝不会是总出纳。再说卡尔出于机智,闭口不谈他跟司炉只是刚刚认识。另外,他站在现在的位子上第一次瞥见了那位手持竹杖的先生。这人满脸通红,使卡尔感到迷惑,要不他还会讲得更是有板有眼,头头是道。
“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司炉还没等到有人问他就开口了,甚或人家看都没看他一眼。司炉的急不可耐险些酿成大错,幸而那位佩戴勋章的先生已经打定主意要听听司炉的说法。卡尔现在才明白这人肯定就是船长。这人伸出手,冲着司炉喊道:“您过来!”这强硬的声音似乎能斩钉截铁。现在一切都取决于司炉的举动了。至于他的事,卡尔一点也不怀疑是正义的。
幸好司炉久经世故,见过大世面。他十分镇静自若,伸手从他的小箱子里取出一叠证件和一个笔记本,捧着走到船长跟前,摊在窗台上,仿佛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他完全不屑于理睬总出纳。总出纳无可奈何地自己搅了进去。“这人是出了名的常有理,”他解释说,“他守在出纳室的时间比在机房里还多。他把舒巴尔这个平心静气的人折腾得无所适从。你听着!”他说着转向司炉。“你这样胡搅蛮缠,实在太过分了。你没完没了地无理取闹,人们多少次把你从出纳室轰了出去,这完全是你自找的!你又多少次从那儿跑到总出纳室里来闹!人们一次次好心相劝说,舒巴尔是你的顶头上司,你一定要甘心当他的下属,跟他好好共事!而你现在得寸进尺,甚至追到这儿来纠缠船长先生,好不害臊!更有甚之,你恬不知耻地带来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学着你那无聊透顶的腔调,为你鸣不平。这小子我还是第一次在船上看到。”
卡尔极力克制着自己,没有跳上前去。这时,船长开口说:“还是让他说给我们听听吧!不管怎么说,我看舒巴尔越来越变得过分专断了。但这话我可不是有意要顺着你说的。”后面这句话是说给司炉听的。船长自然不会马上替司炉说话,但一切似乎都已进入了正轨。司炉开始了他的一席话,一开始就克制自己,称舒巴尔为“先生”。卡尔站在被冷落的总出纳的办公桌旁喜不自胜,不停地把一个称信件用的天平压来压去,情不自禁。舒巴尔先生是不公正的。舒巴尔先生袒护外国人。舒巴尔先生把司炉赶出机房,让他打扫厕所,这本来就不是司炉的事。他甚至怀疑舒巴尔先生的干练也是不可靠的,与其说他干练,还不如说他善于装腔作势。司炉说到这里,卡尔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船长。看那亲切可爱的样子,仿佛他是船长的同事,其实不过是为了使船长不要因司炉笨拙的申述方式对他产生不利的影响。无论怎么说,从司炉那一大堆谈话里,谁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虽然船长仍一直朝前望着,从他的眼神也看得出他决心这一次要听完司炉的陈述。但其他几位先生变得不耐烦了。司炉的声音顷刻间也失去威震这间房子的力量,这不免让人有点担心。首先是那个身着便装的先生,开始挥动他的竹杖敲击地板,尽管敲得很轻;其他先生当然也这儿望望,那儿看看;港口的两位官员显然已经心急火燎,又拿起那些文件,心不在焉地查阅着;那个海军军官又靠近自己的办公桌;以为胜券在握的总出纳嘲讽似的深叹了一口气。惟有那听差没有陷在这笼罩起来的心不在焉的气氛里,他一起感受着这个被置于大人物奴役之下的可怜人的种种痛苦,郑重其事地向卡尔点着头,似乎借此要说明什么。
这期间,窗前的港口上依旧是一片繁忙景象。一艘平底货船满载着堆积如山的圆桶从近旁驶过,遮得这屋子几乎陷入一阵黑暗。船上的圆桶摆放得实在了不起,纹丝不动。一艘艘小汽艇随着直立在舵盘前的掌舵人两手的抽动径直呼啸着驶去。要是卡尔现在有时间的话,他准会大饱个眼福。千奇百怪的漂浮物时而自由自在地从汹涌澎湃的海水中浮上来,时而又立刻被淹没下去,在惊奇的目光前消失。远洋轮船的小艇满载着乘客,由水兵们卖力地划向前去。乘客们好像被挤塞到那小艇上似的,无声而满怀期盼地坐在那里,即使也有人东瞅瞅西望望,不放过看看这变幻多端的情景。一种没完没了的动荡,一种由那动荡的自然力转嫁给无依无靠的人们及其创造物的不安。
然而,一切都告诫你要争取时间,要言简意赅,要完全准确地表述。可是这司炉干了些什么呢?他讲得不过是大汗淋漓。那颤抖的双手早已抓不住放在窗台上的证件,对舒巴尔的怨恨从四面八方涌上他的心头,而且在他看来,这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足够把这个舒巴尔彻底埋葬。然而他能够诉说给船长的,完全是一堆昏头昏脑杂乱无章的蠢话。那个手执竹杖的先生早已冲着天花板吹起口哨了。港口的两位官员已经把那军官拉到他们桌旁,看样子也不会再放过司炉。总出纳心里直痒得跃跃欲试,显然只是看着船长的沉静而沉住气了。那听差严阵以待,时刻期盼着执行船长发出涉及司炉的命令。
这时卡尔再也坐不住了。他从容不迫地朝这些人走过去,边走边越发迅速地思考着如何尽可能巧妙地来干预这事。现在确实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仅仅还有短暂的一瞬间了,他们俩还能够体面地走出这间办公室。船长也许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在卡尔看来,船长正好现在更有理由充当主持公道的上司,但他毕竟不是任人随意玩弄的工具,——而司炉正是这样对待他的,当然这出于他内心深处极度的愤怒。
于是卡尔冲着司炉说:“你要把事情说得简明扼要些。像你现在这样陈述,船长先生就无法断个是非曲直。难道他熟悉个个轮机长和小听差的名字甚或教名吗?难道你只要一说出这样一个名字他马上就能知道指的是谁吗?你好好理一理你的苦楚,先说最重要的,其他一语带过就行了,也许绝大多数无关紧要的枝节根本连提的必要都没有。你给我讲得一直是那么有条有理。”如果在美国有人可以偷箱子,那么偶尔说一次谎又何尝不可呢,他心想着解脱自己。
但愿这样做会于事有补!或许这样做是不是已经太晚了?司炉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马上中断了自己的讲话,但他的眼睛完全给泪水蒙住了,连卡尔的面容一点儿也分辩不清了。这是一个蒙受耻辱的男子的尊严之泪,往事不堪回首之泪,眼下困苦交加之泪。他现在怎么会——卡尔面对眼前这位沉默的人无疑暗暗地理会到了——他现在怎么会一下子改变他说话的方式呢?他好像觉得他想要说的都说过了,却未得到一丝一毫的承诺,又仿佛什么话还没有说过似的,眼下也不能指望这些先生再听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陈述一遍。而在这样的时刻,卡尔出面了,他依然是司炉惟一的支持者,想好好地开导一下司炉。然而,他非但没有做到出谋献策,反倒告诉他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
要是我不去观看窗前的景致,早点站出来就好了,卡尔自言自语地说。他面对司炉低下头去,两手拍打在裤缝上,示意任何希望都破灭了。
但司炉误解了卡尔的意思,肯定揣摩着卡尔在暗暗地责怪他什么。他怀着让卡尔别责怪他的好意,开始跟他争吵,以圆满结束他的所作所为。这时,圆桌旁的先生们早就对这干扰他们要事的、无聊透顶的喧闹愤怒了;总出纳越来越觉得船长的耐心不可理解,恨不得立刻爆发出来;那听差完全又回到主人的势力范围里,瞪着凶狠的目光审视着司炉;最后是那位手执竹杖的先生,他对司炉已经全然麻木不仁了,司炉的言行令他作呕,于是他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显然做起了别的事情,目光不停地在笔记本和卡尔之间来回移动。甚至船长也不时友好地朝他望过去。
“你不用说,我知道,”卡尔说,竭尽全力去阻挡住司炉现在冲着他滔滔不绝地发泄。尽管如此,他在争吵中始终给司炉露出一副友好的笑容。“你是对的,一点没错,对此我始终坚信不移。”他宁可装出害怕挨打的样子上去抓住司炉挥来舞去的手,当然更情愿把他挤到一个角落里,悄悄地对他说几句谁都听不到的安慰的话。但司炉完全失去了自制。卡尔现在甚至想从思绪中寻求一种安慰的办法,因为司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会不顾一切地征服这七个在场的男人的。可是一眼看去,那办公桌上放着一个装着许许多多电线按钮的控制盘,只要一只手随便一按,这整个船连同它所有挤满敌对的人们的通道顿然就会被弄个天翻地覆。
这时,那个手执竹杖、如此漠然置之的先生朝卡尔走过来,声音不高不低,但清晰地压着司炉的叫喊问道:“你究竟叫什么?”这当儿有人敲起门,似乎就在门后等着这先生开口说话。听差朝船长看去,船长点了点头。于是听差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身着老式帝王上衣的男人,中等身材,看外表不大像是跟轮机打交道的——他就是舒巴尔。连船长也不例外,都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要是卡尔不去注视着这些人的眼睛的话,他准会吃惊地看到司炉拉紧两臂,攥紧拳头,仿佛这凝结了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随时准备为此牺牲自己的一切。现在他把全身的力量,也包括维持着他站立的力量统统都聚结在这拳头上。
而此时此地,这个仇敌身披节日盛装,自由自在,精神焕发。他腋下夹着一个业务本,大概是司炉的工资单和工作卡。他毫无惧色地逐一扫视着大家的眼神,首先坦然地断定每个人的情绪。这七个人全是他的朋友。虽说船长开始说过批评他的话,或者那也许只是推托之词,但司炉给他带来痛苦以后,他似乎觉得对舒巴尔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指责,而对待司炉这样的人,无论采取什么严厉的方式都不过分。如果说舒巴尔要受到什么责备的话,那就是在这期间,他没有能够制伏司炉的蛮不讲理,使得他今天还在船长面前恣意妄为。
人们此刻或许还可以这样想象,如果司炉与舒巴尔的对质面对上苍理所当然地会产生作用的话,那么在这些人面前也是不会付诸东流的。固然舒巴尔善于伪装,但他决不可能天衣无缝地坚持到底;只要他的卑劣行径稍一露出破绽,就足以使在场的先生们看清他的真面目。卡尔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对这里每位先生的洞察力、弱点和情绪都已有所了解。从这一点来说,在这里度过的时间可不是浪费了。要是司炉能应付得强一点就好了。但他显得全然无能为力。如果说有人把舒巴尔推到他面前的话,他准会把这个可恨的脑袋当作一颗薄皮核桃一样敲得开花。可是,他几乎没有朝舒巴尔走近几步的能力。为什么卡尔竟然没有预料到这谁都会预料到的事呢?舒巴尔最终肯定会来,即使不是出于自愿,也会被船长唤来。为什么他同司炉在来这里的路上没有商量好一个周密的对付方案,而实际上是一碰到门就毫无准备、冒冒失失、无可挽回地闯将进去呢?司炉还能说话吗?还能说出“是”和“不是”吗?可这在盘问中是必不可少的。当然,这样的盘问只是在最有利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司炉叉开两腿站在那儿,两膝微微倾屈,脑袋稍稍仰起,气流穿过那张开的嘴,仿佛胸膛里没有了呼气吸气的肺。
当然,卡尔感到浑身是劲,头脑清楚,他或许在家里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在异国他乡,他面对一群有名望的人物而维护善者,即使他还没有取得胜利,但准备着为赢得最后的胜利全力以赴。如果他的父母能看到这个场面,那该多好啊!那么他们会改变对他的看法吗?会让他坐到他们中间表扬他吗?会一次次看着他那恭从他们的眼睛吗?这全都是些捉摸不透的问题,而且提得根本不是时候。
“我之所以来,是因为我相信司炉在指控我怎样诡诈。厨房里一位姑娘告诉我,她们看见他到这儿来了。船长先生,诸位先生,我随时准备着拿我的书面材料,必要时通过在门前等候的、没有偏见和不受左右的证人的陈述来驳斥任何指控。”舒巴尔这样讲道。诚然,这是一个男子汉明确不过的演说。看听者面部表情的变化,人们会以为,他们等了好久之后第一次又听到了人的声音。他们当然不去议论这即便是再美妙动听的演说也有破绽。为什么他想起的第一个实质性的词就是“诡诈”?难道他在这儿不得不使用的“指控”二字不就是他那民族偏见的替代吗?厨房里一位姑娘看见司炉到办公室来了,而舒巴尔立刻就意识到会发生什么?难道这不是负罪意识使他的头脑异常敏感吗?而且他马上就带来了证人,并口口声声说他们没有偏见?不受左右?招摇撞骗,十足的招摇撞骗!而这些先生竟然容忍着,甚至把它看作无可挑剔的行为?为什么他肯定无疑地把厨房姑娘的报告和他来到这儿之间那么多的时间一语抹去了呢?他这样做是别有用心:他要让司炉把这些先生磨得精疲力竭,使他们逐渐丧失清醒的判断力。这种判断力首先是舒巴尔最害怕的。他无疑早就站在了门后,听到了那个先生提出的那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期盼着司炉已经精疲力尽。难道他不就是在这样的关头敲起门了吗?
一切都不言而喻,而且也是舒巴尔别有用心地表演给人们看的。而对这些先生必须换个方式说,说得更明确些。他们需要被唤醒。也就是说,卡尔现在要当机立断,起码要赶在证人出场淹没全部真相之前充分利用这个时机。
就在这时候,船长示意舒巴尔别再说下去了。舒巴尔立刻把身子挪到一旁——因为他的事好像要搁置一会儿——,和那个马上就跟他凑到一起的听差开始窃窃私语。他目光不时地瞥向司炉和卡尔,打着充满自信的手势。舒巴尔似乎以此来演练着他下一次非同小可的演讲。
“雅各布先生,您不是要问这位年轻人什么吗?”船长在一片寂静中问那位手执竹杖的先生。
“当然啰,”这位雅各布说,彬彬有礼地欠欠身,感谢船长的关照。接着,他又一次问卡尔:“你到底叫什么?”
卡尔心想,把这个执意要问到底的插曲快快应付过去,当然有助于大事的进行。于是这次他没有习惯式地出示护照来自我介绍,而是简单地答道:“卡尔·罗斯曼。”
“可是,”这个被称做雅各布的人说,开始几乎不敢相信地微笑着向后退去。船长、总出纳、海军军官、乃至听差也都对卡尔的名字明显地表现出一种过分的惊讶。只有那港口官员和舒巴尔对此漠然置之。
“可是,”雅各布先生重复说,迈着有点僵硬的步子朝卡尔走去,“这么说,我就是你舅舅雅各布,你就是我亲爱的外甥呀。我从一开始就猜想是这么回事。”他转向船长说。然后,他又是拥抱,又是亲吻,卡尔一声不响地听任着这一切。
“请问您尊姓大名?”卡尔感到被松开后问道,虽然很有礼貌,但显得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竭力捉摸着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会对司炉带来什么结果。暂且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舒巴尔会从这件事中捞到什么好处。
“年轻人,您要懂得这是您的幸运。”船长说,觉得卡尔的问话伤害了雅各布先生的人格尊严,身子转向窗口,用手帕轻轻地擦着脸面,显然是不愿让人看到他那非常激动的神色。“这是参议员爱德华·雅各布先生,他已经向您说明他是您舅舅。从现在起,等待您的是一条跟您迄今的期望完全相反的光辉灿烂的前程。您好好地想一想,您一开始就这么走运,您要好自为之。”
“诚然,我有一个叫雅各布的舅舅在美国。”他转向船长说,“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只是这位参议员姓雅各布。”
“是这样。”船长充满期望地说。
“我是说我的舅舅雅各布,他是我母亲的兄弟,但雅各布是他的教名,而他的姓当然肯定跟我母亲一样。我母亲的娘家姓是本德迈耶。”
“我的先生们!”参议员喊道,离开在窗旁歇息的位子,兴冲冲地走回来,是冲着卡尔的解释而来的。除了港口官员外,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人发自肺腑,有人讳莫如深。
我所说的绝对不至于那样可笑吧,卡尔心想。
“我的先生们,”参议员重复说,“你们违背我的,也违背你们的意愿参与了一场微不足道的家庭争论,因此我只好向诸位作一解释。我相信,这里只有船长先生——”提到船长,他们相互躬身致意——“知道事情的原委。”
现在我可不能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字眼,卡尔自言自语道,朝旁边瞥了一眼,发现生机又回到司炉的身上,不禁感到高兴。
“我在美国逗留这么多年以来——诚然‘逗留’这个词对我这个全心全意的美国公民来说是很不贴切的——,也就是说,这么多年以来,我跟我在欧洲的亲属完全断绝了联系,原因之一与在座的无关;原因之二一言难尽。我甚至害怕有一天我不得不把实情告诉我这亲爱的外甥。遗憾的是,我同时还不可避免地要谈到他的父母及其亲戚。”
“他是我舅舅,一点儿没错。”卡尔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一边竖耳细听。“他可能是改名了。”
“我亲爱的外甥简直就是被他的父母——我所说的‘父母’二字,实际上也不过是指名称而已——赶出家门的,就像把一只惹人生气的猫抛出门一样。我绝对不想在这里掩饰我外甥的所作所为,掩饰他受到这样的惩罚。掩饰不是美国人的习惯。而他的过错,只要简单一提就可足以让人宽恕。”
“这话值得一听。”卡尔心想,“但是我不愿意让他把事情说给大家听。可话说回来,他也不可能知道。他从哪儿知道呢?不过我们等着瞧吧,他终会知道一切的。”
“也就是说,他受到——”舅舅接着说下去,微微倾起身子,靠在支撑在面前的竹杖上。这样一来,其实也免去了这事本来无论如何都会少不了的一份庄重——“也就是说,他受到一个名叫约翰娜·布鲁默尔的女佣,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女人的勾引。我用‘勾引’这个字眼绝对无意要伤害我外甥的心,但是难就难在另外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词来。”
已经走到舅舅近前的卡尔停步转过身来,想从在座的各位脸色上看出他们对这番话的反应。没有人笑,一个个都静心而严肃地听着。人们毕竟也不会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来取笑一个议员的外甥。这里可以说的倒是,司炉面带微笑望着卡尔,哪怕是一丝一纹也罢。可这微笑是新的生命的象征,既值得高兴,又可以原谅。这时,舱室里的卡尔则试图从这个现在已经人人皆知的隐私里保守住一个特别的秘密。
“就是这个布鲁默尔,”舅舅接着说,“和我外甥生了一个孩子,一个健康的小子,洗礼时取名雅各布,这无疑联想到了鄙人。我的外甥肯定只是随便提到过鄙人,却给那个姑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是值得庆幸的,我说。因此,我外甥的父母为了避免支付抚养费或者其他直至降临于他们头上的丑闻——我要强调的是,我既不懂那儿的法律,也不了解他父母的其他情况,而只是从他父母前些日子的两封乞求信里知道这些的。这两封信虽说没有回复,但保存着,这也是这么多年中我跟他们惟一的、况且也是单方的信件联系——,也就是说,我外甥的父母为了不用支付抚养费和避免丑闻,就将他们的儿子,我亲爱的外甥不负责任地发落到美国来。正像大家所看到的,他孑然一身,连起码的必需品也没有。姑且撇开正好还存在于美国的奇迹不说,像这样一个小伙子,如果他全要凭自己来养活自己,马上就会在纽约的哪条胡同里堕落下去。多亏那个姑娘给我写了封信来,告诉我事情的原委,描述了我外甥的相貌,并且细心周到地连他乘坐的船名都写在了里面。这封信几经辗转,前天才好不容易到了我的手里。诸位先生,如果说我是存心要占用你们的时间的话,那我就可以把这封信里的几段”——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大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晃了晃——“在这里念一念。这封信肯定会打动你们,因为它是带着颇为单纯的、但无论如何又怀着善意的狡猾和充满对孩子父亲的爱写成的。但是我不想占用你们更多的时间,只是借机作必要的解释罢了,更不愿意使我外甥听到后可能会伤害他现在的感情。如果他愿意的话,就可以在那间已经期待着他的房间里静静地阅读这封信,以吸取这个教训。”
但卡尔对那个姑娘并没有什么感情。在回顾那一段越来越使他厌恶的往事时,他感到很窘迫。她总是坐在厨房的碗柜旁,胳膊肘支在柜台上。当他进进出出厨房时,不是替父亲取只喝水杯子,就是帮母亲干什么事,她总关注着他。有时候,她以六神无主的样子在碗柜的一侧写信,从卡尔的脸上获取灵感。有时候,她用手捂着两眼,跟谁都不搭腔。有时候,她跪在自己位于厨房旁边的小房间里对着一个木十字架祈祷,卡尔走过时,只是羞怯地透过稍稍掩闭的门缝看看她。有时候,她在厨房里兜过来兜过去,卡尔一挡住她的路,她就像女妖一样笑嘻嘻地缩回去。有时候,卡尔一进来,她就关上门,手抓着把手,直到他央求要出去。有时候,她取来卡尔根本就不想要的东西,一声不响地塞到他的手里。可是有一次,她叫起了“卡尔”,也不管卡尔对这出乎意料的称呼感到多么惊奇,她又是做鬼脸,又是唉声叹气地把卡尔拽进她那小房间里,随手关上了门。她疯狂地搂住他的脖子,一边求卡尔剥去她的衣服,一边把他的衣服剥得精光,将他按到床上,要抚摩他,温存他,仿佛从现在起决不把他让给任何人,直到世界的末日。“卡尔,噢,我的卡尔!”她喊着他,似乎在看着他,并且向自己证实占有着他。而他什么也不去看。他躺在那显然专门为他铺垫的、厚实温暖的被窝里感到不是滋味。然后,她也躺到他身边,想听听他的什么秘密。可他什么也不会给她说,她似真似假地生起气来,摇晃着他,倾听着他的心房,又把胸部挺过去让他也这样听。但是卡尔执意不肯听。她把赤裸裸的腹部压在他身上,用手在他的两腿间搜寻着,那么令人作呕,卡尔连头带脖子都摇得从枕头上滚将下来。接着她用腹部一次次地撞着他,他觉得她好像成了他的一部分。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一种可怕的需求协助的情感占据了他。他最终一次次地满足她幽会的欲望,又一次次地哭丧着脸回到他的床上。这就是所发生的一切。然而舅舅却会借题发挥,演绎出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来。而那个女佣偏偏也想到了他,并且把他抵达美国的日期告诉给了舅舅。这事她干得很漂亮,他有朝一日会报答的。
“那么现在,”参议员喊道,“我想当众听听你说,我是不是你舅舅。”
“你是我舅舅。”卡尔说着吻了吻他的手。舅舅随之吻了吻他的额头。“见到你我很高兴。但是,如果你以为我的父母只说你坏话,那你就弄错了。可除了这事以外,你的言语中也还有不妥之处。这就是说,我认为,事实上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那样发生的。可话说回来,你身在这儿,确实也不可能把事情判断得那么准确。另外,我觉得,如果这些先生对一件他们确实不会放在心上的事在细节上的了解有所出入的话,也不会出什么特别大不了的问题。”
“说得好。”参议员说,并且把卡尔领到显然关切着这事的船长跟前。“你看我不是有一个了不起的外甥吗?”
“很荣幸,”船长一边说,一边鞠躬致意,看来跟受过军事训练的人一模一样,“在这里结识了您的外甥,参议员先生。我这艘船能够充当这样一次相逢的场所,真是莫大的荣幸。不过,乘坐统舱的旅程也许太不尽如人意了。可是谁会知道那儿坐的是些什么人呢!比如有一次,匈牙利头号大贵族的长子乘坐过我们的统舱,他的名字和旅行的原因我已经记不起来了。这也是我后来才听说的。现在我们尽一切努力,要最大可能地使乘坐统舱的旅客在旅途中轻松舒适些,比如说要比美国的轮班强多了。但是要把这样的旅程变成一种享受,我们当然始终还办不到。”
“这对我没有什么不好。”卡尔说。
“这对他没有什么不好!”参议员大声笑着重复道。
“我只是担心我的箱子丢了……”卡尔不由想起了所发生的一切,想起了他现在还要做的一切。他看了看四周,发现所有在场的人都呆在他们原先的位子上,关注和惊奇得一声不吭,一个个的目光都盯着他。惟有那两个港口官员,从他们严肃而自鸣得意的神色里可以看出,他们的遗憾来得那么不是时候。那块他们刚才放到面前的怀表对他们来说似乎比这屋里发生的一切和也许还会发生的一切都更为重要。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船长之后,第一个表示关心的是司炉。“我衷心祝贺你!”他边说边和卡尔握手,借此也想表达出某些被人承认的感觉。当他接着转向参议员要表示同样的祝贺时,这位却向后退了去,仿佛司炉这样做超出了他的权利。于是司炉也立刻放弃了。
但其他人现在清楚地意识到该做什么:他们马上就围着卡尔和参议员挤成一团。这样一来,卡尔甚至得到了舒巴尔的祝贺。他心领了,并对此表示感谢。在其间又出现的宁静中,最后走向前来祝贺的是那两个港口官员,他们说了两句英语,给人留下了可笑的回味。
参议员神采奕奕,尽情地享受着这种欢乐,要把这些相对来说次要的瞬间插曲带进自己和其他人的回忆中。这一切自然被大家不仅容忍,而且也颇有兴味地领受了。这样,他特别告诉大家,他把那个女佣在信中提到的卡尔最突出的标志一一地记在了他的笔记本里,以备可能必要的时刻用。也正因为这样,当司炉喋喋不休的废话让人难以忍受时,他无非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掏出这个笔记本,试图把女佣那当然并非侦探般确切的观察与卡尔的相貌联系起来,借以来开心。“哦,我就这样找到了我的外甥。”听他最后这句话的口气,似乎希望再一次得到大家的祝贺。
“现在司炉怎么办呢?”卡尔接着舅舅最后的讲述顺便问道。他觉得处在这新的地位上,心里想什么都可以说出来。
“司炉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参议员说,“船长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办。我相信,我们的耳朵都让司炉给灌满了,实在太满了。我想每位在座的先生都会赞成我的看法的。”
“可是涉及到一个公正问题时不能以此来下定论。”卡尔说。他站在舅舅与船长之间,相信或许通过这个地位的影响会左右逢源。
尽管这样,司炉好像不再抱任何希望。他把两手插在裤带里,由于他激动得动来动去,花格衬衣边露在皮带外面。他对此一点儿也没在乎。他把自己全部的苦痛都吐露出来了。现在人们还会看到的,就是他挂在身上的那几件不得体的衣服,然后便会把他弄走。他想象着,这听差和舒巴尔是这儿地位最低的两位,他们将会向他表示这最后的宽容。从此以后,舒巴尔就会放下心了,而且不会再陷入无计可施的境地,正如总出纳说的那样。船长就有可能雇用一色的罗马尼亚人,四处都会听到讲罗马尼亚语,也许一切真的会更好。不会再有司炉来这总出纳室里没完没了地抱怨了。惟有他最后这场废话连篇的诉说将会留在人们相当美好的记忆里,因为——正如参议员特别说明的——它为认外甥提供了间接起因。另外,这位外甥先前一再力图要帮助司炉,因此对司炉在舅舅和外甥相认中的功劳早在这之前就已涌泉相报了。司炉现在一点儿也没想到还向他提什么要求。再说,尽管卡尔是参议员的外甥,但他毕竟远远不是船长,而最终从船长嘴里吐出来的用心险恶的话则举足轻重。同他的想法一样,司炉也没心思朝卡尔看去。可遗憾的是,在这间敌对者的房子里,哪里还有地方容得下他的眼睛呢!
“别曲解了实际情况。”参议员对卡尔说,“这也许涉及到一个公正问题,但同时也涉及到一个纪律问题。在这里,这两者,尤其是后者取决于船长先生的裁决。”
“原来是这样。”司炉喃喃自语道。谁觉察和理会了这话,谁就会笑得诧异。
“此外,这船刚到纽约,船长肯定公务成堆,我们已经这样妨碍了他的工作,现在该是我们离船的时候了,免得再节外生枝,再让某些丝毫也没有必要的干预把这两个轮机长之间不值一提的口角弄得纷纷扬扬。亲爱的外甥,我完全理解你的行为,而正是这个赋予我把你从这儿快快带走的权利。”
“我马上给您叫一条小船来。”船长说,而对舅舅的话没有表示一丝一毫的异议,这叫卡尔很吃惊。人们倒无疑会把舅舅的这番话当成是一种自谦。总出纳急不可待地跑到办公桌前,打电话向船工传达船长的命令。
“时间已经很紧迫了。”卡尔自言自语说,“要是不得罪任何人,那我就什么事也别做。我现在确实不能离开舅舅,他好不容易才把我找到了。船长虽然客客气气的,但充其量莫过如此而已。一说到纪律,他也就没有了客气;而舅舅肯定给他说的是心里话。跟舒巴尔没有什么可谈的,我甚至悔不该去跟他握手。而所有其他人都是一群废物。”
他这样思索着慢慢地走到司炉跟前,从裤带里拉出他的手,把它轻轻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呢?”他问道。“你为什么一切都听凭自然呢?”
司炉只是皱了皱额头,似乎是在为他要说的话寻找表达,同时低头看着卡尔和他自己的手。
“在这艘船上,没有谁像你一样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对待,这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卡尔的手指在司炉的手指间来回移动着,司炉睁着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四周,似乎一种幸福之感油然而生,但愿不会有人扫他的兴。
“但你必须起来抗争,说明是非,要么这些人就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得向我保证,照我说的去做,因为我担心由于种种原因根本不可能再出面帮你了。”随之,卡尔吻着司炉的手不禁哭了起来,他捧起司炉那粗大而僵硬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就像是一件舍不得放弃的宝贝。就在这时,参议员舅舅也已经来到他身旁,连说带拽地把他弄走了。“司炉好像让你着了魔似的。”他边说边心照不宣地从卡尔头顶上朝船长看去。“你感到很孤独,正好找到了司炉,你现在感激他,这是完全值得称道的。但是,看在我的份上,你别做得太过分了,要学着明白自己的身份。”
门外响起一阵喧闹声,听见有人在叫喊,甚至好像有人被粗暴地推撞到门上。一个水手走了进来,一副粗俗不堪的样子,身上系着一条女人的围裙。“外面有人!”他喊道,并且两肘四下撑来撑去,仿佛他还处在拥挤的人群里似的。最后他恢复了理智,打算向船长行礼。这时他发觉了那条系在腰上的女人围裙,一把扯了下来扔到地上说:“这真叫人作呕,他们把一条女人围裙系在我的身上。”说毕他“啪”地一声并拢脚跟行了个礼。有人想笑出声来,但船长却严肃地说:“我看这就叫做情绪高昂。是谁在外面呢?”“我的证人。”舒巴尔抢先说,“我深切地请您原谅他们的失礼行为。这些家伙只要船一入港,有时候就像发疯了一样。”“把他们立刻喊进来。”船长命令道,马上又转向参议员殷勤而迅速地说,“尊敬的参议员先生,劳驾您现在和您的外甥跟着这位水手走好吗?他会把您送到小船上。我要说的都是后话了。参议员先生,结识您使我欢乐不已,荣幸备至。我只希望不久会有机会与您参议员先生能够再一次接着我们中断了的关于美国远洋海运情况的话题,到时也许会像今天一样,又一次如此愉快地中断这样的话题。”“眼下有这么一个外甥就够了。”舅舅笑哈哈地说,“请接受我对您的盛情致以最深切的谢意。多保重!再说我们远非不再没有了可能,”——他把卡尔真挚地搂在怀里——“在下一个欧洲之行时会相处更长一段时间。”“这叫我感到由衷的高兴!”船长说。两位先生相互握手道别,卡尔只是一声不响地稍稍跟船长握握手,因为大约有十五个人已经冲着他围上来。他们在舒巴尔的带领下虽然有些慌慌张张,却又吵吵嚷嚷着往里拥。那水手请求参议员跟在他后面,自己在前面为他和卡尔从人群里开出一条道,以便他们顺利地从躬身致意的人群里穿过去。看来这些素日心地善良的人把舒巴尔和司炉之间的争吵当作一件开心事,那可笑劲甚至当着船长的面也无所收敛。卡尔发现那个名叫利纳的厨房女佣也在人群里,她乐滋滋地向他眨眨眼,随手把水手扔给她的那条围裙系在腰间,因为那是她的。
他们继续跟着水手走去,离开办公室,拐进一条狭小的过道,走了不几步便来到一扇小门前,穿过它,下几级台阶就是为他们准备好的小船了。这水手毫不迟疑地一步跳下船去,船上的水手顿时起身向他们的头头行礼。参议员正要提醒卡尔下台阶时要小心,只见还在最上一层的卡尔放声大哭起来。参议员右手托着卡尔的下颌,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左手抚慰着他。他们就这样一级踩着一级地慢慢走下去,难舍难分地踏上了船。参议员正好在自己的对面为卡尔挑了一个好座位。他打了个手势,小船随之驶离大船而去,水手们马上全力投入工作。他们还没有离开大船几米远,卡尔出乎意料地发现,他们正好坐在对着总出纳室窗口的地方。三扇窗户前挤满了舒巴尔的证人,他们友好地频频挥手致意,甚或舅舅也向他们致谢。一名水手表演了他的绝招,他一面匀称地划动着桨,同时又借着手送去了一个飞吻。真的,似乎再也见不到那司炉了。卡尔的两膝几乎触到了舅舅的膝盖,他更仔细地观察着舅舅,不禁疑虑重重。这个人对他来说能不能替代得了司炉呢?舅舅避开了他注视的目光,朝摇晃着小船的波涛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