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头发很漂亮。
我常见她泛舟湖中,卧于舟上,手持一柄紫竹伞,伞面洁白,遮住倾城的容颜。青丝铺在水面,一半下沉一半漂浮,像是自湖底幽然生出的黑色水藻,神秘而又美丽。
我就在蹲在岸边一边看她一边捡黄豆。
师父说,若在她醒来之前我捡不完这些黄豆,一定会叫我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悔不该当初。我果真没捡完。
她收起油纸伞,一根手指撑着额头看过来,上挑的眼角被青黛勾出好看的弧度,慵懒里带了丝妖娆。
“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你还想学我金家的手艺?”
我低下头去:“徒儿错了。徒儿不该一边看师父一边捡黄豆,分心误事。”
她好笑地看着我:“这么说,倒是为师的不是了。”拍拍手站起身来,脚尖一点船身,黑色衣裙逶迤身后在水面曳出一路细碎波纹,她踏水而来,转而已近在眼前。
“下次为师不会在你做事的时候洗头发了。到那时,你再完成不了任务,可不要找其他借口哦。”
我点点头,又问:“师父方才是在……洗头发?”
她手臂挽着湿透漆黑的发,偏着头,水滴从额头一路滑下来,鬓角还贴着湿漉漉的发:“不然呢?”
我说:“头发不是这样洗的。”
师父问:“那是怎么洗的?”
我一边惊讶竟有人不知道如何洗头发,一边耐心道:“当然是用皂角。洗出来的头发又香又干净,师父没有洗过吗?”
她摇摇头。
我想了想:“师父等我片刻,我去山下集市买些皂角回来。”
她眯着眼,像是在看着我,又像是看向远方,良久,点了点头。那之后,我有了一项新工作,帮师父洗头发。
师父经常说,金家奇门遁甲之术传内不传外。她说这话大概是为了时刻让我记住她收我为徒做了多大的牺牲,以此我要用等价的金银来弥补这个牺牲。
我在寻月谷内待了四个月,虽在师父看来我只学得皮毛,但下山赚钱已绰绰有余,于是寻了个日子将我赶下山,并交代没有赚够五百两银子就不要回来了。
大概是我运气太好,下山翌日,便在城镇看见府衙告示,说要修缮监牢,特招深谙机关制造的奇能异士献计。我欣然前往,很快制造出了完美坚固的牢狱。
县太爷将我请回府,说是自己为官多年,得罪不少权贵人士,人身安全极其没有保障,若我能将他的府邸改造得如同监牢一般进得来出不去,定有重谢。
为了重谢,我便也不吝技术,秉承着不落师父名声的信念,果然将府邸改造得好像军队也攻不进来的样子。
县太爷果然没有失言,奉上五百两银票之后,还特地带我去了藏宝阁,大方地让我在里面挑一样宝物。
满室珠宝对我并无多大诱惑,但想想师父,还是静下心来挑选看上去最值钱的宝贝。
于是我看见了那根玉簪。蓝田玉镂空雕刻出一只展翅的青鸟,精巧奢华得不忍触碰。我伸手拿过来,听见县太爷在后面肉痛地叹气。
这是我赚取的第一笔学费,且价值不菲,我想师父看见了一定很高兴。
可回谷之后,并没有找到师父。
世人谈到金坞,皆道其深谙奇门遁甲之术,乃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才,然金家被灭门后,金坞心死遁世,常居谷内,不涉红尘,无人可寻,已足十年。
师父是个很可怜的人,我一直都知道。
可她还能每日那样笑着,好像什么都没放在心上,好像过去一切惨烈都不曾有过。我以为她是抱着在谷内独自生活一辈子的心思,常伴寻月,不问世事。
可如今事实证明不是如此。师父出谷了,我不知道她何时离开,更不知她何时回来。或许永远也不回来了?
我拿着青鸟簪蹲在门口等了她三天三夜,终于看见黑裙曳地的女子踏花而来,每行一步,带起花海摇曳一片,顷刻,谷内花香四溢。
我有些艰难地抬头看她,张嘴,喉咙却干燥地喊不出“师父”二字。她在我面前蹲下,冰凉的手指抚上我的额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嗓音却柔柔的:“徒儿,你生病了。”
我闻见淡淡的血腥味,伸出手指戳了戳她臂膀上深黑的一块,果见她蹙眉。
“师父,你受伤了。”
我的声音嘶哑得难听,她笑了笑,起身回屋给我倒了水,灌下去之后才觉得喉咙活了过来。师父站在案几前,背对着我,只能看见及地的长发如瀑。
“水就在这里面,你已经懒到情愿渴死也不动一下的地步了吗?”
“如果师父再这样一声不响地消失,徒儿会让自己死在这里。”
良久,听见她笑了一声,缓缓转过身来,唇角的笑还未散去:“你这是,在威胁我?”话音未落,我将青鸟簪递到她眼前。
我说:“师父,这是送给你的。”
她看着那根簪子,瞳孔像是凝住,久久没有动作。直到我再次开口,她才仿若回过神来,如寻常一样笑了笑,接过簪子:“既如此,为师便收下了。”
嗓音里,没有丝毫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