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附:课外交流

博士生问(以下简称“问”):中医学的特色与优势是整体观念和辨证论治。老师说辨证论治有困惑、有短板、有捉襟见肘之时,我也有同感。那么辨证论治还称得上中医学的特色与优势吗?

余国俊答(以下简称“答”):当然称得上!中医学的特色和优势是与西医学相比较而存在的。辨证论治作为中医的思维方法和治疗手段,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是独特的。

:敢于揭辨证论治的短,老师是第一人吧?

:岂敢!20世纪80年代初,著名中医学家姜春华教授就揭过辨证论治的短。大家知道,清代著名温病学家叶天士论治温病,主张按照卫、气、营、血的传变次序,按部就班地施治,他说:“卫之后方言气,营之后方言血。在卫汗之可也,到气才可清气,入营犹可透热转气,入血就恐耗血动血,直须凉血散血。”几百年来,中医界奉之为金科玉律。姜春华老前辈不知憋了多少年,突然揭竿而起,大呼:这不是教人循规蹈矩,听天由命,坐以待毙吗?他主张一开始就用大黄等清热泄下,顿挫病势,截断扭转,以缩短病程,加速康复。当然,这需要辨病、辨体质,不是每一种温热病或湿热病都可以用的。当年,姜教授的文章在《中医杂志》上一发表,就受到批评,受到围攻。记得一篇批评文章的标题是“为叶天士喊冤”。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姜教授揭了辨证论治的短,捅了马蜂窝。我今天讲了辨证论治的困惑,只不过亦步亦趋,步了姜老前辈的后尘而已。

:老师说“人无我有”便是特色和优势,我看西医也有整体观念呀。比如,西医的住院病历,现病史、既往史、家族史……面面俱到;阳性体征不遗漏,阴性体征要写全。西医也不完全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比如,老年牙痛,久治不愈,要考虑心脏;胃痛久治不愈,要考虑隐性心绞痛;顽固性的骨关节痛,要警惕肺癌等。

:那是全面性,不是整体性。当代西医注意全面性,纠正片面性,是一大进步。西医基本上是局部观念,即使注意全面性,也难免百密一疏,挂一漏万;而中医是整体观念,提纲挈领,纲举目张。

:中医的整体观念优于西医的局部观念?

:整体观念和局部观念,各有千秋,各有短长,难分轩轾。

与美国加州中医药大学中文博士生共进午餐

第二讲 方证对应是准确运用经方获取 高效的一条捷径

前面讲过,方证对应,即“有是证用是方”,相符者,便信手拈来、轻车熟路,可以不受八纲、脏腑、卫气营血、三焦等多种辨证方法的限制。这实际上是在重复张仲景当年的治病实践,不失为准确运用经方获取高效的一条捷径。

这就要求背诵原文。江老晚年,把他学习张仲景著作的心得体会浓缩成为16个字,即“读书与临证相结合,理解与背诵不偏废”。江老能背诵《伤寒杂病论》原文,晚年虽背不全,但仍能背诵有方证的条文。他对原文的关键字句,仔细推敲,前后对照,彼此互勘;并结合临床,细心体察。他强调要在“细”字上下功夫,切忌粗枝大叶,顺口读过。

第一节 蛔厥(乌梅丸方证)

近几年,我先后问过几位中医研究生,蛔厥是什么病?有人答是吐蛔、厥逆;有人答是胆道蛔虫病。他们都没有看过江老的著述。

让我们先看一看蛔厥的出处。

《伤寒论》辨厥阴病第338条载:“伤寒脉微而厥,至七八日肤冷,其人躁,无暂安时者,此为脏厥,非蛔厥也。蛔厥者,其人当吐蛔。今病者静,而复时烦者,此为脏寒。蛔上入其膈,故烦,须臾复止。得食而呕,又烦者,蛔闻食臭出,其人常自吐蛔。蛔厥者,乌梅丸主之。又主久利。”

江老说,这个蛔厥证,古今不少医家都被“蛔厥”二字印定了眼目。以为蛔厥者,顾名思义,蛔虫所致之厥逆也。如喻嘉言说:“蛔厥则时厥时烦。”程知说:“蛔厥者,手足冷而吐蛔。”近人则多以腹痛、吐蛔、厥逆作解,或与胆道蛔虫病画等号。江老曾见数例蛔厥,患者既不腹痛吐蛔,也不厥逆,却与上条所描绘的“静而复时烦,须臾复止”的特征性证候完全符合。

如患儿江某,女,1岁半,麻疹靥后阵阵心烦。初以为麻后余热,予养阴清心之剂无效,而烦躁亦频。患儿每见家人进餐(甚至闻碗筷响动声)即索食;甫入口,烦躁顿作,摔碗抛匙,不容制止。江老踌躇几天,不解其故。一日,又亲见患儿坐在床上,嬉戏自如。其母偶予桃片糕一片,刚入口便尖声呼叫,揭帽脱袜,爬下床来。江老欲观察其究竟,便示意其母勿止之。但见患儿沿地辗转、滚爬呼叫,大约1分钟才安静如常。江老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蛔厥吗!为什么会恍然大悟?乃因当时的情景激活了大脑的内存,“今病者静,而复时烦者……蛔上入其膈,故烦,须臾复止。得食而呕,又烦者,蛔闻食臭出……”于是方证对应,予乌梅丸去桂枝、附子、干姜、细辛,加使君子、鹤虱、槟榔等驱虫药。服一剂,第二天早晨,大便下如污泥,中有蛲虫无数,或死或活。从此不再得食而烦躁。

又如住院患儿王某,男,5岁,也是麻疹靥后阵阵心烦,须臾复止。烦时咬人,还自咬手指手背,双手感染化脓。西医诊断为“麻后脑病”,治疗十余天无效。江老亦断为蛔厥,方证相应,投以乌梅丸加减几剂,连日下蛔虫数十条,烦躁乃止。

江老晚年曾多次感叹,每忆蛔厥治验,未尝不遥想张仲景当年,若非亲眼目睹蛔厥的临床特征,如何能描绘得如此形象生动,精细入微!而后人重复张仲景当年的治疗实践,果然获得高效,不亦乐乎!

谁说中医不能重复?偏见比无知离真理更远!

1981年秋,我奉命协助江老撰写参加南阳会议的论文。江老口述的第一则医案就是蛔厥案。口述其治疗经过之后,江老意犹未尽,归纳了三点:

第一,要背诵原文,忠于原文。

江老说,蛔厥证出于《伤寒论》第338条,本条原为“脏厥”与蛔厥的鉴别诊断。脏厥的症征是“脉微而厥……躁无暂安时”,为阴寒内盛、阳气欲绝的险证;蛔厥的症征为“静而复时烦……须臾复止,得食而呕,又烦”,为上热中寒、寒热错杂之证,有虫患。名曰蛔厥,却未言厥逆,是因为厥逆并不是蛔厥的独特症征,亦不是必然出现,此与脏厥的通体厥逆毫无鉴别意义。

江老强调,张仲景描绘的蛔厥的独特症征,与他亲眼目睹的完全一样,说明张仲景原文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是从临床中来,都具有准确而深刻的含义。所以我们读原文时,不可顺口读过,浅尝辄止,就像俗话说的,“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而省疾识证,岂可浮光掠影,马虎草率,就如张仲景批评的,“相对斯须,便处汤药”。

江老还说,第一案的女患儿原是蛲虫为患,可见蛔厥的虫患不只蛔虫一种。若非亲眼目睹,怎能有此发现?联想到日本多数学者,不管是主流派还是非主流派,都主张结合临床研究《伤寒论》,主张把《伤寒论》与病人结合起来研究。若为研究而研究,纸上谈兵,则毫无价值。这种治学态度和方法,值得我们借鉴。

第二,要正确对待后世的新见解。

后世医家诠释蛔厥,从病因(虫患)、病机(上热中寒,寒热错杂)着眼,推测其可能出现腹痛、吐蛔、厥逆等症,是出新之处。近人用乌梅丸加减治疗胆道蛔虫病,可收安蛔驱蛔之良效,此亦源于张仲景而扩充之、发展之,引申触长之,可师可去。

不过应当明确,发展归发展,经典归经典。不晓此趣者,难免“数典忘祖”之讥。

第三,不可一见“厥”字便以为手足逆冷。

张仲景创造性地发展了《内经》的厥证学说,把厥证总结为“凡厥者,阴阳气不相顺接,便为厥。厥者,手足逆冷者是也”(《伤寒论》第337条)。江老认为,张仲景所定义的“厥者,阴阳气不相顺接”,乃是一切厥证的总病机;而“厥者,手足逆冷者是也”,是指寒厥与热厥的共同症征,而不是指一切厥证都会出现手足逆冷。例如,以气机逆乱、突然昏倒为主症的厥证,包括气、血、痰、食、暑厥等,就不是一定出现手足逆冷。

江老进一步概括出“厥”的涵义,一指突然昏倒,不省人事;二指肢体或手足逆冷。这样理解,就执住了牛耳。但还不能把诸般厥证的症征囊括无遗,而必须具体厥证具体分析,掌握其独具的症征,方能遣选针对性强的高效方药。若一见“厥”字便望文生义,而意会为必然逆冷或昏仆者,去道远矣!

江老的蛔厥案介绍完毕,我还要多说几句。乌梅丸寒热、刚柔、补泻并用,泻厥阴、和少阳、护阳明,属于整体性调节,因而适应范围广,运用机会多。古今医家治验多多,然而径用乌梅丸速愈“正宗”蛔厥的典型医案,迄今为止仅有江老的两例,因而弥足珍贵。

第二节 心悸欲落(真武汤方证)

下面简介江老用真武汤速愈心悸欲落。

大家知道,《伤寒论》真武汤方证原文有两条。第82条载:“太阳病发汗,汗出不解,其人仍发热,心下悸,头眩,身动,振振欲擗地者,真武汤主之。”第316条载:“少阴病,二三日不已,至四五日,腹痛,小便不利,四肢沉重疼痛,自下利者,此为有水气。其人或咳,或小便利,或下利,或呕者,真武汤主之。”

古今医家一致认为,真武汤方证之基本病机为阳虚水泛—肾阳虚衰,水邪泛滥。

但江老1971年在峨边县治疗一例心悸欲落(西医诊断为阵发性心动过速)患者,彝族妇女,28岁,既无发热恶寒之表证,又未犯发汗太过伤肾阳之诫,唯觉阵阵心悸欲落,发病时全身震颤,不能自已,卧床月余。入院后,经西医治疗数日无效。

一日夜半,心悸大作,家人急呼抢救。恰逢江老下放在峨边彝族自治县人民医院工作,火速赶至病房。见患者蜷卧床上,厚覆被褥,全身颤抖,抖得床栏也摇摇晃晃。询之,自觉不畏寒。江老思考片刻,脑海中浮现真武汤方证的特殊症征,“心下悸,头眩,身动,振振欲擗地”。于是遵照方证对应原则,信手拈来真武汤加龙骨、牡蛎,当夜连服两次,震颤停止。守方数剂,心悸、震颤未尝发作。

如果恪守真武汤方证的基本病机,阳虚水泛,而不是按照方证对应原则,有是证用是方,如何遣选真武汤?

如果不用真武汤,用什么方?疗效又如何?

条条道路通罗马,但不是每一条都是捷径。此证用真武汤获得高效,用其他方就不一定获得高效,不是吗?

我下面还要说一些题外话。据说几年前,在一次全国性的经方学术研讨会议上,有一位特邀专家做了关于真武汤方证的专题学术报告。报告完毕,有一位听众提问说:“真武汤方证后注说,‘若呕者,去附子,加生姜,足前为半斤’。请问真武汤去了附子,还叫真武汤吗?”

据说特邀专家被难住了。

大家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好吧,暂时没有考虑好,我先来回答,供大家参考。我认为还叫真武汤。

为什么呢?因为附子不是真武汤的君药。大家知道,真武汤原方的药物排列顺序和用量是茯苓三两、芍药三两、白术二两、生姜三两(切)、附子一枚(炮,去皮,破八片)。大家仔细看,君药明明是排在首位的茯苓嘛。茯苓的作用是什么?健脾利湿嘛。或者说茯苓与白术同为君药,也是健脾利湿。芍药三两,和营止痛;生姜三两,温胃散水;炮附子一枚,20g左右,用量最轻,温阳散寒,少火生气而已。

以药析方,此方测证,真武汤方证的基本病机是不是脾肾阳虚、水邪内停?而脾肾阳虚是不是以脾阳虚为主,肾阳虚为次呢?请大家翻阅一下,清代左季云的《伤寒论类方汇参》书中,把真武汤归入理中汤类方,是颇具卓见的。

古今真武汤方证医案,有不少把附子加重成为君药,据说疗效不错。我们也请问:真武汤方证中,附子不是君药,若把附子用量加重成为君药,这还是真武汤吗?

关于真武汤的临床运用,因其适应范围广,运用机会多,古今医案亦多,我就不多说了。但是有两点值得唤起注意。

第一,脾肾阳虚、水邪内阻之证,独用真武汤效果欠佳。若水肿甚者,须合五苓散,桂枝改用肉桂,捣细药水吞服。若效果仍不佳,再加杏仁、紫苏叶、防风。陈修园说“杏苏防,代麻黄”,三者代麻黄宣畅肺气,开通玄府。

第二,因真武汤中有芍药和营通络,故治脾肾阳虚、寒凝内痛之证效佳。江老恩师陈鼎三治疗脐下痛,主用真武汤。如1951年秋,江老因公涉水,又食生冷之后,小腹剧痛,痛引睾丸,遂验证恩师经验。服真武汤一剂,几小时后疼痛渐止。而陈鼎三治脐中痛,即神阙穴中痛,径用真武汤重加胡芦巴,效验堪夸。

第三节 温疟(白虎加桂枝汤方证)

由于江老熟读、背诵张仲景书的原文,牢记病脉证治,尤能抓住张仲景描述的特殊症征的关键字句,故临证时就能信手拈来,稳操胜券。

如曾治女患,30余岁,患疟疾,西医查出疟原虫,用抗疟药物治疗无效。患者就诊时,呻吟不已。询之,每日午后发病,高热40℃,寒战。发病时,身痛如被杖,呕吐不止。脉无弦象。江老诊毕,《金匮要略》中描述温疟“其脉如平,身无寒但热,骨节疼烦,时呕”的字句便立即浮上脑际,于是直书白虎加桂枝汤原方。服一剂,次日疟疾未发作。病家感到奇怪,问江老方中究竟哪一味中药能杀灭疟原虫?江老只好默然一笑。

江老为什么默然一笑?因为这个看似“常识性的”问题不好回答。如果实话实说,方中药物都不能杀灭疟原虫,那么病家难免疑虑:我的疟疾病真的痊愈了吗?

西医的病因学说和对因方法,颇为直观,通俗易懂,早已普及。问题是前景乐观不乐观?就说疟疾吧,奎宁曾经独领风骚,后来产生了抗疟性;后起之秀青蒿素,也曾经风光无限,现在也出现了抗疟性。

张仲景时代的白虎加桂枝汤,历代沿用,至于今日,未曾听说过有抗药性。

1996年,世界卫生组织宣布:“21世纪的医学不应该继续以疾病为主要研究对象。”

到底应该以什么为主要研究对象呢?应该以人,以患病的人为主要研究对象,正如已故的杰出中医思想家陆广莘先生大声疾呼的:“究天下人之际,通健病之变。”

第四节 心悸欲落(炙甘草汤方证)

江老曾治一女患者,年四旬,小学教师,素体虚弱,心悸怔忡甚剧。经当地中、西医治疗月余未效,请江老出诊。江老至,时已黄昏,尚未进入病人卧室,家属及亲友便前来请求江老进入后务必放轻脚步。询其故,则说患者已卧床数月,极易被惊吓,每当听到稍大声响(如脚步声、置物声)便心跳加剧,惊呼“心子要落”!江老诊时,患者唯述心悸,不得稍安。而精神萎靡,闭目思睡,声低息弱;脉象虚数,不及十至,辄有歇止。江老根据《伤寒论》第177条“伤寒,脉结代,心动悸,炙甘草汤主之”之明训,投以炙甘草汤原方,重用人参(寓独参汤之意),嘱其当晚急服两次。次晨复诊,患者已起坐,面露喜色说,心跳已缓,惊悸亦减轻。嘱守方续服,数剂而康复。

拙著《中医师承实录》中说:“审系心脏阴阳两虚之证,炙甘草汤诚为首选之高效方。”

2009年冬,治一妇,59岁,患心房纤颤、房性早搏十余年,常年服归脾丸、补中益气丸、逍遥丸;近两年加服参松养心胶囊、通心络胶囊等。而心悸、胸闷、短气加重时,便急取丹参滴丸或速效救心丸舌下含服。刻诊:经常心悸、胸闷,偶尔短气,腰腹下坠感;舌象大致正常,脉细数而涩。投以炙甘草原方原剂量:炙甘草60g、生姜45g、党参30g、生地黄250g、桂枝45g、阿胶30g(烊化)、麦冬125g、火麻仁125g、大枣30枚(擘)、黄酒500mL。服6剂,心悸、胸闷大减连服40剂,心悸、胸闷消失,但脉仍然细数而涩,毫无起色。迄今已6年,停服归脾丸等,唯每天早晚各吞服三七粉3g。此妇眠食俱佳,心怡体健,毫无老态。但是每次做心电图,都有房颤和房性早搏。

1989年曾治一女,34岁,患频发性房性早搏,经常胸闷、心悸,舌象大致正常。脉象稍数,有促象。辨证为心脏气血阴阳亏虚,拟炙甘草汤原方,仅用十分之一药量,服1剂,无起色;连服3剂,胸闷、心悸稍减,但大便稀溏。遂不敢续服。

我现在很少用炙甘草原方,更罕用原剂量。乃因当代人脾气、脾阳虚者比比皆是,不知你们美国人如何?

第五节 咽部如有巨物堵塞(半夏厚朴汤方证)

江老认为,中医的“怪病多痰”“顽症多痰”,以及“治痰必治气”之说,实源于张仲景。《金匮要略》云:“妇人咽中如有炙脔,半夏厚朴汤主之。”原方组成为半夏半升、厚朴三两、茯苓四两、生姜五两、紫苏叶二两。药仅五味,以方测证,非痰气交阻而何?然则看似简单,了无余蕴,我却走过一些弯路,拙著中有披露。

江老曾治一商贾之妇,年四旬许,因操理商业及家务过度劳顿,患了一种严重的“怪病”。自觉咽中有一巨物堵塞,形如汤圆,吞不下、吐不出,甚至呼吸困难,远非一般“梅核气”可比。患者终日惶恐不安,眠食俱废,但饮食无障碍。屡经治疗无效,卧床不起。家人惶恐,束手无策。经友人介绍,请江老出诊。因路途较远,到达时已是深夜。江老详询患病始末,观其脉证,遵“咽中如有炙脔,半夏厚朴汤主之”的明训,径投原方,一剂知,数剂而安。

第六节 虚人感冒(小柴胡汤方证)

峨眉县状元街张姓妇人,年逾四旬,久患崩漏,体弱善感。偶因特大火灾外出冒风,患伤寒,卧床不起,辗转就医两月余,病势日增。时当盛夏酷暑,驱车迎江老往诊。午时至,见患者卧于斗室,密闭窗牖,且下重帷。往来寒热频作,每日数十次发;汗出恶风,惧撩帷帐;胸满胁胀,呕恶;苔白,脉细数而弦。检视前医方药,都属补中益气汤、归脾汤之类。江老细思此证,颇与《伤寒论》第101条“凡柴胡汤病证而下之,若柴胡证不罢者,复与柴胡汤”之义相符。至于“下之”二字,应该活看,活看什么?活看本为柴胡汤证,但是治不如法,正气益损。于是书小柴胡汤加减。病者自以为略知医,疑其发汗而不肯服,至傍晚犹未服药,说:“我长期失血,体虚如此,又久病,大汗不止,怎能再发汗?”江老为之讲解《神农本草经》记载的柴胡药性,以及《伤寒论》小柴胡汤方证之后,又保证说:“小柴胡汤不是发汗剂,放胆服用;如有差错,我承担责任!”病者这才相信,叫人购药;当晚连服两次,汗减热退,诸症若失。第二天早晨复诊,病者欣然起坐,对江老说:“幸亏先生要言解惑,起我沉疴。”守方加减,再进一剂。续以甘淡调理,旬日而瘥。

拙著《中医师承实录》的第一篇文章便是“现代经方大师传授独家心法”。什么独家心法?就是江老运用小柴胡汤治疗虚人感冒的独特经验。江老强调,方证蕴含病机,小柴胡汤方证就蕴含着虚人感冒的基本病机。

有人问:小柴胡汤是治疗少阳病的专方,为什么可以治虚人感冒?

江老答:小柴胡汤出在《伤寒论》辨太阳病脉证并治,各种病证都可以用,并不是少阳专方。《伤寒论》第97条载“血弱气尽,腠理开,邪气因入,与正气相搏”,即是少阳病的病因病机,也是虚人感冒的病因病机。治此证不可发汗,是唯恐耗散虚人的气血阴阳,犯“虚虚”之诫。张仲景出小柴胡汤以和解之。方中柴胡、黄芩、半夏旋转少阳枢机,以达太阳之气;人参、甘草、大枣、生姜奠安中焦脾土,于稳妥平和之中,大具匡扶正气、领邪外出之力。

又有人问:用小柴胡汤治虚人感冒,难道不顾虑柴胡的发散、升阳、劫阴作用?

江老答:《神农本草经》谓柴胡主“寒热邪气”,并未记载发散作用。张仲景说“少阳不可发汗,发汗则谵语”,是虑其发汗损伤津液,转属阳明。又说“本太阳病不解,转属少阳者……与小柴胡汤”。既然张仲景对于禁止发汗的少阳病主用小柴胡汤,足证小柴胡汤不是发汗剂。至于柴胡“升阳”,是指小剂量,用3~6g助人参、黄芪、白术等升补阳气,与小柴胡汤治虚人感冒无涉。再说柴胡“劫阴”,本有争议。是单味药劫阴?还是用在复方中劫阴?未见报道。张仲景说小柴胡汤的功效是使“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因和”,何来劫阴之弊!

还有人问:感冒初起,大多属太阳病范畴,难道虚人感冒就一定是邪在少阳?就一定要用小柴胡汤?

在世界传统医学联盟带教

江老答:虚人感冒,有属少阳,也有不属少阳的。但小柴胡汤出在《伤寒论》辨太阳病脉证并治,该书除辨太阴病、少阴病脉证并治,其余各病均有小柴胡汤方证——可见小柴胡汤并不是少阳病的专方,而是从少阳之枢以达太阳之气的方药。重复说一下,少阳病的病因病机是“血弱气尽,腠理开,邪气因入,与正气相搏”。大家知道,少阳的病位,外不在躯壳,内不在脏腑,就在腠理。体虚之人,卫外不固,外邪侵袭,可以直达腠理。所以体虚之人患感冒之后,不论邪气是否客于少阳,都可以运用小柴胡汤,旋转少阳枢机,匡扶正气,引领稽留于腠理的邪气外出。这种治法,与后世方书论治虚人感冒,多在滋阴、助阳、益气、养血上下功夫相比,境界高出许多。

更有人问:虚人感冒,有亡津、亡血者,可以用小柴胡汤吗?如果用,方中半夏温燥,黄芩苦寒,是否该去掉?

江老答:可以用,不去。为什么呢?因为复方的作用并不等于方中各个单味药作用的机械相加。《神农本草经》说:“人参味甘,微寒,无毒,主补五脏……”陈修园注:“主补五脏者,以五脏属之阴也……今五脏得甘寒之助,则有安之、定之、止之、润之、益之。故仲景于汗吐下伤阴之证用之,以救津液。”小柴胡汤用人参合甘草、大枣、生姜,匡扶中焦脾土元气,滋养汗源,为胜邪之本,从而使其他性味有偏的药物赖以扬其所长,而避其所短,则为有利之师,所以战无不胜。

第三讲 方证对应有助于发掘运用 几近埋没的高效经方

江老指出,有一些疑难病症,张仲景不是从辨证论治,而是从方证对应角度出示了高效经方。但因其义理深邃,或因其方义难解,或因罕见前贤医案,或因限于医者经历,终身未能体验,因而弃置不用。

例如,《金匮要略》中有“治中风痱,身体不能自收持,口不能言,冒昧不知痛处,或拘急不得转侧”的《古今录验》续命汤,以及“治大风,四肢烦重,心中恶寒不足者”的侯氏黑散,后世罕有用之者。这两首经方,到底是不是张仲景之方?

陆渊雷说,《古今录验》续命汤是张仲景方,而《金匮要略》遗失,故林亿等取附篇末。陆渊雷慨叹:“唐宋以来医书,未见此方之治验,知黑散之不用久矣岂以其不能取效欤?”

丹波元简说,侯氏黑散,“隋唐之人以为仲景方,则非宋人所附较然矣”。

江老确信两方都是张仲景方,为什么确信?因为疗效不同凡响,特别是《古今录验》续命汤。用江老的话说,简直是千古奇方!

第一节 风痱说略

什么是风痱?中医教材上没有这个病名。是临床罕见吗?并不罕见。有人说,风痱就是中风。广义言之,可以这样说。但风痱自有其特定的内涵。

积六十年之临床经验,江老把风痱的发病特征归结为:突然四肢麻木,迅速瘫痪(偏瘫或全瘫)——但不痛不痒,神志清楚,语言无障碍。这与西医学的脑血管意外导致的瘫痪,或癔病性瘫痪,以及风湿、类风湿引起的瘫痪,是迥然有别的。

风痱也有不少文献记载。《灵枢·热病》说:“痱之为病也,身无痛者,四肢不收,智乱不堪……”《千金要方·论风状》说:“风痱者,身无痛,四肢不收,智乱不甚,言微知,则可治;甚则不能言,不可治。”尤在泾说:“痱者,废也,精神不持,筋骨不用。”楼英说:“痱,废也。痱即偏枯之邪气深者。以其半身无气荣运,故名偏枯;以其手足废而不收,或名痱,或偏废,或全废,皆曰痱也”。《圣济总录》说:“病痱而废,肉非其肉者,以身体无痛,四肢不收而无所用也。”

从以上古代文献记载可以确信,风痱确实不是西医的脑血管意外,不可混同于脑血管意外来治疗。

:那么请问老师,中医的风痱到底相当于西医的什么病?

:江老认为,相似于西医的急性脊髓炎、多发性神经炎、格林—巴利综合征、氯化钡中毒等病。

第二节 千古奇方—《古今录验》续命汤

古今录验》续命汤载于《金匮要略·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第五》,是该篇的附方。

原文是:治中风痱,身体不能自收持,口不能言,冒昧不知痛处,或拘急不得转侧。

《古今录验》续命汤原方的药物组成和剂量:麻黄、桂枝、当归、人参、石膏、干姜、甘草各三两,川芎一两、杏仁四十枚。

方后注:上九味,以水一斗,煮取四升,温服一升,当小汗,薄复脊,凭几坐,汗出则愈;不汗更服。无所禁,勿当风。并治但伏不得卧,咳逆上气,面目浮肿。

这首经方组合离奇,很难诠解。

古今医家诠解此方者多多,见仁见智,莫衷一是。

不过,古今医家也达成了一些共识,这就是:攻补兼施,扶正祛邪;发散风寒,调和营卫。

因为病名叫风痱,那就是风邪为患,当然要驱之散之。

因为方中有麻黄、桂枝、石膏、杏仁、甘草,明摆着是含有麻黄汤、麻杏石甘汤。若稍事化裁,还可以化裁出越婢汤、大青龙汤等。由此推论,此方不仅可以发散风寒、调和营卫,还可以兼清内热。

喻嘉言说本方主治“营卫素虚而风入者”。徐忠可说:“因风从外来,故以麻黄汤行其营卫,干姜、石膏调其寒热,而加芎、归、参、草以养其虚”。尤在泾说:“麻黄、桂枝所以散邪,人参、当归所以养正,石膏合杏仁助散邪之力,甘草合干姜为复气之需,乃攻补兼施之法也。”日本汤本求真说本方的适应证为“麻黄汤,或大青龙汤,或越婢汤而有虚候,带贫血者”。陆渊雷说本方主治的病症是“受风寒之剧烈刺激,末梢神经起病变”。

江老认为,古今医家关于《古今录验》续命汤的诸多诠解均有一定道理,不可厚非。但是,江老治疗的风痱病者,有的有风寒诱因,有的就没有风寒诱因。如果拘执本方发散风寒,那么,本方为什么能够速愈没有风寒诱因的风痱病者呢?至于“攻补兼施、扶正祛邪”,请问“虚”在何处,“邪”又在何处?“攻”何脏何腑何经何络?“补”何脏何腑何经何络?都落不到实处,教临证者如何使用本方?

哲人有言:理论都是灰色的。

第三节 陈鼎三及江尔逊与《古今录验》续命汤

一、发掘运用

20世纪30年代,江老初学医时,有一唐姓男患,年五旬,体丰,嗜酒。一日,闲坐茶馆,忽然四肢瘫软,不能自收持,呈弛缓性瘫痪而仆地。当时神志清楚,言语流畅,诸医不知是什么病。江老的业师陈鼎三先生往诊后说:“此病名风痱,治宜《金匮要略》中《古今录验》续命汤。”授原方一剂,次日顿愈。

当年市售食盐是粗制雪花盐,含氯化钡较重。有一些人口味重、嗜咸,累月经年,有的突然四肢瘫痪。世人惶惧,医者不解其故。陈师亦授以《古今录验》续命汤,效如桴鼓,活人甚多。

1950年,有乔姓男患,正当盛年。有一天,双下肢忽然动弹不得,不痛不痒,卧床不起,无任何诱因。家人大骇,请江老出诊。江老想起20世纪30年代业师的经验,授以本方,服两剂即能起床行走。

二、妙解方义

江老当年第一次亲眼目睹《古今录验》续命汤速愈风痱的神奇疗效时,便向其师请教方解。其师胸有成竹,缓缓而言:“脾主四肢,四肢瘫痪,病在脾胃。此方石膏、干姜寒热并用,为调理脾胃之阴阳而设。”

江老又问:“医家都说《古今录验》续命汤,是以麻黄、桂枝发散外来的风寒,石膏清风化之热,干姜反佐,防寒凉太过。老师的解释却独出心裁,我还不明白。”

陈老用书面语言回答道:“此方有不可思议之妙,非阅历之深者不可明也。”

江老当年初学医,自知阅历浅,便不再问。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多年以后,1950年,恰有乔某患风痱。江老回忆业师治验,轻车熟路治愈之。当时夹江刚解放不久,乔某任夹江县贸易公司经理。江老当时年方33岁,竟然迅速治愈了此等疑难怪病,远近传扬,声名鹊起。这就形成一种压力,逼迫江老沉潜下来,重读《金匮要略》,含英咀华;重温前贤的诠释,择其善者而从之。特别是反复思考陈老的“偈语”,“脾主四肢,四肢瘫痪,病在脾胃,此方石膏、干姜寒热并用,为调理脾胃之阴阳而设”。又在临证之时,静观默察,悉心体验,沉思多年之后,终于豁然开朗!

当时的中医界,医者忙于诊务,学术交流殊少。江老豁然开朗之后,既无会议交流机会,也未走笔成文发表。要不是1982年要在仲景学说的发祥地召开“南阳会议”,《古今录验》续命汤救治风痱的成熟经验还不知要埋没到何年何月!

1981年秋,四川省中医学会通知说,江老是四川省参加南阳会议的正式代表,并确定在大会上宣读学术论文。于是,我奉乐山地区卫生局之命,从乡村医院赶赴乐山,协助江老撰写学术论文。在整理《古今录验》续命汤救治风痱的医案时,乐山地区医院提供了一份西医的完整病历,我反复看了三遍,越看越觉得莫名其妙,不可思议!这则典型的医案,后面还要详细讲解。

话休烦絮,言归正传。江老当年到底悟出了什么?

江老侃侃而言道:风痱的特征性症状主要是四肢突然瘫痪,那么,主管四肢的脏腑是什么?脾胃嘛。《素问·太阴阳明论》说:“脾病而四肢不用何也?歧伯曰:四肢皆禀气于胃,而不得至经,必因于脾,乃得禀也。今脾病不能为胃行其津液,四肢不得禀水谷气,气日以衰,脉道不利,筋骨肌肉皆无气以生,故不用焉。”可见风痱引起的四肢突然瘫痪,病位就在脾胃。

但有的医者不同意这种解释,质疑说,脾胃久虚,四肢才不得禀水谷之气,才可能瘫痪,起病必然缓慢;而风痱发病急骤,如急风暴雨,毫无征兆,四肢迅速瘫痪,也把它归结为脾胃之病,这不是削足适履吗?

江老回答道:“《素问》说的是‘脾病而四肢不用’,而不是说‘脾虚而四肢不用’。‘病’字与‘虚’字,一字之差,含义有别。”

为什么晚近医家大多重视“虚”字,大概是李东垣的脾虚学说深入人心吧。

江老却悟出了“脾病而四肢不用”的机理,可以包含两个方面:

第一,脾胃久虚,四肢逐渐不得禀受水谷之精气,这就是李东垣的脾胃内伤学说。

第二,脾胃并不是久虚,而是脾之与胃突然升降失调。

大家知道,脾与胃同居中州,为人体气机升降的枢轴。脾主升,胃主降。脾体阴而用阳,脾之升,有赖阳气之助,因“脾为阴土,得阳始运”。胃体阳而用阴,胃之降,有赖于阴气之助,因“胃为阳土,得阴自安”。如此脾升胃降,相反相成,四肢都得禀水谷之气了。假如阳不助脾,则脾气不升;阴不助胃,则胃气不降。相反相离,四肢都不得禀水谷之气了。

江老一字一顿地强调说:“这,就是脾和胃,突然升降失调,而造成四肢突然瘫痪的机理。”

江老早年曾跟随承淡安先生研习针灸。承先生告诉他,有一位四肢瘫痪病者,施以针灸,久久不效。后来从“脾病而四肢不用”这句话受到启发,就独取大包一穴,很快见效,终于治好了。可见不仅新瘫要治脾,久瘫也要治脾。为什么要治脾?前面讲了许多。为什么独取大包穴效如桴鼓?《灵枢》上说,“脾之大络,名曰大包”。

当年江老在高徒班讲课时,有学员提问说,既然如此,就应该调理脾胃,恢复脾胃的升降功能。但是《古今录验》续命汤中并没有升脾降胃的药物,换句话说,治疗和方药是脱节的。这又当怎样解释?

江老回答:你说此方中并无升降脾胃的药,大概是指李东垣升脾降胃的常用药物吧?学员颌首。

江老继续回答:那是另外一条思路。我冥思苦想许多年,终于悟出陈老说的“此方石膏干姜并用,为调理脾胃之阴阳而设”,其妙处就在于此。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干姜辛温刚燥,守而能散,大具温升宣通之力,叶天士盛赞干姜“其雄烈之用,孟子所谓大浩然之气,塞乎天地之间也”。石膏味辛,微寒而柔润,质重而沉降。《古今录验》续命汤中,因这两味关键药物,燮理脾胃的阴阳,使脾升胃降,恢复气化之常,四肢都得禀受水谷之精气,这就是风痱的治本之道。

由此来看,如果能够透析脾胃的生理及病理特性,以及干姜、石膏寒热并用的内在机制,那么《古今录验》续命汤的神妙便不是不可思议的了。

接下来再解释《古今录验》续命汤中其他药物的作用机制,就没有什么新意了。不过,没有新意也得啰嗦几句。方中的人参、甘草、川芎、当归是取八珍汤之半,功善补气、养血、活血。请注意,川芎与当归组成“佛手散”,如来佛的手啊,力大无比,收放自如,活血力大于补血力。因为风痱虽然不是脾胃久虚,但是四肢既已瘫痪,不得禀受水谷之精气,套句古话说,叫作“岌岌乎殆哉”!而气不足,血难运,气为血帅嘛。所以补气活血,势在必行。

方中的麻黄、桂枝、杏仁、甘草,就是麻黄汤。江老说,风痱发病的诱因有风寒的,麻黄汤可以发散风寒、驱之出表;即使没有风寒诱因,也可以宣畅肺气。肺主一身之气,肺气通畅,不仅可以使经脉之气运行滑利(肺朝百脉),而且有助于脾胃的升降。这是江老当年讲的,我现在还想补充一下。

近年来拜读李可老师整理的彭子益遗著《圆运动的古中医学》,有如醍醐灌顶,耳目一新。彭子益特别重视中气,他说,中气如轴,四维如轮;轴运轮行,轮运轴灵。中医之病,不过中气病,或四维病,或中气与四维俱病。所以中医治疗的大法不过三种,一是运轴以行轮,二是运轮以复轴,三是轴轮并运。

如果遵照彭子益的思路,肺气通畅,则能息息下降,金生水;肾水充足,则肝木之气左升,以生心火;心火温煦,则生脾土。脾土旺,则中轴旋转于内,四轮升降于外,而成人身的圆运动,人即无病矣。

江老又说,方中还内含“还魂汤”。大家知道,麻黄、杏仁、甘草是三拗汤,又叫还魂汤,能治猝死。江老当年没有发挥。如果按照彭子益的思路,治猝死不就是迅速恢复人身的圆运动吗?

《古今录验》续命汤的方后注说:“并治但伏不得卧,咳逆上气,面目浮肿。”可见风痱一证,还可能兼有肺气郁。下面介绍一则风痱急症,患者年仅18岁,呼吸、吞咽十分困难,岌岌可危,便是明证。

第四节 风痱急危重症医案

雷某,男,18岁,四川峨眉符溪木器社工人。1965年8月2日入院,住院号为18472。以“四肢麻木,瘫痪12天,伴呼吸困难为主诉”就医。患者于12天前早晨起床时突然颈椎发响,旋即左上下肢麻木,活动障碍。1~2小时后全身麻木,并气紧、心悸、呼吸困难、尿闭。即送当地公社医院,治疗2日无效,又转送峨眉县医院抢救。经抗感染及对症治疗,仍无效,于1965年8月2日转来我院。经西医诊断为“急性脊髓炎”“上行性麻痹”,收住内科病房。当时患者除上下肢麻木、不完全瘫痪外,最急迫的症征是呼吸、吞咽十分困难。除给予抗感染、输液及维生素等治疗外,并不断注射洛贝林、樟脑水和吸氧进行抢救。同时指派特别护理,管喂全流饮食,发出病危通知。然自入院来,虽竭尽全力抢救,患者仍反复出现阵发性呼吸困难,呈吞咽式呼吸,有气息将停之象;时而瞳孔反射消失,昏昏似睡,呼之不应,全身深浅反射均缺失。上述症状每日数发,如是者6天,救治罔效,危象毕露,西医断其难以救治,多次叮咛家属:“命在旦夕。”家属亦再三电告家人准备后事。为聊遂家属要求,以尽人事,乃于8月9日上午勉邀中医会诊。

初诊(8月9日):神志清晰,语言无障碍,唯觉咽喉及胸部有紧束感,呼吸、吞咽十分困难,全身麻木,左上肢不遂,咽干;舌红苔黄薄,脉洪弦而数。诊断为“风痱”,治以《古今录验》续命汤,配合针刺。

处方:干姜3g、生石膏12g、当归9g、潞党参12g、桂枝4.5g、甘草3g、麻黄6g、川芎3g、杏仁6g。

针刺取穴:风府、大椎、肺俞、内关穴,留针15分钟。

二诊(8月10日):服上方1剂,危急之象顿除,且左上肢已能抬动,口麻、全身麻减轻,吞咽、呼吸不甚困难。

家属与患者喜不自禁,遂守方再服1剂,更入坦途:左上肢已较灵活,左手能握物,口麻、全身麻消失,呼吸、吞咽通畅,能食干饼,唯胸部尚有紧束感。从此再未出现往日危候,西医逐日连篇累牍的病程日志,亦从此绝迹。续以原方随症加减,又连服4剂,诸症若失。继以调理气血收功,于8月23日痊愈出院。

第五节 学用《古今录验》续命汤治风痱

张某,男,36岁,农民,1986年10月24日诊。

病史摘要:患者素来体健,偶感外邪,发热、体倦、咳嗽。曾间断服用中、西药物,诸症已缓解,未尝介意。谁知于14天前使用压水机抽水时,渐感双下肢酸软、麻木,约4小时后双下肢完全失去知觉(神志清楚),伴小便不通。

急送当地县医院。西医抽取脑脊液检查,发现蛋白含量及白细胞增高,遂诊断为“急性脊髓炎”,立即使用肾上腺皮质激素、维生素和多种营养神经的药物,以及对症治疗;同时配合服中药,曾用过大秦艽汤、三痹汤各三剂,补阳还五汤四剂,疗效不佳。刻下双下肢仍呈弛缓性瘫痪,肌张力缺乏,腱反射消失,不能自动排尿,大便难忍。因患者转院困难,家属取来病历,要求我室开一方试服。

根据以上病史,中医诊断为“风痱”。予《金匮要略》所载《古今录验》续命汤原方:麻黄9g、桂枝9g、当归9g、潞党参9g、生石膏9g、干姜9g、生甘草9g、川芎4.5g、杏仁12g。

上方仅服两剂,双下肢即恢复知觉,且能下床行走,大小便亦较通畅。

改予八珍汤合补阳还五汤化裁,连服十剂后,康复如常人。(摘自《中医师承实录》)

这则医案的题目是“双下肢瘫痪14天”,发表在《中国乡村医生》杂志1991年第6期上。这本刊物后来更名为《中国社区医师》,当年的发行量达到20余万份,是国内专业医学期刊发行量第一名,现在仍然是第一名。文章首列医案,然后采用师生问答方式,全面介绍陈鼎三及江尔逊发掘运用《古今录验》续命汤救治风痱的精彩医案,以及对本方的妙解。文章甫发表,全国各地便来信如涌;不到半年,竟达500余封,多为求治者,有的要求亲赴乐山治疗。我只好赶快回信,主要内容是:①据江老经验,《古今录验》续命汤救治风痱急症,奏效快捷;②如患病超过一个月,有效有不效;③如患病超过3个月,更不可能见效。

但也有病程1年以上的患者,求治心切,照葫芦画瓢,照抄杂志上处方,服用10多剂,虽然无效,却也无副作用。

例如有一位女患者,24岁时患急性脊髓炎,经救治脱险,留下许多后遗症。如全身麻木、发紧、发硬,自觉上半身与下半身分离;胸部有紧束感,腰脊瘫软无力;大便秘结,小便难以控制。迭用中药、针灸及多种理疗乏效。检视6年来用方,一为补阳还五汤加减,服后头面烘热,口干舌燥;一为左归饮合四妙散加减,服后纳呆、口苦、便秘加重。更医数十人,辗转北京、上海数省市,医生开方便重用黄芪,少者30g,多者200g。患者多次服之上火,医生仍照用黄芪不误。

就是这样一位连黄芪都不敢吃的患者,也敢照抄《古今录验》续命汤原方,服了几剂无效,但也无副作用,令人大跌眼镜。

《古今录验》续命汤中,有麻黄、桂枝、干姜、川芎等辛温药物,虽有石膏,但用量很轻,其辛寒之性,究不敌诸药之辛温。为什么吃黄芪都要上火之人,竟然服此方不上火?

我无法解释这个怪现象。

我在回答患者的咨询时,便搬出江老爱说的一句话来敷衍,这句话是:“复方的作用,绝不是单味药作用的机械相加。”

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江老师承导师陈鼎三先生的书房,就叫作“是知堂”。

在美国著名中医药学家黄立德(Andrew Ellis)的中药库房前合影

第四讲 方证对应要与辨证论治相结合

前面我们深入讨论了方证对应的优越性,其一,方证对应是准确运用经方获取高效的一条捷径;其二,方证对应有助于发掘运用几近埋没的高效经方,如《古今录验》续命汤和侯氏黑散。

侯氏黑散,江老治验不多,我只在治疗脊髓炎后遗症时用过一次,无反馈。

今天我们接着前面的话题,讨论方证对应与辨证论治相结合。为什么要讨论这个问题?因为方证对应与辨证论治一样,也不是完美无缺的,它也有短板,也有困惑,也有捉襟见肘之时。

比较极端的笑话发生在日本。就是“小柴胡汤吃死人”,大家都知道的,真是笑话!这就是机械的方证对应,死板的方证对应,照葫芦画瓢的方证对应,一句话,对号入座!

国内也有医者用这样的话来批评我。

2007年11月2日的《中国中医药报》第5版登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方证辨证≠方证对应”。文中写道:“仲景辨方证的‘证’,多被理解为‘特征症’,即有是‘症’,用是方。近来阅读余国俊先生著《我的中医之路》,见其所持观点即为此,如第35页的‘江尔逊的方证对应观’,文中说:‘方证对应,又称方证相应、方证相对、方剂辨证、汤证辨证等……江老强调,临床证候只要与仲景的描述相契合(有时但见一证便是),即可信手拈来,而不必受八纲、脏腑、病因等辨证方法的限制。’确实,运用经方时,若对张仲景书中条文烂熟于心,很容易抓住主症,做到方证对应也并非难事。但令笔者心生疑惑的是,若说这种‘方证对应’的方法即是‘方剂辨证’似乎不妥。若果如此,这种‘方证对应’与‘对号入座’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试想:难道临床上的病证,都有如此典型的‘特征症’吗?这种提法也会给人造成一种误解:若未见典型的特征症,或者症状太少时,就无法应用经方了?而且,有时虽出现某一症状与某方的适应症相似,但若不分清病机,或不认真辨析症状的条件性,总难免误诊误治。”

对于这种批评,我一直没有公开回应。为什么呢?因为就在批评者引用的拙文中,这个问题已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拙文写道:“笔者有幸经常聆听江老畅论医道之得失兴替,深知其十分推崇方证对应的优越性,但绝无丝毫贬低辨证论治之意。他认为,方证对应与辨证论治本有互补之妙,而无对峙之情,两者分道扬镳则俱伤,合而用之则俱美。他解释道,辨证论治讲求理、法、方、药的连贯性,其中之‘理’居于首位;而所谓‘理’,便是阐明医理或揭示病机,‘理明、法彰、方出、药随’,或‘谨守病机,各司其属’。至于方证对应,则讲求方药与证候—尤其是主症或特征性证候的针芥相投,丝丝入扣。因此,倘能在辨证论治时结合方证对应,便容易突出主症或抓住特征性证候,从而遣造高效方药,使辨证论治真正落到实处;另一方面,倘能在方证对应时结合辨证论治,便容易准确地掌握病机,观往知来,穷理尽性,从而避免依样画葫芦似的机械死板的‘方证对应’的流弊。总而言之,他认为方证对应与辨证论治各有短长,分而用之则长不掩短,合而用之则扬长补短,更上一层楼。”

好了,就引用到这儿,套一句文言文,“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下面继续讲解江老的医案,看看江老是怎样把方证对应与辨证论治有机地结合起来,娴熟地运用于临床的。

第一节 腹痛便溏(小陷胸汤方证)

这则医案的患者就是江老本人。他24岁时,初行医不久,一次因夜晚加餐,去小食店吃了一碗馄饨,第二天便腹痛、便溏。自以为小病,未服药。几天后,上腹部剑突下感到压痛,好像压着一块板状物;仰卧时,则压痛感加重,十分难受,几乎不能忍耐;后来出现神倦纳呆,终日嗜睡。

幸亏大脑还清醒,便思考这病到底是怎么得来的?病从口入,食物有问题?那时江老就能背诵《伤寒论》全文,便想这病有点像小结胸,《伤寒论》原文第138条说:“小结胸病,正在心下,按之则痛,脉浮滑者,小陷胸汤主之。”但结胸病是缘于误下,第131条说:“病发于阳,而反下之,热入因作结胸。”我虽没有服过下药,但吃了一碗馄饨,第二天就腹痛、便溏,病因类似吧?

于是使用小陷胸汤原方,服一剂,大便一日行几次,全是黄褐色黏液。连服两剂,上腹压痛渐渐消失。

陈修园《长沙方歌括》引徐灵胎的话说:“大承气所下者为燥屎,大陷胸所下者为蓄水,此所下者为黄涎。”

大家知道,大承气汤方证,肠中有燥屎,所以下出之物为燥屎;大陷胸汤方证,胸腹腔中有蓄水,所以下出之物为蓄水。小陷胸汤方证呢,肠中有黄涎吗?大家用过小陷胸汤没有?所下之物是不是黄涎?

没有人回答,那么我自问自答吧。

小陷胸汤方证,是肠中本来有黄涎,还是服药引起的?

我没有用过小陷胸汤原方。我治痰热内蕴的心下痞满或压痛,喜用小陷胸汤辛开苦降、涤痰清热,加桔梗、枳壳宣畅气机、升清降浊,服药后偶有大便不成形者,但从未见黄涎。

我还喜用《重订通俗伤寒论》中的柴胡陷胸汤,即小陷胸汤加柴胡、黄芩、桔梗、枳实、生姜汁,治邪恋少阳、痰热内蕴,而致胸膈满闷,按之疼痛者。服药后也偶有大便不成形,也未见黄涎。

但我用瓜蒌散治疗带状疱疹,瓜蒌仁重用30~60g时,服后大便不成形,夹杂着黄色如菜油状的黏液。这是不是黄涎呢?如果是,那就可能是瓜蒌仁引起的。大家知道,重剂瓜蒌仁捣碎,在其水煎液中便有如菜油状的物质。

以上都是题外话,我是姑妄言之,大家姑妄听之好吗?

第二节 黄疸(小柴胡汤方证)

本医案是上节医案的续篇,关于上节医案我还要补充几句。当年江老向我讲解后曾动情地说:“这是我学医后第一次自疗,深感张仲景对脉证的生动描述,言简意赅,真实准确。只要识证准确,方证相符,确可收到立竿见影之效。我几十年来坚定地潜心于仲景学说,便得益于这次‘考试’。”

言归正传,继上节医案运用小陷胸汤获佳效后,江老的精神、食欲已经基本恢复,能外出行走。但在走路时感觉头晕、目眩,尤为意外和令人紧张的是,面部及全身皮肤出现黄疸,深如橘子色,尿黄褐如菜油状。

江老陷入沉思,对张仲景原文又一次浮想联翩,诸如“胸胁苦满”(曾有上腹压痛),“少阳之为病……目眩也”,“诸黄,腹痛而呕者,宜柴胡汤”等。

据此,江老毅然投以小柴胡汤,重加茵陈、滑石之类。服三剂,尿色澄清,黄疸渐退;续进几剂,诸症霍然,药到病除。直到江老仙逝,从未复发。并经多次体检,肝功完全正常。

当年急性黄疸型肝炎(甲肝)流行,慢性肝炎活动期(简称“慢活肝”)病人亦多。江老遇之,凡具有柴胡证者,都用小柴胡汤,随症治之,都获佳效。20世纪60~80年代间,江老曾在西医传染病房开展中医工作,有80%的病人是传染性肝炎。江老都沿此思路辨证论治,收到非常满意的效果。

当时就有医者和一些略懂中医的病者及家属质疑问难江老说:“黄疸多因脾湿胃热,中医书归结为阳黄(湿热郁蒸)、阴黄(寒湿郁滞)两大类,前者宜清化湿热,后者宜温化寒湿。你却爱用小柴胡汤治疗黄疸,是不是标新立异呢?”

江老回答说:“仲景说‘诸黄,腹痛而呕者,宜柴胡汤’,我临床体验,若黄疸病者伴腹痛而呕,或胸胁苦满,或伴寒热往来,小柴胡汤就是的当之方。因为这类黄疸,病因虽然是湿热,但病机却是侧重木因湿郁而生热。用小柴胡汤疏达肝胆,解散肠胃积滞,更辅以茵陈、滑石等清热退黄之药,奏效更快捷。我曾屡用小柴胡汤加减治愈病毒性肝炎(急性黄疸型)伴有寒热,或类似流感症状者,验案甚多。若木郁生热过甚,症见心下急、郁郁微烦、呕不止、大便秘结,则又是少阳与阳明合病,如急性胆囊炎、胆石症、胰腺炎等,宜大柴胡汤加减。我岂敢标新立异,专以小柴胡汤为治黄疸通剂。我的意思是,临证治黄疸,切勿漫投清热利湿退黄药物,有药无方,伤害本已虚弱的脾胃。而宜深悉小柴胡汤疏肝达胆、健脾和胃,亦即肝胆脾胃整体调节的精义。”

这则医案,算不算方证对应与辨证论治的完美结合?

:小柴胡汤治黄疸,为什么要重加茵陈、滑石?加用其他清热利湿药不行吗?比如现代习惯用金钱草?

:茵陈首载于《神农本草经》,其曰:“主风湿,寒热邪气,热结黄疸。”张仲景治黄疸,有茵陈蒿汤、茵陈五苓散。可以说,茵陈是退黄疸的专药。至于滑石,清热利湿而不伤阴。大家知道,甲肝、慢性肝病黄疸服药时间一般较长,用小柴胡汤重加茵陈、滑石,久服亦不易产生副作用。当然,现代医生喜用金钱草治湿热黄疸,我有时也用,不过我是与健脾补肾药合用的。

:近代名医张锡纯也喜欢用茵陈。不过,有现代医者考证,张氏所用茵陈,实系青蒿,老师喜欢读张锡纯的书,是这样的吗?

:张锡纯确实明言“茵陈者,青蒿之嫩苗也”。但他又说,茵陈“甫经立春即勃然生长,宜于正月中旬采之”。大家知道,茵陈确实是在春季幼苗高约三寸时采收;而青蒿则是夏秋两季采收。谚语说:“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张锡纯还说,茵陈“秉少阳最初之气,是以凉而能散,本经谓其善治黄疸,仲景治疸证,亦多用之,为其秉少阳初生之气,原与少阳同气相求,是以善清肝胆之热,兼理肝胆之郁,热消郁开,胆汁入小肠之路毫无阻隔也”。由此可见,张锡纯所用茵陈,就是茵陈,绝不是青蒿。

我还闹过一个笑话。1973年秋,那时我才27岁。因笃信张锡纯,用张氏燮理汤加鸦胆子治疗热痢下重,疗效很好;便与同事林科贤先生合写了一篇论文,题目是《运用燮理汤加鸦胆子治热痢下重的体会》。写好后投寄当时唯一的一家中医刊物《新中医》杂志,该刊很快回信说拟采用,又要求我们注明鸦胆子的科属。我一查,方知鸦胆子是苦木科常绿灌木或小乔木鸦胆子的成熟种子。而拙文上写的却是“俗名鸦胆子,即苦参所结之子”。为什么要这样写?因为张锡纯的书上就是这样写的。

张锡纯说,茵陈是青蒿的嫩苗,说鸦胆子是苦参子,误矣,不过是白璧微瑕而已。我呢?读书太少了,难免以讹传讹,闹了个大笑话,从此不敢掉以轻心!

第三节 小儿胆道蛔虫病(大柴胡汤方证)

患儿10岁,住我院儿科。西医确诊为胆道蛔虫病,经西药解痉止痛、输液、抗感染治疗10多天无效后,邀江老会诊。症见上腹剧痛,呼号不绝,高热40℃,烦躁不安,大便六七日未解,面热如醉,唇干舌赤,苔老焦黄,干燥无津。江老辨证为少阳与阳明合病,即邪恋少阳,热结阳明。《伤寒论》第103条说:“呕不止,心下急,郁郁微烦者,为未解也,与大柴胡汤,下之则愈。”遂用大柴胡汤原方和解少阳,清泻阳明;方中重用白芍缓急止痛。仅服一剂,高热退,大便通,下蛔虫几条;苔化津复,诸症悉平。

附:大柴胡汤治胆结石

江老曾治一中年男性,患“胆结石”,住西医外科病房。因腹痛、黄疸、高热不退,邀江老会诊。江老亦用大柴胡汤加减,3剂尽,痛止热退,大便通利,且排出蚕豆大小结石。主管医生颇感奇异,问江老:“所用何药?”

大家知道,中医治疗急腹症都会使用大柴胡汤或大承气汤,好像司空见惯,没有新意。真的没有新意吗?有!新意就在大黄和芒硝的剂量上。

大柴胡汤,大黄二两,经柯雪帆先生考证,约合30g。

大承气汤,大黄四两(酒洗),约合60g。芒硝三合,合是容积单位,应是多少呢?

当代名医陈绍宏使用大柴胡汤合大承气汤救治急性胰腺炎,用生大黄30~60g,甚则120g,后下。诸药煮沸10分钟后再下生大黄,再煮3~5分钟。芒硝也用30~60g,溶化于药液中。陈氏强调:“若无芒硝,或芒硝用量不足,则燥屎结于肠间,不易通下。常见许多医生仅用3g,最多10g大黄和芒硝,则药力不够,不能起除热泄浊之功,反刺激胰腺分泌而起副作用。”

2010年秋,我曾会诊一位住院病人,男,65岁。因连日赴宴,醉饱而卧,诱发急性胰腺炎。西医常规治疗两日无效,请中医会诊。症见全腹胀满,二日未大便;右上腹胀痛,牵引肩背;但舌质淡润,口不渴,脉沉弦。这到底是不是少阳与阳明合病?犹豫片刻,断然舍舌脉而从症从病,投大柴胡汤合大承气汤。即柴胡24g、黄芩10g、法半夏10g、枳实15g、厚朴20g、生大黄30g、芒硝30g,机器煎药,鼻饲和灌肠并举。

用完1剂,病无进退。用完2剂,也无进退。直到用完3剂,才频转矢气,大便通利,腹胀渐渐减轻,右上腹及肩背痛也渐渐缓解,调理1周康复。3年之后,2013年冬,此老又饮酒吃肉过多,再次诱发急性胰腺炎。又用上方2剂,大便畅通,诸症渐退。

另外一位患者就没那么幸运了。此人是名中医,也是连日饮酒、吃肉,诱发急性胰腺炎,住某院病房。主管医生是西医,据说也知道用大承气汤泻下。但住院一周,西医常规输液、抗菌、支持疗法、引流,配用中药鼻饲灌肠,仍然腹胀痛、大便难,有时神昏嗜睡。不得已转送某省级综合医院。该院以中药清热泻下为主,配合西医常规治疗,终于转危为安,痊愈而归。归来后这位名中医逢人就夸:某医院是坚持和突出中医特色的!说来也怪,这家西医院竟能坚持和突出中医特色。后来一打听,该院用的方药,就是陈绍宏先生那一套!

急性胰腺炎,也有虚寒证,不知大家遇到过没有?

26年前,即1990年,我遇到过一例。女患,40岁,长期住在父母家,只做其他家务,不做饭,饭来张口。单位分了一套新房,只好搬出去住;因不会烹调,饭菜不可口,饱一顿饿一顿。有一天中午,以饼干代饭,食后不久,胃脘满闷,隐隐作痛,自服多酶片无效,闷痛加重,延及中腹、下腹;伴呕逆,泄泻两次。观其舌质淡,苔薄腻;诊其脉,弦紧。建议患者加服藿香正气水、附子理中丸,数小时后仍不缓解。不得已送急诊科,西医以“腹痛待诊”收住入院。查尿淀粉酶和血淀粉酶均偏高,诊断为“急性胰腺炎”,充血水肿型。予以输液、抗菌消炎及支持疗法,禁食、禁水。住院7天,腹胀痛渐渐缓解而止。出院后要求服中药。刻诊为舌偏淡,苔薄白,脉弦弱。细询之,患者小时候患过肠伤寒(27岁时患过妊娠阑尾炎,服中药痛止,未做手术),31岁时吃皮蛋中毒。脾胃素弱,一派虚寒证征,只能温补。予小建中汤合香砂六君子汤,6剂。

吃一堑长一智,患者从此注意养生。虽不善烹调,但饭菜吃得热一点、软一点,定时定量,少吃生冷。至今26年未复发。

过去我从来不知道,急性胰腺炎竟有虚寒证,有道是“熟读王叔和,不如临证多”!

第四节 亚硝酸盐中毒(通脉四逆汤方证)

江老曾治一男性农民,30余岁,平素体壮,因吃自家腌制的大头菜,导致亚硝酸盐中毒,住西医内科病房。虽经多方抢救,危象未减。江老会诊时,患者汗出如珠,血压降低,四肢逆冷—上肢冷过肘、下肢冷过膝,脉微欲绝。江老辨证为少阴寒盛亡阳,急进大剂通脉四逆汤。仅服一剂,阳回脉复,利止而愈。

这则医案很简短,也很简单,似乎没有什么新意,为什么我要在这里占用大家的宝贵时间介绍呢?

一是古今医家使用通脉四逆汤原方的医案很少;二是江老的这则医案,与“正宗”的通脉四逆汤方证有所差异。

大家知道,通脉四逆汤方证载于《伤寒论》第317条:“少阴病,下利清谷,里寒外热,手足厥逆,脉微欲绝,身反不恶寒,其人面色赤,或腹痛,或干呕,或咽痛,或利止脉不出者,通脉四逆汤主之。”条文中的“下利清谷……手足厥逆,脉微欲绝”,就是阴寒内盛;而“身反不恶寒,其人面色赤”,就是阴寒内盛,格拒虚阳于外。阴寒内盛,虚阳外越;内真寒,外假热。条文中的“里寒外热”四个字,就是对阴盛格阳证基本病机的准确概括。谁说张仲景不讲病机?

江老的这则医案,内真寒无疑,但是没有格阳于外的假热证征,为什么要选用通脉四逆汤,而不选用四逆汤?大家看看两方有什么区别。

四逆汤原方组成:甘草二两(炙)、干姜一两半、附子一枚(生用、去皮、破八片)。

通脉四逆汤原方组成:甘草二两(炙)、附子大者一枚(生用、去皮、破八片),干姜三两(强人可用四两)。

看看,两方药物是一样的,只是剂量不同而已。通脉四逆汤用干姜三两,四逆汤只用一两半;通脉四逆汤用大附子一枚,四逆汤用一般大小的附子一枚。既然这样,两方主治的基本病机就是雷同的,都是阴寒内盛,但通脉四逆汤方证的阴寒内盛更重一些。还有,四逆汤方后注说“强人可大附子一枚,干姜三两”,这不就变成通脉四逆汤了吗?当然,通脉四逆汤的干姜还可以加成四两,原文是“强人可四两”。可见关键药物是干姜,是干姜的用量。《本草求真》云:“干姜,大热无毒,守而不走。凡胃中虚冷,元阳欲绝,合以附子同投,则能回阳立效故书有附子无姜不热之句……”大家注意啊,附子无姜不热,是经验之谈。

由此可见,通脉四逆汤方证的基本病机虽然是阴盛格阳,即“里寒外热”,但通脉四逆汤也可以用于纯粹的阴寒内盛、阳虚欲绝之证。

最后还要啰嗦几句。通脉四逆汤方后注的末尾,有“病皆与方相应者,乃服之”10个字,有点画蛇添足,《金匮玉函经》上没有这10个字。

第五节 霍乱(四逆加人参汤方证)

江老因师承蜀中经方大家陈鼎三先生,故学医伊始,便奉张仲景著作为圭臬,年纪轻轻就能使用经方救治疑难重症。

江老的家乡在四川省夹江县甘霖镇,新中国成立前曾经流行过霍乱,死亡甚多。有一位男性青年患者,患霍乱,剧烈吐泻,四肢厥逆,脉微细几绝。当时医药条件极差,无输液设备,只能静脉推注少量液体。江老诊视后,马上记起《伤寒论》第385条所载:“恶寒,脉微而复利,利止,亡血也,四逆加人参汤主之。”患者虽是青年,染病不久,但因剧烈吐泻,导致阳亡液脱,症征昭然,于是江老毅然使用大剂四逆加人参汤。连服2剂,吐泻顿止,阳回脉出。

想不到3天之后,病人继发高热,神志恍惚,急请江老往诊。症见除高热神恍之外,尚伴口舌干燥,苔老无津,脉转洪数。江老又想起《伤寒论》第320条所载:“少阴病,得之二三日,口燥咽干者,急下之,宜大承气汤。”

如果“对号入座”,就使用大承气汤。江老说,他当时考虑,第320条的少阴急下证是少阴病初起便迅速出现阳明胃土燥热结实,致少阴肾水枯竭的危象。钱天来认为是少阴之变,而不是少阴之常。所以张仲景只提示“宜大承气汤”,而不是非用不可,这是留有余地的。

那么,此病起于霍乱,剧烈吐泻,急予大剂四逆加人参汤2剂之后,吐泻顿止,阳回脉出。3天后继发高热,神志恍惚,口舌干燥,苔老无津,脉转洪数。你看,病情如过山车,令人眩目。江老斟酌再三,认为虽然土燥水竭之征明显,但阳明腑实之证并未完全具备,不能孟浪使用大承气汤;小承气汤、调胃承气汤也不适合。为什么不适合?一是剧烈吐泻刚刚才止住,腹中哪里来那么多的燥屎啊?二是刚刚转危为安,经得起苦寒泻下吗?于是借鉴近代名医张锡纯的经验,用白虎加人参汤,服1剂,稍有起色;再服1剂,热退神清;继予加减复脉汤,调治而痊愈。

江老当年在高徒班讲课时多次强调,运用经方、实行方证对应,绝不能死记条文、对号入座。而要病症合勘,尤其是要重视“证”。一是要抓住主症,细察精详,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逐步深入,全面归纳、分析和综合;切忌浮光掠影,大而化之,病人还没有叙述完病情,你的处方就开好了。二是一个病的主症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随着病情的变化可能随时改变的。病情已改变,主症已改变,你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思维还停留在原来的状态。说得轻一点,叫作思维滞后;说得重一点,就像毛泽东所批评的,“灵台如花岗之岩”,怎么治病?三是无论是西医诊断的病名,或者中医称的“病”,都必须根据中医传统理论,客观、全面、细致地分析与综合,进行辨证论治。

第六节 疟疾(小建中汤方证)

江老自幼体弱多病,10多岁时患间日疟,发作时寒战、高热。叠用奎宁、疟疾丸、中药截疟汤剂,以及单方、验方,都无效,迁延大半年之久;面色苍白,形销骨立。不得已,江老家人只好去请陈鼎三先生。陈先生问诊完毕,胸有成竹地对江老家人说:“这叫‘劳疟’,属于虚劳,宜用小建中汤。”江老服小建中汤原方几剂,寒战、高热完全消失。

大家知道,疟疾是疟原虫作祟,是虫患,是邪气;疟疾病人寒战高热,是邪正相搏的反应。用西药杀灭疟原虫,用中药常山、草果等截疟,都是正治,也就是对抗疗法。

江老讲解这则医案时说,凡按正治法治疗无效的,必定有深层次的病因。而先师断为“劳疟”,选用小建中汤,独辟蹊径,获得高效,必然是综合分析病因病机、病程、体质、治疗等诸多因素之后,从整体上权衡邪正关系,而判断为正气太虚,不能抗邪。那就要扶正祛邪,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扶正祛邪的方药很多,何况《金匮要略》本来就有柴胡去半夏加瓜蒌根汤,“治疟病发渴者,亦治劳疟”的明训,先师何不遵之,而另选小建中汤呢?

江老继续分析说,我当年体质太差,正气太虚,属于整体性的阴阳气血俱虚,很难落实到具体的脏腑经络上。《灵枢·终始》说:“阴阳俱不足,补阳则阴竭,泻阴则阳脱。如是者,可将以甘药,不可饮以至剂。”小建中汤便是这样的代表方剂。下面几句话是江老著作的原文:“小建中汤,即桂枝汤(外证得之解肌和营卫,内证得之化气调阴阳)倍芍药,重加饴糖为君,便完全符合此种整体调节法度。劳疟者用之,能温建中气而补气血阴阳,调和营卫而除寒战高热。显而易见,遣选这样的高效经方,纵然背熟本方证之原文,有时也难信手拈来;而需突破思维定式,高瞻远瞩,方能权衡邪正而洞悉深层病机,参悟方理而明其整体功效。果尔如斯,临证时自能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矣。”

:陈鼎三先生用小建中汤治好了江老迁延了大半年之久的疟疾,我很受启发。但疟疾的病因是疟原虫,江老病好之后检测过疟原虫没有?

:没有,那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江老的家乡没有这个医疗条件。

:不过疟疾好了,想必疟原虫被杀死了,至少被抑制了。那么肺结核呢?肺结核的病因是结核杆菌。肺结核也是虚劳,可以使用小建中汤吗?

:我没有用过。我承认,肺结核是中医的短板。肺结核,中医称肺痨。大家知道,风、劳、臌、膈是中医的四大难症。不过我想,肺痨病人如果具备小建中汤方证的症征,又何尝不可以使用小建中汤呢?

:我念一下《金匮要略》小建中汤方证的原文:“虚劳里急,悸,衄,腹中痛,梦失精,四肢酸疼,手足烦热,咽干口燥,小建中汤主之。”很明显,条文中的“里急”和“腹中痛”是阳虚;“衄”“梦失精”“手足烦热”和“咽干口燥”是阴虚;至于“悸”和“四肢酸疼”,阳虚和阴虚都可以出现。现代中医教材中说,小建中汤方证是阴阳两虚,深层次的病因则是脾胃虚弱,所以要温中补虚、健脾和胃。说实话,如果病人具备以上症征,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用小建中汤的。问题是病人不可能都具备书上写的全部症征,假如没有“里急”和“腹中痛”,而只有其他一系列阴虚火旺的症征,可以使用小建中汤吗?

:也有使用机会。

:老师使用过吗?

:用过,我遵照近代名医彭子益的高论,用小建中汤合三物黄芩汤治疗手足心发热,全部奏效。

:辨证的关键是什么呢?

:是平脉。张仲景不是要求我们“平脉辨证”吗?大家知道,小建中汤的出处在《伤寒论》中。第100条载:“伤寒,阳脉涩,阴脉弦,法当腹中急痛,先与小建中汤;不瘥者,小柴胡汤主之。”汪琥解释说:“此条乃少阳病夹里虚之证,伤寒脉弦者,弦本少阳之脉,宜与小柴胡汤。兹但阴脉弦而阳脉则涩,此阴阳以浮沉言;脉浮,取之则涩而不流利;沉,取之亦弦而不和缓。涩主气血虚少,弦又主痛,法当腹中急痛。与小建中者,以温中补虚,缓其痛,而兼散其邪也。此为少阳经有留邪也,后与小柴胡汤,去黄芩加芍药以和解之,盖腹中痛亦柴胡证中之一候也。愚以先补后解,乃仲景神妙之法。”

在《伤寒论》中,小建中汤方证有两条。还有第102条说:“伤寒二三日,心中悸而烦者,小建中汤主之。”尤在泾解释说:“伤寒里虚则悸,邪扰则烦。二三日悸而烦者,正气不足,而邪欲入内也。是不可攻其邪,但与小建中汤,温养中气,中气立则邪自解。即不解,而攻取之法亦因而施矣。”

大家看,在《伤寒论》中,小建中汤方证的症征就有“腹中急痛”,以及“悸”和“烦”。脉象呢?“阳脉涩,阴脉弦”。而在《金匮要略》中,增加了衄、梦失精、四肢酸疼、手足烦热、咽干口燥等,就是没有重申脉象。

假如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重申小建中汤方证的脉象是“阳脉涩,阴脉弦”,后世还会有那么多疑问吗?还会在所谓的“阴虚火旺”症征面前六神无主吗?这让我想起了白居易的一句诗,“乱花渐欲迷人眼”。

:肺结核,即肺痨病,有四大主症,为咳嗽、咯血、潮热、盗汗。脉象呢?多为细数无力,的确是阴虚火旺,当然不能用小建中汤!我这样解释对吗?

:一般只能大致地概括个别,而不可能穷尽一切个别,凡事皆有例外。大家一定读过近代经方大家曹颖甫的《经方实验录》吧?书中第六十一案“黄芪建中汤证”,是曹氏门生姜佐景的医案。病人是一位少女,芳龄16岁,停经九月,咳呛四月,屡医未效。刻诊示脉象虚数,舌苔薄腻;每日上午盗汗淋漓,头晕,心悸,胸闷,胁痛,腹痛喜按,食少喜呕,夜寐不安,咳则并多涎沫。证延已久,自属缠绵。拟先治其盗汗,得效再议。遂开处方川桂枝一钱,大白芍二钱,生甘草八分,生姜一片,红枣四枚,粽子糖四枚,全当归二钱,花龙骨四钱(先煎),煅牡蛎四钱(先煎)。

姜佐景在按语中说:“病人脉象细数特甚,每分钟百四十余至。此为木火刑金,凶象也。但服了三轻剂当归建中汤加龙骨牡蛎汤之后,‘盗汗’已除十之三四,腹痛大减,恶风已罢,胸中舒适,脉数由百四十次减为百二十次,由起伏不定转为调匀有序,大便较畅,咳嗽亦较稀,头晕心悸略瘥。”续进黄芪建中汤加肉桂心、全当归、龙骨、牡蛎;三天之后,病人“神色更爽于前”,盗汗、恶风已止,纳开,脉数又减,咳嗽大稀,舌苔渐如常人。

姜氏改用润肺养阴宁咳化痰之剂,如象贝母、杏仁、款冬花、紫菀、麦冬、沙参之属,5剂竟无进退。后有老医提醒说:“若是之证,当换笺不换方。”就是只换处方笺,方药不变。老医还告诫说:“虽服之百日,不厌其久也。”

姜氏最后总结本案说:“本案患者所患之病,确为肺结核……推求其得效之故何在?亦无非此肺结核者,适有建中汤之证耳。使其无建中汤证,则其不效……诚以结核之范围至广,结核之病期至久,其间变化万端,岂某一方所能主治?又岂必无某一方所适治之证?故曰建中汤不得治肺结核,犹如桂枝汤不能治太阳病(适为脉紧无汗之麻黄汤证),其失唯一。”

看看,姜氏的按语,鞭辟入里,酣畅淋漓。我年轻时初读此案时,真有“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感觉!

拙著《我的中医之路》卷首“我是怎样走上中医之路的”一文中披露,我的启蒙老师简裕光先生,曾在20世纪60年代用食盐、卤碱、硫黄等炼成一种丹药,名叫“五色盐精”。简师及其门人使用五色盐精配合中草药,治好了不少肝硬化、空洞型肺结核、重度子宫脱垂病人。那时我尚未学医,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方药。他们为了保密,各种药物都是粉碎为粉末。临证时这味取一点,那味取一点;诸药取齐后,再配少许五色盐精,交给病人。我看他们用得最多的是山药粉、龙骨粉和牡蛎粉。

我正式滥竽医林后曾想过:简师能在短期内治愈空洞性肺结核,用的绝不是滋阴降火、润肺止咳之类的套方套药。

当代最杰出的中医临床大家李可老先生治疗肺结核,也不用套方套药。他在《李可老中医急危重症疑难病经验专辑》一书中写道:“回顾中医史,自1347年丹溪翁创‘阳有余阴不足论’600多年间,历代中医皆宗丹溪之旨治痨瘵,从‘阴虚火旺’立论,滋阴降火,清热退蒸,甘寒养阴,濡润保肺,已成定法。亢热不退者,则以芩连知柏,苦寒泻火坚阴,终至戕伤脾胃之阳。脾胃一伤,食少便溏,化源告竭,十难救一。本例(即误用清热退蒸、险铸大错一案)的深刻教训,使余毅然脱出了古人‘滋阴降火’的窠臼,确立了‘治痨瘵当以顾护脾胃元气为第一要义’的总治则。重温仲景‘劳者温之’之旨,理血痹以治虚劳之法,及东垣先生《脾胃论》精义,以补中益气汤为基础方,培土生金,探索治痨新义,10年后渐有小得。”

这就是李老的治痨新悟,是从误诊误治中的幡然醒悟,真真难能可贵!可惜李老已于2013年驾鹤西去,这是当代中医界无法估量的重大损失!

另外,江老还径用小建中汤治愈过一例系统性红斑狼疮。女患,攀枝花市人,年二旬。初病时关节疼痛,寒热交作,伴皮下结节,被诊为风湿热。但按风湿热治疗无效,寒战每日一发,或隔日一发。后来经成都某医院检查,诊为系统性红斑狼疮。西医治疗无效,又改用中药,曾迭用小柴胡汤、龙胆泻肝汤、青蒿鳖甲汤等,也无效,迁延几个月。江老诊后也用小建中汤原方,服几剂,寒战、高热减轻,又守服几剂而渐愈。

以上医案,包括下面还要讲解的不少医案,除了当时有文字记载的之外,都是江老回忆出来由我记录的。因为缺乏原始资料,仅凭回忆,难免四诊资料残缺不全。但江老是大家公认的忠厚长者,他是有一句说一句,绝不会浮夸,更不会编造,请美国同道们绝对放心!

第七节 小儿久痢(乌梅丸方证)

江老曾用乌梅丸治愈一例小儿久痢。患儿痢下脓血,里急后重月余。服过多种中、西药物均乏效,痢下益频。江老想到乌梅丸方证后注“又主久利”。江老观其脉证,诊断为久痢伤及厥阴,邪入已深,寒热错杂,渐至土败木乘,正虚邪恋之证。而乌梅丸寒热、刚柔、补泻并用,属于整体性调节,而与后世所谓“和血而便脓自愈,调气则后重自除”的治痢常规大不相同。于是径与自制乌梅丸(水丸),米饮调服,只服了几天,痢下就停止了。

大家知道,张仲景书中说的“利”字,包括泄泻和痢疾。

我没有用过乌梅丸治久痢,用的是乌梅丸的衍生方——清代吴鞠通的椒梅汤,治疗小儿久泻伤肝阴之证。

20世纪70年代初期,我被分配到缺医少药的贫困山区的一家区人民医院当中医。山区百姓喜欢服中药,小儿患病也是以服中药为主。那时经常遇到久泻伤阴的患儿,有伤脾阴的,有伤肝阴的,有伤肾阴的。伤肝阴的,我就使用椒梅汤治疗,效果很好。

什么叫伤肝阴?素体肝热的小儿,热泻日久,口渴烦躁,胃脘胀满,呕恶不食,时热时寒,面色青灰,舌绛无津,指纹色青紫;较大患儿可以平脉,脉多弦数无力。

这是因为久泻伤肝阴,而肝是厥阴风木之脏,中藏相火,体阴用阳;肝阴耗伤,相火亢盛,必然冲逆犯胃,所以出现种种土败木乘之象。这就要滋肝阴、泻肝火、扶脾胃,我常用加味椒梅汤,即椒梅汤重加怀山药。方药组成及常用量是,乌梅15g、川椒3g、黄芩6g、黄连6g、法半夏6g、炮干姜4.5g、党参9g、枳实6g、白芍18g、山药30g。方中乌梅、白芍之酸涩,敛肝柔肝;川椒、炮干姜之辛温,配合黄芩、黄连之苦寒,寒热并用,以调理厥阴阴分伤损之后寒热错杂之证;党参补脾气,山药滋脾阴;枳实、法半夏降胃气。这样就可以脾升胃降,气化复常,中焦奠安。《内经》中所说的“厥阴不治,求之阳明”,就是这个意思。医案我就不举例了。

想当年,小儿久泻伤阴的治验越来越多,便着手总结。后来又与同事林科贤先生合作写了一篇论文,题目是“小儿久泻伤阴的辨证论治”,并投寄当年全国独家中医刊物《新中医》杂志,该刊很快发表,并且一字未改。

后来我调到城市医院工作,就很难见到小儿久泻伤阴之证了。为什么呢?大家都知道,我就不啰嗦了。

第八节 脐左疼痛(当归四逆加吴茱萸生姜汤方证)

女患,14岁,脐左疼痛。住院20余天,屡用中、西药物均乏效。江老会诊时、疼痛较剧,患者弯腰紧捂痛处,呻吟不已。投当归四逆加吴茱萸生姜汤,加橘叶10片。服1剂,疼痛缓解;服3剂而痛止,随访10余年未复发。

这一例脐左疼痛,江老使用的是经络辨证。说到经络辨证,在座的都是高手,我是班门弄斧。

《素问·骨空论》说:“冲脉者,起于气街,并少阴之经,夹脐上行,至胸中而散。”《难经》二十八难说:“冲脉者,起于气冲,并足阳明之经,夹脐上行,至胸中而散也。”既然《内经》和《难经》都说冲脉“夹脐上行”,而冲脉为病的特征又是“逆气里急”,属于厥阴肝寒无疑。清代名医陈修园说:“冲脉当脐左右,若为寒气所凝,其冲脉之血,不能上行外达,则当脐左右而痛。”陈氏据此倡用当归四逆加吴茱萸生姜汤,江老迭经验证,效果很好。至于加橘叶10片,是陈鼎三先生的经验。

《伤寒论》第351和352条说:“手足厥寒,脉细欲绝者,当归四逆汤主之。若其人内有久寒者,宜当归四逆加吴茱萸生姜汤。”若不是内有久寒,而是猝然受寒,只用当归四逆汤就可以了。例如,江老曾用针刺打头阵,中药殿后,迅速治愈一例“肢端动脉痉挛”患者。

陈某,女患,44岁,湖北人,1983年8月10日入院。主诉双手十指拘挛剧痛1天,西医诊断为“肢端动脉痉挛”。患者7年前曾出现过双上肢麻木,疼痛,以指、掌为甚。以后偶有轻微发作,服中、西药均能控制。8月10日晨5时,疼痛突然加重,双手十指剧痛如针刺,以致拘急不伸。门诊注射杜冷丁,仍不能止痛。入院时十指拘挛,手指微冷,疼痛局限于掌、指,尤以十指为甚,皮色稍青。辨证为寒凝血滞,经络不通。本欲开方,奈何患者呼号不已,满床翻滚,痛不欲生。取药不及,江老便针刺双侧外关、八邪穴,用泻法。进针2穴,疼痛即见缓解;诸穴进针刚完毕,疼痛停止,手指能伸,已经不呼号了。留针1小时,患者安然入睡。醒后也没有挛痛,只是手指麻木而已。用当归四逆汤合芍药甘草汤,方中重用白芍和甘草,加乳香、没药、桑枝。患者于8月13日治愈出院。

江老经常对门人说,张仲景之后,针灸与药治往往分家。不论经方派还是时方派,只恃药饵疗疾,曾不留神针灸,致张仲景针与药并用的治疗特色日晦一日,令人慨叹!江老遵张仲景之训,既重视药物,也重视针灸。他年轻时曾远赴重庆,随陈逊斋研习中医内科;又曾随承淡安研习针灸,得了真传,临证时常操针以救燃眉之急。对于一些服中药疗效不佳的慢性病,江老便主用针灸。如他的一个女儿年轻时曾患鼻窦炎,服中药似效非效;江老坚持为她针刺,直到症征消失,至今30余年未复发。

我尝用当归四逆汤治疗痛经,仅举1例。

徐姓妇人,34岁,峨眉山市人,2015年1月17日诊,痛经3年多,长期服活血化瘀药物乏效。出示前医处方,为少腹逐瘀汤加减。瘀血症征昭然,方药对症,何以乏效?犹豫片刻,勉与当归四逆汤原方,嘱其经前试服3剂。患者服完后来诊,喜滋滋地说:“这次来月经下了不少血块,疼痛很轻,3年来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

大家知道,脐下小腹属少阴肾,小腹两旁为少腹,属厥阴肝。我治疗痛经,不论有无寒象,都要把肝肾虚寒考虑进去。为什么呢?寒凝脉涩呀!这是不是有点思维定式?

第九节  脐中痛(真武汤加胡芦巴方证)

前面介绍过真武汤方证,这里加一味胡芦巴。《伤寒论》上只有真武汤方证,没有真武汤加胡芦巴方证。真武汤加胡芦巴方证是江老的习惯性称呼。

陈鼎三先生治疗肾气虚寒的脐中痛,即神阙穴中痛,用真武汤加胡芦巴有特效。江老曾治一位护士,30余岁,体质差,脐中绵绵作痛,喜温喜按,中、西药物治疗均乏效。江老用先师经验,奏效很快。

拙著《中医师承实录》中记载一案:

徐某,男,58岁,1985年12月15日诊。患者肚脐中隐痛1月余,喜温喜按。曾用过乌梅汤、附子理中汤各2剂,似觉减轻,但几天后又隐痛如故。用真武汤加胡芦巴30g,服了3剂痛止,随访一年未复发。

陈鼎三及江尔逊认为,神阙穴中痛的病机是肾阳虚衰,寒凝神阙。真武汤中附子配芍药,不仅能温肾阳、祛寒湿,更能入阴破结、敛阴和阳。为什么要重加胡芦巴呢?因为《本草纲目》说胡芦巴性味“苦,大温,无毒”,主治“元脏虚冷气”,“元脏”就是肾。

据江老经验,治疗阳虚寒凝的神阙穴中痛,用真武汤重加胡芦巴见效快,不易复发,疗效优于单用真武汤。

至于用真武汤时,不加胡芦巴,而加用其他温肾祛寒药物,如肉桂、仙茅、小茴香、丁香等,疗效如何?江老没有说过,我也没有验证过。各位如果有兴趣,可以开展对照验证。

第十节 右下腹剧痛(当归芍药散方证)

江老1979年医治范某,女,20余岁。患者妊娠3个月,每天上班匆匆忙忙来回奔走。有一天,突然右下腹剧烈疼痛,成都某医院确诊为急性阑尾炎。经保守治疗后,右下腹仍经常绵绵作痛。妊娠7个月时,右下腹痛陡然加剧,腰痛如折,且有明显下坠感,自觉胎欲堕。当时医院告知,若手术切除阑尾,则无法保全胎儿;若不急行手术,那么母亲与胎儿都难保全。但患者与其家属都希望两全,便转回乐山求治于江老。江老遵照《金匮要略》中“妇人怀娠,腹中痛,当归芍药散主之”,用当归芍药散,合补中升阳举陷的补中益气汤,冶经方时方于一炉。仅服3剂药,患者腹痛与腰痛都消失了。

这则妊娠阑尾炎医案用方虽然平淡无奇,但是病情还是有点棘手。首先,病人是孕妇,期望值又高,西医已经明确判定预后了,中医敢不敢接招?敢不敢担当?当年医患关系尚和谐,江老接招了、担当了,疗效很好。现在呢?现在国内医患关系紧张,医者还敢不敢担当?实话实说,我不敢。其次,假使我们敢接招、敢担当,又会不会用这个方呢?换句话说,完全不用治疗急性阑尾炎的套方套药,敢吗?

江老讲这则医案时说,当年如果受“急性阑尾炎”的西医诊断的束缚,以病来套方,那就难免不使用清热解毒、活血祛瘀的方药。这就是张仲景所批评的“崇饰其末,忽弃其本”。

大家知道,当归芍药散在《金匮要略》中凡两见,一见于妇人妊娠病篇“妇人怀娠,腹中痛,当归芍药散主之”;一见于妇人杂病篇“妇人腹中诸疾痛,当归芍散主之”。

当归芍药散只有六味药,即当归、芍药、川芎养肝,白术、茯苓、泽泻健脾。大约妇女多肝脾不和吧!后世逍遥散便脱胎于此。我想说的是本方的用量,原方组成是当归三两、芍药一斤、川芎半斤(或三两)、茯苓四两、泽泻半斤、白术四两。方后法“上六味,杵为散,取方寸匕,酒和,日三服”。一方寸匕是多少?《经方研究》一书附录的“东汉与今剂量折算表”说是3.125g,金石药粉约4g,是不是太少了?我没有用过散剂,没有实践。我用汤剂,剂量不大,但基本按照原方诸味药的比例,即当归10g、白芍50g、川芎10~25g、茯苓12g、泽泻25g、白术12g,水煎时加黄酒100mL。其中只有川芎的用量是浮动的,根据腹痛的轻重用10~25g。注意啊,一定要加黄酒同煎,止痛效果才好!

第十一节 小腹敦满(桂枝茯苓丸合五苓散方证)

江老1962年治陈某,女,44岁。患水肿病后,经闭、形瘦、小腹敦满,隆起像妊娠六七个月。经过西医内、外、妇科检查没有确诊,也没有治疗措施。江老诊得患者脉象沉细迟涩,肌肤枯燥。反复推究其为先患水肿,后见经闭,正与《金匮要略》所谓“血分、水分”病机相吻合。书中的大黄甘遂汤方证原文载:“妇人少腹满如敦状,小便微难而不渴,生后者,此为水与血俱结在血室也,大黄甘遂汤主之。”因顾虑患者体弱,受不了大黄甘遂汤的峻烈攻下,就转而用桂枝茯苓丸合五苓散,以温阳化水、祛瘀消癥。服药几剂,小便没有增多,也没有下血,但小腹敦满消失。

江老口述这则医案时是1981年,当时患者已63岁,身体健康;直到2015年4月1日,愚人节那天,患者才驾鹤西去。也就是说,少腹敦满治好后,53年没有复发。

五苓散化气行水,桂枝茯苓丸祛瘀化癥,两方都是经方中的平和之剂,或平淡之剂。但两方合用,功效不可小觑。

近年来,妇科的卵巢囊肿成了常见病、多发病,一般5厘米以上的囊肿多行手术摘除,但容易复发;有的医院5cm以下的囊肿也做手术,复发率更高。这个病的基本病机就是下焦气化不利,痰凝血瘀,就是五苓散合桂枝茯苓丸方证。李可老师治这个病,就是这样用的。我则学用李老经验,也用五苓散合桂枝茯苓丸,“加子宫专药益母草,协以丹参、泽兰叶,加强宫血循环,促进炎性渗出物之排泄及吸收,加炮甲珠透达囊肿”。现在买不到穿山甲,便配用水蛭胶囊。经治92例,囊肿全是5cm以下的。除了1例无效且囊肿反而长大之外,其余91例囊肿全部消失,随访2年未复发。

:五苓散合桂枝茯苓丸可以治疗子宫肌瘤吗?

:可以用,但有效有不效。李可老师曾治过一例子宫肌瘤,9cm×8cm大小。李老用桂枝茯苓丸加虫类搜剔,服13剂后,续服丸药,肌瘤基本消失。2009年夏天,我市一位妇产科医生找我为她治子宫肌瘤。她时年37岁,子宫肌瘤有7cm大。她所在的妇幼保健院已安排好床位,要做手术。她问我,用中药有多大把握?我说:“不知道,试试吧!”她很胖壮,小腹大如怀孕五六个月,我就用桂枝茯苓丸合五苓散;并遵李老之训,配服4味虫药(土鳖虫10g、甲珠5g、蜈蚣1条、生水蛭5g),碾细冲服。先服12剂,似有小效;服至2个月时,月经基本正常,腹部已无明显鼓凸状。复查结果,肌瘤缩小至2cm。可惜不是每一例效果都好,有的服10多剂,发现效果不明显,便去手术切除了。

第十二节 便血(独参汤方证)

1980年6月,江老治一例便血患儿李某,8岁,西医诊断为坏死性小肠炎并全腹膜炎。经手术切除坏死肠段14天来一直高热,大便泻下大量鲜红血块。西医内科、外科多次会诊,采取抗炎、止血、输血等措施,仍大量便血不止。患儿面色惨白,形销骨立,昏昏似睡;舌淡白,脉伏。家属已失去治疗信心,自动要求出院。主管医生再三挽留,建议服中药试一试;家属同意后,邀请江老会诊。江老面对疑难重症,必先回味张仲景的方证,这次自然会回忆起《伤寒论》中辨霍乱病脉证并治第385条所说:“恶寒脉微而复利,利止,亡血也,四逆加人参汤主之。”这是阳气衰微,津液内竭的险证。

江老说,《伤寒论》113方,用人参的有19方。什么时候用人参?气虚津伤要用,阳亡阴竭的危重症更必须用。如第317条通脉四逆汤方后注:“利止,脉不出者……加人参二两。”《神农本草经》说人参的功效是“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本草经疏》赞扬人参的巨大功效是“回阳气于垂绝,却虚邪于俄顷”。可见人参确实是扶危持颠的救命药。

江老继续说,四逆加人参汤方证的病机,张仲景明示“利止亡血”,因为亡血亡津,无物可下了,是阳随液脱的险证。本例患儿便血过多,渐至气随血脱,也如阳随液脱。于是变张仲景回阳救脱之方为益气固脱止血之剂。具体方药是红参10g,浓煎,吞服本院自制的“止血散”(含有白及、乌贼骨、三七粉)。仅服1剂,便血停止,危象解除;继续服用,逐渐痊愈。

这则医案,病情属于四逆汤方证的范畴,但江老没有用四逆加人参汤,而是运用张仲景的理法灵活变通方药,仍能力挽狂澜,不是对号入座吧?

第十三节 下焦蓄血(桃核承气汤方证)

去年11月,你们美国一位杰出的华人针灸、中医专家与我通电话,谈到中国大陆的“经方热”时,他说,个别医生讲经方、用经方,看似头头是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实际上有点废医存药的倾向。我听了深有同感。

诸位知道,古代医家慨叹张仲景之书,“其文约,其理奥,其义深”。江老认为,《伤寒论》的六经,是脏腑、经络和气化的有机结合。江老研究《伤寒论》,不仅奉原著为圭臬,还探本溯源,探什么本?溯什么源?张仲景说他著《伤寒论》时,“撰用《素问》《九卷》《黄帝八十一难》……”,这些书就是《伤寒论》的学术渊源。

江老探溯得最深的是六经的气化,就是《素问·六微旨大论》上说的,“少阳之上,火气治之,中见厥阴;阳明之上,燥气治之,中见太阴;太阳之上,寒气治之,中见少阴;厥阴之上,风气治之,中见少阳;少阴之上,热气治之,中见太阳;太阴之上,湿气治之,中见阳明。所谓本也……”。

关于对这段经文的理解,江老最推崇清代名医黄元御,就是黄坤载,专门研究气化的,研究升降的。黄氏说:“人之六气不病,则不见。”就是说健康人的身上没有六气的表现。“凡一经病,一经之气见。”比如太阳经犯病,寒气就出现了;阳明经犯病,燥气就出现了;少阳经犯病,火气就出现了,其余以此类推。黄氏接着说:“平人六气调和,无风无火无湿无燥无热无寒,故一气不至独见。病则或风或火或湿或燥或热或寒。六气不相交济,是以一气独见。如厥阴病则风盛,少阴病则热盛……”黄元御总结说:“仲景伤寒以六经立法,从六气也。六气之性情、形状明白昭揭。医必知此,而后知六经之症。六经之变化虽多,总不外乎六气。”

所以江老治病,无论外感病还是内伤杂病,从来不凿分寒温,而是倡导寒温统一,以伤寒统温病。

如江老治谢某,男,30岁。开始患湿温病,前医用三仁汤、藿朴夏苓汤及桂苓甘露饮,20多天无效。江老往诊时,症见潮热,谵语,发狂,面赤,目睁,口气熏人,大便下血,小腹坚满拒按,舌苔干黑燥裂,脉沉实。

江老根据《伤寒论》第106条说的“热结膀胱,其人如狂……但少腹急结者,乃可攻之……”,以及第216条说的“阳明病,下血,谵语者,此为热入血室”,诊断其为湿温化燥、下焦蓄血,用桃核承气汤,去桂枝,加牡丹皮。服1剂,频频矢气。知药已中病,还有燥屎内结。就在原方中加上枳实、厚朴,服1剂,果然泄下干结坚硬粪块10余枚,自此热退神清。

但病人随之又出现大便稀黑如泥巴状,很健忘,口干燥,不欲饮水。江老据《伤寒论》第237条说的,“阳明证,其人喜忘者,必有蓄血……”,诊断其为热郁血分、瘀血未尽,用清热凉血祛瘀方药,服几剂就痊愈了。这些用的是伤寒的理法,而变通了方药。

第十四节 温热重证(黄连阿胶汤方证)

1979年5月,江老治疗一则温热重证,西医诊断为敌鼠中毒并发败血症、蛛网膜下腔出血。患者潘某,男,18岁。左眼巩膜片状出血,全身瘀斑,高热,呕血,头痛项强,角弓反张,昼夜烦躁,呼号不已。西药治疗7天无效。江老先按温病热入营卫论治,用犀角地黄汤合清营汤加减;以及安宫牛黄丸、紫雪丹等清热解毒、凉热止血、息风解痉药物。服完3剂后,出血、烦躁虽然略有减轻,但仍然高热、头项强痛、角弓反张、烦躁不安。

请诸位想一想,如果你接诊这位患者,你将如何辨证?如何选方?会不会也是江老的这个思路?

如果我接诊,多半也是江老的这个思路。但疗效不好,疗效是金标准呀!

江老毕竟学验俱丰,很快重新辨证为热邪深入,耗血伤阴,阴虚阳亢,导致心肾不交,筋脉失于濡养。按《伤寒论》少阴热化证论治,用黄连阿胶汤滋阴降火、交通心肾;合芍药甘草汤酸甘化阴,柔润息风。服1剂即见效,连服7剂,热净烦除,颈项活动自如。

江老讲解完这则医案时总结说,温热入营血,用温病法效不佳,改用伤寒法而效彰。即使你不赞同伤寒理法统温病,但你恐怕也要认真思考一下,寒温之争到底有多少临床意义?

第十五节 右胁绞痛(大柴胡汤方证)

这则医案是常见病、多发病,辨证与选方都是套路,似乎没有什么新意。江老当年为什么要把这则医案拿到南阳会议上去讲呢?因为这则医案说明了一个理论问题,即《伤寒论》的六经与脏腑经络息息相关。

《伤寒论》六经的实质是什么?对此古今医家见解不一。近代有人认为,六经是对六类证候的概括,或者是外感热病的六个阶段,而与《内经》中所述的脏腑经络丝毫不相关,果真如此吗?请看这则医案。

江老1965年治何某,女,66岁。患者右上腹反复疼痛40余年,复发10天,伴畏寒、高热、呕吐。西医诊断为慢性胆囊炎急性发作、胆石症。经西药保守治疗无效,急行手术。但刚做硬膜外麻醉,老人迅速出现急性循环衰竭,被迫中止手术。过了2天,仍然高热不退,腹痛加重,邀江老会诊。患者症见右胁绞痛,硬满拒按,乍寒乍热,口苦呕逆,大便秘结;舌红,苔黄厚,粗糙少津;脉滑数。

面对这样简单的症征,在座的诸位都会辨析无误,问题是你喜欢运用哪一种辨证方法。八纲辨证?六经辨证?脏腑辨证?经络辨证?……

江老说,这个病,既可以用六经辨证,也可以用脏腑辨证,结果是一样的,殊途同归嘛!你看,如果用六经辨证,显然是少阳与阳明合病;或以少阳病为主,波及阳明,即少阳郁热在半表半里,兼阳明腑实的大柴胡汤方证。如果用脏腑辨证,则是胆热胃实证。为什么呢?《灵枢·四时气》中说:“邪在胆,逆在胃,胆液泄则口苦,胃气逆则呕苦,故曰呕胆。”怎么治?《灵枢》中用针刺治疗,“取三里以下胃气逆,则刺少阳血络以闭胆逆”,也是清胆泻胃法。

江老没有用针刺,而是用大柴胡汤合金铃子散。仅服1剂,就热退,痛减,大便通畅,呕也止;继续用清胆和胃方药,调理10天痊愈。江老口述这则医案时,已是16年之后,患者已经年过八旬,还能料理家务。

江老强调,这则医案说明了一个简单的常识:六经是以脏腑为物质基础的,所以我们在实行方证对应的时候,如果能与脏腑辨证相结合,就要尽量结合。如果只讲症征、指征、证据……而一律不探究病证所涉及的脏腑,恐怕难免废医存药之嫌吧?

第十六节 久咳(小柴胡汤方证)

1985年,江老在高徒班上讲解他发掘运用金沸草散治疗咳嗽的独特经验之后,高徒班学员都认真开展了临床验证,效果很好。可惜甘瓜苦蒂,物无全美。

有一位女患者,33岁,咳嗽痰多。已服过抗菌消炎、祛痰止咳及抗过敏西药,均无效。高徒班一位学员接诊,门诊病历上写道:“呛咳频作,痰黏难咳,舌脉无明显异常,胸片也正常,唯纳差,大便偏干。金沸草散加炒莱菔子。”先服3剂,咳嗽稍减,但时而呕恶;继服3剂,似效非效,呕恶加重。改用止嗽散加减5剂,呛咳稍减,迁延20余天。

江老说,本案理、法、方、药均无误,唯病人宿患慢性浅表性胃炎,平时就有轻微脘痞、呕恶,而旋覆花的药味苦涩难咽,致服后呕恶加重。改用小柴胡汤加减,柴胡12g、黄芩6g、法半夏10g、炙甘草3g、五味子6g、干姜6g。大家看看,小柴胡汤的这种加减法,完全是原汁原味的,因为小柴胡汤方后注写的就是“若咳者,去人参、大枣、生姜,加五味子半升、干姜二两”。患者服完3剂,咳嗽大减,未呕恶;又服3剂,完全不咳了。

为什么小柴胡汤可以治疗久咳呢?

江老在高徒班专门讲过这个问题。他说,小柴胡汤治疗的久咳,属于外感咳嗽,且迁延不愈;病机是外寒内热,三焦郁火弥漫肺与胃的“三焦咳”。

《素问·咳论》说:“五脏六腑皆令人咳,非独肺也。”而咳嗽的总病机是“聚于胃,关于肺”。为什么呢?脾胃为生痰之源,肺为贮痰之器。特别是三焦咳,肺胃症征更加明显。《素问·咳论》说:“久咳不已,则三焦受之,三焦咳状,咳而腹满,不欲食饮。”所以治疗三焦咳,必须在肺胃上求治法。

江老说,民国名医唐宗海深刻了解三焦咳的病因病机,宣称:“兹有一方,可以统治肺胃者,则莫如小柴胡汤……盖小柴胡能通水津,散郁火,升清降浊,左宜右有,加减合法,则曲尽其妙。”唐宗海的这些话,载于他的名著《血证论》一书之中。

江老又说,柴胡这味中药,本身就有止咳作用。例如,《名医别录》说柴胡“主痰热结实,胸中邪逆”;《大明本草》说柴胡“主清痰止嗽,润心肺”;《全国中草药汇编》说柴胡“有较强的镇咳作用”。

江老总结说,小柴胡汤似乎可以作为治疗三焦久咳不愈的通剂来使用。

附带啰嗦几句。关于金沸草散,我写过介绍文章,但用得不大好,主要是不大喜欢旋覆花。用得最好的是江长康和江文瑜,他们是江老的子女,也是学术传人。他们把金沸草散推崇到“专病专方”的高度;而加减化裁的方法,形成文字的已有9种,而实际使用时则更多,称得上得其真传,活学活用,有所创新。

第十七节 痄腮(小柴胡汤加石膏汤方证)

1974年,江老治一男患,5岁,患痄腮,腮颊漫肿,坚硬,高热不退。迭用银翘散、普济消毒饮加减,连服几天无效。遂借鉴《皇汉医学》治疗耳前后肿,用小柴胡加石膏汤的经验,径用本方,1剂热退,2剂肿消。

江老讲解本案时说,痄腮虽属温病,但主证是腮颊焮热肿痛,而腮颊又是阳明、少阳经脉循行的部位,病症、病位和病势都一目了然。《伤寒论》第231条说:“阳明中风……耳前后肿,刺之小差;外不解,病过十日,脉续浮者,与小柴胡汤。”而日本医家吉益南涯倡导使用小柴胡汤加生石膏,清解少阳、阳明两经的郁热,是很有见地的。这是经络辨证,是经络辨证与方证对应相结合,不是对号入座吧?

第十八节 高热、腹痛(小柴胡汤合乌梅丸方证)

江老的这则医案,运用了气化学说,是六经辨证,特别是气化辨证与方证对应相结合。

鲁某,男,17岁,住院号15400。因畏寒发热月余,加重7天而住院。患者呈急性病容,进行性贫血,呕吐,中下腹、脐周剧烈绞痛,中腹可以触及两个包块,左侧3cm×3cm,右侧5cm×5cm;大便溏,色黄,脾脏肿大,浅表淋巴结也肿大。血红蛋白32.6g/L,白细胞24.6×109/L,中性粒细胞0.80,淋巴细胞比率0.14。西医诊断为急性坏死性小肠炎、重度贫血。

患者入院以来,迭经抗感染、输液、输血救治乏效,请江老会诊。患者症见发热(体温38.5℃),形体枯槁,腹如舟状,嘴唇、手指及指甲苍白;腹痛剧烈,呼痛号叫之声不绝;大便色黑如泥,曾吐蛔、便蛔7条;口干思饮;舌质淡,苔粗白少津;脉芤。

江老诊毕分析,本证虚实互见,错综复杂。如果用后世创立的各种辨证方法,很难理出头绪来。但如果用六经辨证,就容易联想到厥阴病的提纲证,即乌梅丸证。为什么呢?你看,患病已久,加重7天以上,腹痛、吐蛔、口干等,是不是有点像乌梅丸证的“消渴,气上撞心,心中疼热”?像吧?

像是像,但是病情这么危重,西医已经束手无策了,预后好不好呢?

江老说,判断预后,西医高明,不过中医也有判断方法。《伤寒论》第341条说:“伤寒发热四日,厥反三日,复热四日,厥少热多者,其病当愈。”这个病人一直在发热,又是小青年,正气尚能抗邪,就有向愈的可能。

于是遵照《内经》中“厥阴不从标本,从乎中也”的规定,用小柴胡汤,去黄芩加白芍,白芍用量30g;合乌梅丸去辛温药,加清热解毒止血药,药用柴胡12g、白芍30g、党参15g、天花粉9g、乌梅30g、川椒9g、黄连9g、黄柏6g、广木香9g、当归9g、地榆9g、金银花15g、连翘9g。服1剂,腹痛大减。用这个方子加减,继服6剂,腹痛止,热也退。继续用益气补血、养血生津方药调理20多天,病愈出院。

这就是用六经辨证,特别是气化辨证,结合方证对应,从少阳之枢引领深入厥阴的邪气,从阴出阳的典型医案。

这则医案也是江老为参加南阳会议准备的。1981年秋,这则医案整理完毕,乐山地区卫生局组织乐山市的资深中医师听江老讲述,请他们提意见,以便完善。这些中医都是早年毕业于中医学院的,他们感到不可思议,有的还怀疑医案的真实性。记得有一位中医说,这个病凶多吉少,西医内科已经没有办法了,只有手术,中药真能治好?之后他们去病案室查阅了原始病历,又询问了病人的主管医生及护士,证实确实是真的,没有掺假!

1982年南阳会议上交流的论文水平都很高。江老论文的题目是“运用仲景学治疗疑难重证的几点体会”,这是会上唯一的临床文章。江老在大会上宣读之后,反响强烈。《新中医》杂志副编审主动索要稿件,并在1983年第2期全文发表。不久,全国各地病者、医者纷纷来信求治、求教、求跟师。

:我第一次所说“气化辨证”,有这种辨证方法吗?

:有的。

:书上有吗?

:限于阅读范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过。

:是你的创造吗?

:岂敢!但愿不是生造。不过,气化辨证的内容是江老告诉我的。换句话说,我只不过是记录、整理和归纳而已。

:气化辨证到底是什么辨证方法?

:就是把《内经》的气化学说与《伤寒论》的六经辨证结合起来,运用于临床。

:《内经》的气化学说?是不是在《素问·至真要大论》上啊?

:对了,真不愧是中医博士生!

我们知道,气化学说载于《素问·至真要大论》,原文是这样的:“少阳太阴从本,少阴太阳从本从标,阳明厥阴不从标本从乎中也。”

古代不少医家都诠解过这段经文,我们现在以陈鼎三先生的《医学探源》为蓝本。不过,陈氏也是从其他医书上摘抄、归纳出来的,没有注明出处。陈氏当年写《医学探源》是为了授徒,不是为了商业利益,没有著作权的概念。我们研读《医学探源》的时候,要有这样的历史观念。不然打开书一看,吃了一惊:哇!怎么似曾相识啊?其他古籍上也有记载啊!

《医学探源》是这样解释“少阳太阴从本”的,“少阳太阴从本者,以少阳本火而标阳,太阴本湿而标阴,标本同气,故当从本”。又解释了何以少阳、太阴不从中见之气,“然少阳、太阴亦有中气,而不言从中者,以少阳之中,厥阴木也,木火同气,木从火化矣。太阴之中,阳明金也,土金相生,燥从湿化矣,故不从中也”。

我们在前面引用过《内经》的原文“少阳之上,火气治之”,火就是少阳的本。那么少阳病就是火气为病,《伤寒论》少阳病提纲是“少阳之为病,口苦、咽干、目眩也”。这不是火气为病吗?

:江老说《伤寒论》是六经、脏腑、经络、气化一体论,少阳的脏腑是胆,胆属木。少阳的气化却是火,这能自圆其说吗?

:少阳,包括足少阳胆和手少阳三焦。胆属木,三焦属火;木从火化,足从手化。所以少阳的特点是手经主令,足经化气。足少阳胆木从化为火,那么胆木也可以称为火,彭子益就称之为“胆火”。

养生家强调子时必须睡觉,为什么?子时胆经主令,胆火下降入肾水之中;肾水暖和,则肝木之气才能上升,以济心火,而成心肾相交的既济状态。

:少阳从本,不从中见之气清楚了。太阴为什么不能从中见之气的阳明呢?虚则太阴,实则阳明呀!

:是呀,虚则太阴,实则阳明。阳明可能转化为太阴,但太阴不可能转化为阳明。为什么这样说?我们重温一下《伤寒论》太阴病的提纲,“太阴之为病,腹满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时腹自痛。若下之,必胸下结硬”。这样的一派脾胃阳气虚弱的症征,完全是由体质所决定的、由禀赋所决定的。这样的虚寒体质,怎么可能朝燥热结实的阳明病转化呢?

所以《内经》把燥与湿的关系归结为燥从湿化,单向的,不可逆的,不可能湿从燥化,就是这个道理。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不会滥用苦寒清热、泻下,而是当用则用,适可而止。因为阳明的底板是太阴,燥从湿化。

:少阳太阴从本清楚了,“少阴太阳从本从标”,为什么既从本又从标?

:陈鼎三先生解释说:“少阴太阳从本从标者,以少阴本热而标阴,太阳本寒而标阳,标本异气;故或从本,或从标,而主治须审也。”你看,“少阴之上,热气治之”,本气是热,名称却叫少阴。本为阳热,标为阴寒,性质相反,统一不起来,只好分道扬镳—有的病证从本,有的病证从标。同理,“太阳之上,寒气治之”,本气是寒,名称却叫太阳。本为阴寒,标为阳热,性质相反,也统一不起来,也只好分道扬镳—有的病证从本,有的病证从标。

那么,少阴和太阳为什么不从中见之气呢?

对此,陈鼎三先生解释说:“少阴太阳亦有中气,而不言从中者,以少阴之中,太阳水也;太阳之中,少阴火也。同于本则异于标,同于标则异于本,故皆不从中气也。”

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了从本的,从本从标的,最后要说既不从本也不从标,而从中见之气的,就是“阳明厥阴不从标本从乎中也”。

对此,陈鼎三先生也有解释,他说:“阳明厥阴,不从标本,从乎中者,以阳明之中,太阴湿土也,亦以燥从湿化矣。厥阴之中,少阳火也,亦以木从火化矣。故阳明厥阴,不从标本,而从中气也。”

: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阳明和厥阴那么特殊,既不能从本,又不能从标?《内经》说“阳明之上,燥气治之”,为什么不能从燥?阳明病明明是燥气为病嘛!

:遵照《内经》气化学说的规定,标本同气就从本;标本不同气,则可以从本,也可以从标。而阳明和厥阴就有点儿特殊,就不符合这种规定。你看,阳明是标阳,本气是燥。燥是阳,还是阴?不好定性嘛!后世温病学家说有热燥,也有凉燥;有的说燥是“次寒”,不阴不阳嘛。再看厥阴,厥阴是标阴,本气是风。风是阳,还是阴?

:风为阳邪,不是吗?

:有这个说法,但仔细想一想,风邪能够单独为患吗?风寒、风热、风湿、风燥……都是合邪嘛,是相兼为患嘛!

:风邪有单独为患的,《内经》说“诸风掉眩,皆属于肝”,不是吗?

:那是另外一个问题,那是脏腑辨证,不属于气化学说的范畴。

:我觉得气化学说中,就数“阳明厥阴不从标本从乎中也”比较深奥难懂。厥阴要好理解一点,因为厥阴属风木,少阳属火,风与火关系密切,《增广贤文》说“因风吹火,用力不多”,汉语有“风风火火”“风助火势”“火助风威”等。所以风木从火化,说得通。阳明就不好理解了,阳明属燥,太阴属湿,是完全相反的,燥怎样化得成湿?有这样的病证吗?

:问得好!燥怎样化得成湿呢?《医学探源》就是这样写的,江老也用过。

江老的高徒徐云虹写过一篇文章,介绍江老运用阳明厥阴从化规律的经验。徐氏说,阳明以燥为本,以阳热为标,以湿为中见之气。阳明既不从燥化,也不从阳热化,而是从湿化;《伤寒论》辨阳明病脉证并治中的发黄证,如茵陈蒿汤方证、栀子柏皮汤方证、麻黄连翘赤小豆汤方证等,就是热与湿相合。那种热,是阳明标阳之热,标热与中见之湿相合,可以表现为热重于湿,或热与湿并重。但如果脾土的健运失职,中见的湿邪很重,那么热就可能从湿化,而表现为湿重于热。徐氏举了一例,慢性重症肝炎,阳黄重证,因服用大剂量茵陈蒿汤,苦寒下夺,戕害脾运,热从湿化,形成腹水。改用苦辛淡法,以醒脾渗湿为主,辅以疏肝理气、清热利湿,用《温病条辨》治疗“由黄疸而肿胀者”的二金汤化裁,渐入坦途。

以上就是第四讲的全部内容。

这一讲的18个医案,都是在望、闻、问、切四诊周全的前提下,突出主症,或抓住特殊症征,深研病机,确立治法;然后遣选对证的经方,或经方合时方,获得了佳效。很明显,这是辨证论证与方证对应相结合;或者反过来说,是方证对应与辨证论治相结合,都行。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机械的、死板的所谓“方证对应”,不是对号入座。

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纪念教堂前留影

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塔前留影

第五讲 方证对应可以引申和推广到时方的广阔领域

我们知道,方证对应之“方”,指的是经方。那么时方呢?时方可以实行方证对应吗?

当然可以!第一,张仲景的理法可以统率时方;第二,如果张仲景活到今天,他未必就不用时方,未必不实行时方的方证对应。

江老在高徒班讲课时说,如果我们留心研究张仲景在《伤寒论》自序中所坦陈的学术思想和治学方法,不难看出他在创立方证对应时,是从两个方面同时着手工作的。一是在“博采众方”的基础上,他做了反复的验证和筛选;二是在仔细观察病情和药后反应的基础上,客观、准确地记录了经方典型的适应证和禁忌证。

江老曾经满怀激情地说:“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仲师的学术成就,竟然经得起一千七百多年来无数医者临床实践的反复检验,只要准确地实行方证对应,疗效就不同凡响!倘若我们踏着仲师的足迹,而在‘博采时方’的基础上,进行反复的临床验证和筛选,同时客观、准确地记录经筛选后的高效时方的典型适应证,就能够将方证对应逐渐引申到时方的广阔领域。”

:把方证对应引申和推广到时方的广阔领域,这个课题很有创意。但是我注意到,中国大陆的一些经方派医生根本不用时方,他们为什么不用时方呢?

:不知道。

:不过他们的一些经方治验,我好像不太理解。明明有恰当的时方摆在那儿,他们偏偏不用,非要去用好像不太对路的经方。比如说,风、湿、热、瘀引起的皮肤病,时方消风散效果就好,他们不用,非要用什么麻杏苡甘汤、麻黄加术汤,还说效果好。我学用过,效果不如消风散好。是我在东施效颦呢?还是他们有点儿固执?

:喜欢用经方,甚至独用经方不用时方,疗效好就行。管它牵强附会也好,削足适履也好。医者总结之,发表之,你姑妄看之就行了。

我受江老熏陶,也喜用经方,用得不好。用时方的机会倒很多,迫不得已时还得自拟新方。为什么呢?因为汉代至今已经一千七百多年了,气候变化了,自然环境变化了,社会环境变化了,人类的衣食住行也变化了,心态也变化了。所有这些变化,必然导致疾病谱的变化,所以新病种不断产生。不要说疑难病症,就是一些常见病证、简单病证、轻浅病证,都缺乏恰当的经方治疗,不是吗?

例如常见的喉源性咳嗽,请问用哪一首经方?这个病名是现代中医喉科奠基人干祖望老先生创立的,之后我要专门讲这个问题。再如习惯性便秘,也很常见。而习惯性便秘中最常见的又是脾阴亏损、肠燥津乏,请问用哪一首经方?用麻仁丸可以吗?暂时可以用,但通而复秘,因为其中有大黄清热泄下,久用伤津耗气。之后我也要专门讲这个问题。就连金元医家张元素都说:“世易时移,古今异轨,古方今病不相能。”我理解,张元素不是说所有古方都不能治疗今病,他是说有些古方不能治疗今病。

江老呢,他喜用经方,擅用经方,但不薄时方;对时方中经过反复验证,疗效卓著的,就视若经方,并且客观、准确地记录了典型的适应证,并传授门人,公诸医界。此外,江老还独创了两个方证—江氏金沸草散方证和靖眩汤方证,之后我要专门讲这两个方证。

下面我们介绍江老引申的四个时方的方证,这就是香附旋覆花汤方证、三仁汤方证、豁痰丸方证和归脾汤方证。

第一节 香附旋覆花汤方证

我自学中医时读过吴鞠通的《温病条辨》,知道香附旋覆花汤,但一直没有用过。直到1981年秋,我协助江老审定出席南阳会议的论文时,才知道这首时方不可小觑。

江老20岁时,仲秋月,偶感寒,咳嗽、胁痛。这种胁痛不是隐痛,不是胀痛,也不是刺痛,而是掣痛,即牵掣作痛。什么叫牵掣作痛?就是牵引疼痛——肢体静止不动就不痛,一动就痛;如果转侧或翻身,或深呼吸,牵掣痛就会加重。这就是症状特征。当时还有寒热往来,每天发几十次,每次发几分钟或十余分钟。恶寒的时候,背心如冷水洒泼;发热的时候,又如烈火燎灼。

江老那时还在学医,认为是柴胡证,就开了一剂小柴胡汤加减,服后无效。他的老师陈鼎三先生笑着说:“这个不是柴胡证,是香附旋覆花汤证;毫厘千里,慎之慎之!”陈老便开了香附旋覆花汤原方,生香附、旋覆花(包煎)、紫苏子、广陈皮、茯苓各9g,法半夏、薏苡仁各15g。因为方中有旋覆花,江老喝药时感觉苦涩难咽,咽下就发呕。半天时间,断续呕出黏涎一碗左右,想不到寒热、胁痛就完全消失了。

病很快好了,江老十分高兴。不过这首陌生的时方,药味那么平淡,为什么效果那么好?于是请教老师。先生出示《温病条辨》下焦篇第四十一条,“伏暑、湿温胁痛,或咳,或不咳,无寒,但潮热,或竟寒热如疟状,不可误认柴胡证,香附旋覆花汤主之”。

江老茅塞顿开,原来是误认了柴胡证!为什么会误认呢?因为寒热和胁痛很像柴胡证。但是既然不是柴胡证,那么这次的胁痛伴寒热,应该怎样解释呢?

吴鞠通在这条的自注中是这样解释的,“此因时令之邪,与里水新抟……”说到这里,江老十分感叹,真是一语破的!

于是江老又重新研读《温病条辨》第四十一条,一个字都不放过。原文结尾时说“久不解者,间用控涎丹”。控涎丹用甘遂、大戟、白芥子各等份,为细末,面糊为丸,梧桐子大,每服五至十丸,临卧姜汤送下。这是陈无择《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卷十三方,治悬饮重证之方。那么香附旋覆花汤就应该是治悬饮轻证之方了。

再仔细看吴鞠通自注的原文,“按:伏暑、湿温,积留支饮,悬于胁下,而成胁痛之证甚多,即《金匮要略》水在肝而用十枣之证”。呵,原来就是《伤寒论》第152条的十枣汤方证!十枣汤是攻逐水饮的峻剂,治疗悬饮重证的。但吴氏没有用,而是自拟了香附旋覆花汤,为什么呢?

吴氏自注:“彼因里水久积,非峻攻不可;此因时令之邪,与里水新抟,其根不固,不必用十枣之太峻。只以香附、旋覆,善通肝络而逐胁下之饮,苏子、杏仁降肺气而化饮,所谓建金以平木;广陈皮、半夏消痰饮之正;茯苓、薏苡仁开太阳而阖阳明,所谓治水者必实土,中流涨者开支河之法也。用之得当,不过三五日自愈。其或前医不识病因,不合治法,致使水无出路,久居胁下,恐成悬饮内痛之证,为患非轻。虽不必用十枣之峻,然不能出其范围,故改用陈无择之控涎丹,缓攻其饮。”控涎丹药性缓吗?江老说过,不缓。后面还要讲。

我们接着讲香附旋覆花汤。

江老当年20岁,经明师指引,初识香附旋覆花汤。随着阅历渐多,再取张仲景的小柴胡汤方证,与吴鞠通的香附旋覆花汤方证合勘,就心中了了。他说,这两个方证都可能有寒热,或寒热往来,这一点实在不容易鉴别。容易鉴别的是胸胁部位的特殊症征,那可是大相径庭的啊!柴胡汤方证是胸胁苦满,或者还兼痛,但绝不是牵掣作痛。这是由于无形邪气郁于少阳,偏于半表。香附旋覆花汤方证呢?是胸胁牵掣作痛,而不是苦满。这是由于有形水饮停聚胸胁,偏于半里。这就是鉴别诊断要点。

:小柴胡汤方证和香附旋覆花汤方证都属于少阳病吗?

:是的,都是少阳病。

:一个在半表,一个在半里?

:一个偏于半表,一个偏于半里。病位都在少阳。

:少阳病是一个“疑难杂症”,历代医家聚讼纷纭,莫衷一是,看得我们这些后学眼花缭乱。静下心来仔细想,又好像见仁见智,各有至理。老师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我遵江老。江老是从六经的标本中气入手的。江老引用《素问·至真要大论》说“少阳之上,火气治之”,“少阳从本”。江老遵经旨说,手少阳三焦属相火,足少阳胆属甲木。所谓“少阳从本”,就是说少阳应当以手经主令,足经化气,足从手化。江老推崇黄元御,就是清代名医黄坤载,专门讲气化、讲升降的那一位。黄氏说:“暑者,少阳相火之所化也。在天为暑,在地为火,在人为三焦。手少阳以相火主令,足少阳以甲木而化气于相火。”

江老由此推导出,少阳的病位主要在三焦,而不是在胆。大家觉得有道理吗?

那么三焦是什么呢?这又是一个话题,一个似乎说不清道不明的疑难问题。还是听听前人怎么说吧。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首先是张仲景的说法,有权威性吧?他在《金匮要略》开篇中说:“腠者,三焦通会元真之处;理者,是皮肤脏腑之纹理也。”陈修园说:“少阳内主三焦,外主腠理。”尤在泾说:“少阳居表里之间,当肓膜之处,外不及于皮肤,内不及于脏腑。”

江老概括以上说法,认为少阳一经,所管辖的范围广大——外而躯壳腠理,内而胸胁腹腔;既不在皮肤之表,也不在脏腑之里,这就是半表半里。所以,凡是无形的邪气客于少阳,就是偏于半表,表现为“往来寒热,胸胁苦满”的小柴胡汤方证;凡是有形水饮停聚胸胁,就是偏于半里,表现为“发作有时,头痛,心下痞硬满,引胁下痛”的十枣汤方证,轻证就是时方香附旋覆花汤方证。

:吴鞠通说“久不解者,间用控涎丹”是缓攻水饮。老师却说控涎丹的药力不缓,有治验吗?

:我没有,但江老有切身体验。江老自幼体弱,生过不少病。有一次悬饮病复发,胁痛很剧烈,岂止不可翻身转侧,就是身体稍微活动一下,胁部也如刀刺样剧痛,遍服往昔方药,包括曾经效如桴鼓的香附旋覆花汤也乏效。想到悬饮重证,应当用十枣汤,但江老素体虚弱,未服先惧。就遵照吴鞠通之训,“虽不用十枣之峻,然不能出其范围”,以及“久不解者,间用控涎丹”。就取自制控涎丹1.5g吞服。不到10分钟就慌忙如厕,哗啦哗啦泻下,全是水,大约有半马桶。泄后过了大约4小时,试着翻身,竟然完全不感觉胁痛了。谁说中医是慢郎中?!

看看吧,控涎丹药力缓不缓,江老最有发言权。他在20世纪90年代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是“如鱼饮水 冷暖自知——治悬饮方自身验证录”。是呀,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别人怎么体会得到呢?

江老说,控涎丹虽然没有十枣汤那么猛峻,但是方中也有十枣汤的猛药——甘遂攻逐经隧中的水饮,大戟攻逐脏腑中的水饮,药力相当猛峻。辅以白芥子驱逐皮里膜外的水饮,药性平和一些。三味合而因之,制成丸药,药力也不缓。不过小剂量吞服,则攻逐水饮而不过伤正气而已。

江老曾经在西医病房工作20多年,常用中药治疗疑难重症。他治疗肾病综合征时,就用过十枣汤和控涎丹来攻逐水饮、利尿消肿。有的病人入院时全身严重水肿,大量腹水,小便不利,正虚症状明显。用中、西药各种利尿剂,水肿顽固不消。怎么办?首先健脾补肾,再酌用十枣汤或控涎丹。这样,病人服后,一般没有恶心呕吐,也不会迅速腹泻;但尿量迅速增多,浮肿渐消,肾功能也随之改善。你看,同样是控涎丹,江老吃了不到10分钟就哗啦哗啦泻下,别人一般没有泻下那么快,这就是个体差异吧!

江老给我讲解的时候说,他用得更多的是控涎丹,用来治疗渗出性胸膜炎、胸腔积液。只要病人不兼有外证,或外证已罢,又无消化系统器质性病变,就可以放胆服用。每次1.5g,早晨空腹吞服,一般15~30分钟就可以致泄。如果体质不太虚弱的,下午4~5时再吞服1.5g。随着腹泻次数增加,胸水消退也加快,一般不会出现恶心、呕吐、眩晕等毒副作用。待胸水消退,转服健脾清肺、祛痰通络方药,缓缓调理。

:说实话,我不敢用十枣汤和控涎丹,还是香附旋覆花汤安全。老师的意见呢?

:香附旋覆花汤只能治愈悬饮的轻证。

:老师说香附旋覆花汤方证的症状特征是胸胁掣痛,其病因病机是水饮停聚胸胁。我要问的是,是不是只有水饮停聚胸胁,才会引起胸胁掣痛?

:我原来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在2009年,我用香附旋覆花汤3剂迅速治愈一例自发性气胸之后,就不那样认为了。

:能讲得详细一点吗?

:2009年秋,一位男患,31岁,身高1.67米,消瘦,嗜烟酒,经常咳嗽。有一次受寒剧烈咳嗽,胸部剧痛,牵及肩背。某医院胸透示患者自发性气胸,右肺压缩25%;我院复查,压缩达75%。患者胸痛剧烈,听人说可以胸腔穿刺抽取气体,强烈要求胸穿。家属竭力阻止,要求服中药一试。其人胸部隐痛,咳嗽加剧,胸闷气短,翻身转侧也痛,舌象正常。斟酌片剂,用香附旋覆花汤,加桔梗、炒枳壳、姜黄、降香、三七粉。服完1剂,似有减轻;连服3剂,胸痛消失,遗留轻微咳嗽。转用柴胡桂枝汤合金沸草散3剂,咳嗽也止。

通过这例气胸治验,我们又回到了前面的话题,即抓主症、抓症征,有是证、用是方。胸部疼痛,咳嗽加剧;翻身、转侧也痛,类似香附旋覆花汤方证。管它是水饮停聚也好,气体充斥也好,休问来路。有是证,用是方,如此而已。

以上我们把香附旋覆花汤方证的来龙去脉都讲清楚了,最后让我们来背诵江老编写的方证条文,“有形水饮,停聚胸胁,胸胁掣痛者,涤饮通络,香附旋覆花汤主之”。

第二节 三仁汤方证

三仁汤,大家都很熟悉。有的医生喜欢用三仁汤,说是“清利湿热”,这个说法准确吗?不太准确吧?三仁汤出在《温病条辨》的上焦篇?中焦篇?还是下焦篇?请回答。(众答:上焦篇!)回答正确!

现在让我们来重温一下三仁汤的出处。

《温病条辨》上焦篇四十三条载:“头痛,恶寒,身重疼痛,舌白不渴,脉弦细而濡,面色淡黄,胸闷不饥,午后身热,状若阴虚,病难速已,名曰湿温。汗之则神昏耳聋,甚则目瞑不欲言;下之则洞泄;润之则病深不解。长夏、深秋、冬日同法,三仁汤主之。”三仁汤的组成是,“杏仁五钱、飞滑石六钱、白通草二钱、白蔻仁二钱、竹叶二钱、厚朴二钱、生薏仁六钱、半夏五钱。甘澜水八碗,煮取三碗,每服一碗,日三服”。

吴鞠通之后,有的医者解释三仁汤,说是杏仁宣畅上焦,白蔻仁温通中焦,薏苡仁清利下焦。主药是三个仁,所以叫三仁汤。

但吴鞠通不是这样解释的。吴氏自注说:“惟以三仁汤轻开上焦肺气,盖肺主一身之气,气化则湿亦化也。”试问方中何药能轻开上焦肺气?主要是杏仁。因为四川气候潮湿,湿热致病者一年四季都有,三仁汤大有用武之地,江老也很喜欢用。时病用,杂病也用。例如,20世纪80年代,江老在中医病房用三仁汤治疗肾炎蛋白尿,效果很好,治验多多,他的女儿江文瑜总结发表过3例,现举1例,以见一斑。

男患,25岁。浮肿、尿少,持续蛋白尿5个月。尿蛋白(++++),红细胞少许,尿素氮14.2mmol/L,血压165/95mmHg。西医诊断为肾病综合征。经中、西药治疗无效。现症为全身高度浮肿,小便不利,呕恶,厌食;苔黄厚腻,脉沉滑。辨证为玄府不通,三焦湿阻,气化失司。治法以开通玄府,宣畅三焦。用三仁汤合五皮饮加减,服7剂后,呕恶止,浮肿消,纳食增,二便如常;惟苔尚厚腻,尿蛋白(+++)。继用前方(去五皮饮),服8剂后,厚腻苔退,尿蛋白、红细胞均转正常。守方加减,服药月余,渐渐康复。尔后多次查小便常规,无异常。尿素氮6.8mmol/L,肌酐146.2mmol/L,血压也正常。

看看,守服三仁汤不到2个月,治愈了肾病综合征。这样的病例不少,不太相信吧?要知道,当年的中医病房是正宗的,是货真价实的。有些病人还是要上点西药,打点针,输点液,这是不可避免的。关键是以中医药为主,先中后西,能中不西,必要时才配用西药。有些人说是“中西医结合”,怎么结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能!所以我从来不说什么“中西医结合”,我的习惯说法叫“中西药配合”。

大家可能觉得太浅显了吧?谁不会用?大路货嘛。如果真是这样,还有资格在这种大雅之堂来宣讲吗?

我观摩学习江老运用三仁汤很长时间,江老至少有三条心法,是独创的,不落窠臼的,领异标新的。

第一条心法:去白蔻仁加桔梗

我们知道,三仁汤是吴鞠通创制的,但他没有出方解,只是说:“惟以三仁汤轻开上焦肺气,盖肺主一身之气,气化则湿亦化也。”因为湿温初起,病位主要在上焦。那么,开宣肺气的主药便是杏仁,前面刚讲过。

江老认为,吴鞠通创制三仁汤的时候,借鉴了叶天士。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叶天士治疗湿阻气分、中焦失运时,病人“虽有脘中痞痛,宜从开泄,宣通气滞,以达归于肺,如近世之杏、蔻、橘、桔等,轻苦微辛,具流动之品可耳”。以上这番话,见于叶天士的《外感温热篇》。

江老由此推论,三仁汤宣通肺气,主要是依靠杏仁,辅以白蔻仁,宣肺的药力明显不足。江老是这样解释的,白蔻仁首载于宋代《开宝本草》,功效是“主积气,止吐逆、反胃,消谷,下气”,这明显是温化中焦寒湿的。有人说,白蔻仁芳香,可以助杏仁宣肺。但是《内经》明言“五臭所入”,香入脾,非入肺也。不入肺,就难以助杏仁宣肺。所以用三仁汤时,一般应当去掉白蔻仁,代之以另外的宣肺药物。

用什么药物来代替白蔻仁呢?江老体验很多年后,倡导用桔梗来代替。

我们知道,桔梗性平,味苦辛,专入肺经,开宣肺气,功专效宏,古人称之为“药之舟楫”。《神农本草经》说桔梗“主胸胁痛如刀刺,腹满,肠鸣幽幽,惊恐,悸气”。可见桔梗主入上焦,又兼入中焦、下焦。所以江老用三仁汤时,大多数情况下都去白蔻仁,加桔梗。但如果舌苔白厚腻,中焦湿也盛时,则加桔梗也保留白蔻仁,当然用白蔻壳更好。

江老的这一条心法,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行之有效,算得上新颖吧?

第二条心法:加熟附片、干姜

我们知道,三仁汤是治湿温之方,加入大辛大热的熟附片、干姜,看起来有点别扭,是吧?为什么要这样加?因为临床上有这种证。什么证?阳虚湿热证。

:临床上真的有阳虚湿热证?

:有的,让我们来看一个病案。

女患,50岁,淋雨后恶寒发热,输液3天,热势反升至39.6℃。急用柴葛解肌汤,方中重用生石膏40g;服2剂,体温降至37.5℃,但增腹痛、泄泻。停药后,体温又升到39.8℃。急服扑热息痛,高热暂降,但大汗淋漓,倦怠无力,泄泻水样便。经胸透及血、尿、便常规检查无异常。

刻诊患者肠鸣腹痛,泄水样便,每日十余次,畏寒,困倦,汗出黏衣,口干喜热饮;舌质淡,苔白黄相兼而厚腻,脉濡数。详细询问病史,知道她10岁时曾患过肠伤寒,脾胃素虚,畏寒凉。

考虑患者为阳虚之体,湿热之证,予三仁汤加减,即杏仁10g、薏苡仁30g、桔梗10g、苍术15g、厚朴15g、法半夏10g、青蒿15g、熟附片10g、干姜10g。服3剂,畏寒减轻,泄泻减为一日3~4次,体温降至38.5℃。效不更方,上方熟附片、干姜各加至15g,再加广藿香、葛根各30g,又服3剂,诸症大减,体温降至37.3℃。继予参苓白术散加减善后。

当年患阳虚高热证时,此人50岁。至今已经15年,很少感冒;即使偶感风寒,体温也没有超过38℃,当然再也没有患过阳虚湿热证了。

:呵,真有阳虚湿热证!老师遇到过吗?也是用三仁汤加熟附片、干姜?

:我1992年秋治过一例肝脓肿,男,39岁,高热寒战1个月。更医4次,有用柴葛解肌汤、甘露消毒丹、麻黄附子细辛汤、达原饮等,诸症不减,不得已住院。西医用抗生素7天,配服清热解毒、泻肝通络、豁痰利水中药7剂,高热不降;不得已加用激素,体温陡然降到37℃以下。但停用激素几天后,又波动在38.5℃~39.5℃之间,血象仍居高不下。西医认为已经化脓,要做肝脏穿刺,抽取脓液。患者害怕,要求中医会诊。

刻诊患者体温39℃,面色苍白而晦暗,瘦骨嶙峋,体重已减轻7kg,精神委顿;上午啬啬恶寒,下午、夜间潮热多汗,心下痞满闷胀、拒按,口中有腐秽味,纳呆,大便稀,小便黄少;舌质黯淡,左侧有瘀斑,苔灰黄厚腐腻,脉濡数。

反复思考之后,决定学用江老三仁汤方证的第二条心法,诊断为阳虚气滞、湿热蕴结、胃络瘀阻之证。治宜温阳导滞、清热利湿、祛瘀通络,用干姜附子汤合平胃散、三仁汤加减。服3剂,诸症减轻。上方合参附汤、芪附汤,加仙鹤草,又服3剂,体温终于正常。接着用香砂六君子汤合苓桂术甘汤,加三七粉吞服。服到12剂,一切症状消失,B超复查也基本正常。

附带补充一句,服中药时,西药抗生素没有停。为什么没有停?那是西医病房,西医不让停。

病治好了,但学生有疑问。阳虚指体质,湿温指病邪。阳虚之人只能感受寒湿,怎么会感受湿温呢?

:对呀,病邪要从化,从阴化寒,从阳化热呀!古代这样讲,现代体质学更加强调。

:江老认为,素体阳虚,也可能感受湿热;或者湿遏热伏,伤人阳气,都可能形成阳虚湿热证。

江老引用叶天士的《温热论》,叶氏谆谆告诫医者,在治疗湿温的时候,“如面色白者,须要顾其阳气,湿盛则阳微也”。他深究湿热病的体质病因,举酒客患湿温的例子说:“酒客里湿素盛,外邪入里,里湿为合。在阳旺之躯,胃湿恒多;在阴盛之体,脾湿亦不少,然其化热则一。”

我们知道,阳旺之躯,胃湿化热,是热重于湿;阴盛之体,脾湿化热,应是湿重于热。所以江老告诫,治疗湿重于热,不可过用寒凉,恐伤阳气;如果素体阴盛阳虚,感受湿热之邪,服清热利湿药无效,或反而加重;又见畏寒、泄泻,那么使用三仁汤的时候,就要大胆加入熟附片、干姜。实践证明,清热利湿与温阳化气可以并行不悖,甚至相反相成,两擅其长。

:这一条心法很有临床意义,我记住了。我相信它是从临床实践中总结出来的,虽然不大符合传统中医理论。老师前面就讲过,理论是灰色的,实践之树才常青,这又是一例,不是吗?

:其实江老的这一条心法是符合传统中医理论的。江老说过,三仁汤加熟附片、干姜,理论可以上溯到《伤寒论》治疗热痞兼阳虚的附子治心汤方证,“心下痞,而复恶寒汗出者,附子泻心汤主之”。我们知道,这是《伤寒论》第155条。这个处方中,大苦大寒的三黄,也就是大黄、黄连、黄芩,与大辛大热的附子合用,泻热消痞,扶阳固表。清代医家尤在泾评论这种用药法度是“寒热补泻并投互治,诚不得已之苦心”。

:啊,原来如此!

:知道谜底了吧?由此我想起了一首有名的宋诗,其曰:“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好一个“不信人间有古今”!套一句文言文,“先圣后贤,其揆如一”。西方谚语怎么说的?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第三条心法:舍舌从症,舍脉从症

我们知道,湿温初起的舌与脉,确实如《温病条辨》所说的:“舌白……脉弦细而濡。”但是湿热引起的不少时病,特别是杂病,就不一定了。例如,舌质大致正常,或者淡,或者偏红。舌苔呢?薄白,或薄黄,或白黄相兼,或灰,或灰褐,并无定体。脉象呢?有濡的,有滑的,有弦数的,也没有定体。

江老指出,有的疑难病症,四诊获取的信息不一定完全一致。三仁汤方证如此,其他方证也如此。江老强调,如果从整体宏观上可以诊断为湿热证,但舌象或脉象不符合,或不完全符合时,应当舍舌从症,舍脉从症。

请看江老用三仁汤治咳嗽的一个病例。

男患,36岁。感冒后咳嗽缠绵,已两月余。曾经输液,服多种西药抗菌消炎,止咳祛痰;中药曾用过桑菊饮、止嗽散等十余剂,均乏效。

刻诊患者胸膈满闷,咳声重浊,痰黏量多,小便黄,大便黏滞,口干,舌质红,苔黄白相兼而厚腻,脉滑。

辨证为湿热咳嗽,邪恋三焦;治宜宣畅三焦,化痰清热。虽不是“舌白……脉弦细而濡”,仍宜用三仁汤化裁,即杏仁15g、薏苡仁30g、桂枝10g、法半夏15g、柴胡15g、黄芩10g、车前草30g、鱼腥草30g、瓜蒌皮10g。服3剂,咳嗽大减,厚腻苔消退强半;上方加仙鹤草30g,又服3剂,咳止。

:《温病条辨》上说湿温初起的舌象是“舌白”,我想,这个“舌白”应该是指舌苔吧?不是指舌质吧?如果是这样,这一例咳嗽病人的舌苔是黄白相兼而厚腻,本来就是湿热证的舌象,还舍什么舌呢?还有,三仁汤本来就是治疗湿热咳嗽的。

:哇,不简单!被这位博士生发现纰漏了。您的质疑是对的。这则医案曾经公开发表过。如果您是责任编辑,肯定枪毙了。(众笑)不过我要重申的是,临床要四诊合参,权衡取舍。比如这例湿热咳嗽的舌象——舌质红,苔黄白相兼而厚腻,倒很像甘露饮方证,或甘露饮合封髓丹方证。这个方证的基本病机是阴津亏虚,湿热蕴蒸。后面我还要专门讲这个方证。

我在2010年夏天治一姜姓叟,60岁,患复发性口腔溃疡10多年,就是这种舌象。此人略懂中医,在某县医院中医科断断续续服中药,用的就是三仁汤加减,口腔溃疡时而消失,不久又复发,而舌苔基本上就是老样子。我说,咱们换一个思路吧。用甘露饮合封髓丹原方,服6剂,口腔溃疡消失,舌苔褪干净,三个月没有复发。他很高兴,为巩固疗效,又服了6剂,至今快5年了,一直没有复发。

那么我换的是什么思路呢?是病与证合勘的思路。什么病?口疮,西医叫复发性口腔溃疡。这个病,绝大多数是阴亏夹湿热。据说有单纯湿热的,有气虚的,甚至还有阳虚的,我统统没有遇见过,毕竟井底之蛙,所见甚窄嘛。

江老独创的三条心法,就讲到这里。其实还有第四条心法,就是三仁汤宜与小柴胡汤合用。这个好像不止江老一人讲过吧?我这里简单说几句。

三仁汤与小柴胡汤合用,实际上就是三仁汤加柴胡、黄芩。因为小柴胡汤中的半夏,三仁汤中也有;小柴胡汤中的人参、甘草、生姜、大枣要去掉。为什么要合用呢?江老认为,三仁汤苦辛芳香,轻宣淡渗,流畅气机,化湿清热,适用于湿温初起,病在上焦,吴鞠通所谓“病势不甚显张”的证候。如果治疗湿热内外俱盛,或湿热久羁的时病和杂病,就有“轻描淡写”、力量薄弱、不堪担当重任的顾虑。这时如果合用了小柴胡汤,就能够旋转少阳枢机,从少阳之枢以达太阳之气。正如《伤寒论》第230条说的,“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因和”,从而引领诸经邪气外出。这样,三仁汤宣上畅中渗下的作用就显著增强了。江老的学术传人江长康颇擅此法,疗效历历可稽。他曾写过一篇继承整理文章,题目是“江尔逊运用柴仁汤的经验”,在《中医杂志》上发表。

三仁汤方证讲完了,让我们记住江老编写的方证条文吧,“湿蕴热蒸,头重身困,胸闷脘痞者,疏利气机,宣畅三焦,三仁汤主之。阳虚湿温,加熟附片、干姜”。

第三节 豁痰丸方证

唐宗海《血证论》记载的豁痰丸,改丸为汤,重用鲜竹沥,清肺豁痰与润燥生津两擅其长,可以救治肺部重度感染引起的痰热壅肺伤津危重症,可以扶危持颠,挽回人命于顷刻,我们必须掌握这个方证。

豁痰丸的组成是当归、知母、天花粉、白前根、麦冬、枳壳、杏仁、瓜蒌霜、竹沥、桔梗、射干、茯苓、石斛、甘草,共14味。俗话说,药过十三,百病不沾。不一定,李东垣用药就多多益善。这个方子初看一眼,觉得十分杂乱。1981年江老向我讲解此方时,我就有这个感觉。但江老说,药味虽多,多而不乱,方义很清晰。他是这样解释的,桔梗、甘草、射干、白前根、茯苓这五味药祛痰利咽、清热散结;当归、杏仁、枳壳这三味药止咳定喘、宽胸畅膈;知母、天花粉、瓜蒌霜、麦冬、石斛这五味药滋肺润燥、养阴生津;这就13味了,最重要的一味压轴药是鲜竹沥,性味甘寒,荡涤痰热的窠臼,开通痰涎的壅塞,功专效宏。

但唐宗海的解释只有几个字,“轻清润降,为治痰妙法”。轻,治上焦如羽,非轻不举。就是说使用轻剂,清肺热,润肺燥,降肺逆。你看,惜墨如金,要言不烦。至于这个方子是唐宗海自拟的,还是转载的,江老没有说,我至今也不知道,在座的博士生有知道的吗?(无人回答)

依江老之见,这个豁痰丸,应该脱胎于《金匮要略》的麦门冬汤,这真是独具只眼!我们知道,麦门冬汤由麦冬、半夏、人参、甘草、粳米、大枣六味药组成,其方证原文是:“大逆上气,咽喉不利,止逆下气者,麦门冬汤主之。”古今医家公认这是治疗肺痿的经方。

江老指出,《金匮要略》说:“热在上焦者,因咳为肺痿。”为什么会咳成肺痿?是因为“重亡津液”,不是轻的、一般的伤津,而是严重的伤耗津液。它的证候特征是“其人咳,口中反有浊唾涎沫”。就是说痰浊咳不干净,咳了又有,旋咳旋生。用麦门冬汤有效吗?应该有效,但效果不理想。为什么呢?江老当时说,麦门冬汤清热化痰行滞之力稍逊;后来又对我说,应该是清热豁痰与润燥生津的力量不足。而这正是豁痰丸出类拔萃之处。

俗话说,三折肱,而后成良医。要不是恩师点拨,要不是江老在年轻时用豁痰丸自救自疗,这首扶危持颠的妙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脱颖而出!

江老禀赋甚差,年轻时就有痰饮宿疾。开初是痰饮咳嗽,胁痛,寒热如疟,服香附旋覆花汤,暂时控制住了。不久,又因外感反复不愈,咳嗽痰多,胸部牵掣作痛,用六安煎不效。大家知道,六安煎就是二陈汤加杏仁、白芥子。改服香附旋覆花汤也不效。又几次改方,都无效,病情越来越重。呼吸、活动都牵掣胸部作痛,仰卧在床上,不能稍稍动弹;气喘痰鸣,稠厚胶黏的痰涎,好像饴糖的筋丝状,咯至口边,吐不出去,需要用手去捞痰。一连7天,饮食不进,口干欲饮,水入便呛咳不已,精神委顿,到了生命垂危的时候了。当全家人一筹莫展时,救星来了。陈鼎三先生赶到了,望闻问切之后交代:“试用豁痰丸。”

那时已是深夜,没有竹沥,只好用莱菔汁代替——就是用白萝卜,切碎,捣细,滤取汁液。这样服了两次药,病无进退。陈老亦束手无策了,就私下对江老家人说:“病情危重到这步田地,应当准备后事了。”第二天,其他地方又有危急的病人,陈老只好匆匆赶去救急。

江老深信恩师认证无差,就对家人说,不要嫌麻烦,赶快去准备竹沥吧!幸好江老家在农村小镇,竹子多。急砍竹子,剖开,火烧竹片中部,两头就会慢慢渗出竹沥。就这样制备了几大碗竹沥。江老嘱咐家人,仍煎豁痰丸(汤)。药煎成,药汁和竹沥各一半兑服。就这样,奇迹出现了。

40多年之后,江老仍记得很清楚,下午3时服头煎,黄昏服2煎。到了半夜,感觉痰减少了,气喘胸痛也减轻了,竟然可以自己翻身了。又服第3煎,第二天早晨,各种症状都大大减轻了。

江老说到高兴处,眉飞色舞。他说,奇怪得很,我胸中那么多吐不干净的痰涎,吃了三道药之后,既没吐出来,又没泄出来,无形中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并且知饥索食了。守方又服1剂,就可以扶床行动了,第二天就出门了。改用气阴两补合调理脾胃的方药,病就痊愈了。

:这个豁痰丸,使用机会多不多?

:多!但门诊使用不多,主要是在病房使用。因为这是疑难重症,甚至是危重症。应用于哪些病种呢?有急性支气管炎、慢性支气管炎急性发作、支气管哮喘、肺炎;特别是腹腔各种手术之后引起的肺部感染,常规治疗乏效,感染越来越严重的情况。

:有小儿毛细支气管炎吗?

:有。

:小儿服药困难,如何喂得下药?

:当然最好用鼻饲。吃药困难,不过有幸运的,这里举1例,也是江老讲述的。

王某,男,1岁,住乐山沙湾。患肺炎,注射链霉素过敏,呼吸困难,口唇发绀,有窒息危险,急送我院儿科。因病情危急,不能搬动,立刻在病床上行气管切开术。因肺部感染,稠黏的痰涎不断从切口插管往外冒,痰涎时而堵塞管道,就气逆急促,出现紫绀;喂药则呛咳。用抗生素治疗7天,炎症不消,就邀请全院西医、中医大会诊。西医诊断为毛细支气管肺炎。听诊,肺底满布湿鸣。

江老认为证属痰热伤津,气阴两耗。用豁痰丸合生脉散,重用竹沥2两。

因年龄太小,喂药就呛,痰就涌出,堵塞管口,气息将停,十分危险。鼻饲吧,鼻孔插着氧气管,不能鼻饲。陪医就一边用棉签从插管口擦拭痰涎,一边用另一支棉签蘸药汁,使小儿吸吮。这样服下去的药汁自然很少,没有效果。又迁延3天,症状不减退。于是江老又建议改用鼻饲,西医说:“不可!因病情危急,只有待缺氧改善之后方可鼻饲。”

到了晚上,患儿病情依旧,已经奄奄一息了。陪医眼看各种抢救措施都无效,就横下一条心,死马当作活马医,冒险用汤匙灌喂药汁。一开始灌喂时,患儿呛咳不已;仍频频灌下去。说来也怪,患儿竟然渐渐能够吞咽了,于是陪医连续灌了几汤匙才停止。

奇迹发生了。夜半之后,患儿痰减少了;陪医又开始灌喂,第二天早晨痰更少了。陪医大喜过望,接连灌喂3剂,痰渐渐消失了,患儿也可以喝汤水了;又进食藕粉、稀粥。江老改用调理之方,患儿渐渐康复了。

江老临证六十余年,运用豁痰丸救治痰热壅肺伤津危证不知凡几。江老的学术文章发表后,学用者多多,都说疗效好。有的医者还发表了验证文章。有的医者还不忘重申江老的独家心法——豁痰丸取得卓效的关键是重用竹沥。

最后,让我们记住江老编写的豁痰丸方证条文吧,“咳逆上气,咽喉不利,痰涎稠黏,咯吐不爽,胸闷气喘,口干欲饮,入水则呛者,痰热壅肺伤津也。清肺豁痰,润燥生津,豁痰丸主之”。

:豁痰丸方中有瓜蒌霜,没有听说过,可以用瓜蒌仁吗?

:可以,捣碎入药。

:为什么一定要重用竹沥?

:竹沥甘寒,性味平淡,轻用效果差。《本草衍义》说:“竹沥行痰,通达上下百骸毛窍诸处,如痰在巅顶可降,痰在皮里膜外可行;又如癫痫狂乱,风热发痉者可定;痰厥失音,人事昏迷者可省,为痰家之圣剂也。”以上这些卓效,都不是轻用可以取得的。大量的临床实践证明,竹沥只有重用60mL以上,才能清热豁痰与润燥生津两擅其长。

附带告诉大家,江老临证时就地取材,曾经用过淡竹沥、苦竹沥、茨竹沥等,疗效都可靠,其中苦竹沥效果最好。

第四节 归脾汤方证

归脾汤健脾养心,益气补血,是常用方,哪个中医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讲归脾汤,不会成为催眠曲吧?

我想不会!为什么呢?我要讲的是归脾汤方证,不,不是书本上的归脾汤方证,而是江老命名的,我想可以称作“江尔逊归脾汤方证”。

什么叫作“江尔逊归脾汤方证”呢?就是用归脾汤来治疗十二指肠溃疡病的理法方药。

我在年轻时读过现代名医秦伯未的《谦斋医学讲稿》,钦佩之至!秦氏医理精湛,文笔流畅,深入浅出,切合临床实际。他把胃溃疡归结为中焦虚寒,倡用黄芪建中汤,堪称卓见。我一直就是这样用的,治十二指肠溃疡也用黄芪建中汤,有效率很高。

记得1977年,我从山区调到平原上的一个农村医院工作后,一位翟姓病人,男,40多岁,专程从山区赶来,求我治胃溃疡。其人面色苍白,略带青黄,胃脘隐痛一年多,喜温喜按;不能吃生冷、瓜果,但能吃辛辣食物。舌象、脉象记不清了。记得抓了一剂黄芪建中汤,因药房无饴糖,便用炒麦芽60g代替。马上煎服,服头煎大约20分钟后疼痛缓解;服完三煎,好转大半。于是抓了10剂药回去。以后杳无音讯。为什么将近40年我还记得那么清楚?因为我亲自煎的药,还留他住了一宿。

8年之后,我有幸经常观摩江老治病,发现他治疗十二指肠溃疡几乎都是用归脾汤加减,效果很好。于是请他在高徒班专门做了一次学术讲座。这次讲座的摘要经整理后公开发表,反应很好。直到近几年出版的一些中医书上,还在引用江老治十二指肠溃疡的独到经验。

江老当年是这样讲的:“我治疗十二指肠溃疡引起的胃脘疼痛,喜欢用归脾汤化裁。这是从清代名医陈修园治疗“心腹虚痛”中领悟出来的。”陈修园在《时方妙用·心腹诸痛》中写道:“虚痛即悸痛,脉虚细小或短涩,必心下悸,喜按,得食少愈,二便清利,宜归脾汤加石菖蒲一钱……”

我认为,西医的十二指肠溃疡用中医来辨证,就是陈修园说的“心腹虚痛”证这种疼痛的主要特征就是久痛、饥时痛和喜温喜按,还有“得食少愈”,就是痛得难受时,吃一点食物就会暂时缓解,虚则受补嘛。

大家临证时要仔细观看病人,病人除了胃脘虚痛之外,很多还伴见面色苍白、心悸气短、失眠健忘等心脾虚弱的症状和体征。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疼痛缠绵,胃纳欠佳,脾运也弱,水谷的精微难以化生,气血自然就匮乏了。你看,心脾虚弱加重虚痛,虚痛又加重心脾虚弱,这就是“恶性循环”。必须切断这种恶性循环!归脾汤作为补养心脾之方,坚持服用,并配合情志疗法和饮食调理,是可以慢慢恢复的。

饮食调理,大家都知道,我要强调的是情志调理,这太重要了。

据我的临床体验,病人只要听从我的建议,抛开烦恼,不吃生冷、瓜果,坚持服归脾汤加减10多剂,胃腹疼痛就会渐渐减轻,胃纳就会渐渐增多。那么,心悸气短,失眠健忘等症状也会随之改善。但如果因事拂逆,平添烦恼,病情又会反复。

为什么胃及十二指肠溃疡与情志的关系这么密切呢?西医讲求实证,眼见为实。前苏联伟大的生理学家巴甫洛夫就曾拿狗来做过实验——把一只健壮的、活蹦乱跳的狗拴起来,不让它自由活动,饱一顿,饿一顿;又经常打骂、恐吓,使其惶惶不可终日。不久,那只原来健壮的、活蹦乱跳的狗逐渐消瘦,没精打采,消化不良,惊慌不安,后来真的得了溃疡病。

人为万物之灵,高级神经中枢特别发达。但因禀赋差异,有的人耐受性要差一些。明代名医张景岳说:“气血虚寒,不能营养心脾者,最多心腹痛证;然必以积劳积损及忧思不遂者,乃有此病。”真是一语中的!所以我们要高度重视七情致病,防止忧愁思虑伤及心脾。

陈修园主张“归脾汤,主二阳”。什么叫“主二阳”?一阳是少阳,二阳是阳明。就是阳明胃土,万物所归,无所复传。所以忧愁思虑伤及心脾的人,胃必然遭殃!怎么办?用归脾汤健脾养心,益气补血;同时调畅情志,乐观开朗,慢慢地恢复高级神经中枢的固有功能。

以上就是江老当年讲座的摘要,也是精华。听了江老的讲座之后,我在临证时就把胃溃疡和十二指肠溃疡分开来治。胃溃疡一般用黄芪建中汤,十二指肠溃疡一般用归脾汤。

20世纪90年代,我曾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是“胃脘隐痛3年”。大意是这样的:

女患,42岁,经胃镜检查诊为十二指肠球部溃疡活跃期,伴十二指肠球炎、慢性浅表性胃炎。症征为胃脘隐痛,饥时加重,喜温喜按,进食可缓解;常伴反酸、嘈杂、肠鸣、黑便。

前医诊为脾胃虚寒,用黄芪建中汤加味,配服乌贝散,连服10余剂,症状减轻。但出现口干咽燥、齿缝渗血。我改用归脾汤健脾养心,益气补血,合丹参饮行气化瘀、通络和胃;加服本院自制的“止血散”,就是乌贼骨、白及、三七粉碎为细末。服12剂后症状大减。续取上方4剂,加百合、莲子(去心)、白及各120g,共用微火烘脆,粉碎为细末,炼蜜为丸,每丸约重10g,每次服1丸,1日服3次。坚持服药8个月,胃腔隐痛及诸症均消失,大便隐血阴性。

当时就有学生发问道,胃溃疡和十二指肠溃疡都是消化性溃疡,都是脾胃虚寒,都要温中补虚;过去我们习用黄芪建中汤治疗胃及十二指肠溃疡,现在江老又倡用归脾汤治疗十二指肠溃疡,那么,归脾汤可以治疗胃溃疡吗?

我是这样回答的,“江老认为,胃溃疡与十二指肠溃疡虽同属消化性溃疡,但其疼痛及伴随症却同中有异。其一,同是久痛、隐痛、喜按,胃溃疡疼痛常在食后半小时至1小时发作,俗称‘饱时痛’,夹杂着胃气不降的病机;而十二指肠溃疡疼痛常在食后3小时左右发作,俗称‘饥时痛’,夹实者少。其二,初痛气结在经,久则血伤入络,故两种溃疡病均可产生便血,为脾虚不能统血之证。但胃溃疡常伴呕血,夹杂着胃气上逆的病机;十二指肠溃疡伴呕血者殊少。如是审同察异之后,就可对近人习用黄芪建中汤来治疗胃溃疡病做一番反思了。江老认为,方中桂枝最能动血,故便血或呕血者应当慎用。而江老治胃溃疡之属脾胃虚寒者,如伴出血,恒喜用归脾汤加炮干姜(寓甘草干姜汤及理中汤),且炮干姜又能止血;如不伴出血者,则用归脾汤加桂枝、白芍(寓黄芪建中汤)。”

同时,江老还强调,在使用归脾汤治十二指肠溃疡随症加减的时候,不要只看重单味药的功效和主治;一般不要按症状加减,而要针对病机,尽量从复方整体协同作用的高度来综合考虑。

例如,兼肝郁者,加柴胡、白芍(寓逍遥散);疼痛明显或兼满闷者,加丹参(合丹参饮);吞酸者,加乌贼骨、浙贝母(寓乌贝散);便血即黑便者,加乌贼骨、白及、三七(寓止血散);便血过多者,酌加红参;夹寒者,加炮干姜(寓理中汤);夹热者,加牡丹皮、白芍;夹湿者,加藿香梗、佩兰;痞痛、嗳气者,加旋覆花、生代赭石(寓旋覆代赭汤);腹满者,加厚朴、法半夏(寓厚朴生姜半夏甘草人参汤)等。大家可不要小看这些加减方法,如果我们把这些加减方法推广到其他方证中去,而彻底摒弃随症状加减的习惯,我们的医术就可能上一个档次。

再强调一次,运用任何方证时,我们都要尽量从全方整体协同作用的高度来综合考虑,按病机加减,而不是按症状加减。这是江老从陈老那里继承下来的,是陈鼎三及江尔逊学术思想和临床经验的精华之一,也是他们金针度人之处。

鸳鸯绣出从君看,要把金针度与人。这是陈老的遗愿,也是江老的遗愿。

最后让我们记住“江尔逊归脾汤方证”的条文,“胃脘长期隐痛,喜温喜按,饥时加重,得食暂安者,心脾气血亏虚,不荣则痛也。健脾养心,补益气血,归脾汤主之”。

小结

“江尔逊的方证对应观”,是我在20世纪90年代初写的一篇文章,发表在《光明中医》杂志上。那时姜维民教授是该刊的责任编辑,也是台柱子,是他编发的,并在显著位置刊出。姜教授是经方大家的高足,他自然青睐拙文。

虽然这只是一个小题目,但是内涵非常丰富。我这次有幸登上你们这个大雅之堂,干脆来个小题大做。为什么要小题大做?因为国内中医界有人误解,批评我搞“对号入座”,我又不好回应。这次贵校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我就来个翻箱倒柜,全面彻底,倾囊倒出。请你们来评一评,我是不是对号入座?明代才子袁中郎诗曰:“人生不得行胸臆,纵年百岁犹为夭。”我就有这种情结。

江老为什么要提倡方证对应呢?因为辨证论治不完美,有短板,有困惑,有捉襟见肘之时。辨证时如此,选方时也是如此。所以江老提倡用方证对应来弥补辨证论治的不足之处。那么,方证对应到底有什么优越性呢?江老认为,至少有两点,一是方证对应是准确运用经方获取高效的一条捷径;二是方证对应有助于发掘运用几近埋没的高效经方,如《古今录验》续命汤和侯氏黑散。

但是江老也很客观地认为,方证时应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一不小心就会堕入机械的死板的对号入座。为免此劫,江老大力倡导辨证论治与方证对应相结合。江老方证对应独特之处,也是最出彩的地方,是主张将方证对应引申和推广到时方的广阔领域。这样,方证对应的用武之地就无限宽广了。

江老使用时方方证对应的例子有很多,我只举了具有代表性的4个时方方证,即香附旋覆花汤方证、三仁汤方证、豁痰丸方证和归脾汤方证。如果我们能够深入领会江老的思路,举一反三,则天下苍生幸甚矣!

俗话说,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

参观美国伯克利大学 1BZsxA2hV1idtS1w7PSAbpINYub80LTzOnPswBVcZiuwJ9y9l8hovb2XIgKVSk7S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