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欧文带着安夏和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事的李静回到自己那一桌时,在场的兄弟们兴奋不已。明显在酒劲上的郑英承也在,他开始毫不在乎地尽情扭动小腰,甚至一只脚踩在桌子上,不断重复欧文那句让女生尖叫的“除了我,谁有资格当她的男伴”。
由于欧文经常对不同的女生说这般“暧昧”的话,所以大家并未较真。连欧文自己也没察觉到,他看到安夏帮李静解围时,心里除了讶异,还有一丝紧张。
“谢谢你……刚才那个……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李静低着头,有些不敢看安夏。
“在图书馆,我们当时拿了同一本书,不过你让给了我,后来登记时你排在我前面,所以就这样记下啦!”
“我……我不知道那是你。”
“要是你再继续低着头,我怕你连刚才是谁帮了你都不知道。”
“不,不会的!我知道你,你叫安夏!”漂亮又聪明的安夏,完全不是自己可以接触到的人。
李静慌忙抬头摆手否认的样子让安夏忍不住笑出声,柔柔的笑声带着一丝狡黠。
意识到自己失态,李静羞红了脸,又准备当鸵鸟。谁知安夏突然伸出手抵住她的下巴,带着些许“风流才子”的意味左瞧右看,然后笑道:“静其实很漂亮啊,只是被这裙子衬得丑了。在这个人云亦云的世界,大多数人只是学会顺应,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等到年长后才会猛然发现,哦,原来我已经错过了!”
安夏说得很隐晦,但李静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是的,她本不擅交际,也不喜与人周旋,何必因为别人的话而改变自己呢?
“谢谢。”李静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回过神,却见安夏双目放空,思绪似乎飘去了很远的地方,远到不会回来,远到丢了灵魂,和刚才气势逼人的形象天差地别。
“安夏!”李静握住安夏的手,声音更大了些。
这是一双很温暖的手,李静没想到安夏的手这么温暖,给人一种很安定的感觉。安夏的瞳孔重新聚焦时,嘴角却扬起凄美的笑容,像凋零的蔷薇。
坐在一旁的欧文将这边的情形一丝不差地看了去,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烦闷,他不愿看到安夏那种没了心肺的表情,空洞得像具……尸体!于是他站在安夏和李静的面前,嘴一咧,说道:“我能请这位美丽的小姐跳支舞吗?”没有指名道姓,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安夏。
安夏换上像三月阳光般明媚的笑容,胜过昏暗的灯光,一下照亮欧文的心,但是下一秒,她把李静的手放进了欧文的手心。
“欧先生真是善解人意,静刚才那支舞可是被你打断的呢。”
被他打断的?这可真是睁眼说瞎话。
翠绿的樱桃沉入冒着气泡的香槟中,白皙的手轻晃三角形酒杯。
在橘红色的灯光下,安夏一袭白色长裙被染成淡淡的粉色,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一小块阴影,侧耳听着身旁人说话,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
欧文看着和周围人说笑的安夏,嘴角的笑意变得有些勉强,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有些涩涩的。
派对结束后,欧文提出送李静回宿舍,安夏主动提出同行,照顾喝醉的李静。至于同样喝多的郑英承,便没有机会充当其骑士了。
车外的景色缓缓倒退,像部老旧电影悄无声息地播放。
欧文从后视镜看到李静倒在安夏的肩上睡得正熟,而安夏则侧着头望向窗外。霓虹灯柔和的光晕透过玻璃照在她蔷薇色的肌肤上,有种难以言喻的美感。其实他之前说送李静是故意的,因为他料定安夏会跟着一起来。
“等等!”车子驶过街道转角,安夏突然出声,语气有些急。
欧文将车停下,回头看见安夏正细心地帮李静系安全带。
“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李静就麻烦你送回宿舍了,她的舍友会在楼下等。”不等欧文回答,安夏迅速下了车。
看了一眼后座睡得酣甜的人,又望向消失在车外的人,欧文眉头微皱。他似乎总抓不住那个女生的一丝踪迹,他突然想起小时候遗失的玩具,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送李静回去后,欧文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往安夏下车的地方赶去。一路上,他满脑子都是单身女性被害的新闻,整颗心悬空不下,直到看见坐在路边发呆的人。
她的身后是一片明亮的展示窗,里面的模特摆着特定的姿势,穿着昂贵的服装,吸引着路人的目光,可无论它们如何张扬,都不及那个人安安静静的模样。
“台阶上很凉的。”欧文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心疼和宠溺。
“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的话,谁送你回家?”
车内一片沉默,车外华灯闪烁,穿过城市的喧嚣与繁华,银色的跑车停在巴洛克样式的路灯下。灯光打下来,像一出舞台剧,而女主角竟然在男主角满心担忧的时候安然睡着了。
安夏手中握着一个宝蓝色天鹅绒的包装盒,盒顶用金色的线绣了个“A”,欧文一眼就认出那是出自刚才那条街的转角一家卖领带夹的店铺。
欧文很想问这个领带夹是送给谁的,可话到嘴边,却难以开口,不知怎的,他竟然有些害怕知道答案。
看安夏还没有醒来的意思,欧文单手托着下巴,歪着身子静静打量起近在咫尺的人。
她的呼吸很轻,长长的睫毛像个洋娃娃,涂了唇彩的嘴唇像果冻般诱人,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有了这样的想法,欧文不自觉地俯身,直到能看见安夏脸上浅浅的绒毛,才猛地惊醒,坐直身子。
“我到底在干什么……嗯,你醒了。”就在欧文懊恼自己的行为时,看见安夏转醒。
“我没睡很久吧?”刚醒来的少女笑得有些羞涩,脸颊透着不同于腮红的粉嫩。
“我还嫌你睡得太短了。”
话一出口,欧文愣住了,安夏也愣住了。片刻之后,安夏低低地笑出声。
“欧社长,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会让女孩子误会的哦!”
安夏没有住校,而是在离校不远处租了房子。四周环境不错,价格优惠,更重要的是安全措施做得比较到位。
看着安夏打开一楼的防盗门,想起刚才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欧文的心里像有面小鼓咚咚地敲着。
啊,他真是越来越搞不懂自己了。
临关门前,安夏和坐在车里的欧文挥了挥手。欧文回以温柔一笑,也挥了挥手。远远地,欧文瞧见安夏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下意识地想问那是什么,随之冒出的答案瞬间让嘴角的笑容凝固,也戳破了心里咚咚敲响的小鼓。
他怎么就忘了,她手中还拿着那个装着领带夹的盒子。
回屋后,安夏打开灯,屋里的家具摆设一眼便足以看清。除了日常家电,客厅里只有沙发和餐桌,卧室也十分简洁,除了床、书桌和衣柜,再无多余的装饰品,甚至连个抱枕和布娃娃也没有。浴室里摆着日常洗漱用品,而厨房则空无一物。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生活变了,变得连她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脱掉高跟鞋,安夏赤脚往房间走去,顺手关了客厅的灯。她将手中的盒子放在书桌上,站在卧室的窗帘后,看着楼下银色的跑车绝尘而去。
风吹起墨绿的帘子,月光照在帘后那张白得不像话的脸上,退去蔷薇色的伪装,就连那精致的妆容也遮不住浓墨一样的悲伤。
安夏解开盘起的长发,海藻般的卷发瞬间倾泻而下。她抱着双臂,缓缓蹲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放在阳台上的未完成的画。
她喜欢卧室里的阳台,也喜欢在风和日丽的时候坐在阳台上画画。
她伸手把头发捋到耳后,突然,一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她把头发捋到耳后的样子很好看,我从没看过那么好看的动作,我一遍遍模仿,却像个小丑。是的,也许我在她眼中就是个不起眼的小丑——5月23号。”
夜晚的风像妈妈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柔顺光泽的长发,长发的主人蹲在阳台上,久久不眨一下的双眼已微微泛红。只是没了焦距的瞳孔似乎没感到丝毫不适,她仍抱着双臂,望着画板上的画发呆。
迷茫,却固执。
梨园的花还是一如既往的馨香素雅。
欧文每次看见安夏望着梨花发呆,总不忍心上前打扰。这感觉就像卞之琳的诗: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有时候他会觉得安夏融进了那满园的雪白中,有时候他又觉得安夏似一株娇艳的桃花,跳出了这一潭清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你什么时候到的?”看见欧文,安夏笑着打招呼。
T恤、皮衣加牛仔裤,迎面而来的男生的浅棕色双眸里映出一片旖旎,薄唇扬起的弧度十分完美。
“刚到一会儿,给,牛奶,你昨天好像喝了不少。”
“谢谢,我想比起李静,我算是喝得少的。”
想起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一把抓起桌上的酒灌下肚,大家拦都拦不住的场景,欧文和安夏相视一笑。
安夏伸手接过牛奶,欧文看见她的外套衣领上夹着一枚银色缀有暗紫色宝石的领带夹。
注意到欧文的目光,安夏轻笑出声,语气温柔得像要融化周围的空气:“很漂亮吧!”
小女人一样幸福的表情让欧文有些难以招架,喉头发痒。
“嗯……”
“那天你送李静回家时,路过一家卖领带夹的店铺,车速不快,我一眼就看中了它。”
“你一个女孩子买它做什么?”
欧文总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样的问题和变相问“是买给男朋友的吗”有什么区别?
看着因自己的问题而有些晃神的安夏,欧文握着咖啡的手微微收紧,刚想说“不要讲了”,温润的女声便响起。
“怎么说呢……总感觉我们很有缘分。”
她的大拇指沿着领带夹流畅的线条细绘,记忆中似乎也有这样一个领带夹,只是它更漂亮,更让自己爱不释手。
“我竟然对一个领带夹一见钟情了。”
安夏突然抬起头看向欧文,眼里闪着最亮的光芒,显得熠熠生辉,眉宇间的温柔让人的心都软了。一头海藻般的长发被风吹乱,随意地贴在蔷薇色的肌肤上,欧文喉头一紧。
“你……你不是要送人的吗?”欧文闷声咳了一下。
“送人?为什么?谁规定领带夹只能夹在领带上,卖咖啡的地方也不一定是咖啡店啊。”安夏的回答让欧文有种浑身轻松的感觉。
“安夏。”
“嗯?”
“你会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喜欢……”
这是个魔咒,安夏说了两个字后便打住,嘴角的笑容逐渐收敛,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把她拉远了。这种放空、丢了灵魂的模样,欧文不是第一次看到。
“有这么难吗?我以为你会直接说喜欢我呢。”
梨花淡淡的香味被一阵风送到鼻尖,少年的笑容有些勉强,那张帅得一塌糊涂的脸让安夏看不清。
洁白的梨花悠悠飘落,安夏微微仰起头,梨花便落在漾着春水般笑容的脸上。
只是那笑容和坐在一片雪白的梨花中的男生无关。
无疾而终的答案,就像世上大多数无疾而终的爱情。
在假日睡到晌午的安夏,醒后看到窗外晴空万里。也许是天空过于澄净的蓝色吸引了她,也许是大朵大朵棉花糖似的白云引诱了她,安夏决定带上书本去学校转转。她上次在梨园后面发现了湖旁的草地很适合躺着,边看书边享受难得的好天气。
午后的阳光斜射在湖面,反射出波光粼粼的纹理,像美人鱼的尾巴。湖的四周是一片嫩绿的草地,还有一座八角亭。
黎暮森坐在八角亭里,看着突然闯进画面中的女生,握笔的手顿了顿,接着快速勾勒出女生半卧的姿势。
一身橘色的长裙像向日葵般铺开,将女生纤细的身躯包裹其中,亚麻色的长发垂落在草地上。少女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捏着摊开平放在地上的书,准备翻页。
阳光倾泻而下,随着时间的推移,橙黄的光似乎影响了少女的视线,她伸手遮在眉毛上方,抬起头,刚好看见八角亭中模糊的人影。
视线交织,流转出淡淡星光,纯粹的背景衬托出两张夺彩的面孔。但从安夏的角度,不能看清男生的脸,她看见的只是握笔的手和速写本。
铅笔滑过掺杂着细微颗粒的白纸,发出沙沙声,然后不断放大,充满整个耳腔,连带着心脏一起颤动。
安夏愣愣地收回手,抚上心脏的位置,眼泪无声无息地夺眶而出。在强光的照射下,那一颗颗眼泪刺痛了黎暮森的眼睛。
他不知道为什么草地上的女生突然哭泣。或许他曾经说过某些话,让意图接近自己的女生伤心落泪,但也不像此刻这般,能极其清楚地感受到女生的泪,似乎要把她自己淹没在黑暗中。那双有神的双眼瞬间失去焦距,变得灰暗,带着钻心的疼痛,让人多看一眼都会跟着一起难受起来。
就在安夏失了魂的时候,藏在阴影中的人踱步而来。明亮的光线寸寸上移,像是故意吊人胃口,又像是在享受。从一尘不染的白球鞋到黑色休闲裤,再到白衬衣,最后露出浅蓝色的针织背心。
“把眼泪擦掉。”黎暮森单膝蹲下,修长的手指捏着白手帕的一角。
“沙沙……沙沙……”
心脏像毛巾一样被人用力拧干。
“沙沙……沙沙……”
那些她拼了命想阻止的声音,突然毫不遮掩地原形毕露。
那些沙沙声,那些整夜折磨着她的声响,原来是这个啊!原来是铅笔在纸上滑过的声音。她从不用铅笔构图,所以差点儿忘了这种声音。
黑玛瑙般的眸子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柔情似水,像质地细腻的上好丝绸。
说不清的复杂情绪让黎暮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女生眼中应该是某种深深的眷恋。他想问“我们是不是见过”,可那种眷恋似乎穿过了自己的身体,飘向了远处不知名的地方。
女生没有反应,黎暮森也不再动作,两人像两座打磨完美的雕塑。
阳光照在水面,水面上的光亮映在两人脸上,有一种让人心碎的美丽。
突然,欣喜的谈话声从旁边的梨园中传来,回过神,黎暮森一把拉起安夏离开,同时也不忘带上摊开在草地上的书。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牵女生的手,软软的,像没有骨头一般。
因为今天是假日,所以画室没有人。关上门后,黎暮森回头去看安夏,发现对方正盯着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黎暮森的声音像块薄荷糖,清清凉凉的。
他连忙放开手,安夏抬起头,笑着说“没关系”,双颊悄悄染上一片绯红。
她想起曾经很喜欢的一个故事。故事说的是有个叫纳西塞斯的美少年,因为迷恋上自己的倒影,枯坐死在湖边。后来爱神怜惜纳西塞斯,把他变成水仙花,盛开在有水的地方,让他永远看着自己的倒影。
安夏想,自己是不是撞见了化为人形的水仙花。
可能是因为刚刚哭过,她的眼睛闪着钻石般的光芒。
“你……”黎暮森本想问“你刚才为什么哭”,可转念一想,也许不该勾起别人的伤心事,于是改口道,“你的头发很漂亮。”
“是吗?”安夏伸手将头发捋到耳后,“谢谢。”
她捋头发的动作真好看,黎暮森想起了母亲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母亲和父亲还没离婚,脸上整天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谁知到后来,爱情的美梦破碎,母亲开始夜夜流泪。
黎暮森看着她,只见她满脸笑容,先前的眼泪不曾留下一丝痕迹。她走到他的画架前,指了指右下角的署名。
“森?”她的声音糯糯的,像江南烟雨中走出来的女子,“这是你的,对吗?你就是黎暮森?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她笑着说“你好”,却不准备给个礼貌的握手礼。
黎暮森并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没有和陌生人侃侃而谈的习惯。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把这个女生拉到画室,只是此刻,那明亮的橘色似乎融进了他的画中,让他的心里滋生出别样的感觉。
女生长长的睫毛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吸走了所有的色彩。这一刻,他那鲜艳亮丽的画似乎只剩黑与白,因为所有的斑斓都化成了她七彩琉璃般的瞳。
“我下次还可以来吗?”安夏轻声问道,目光不曾离开画板。
“嗯。”黎暮森回答得很简洁。
他画,她看。整个下午,除了颜料涂在画布上的声音,两人安静得仿佛对方不存在一样。起初黎暮森还记得身后有个人,但投入后也渐渐忘却了。直到夕阳的余晖花了眼,橘红的色泽让他想起了穿着同色裙子的女生,这才抽空回头看一眼。
空荡荡的座位,连余温也没有。
看吧!女生都是这样,想方设法吸引自己的注意力,还装出一副由衷喜爱自己作品的表情,结果连安安静静地待一下午都做不到。再多的动听话语,到头来也不过和那个抛弃了他和母亲的男人一样。
他好不容易被夕阳染红的面颊又清冷下来,画布上再艳丽的颜色也变得灰扑扑的,让人厌烦。
他本来就不该心软去管那个女生,只是下意识地想起了母亲悲伤的模样,肢体的反应快过思维。这下好了,坏了画画的心思。
黎暮森收起画具离开画室时,夕阳正缓缓垂落至地平线。晚霞的颜色又让他想起那双七彩琉璃般的瞳。明明该讨厌,可他当时被女生眼中的火焰灼伤了。
夜晚的波克街有种暧昧的色彩,这里充满各国异域风情的装修让人眼花缭乱。人们亲切地称它为“Muses的口袋”,这里贩卖各式各样能与“艺术”挂钩的东西。
黎暮森下了出租车后,径直往一家名为“Amy&Art”的画廊走去。途中回绝了一个西班牙男人的热情搭讪,似霜的脸也因此越发冰冷。
“嗨,森!”一身波西米亚风、年约30岁的女性笑着和推门而入的人打招呼,语气娴熟,“瞧你一脸阴沉,难道我们英气逼人的黎先生又被人误会是黎小姐啦?”
Amy低头记录着什么,只在打招呼时抬头看了黎暮森一眼,便清楚地读懂他满脸不爽的原因。
“嗯。”黎暮森的声音有些闷闷的,脸上的冰霜总算因为Amy那句“英气逼人”有所缓解。
“或许你可以接受我的提议,去晒个日光浴,弄个小麦色或者古铜色的肌肤,这样就应该不会有太多人误会了。”
黎暮森可爱的反应让Amy想捏捏他的脸蛋。每次黎暮森因为被人误会是女生不开心时,只要夸夸他像个男子汉,或者说些相关的词,都会让他露出一丝“那当然”的骄傲神情。至于为什么是“一丝”呢?那是因为不擅脸部表情的人没法完全表现出内在的情感,就像生锈的齿轮,很努力才能转动一格。
不过捏捏脸蛋这种事想想就算了,真的去做的话,是会惹黎暮森讨厌的,因为太不爷们儿了!
“晒不黑。”想起金融系那个拥有小麦色肌肤的“黑管小王子”,黎暮森沉默下来。
“对了,森,你今天看起来好像还有心事啊。”
察觉到自己说错话的Amy停下手中动作,讪笑着挑起了另一个话题。心下抱怨自己不是一个能一心二用的人,以后再也不能边工作边和黎暮森瞎聊了。
“没什么。”黎暮森开口,不喜的情绪毫不遮掩。
与黎暮森相识许久,Amy很清楚地知道,要是他不想说,再怎么逼问也得不到结果,因此还开玩笑说黎暮森适合当卧底。不过,其实他将所有的语言都化作了笔下的画,只等人去解读。这也是他们成为好朋友的原因——黎暮森愿意和读得懂自己的人接触。
“好吧,那你自己随便看看,我还有客人,就不招呼你了。”
“嗯。”轻柔的语调配上丘比特般的面孔,让人心头一软。
Amy想起当年还在读初中的黎暮森,也是第一个走进这间画廊的客人。学校的制服整齐而熨帖,没有一丝褶皱,有着一双灰蓝色双眸的男孩美得不像话,而略微纤瘦的身材也让人怀疑他是个女生。直到后来,少年的身材逐渐结实,刷刷地长到一米八几,也不乏被那张脸误导的人。不过近来这种类型的男生好像很受欢迎,不像明星需要整容化妆,黎暮森完全是天生的。
“Amy,你再不走,客人就要走了。”面无表情地任人打量的黎暮森终于开口。
“啊!我差点儿忘了我还有客人,都是你这张祸国殃民的脸害的!”
三十多岁的女人还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样,黎暮森不得不佩服Amy体内的活力分子。大概也因此影响了她的外貌,许多人以为她是大学生,而其追求者也不断。
室内充足的光线确保每幅作品能完美地展出,典雅简洁的装饰也是为了衬托墙上的画。看到这样的装修,很多人都会以为老板是一个穿着香奈儿的优雅女人,可事实是,她是一个为了梦想,毅然远走他乡,极其洒脱的疯丫头,说出的话也总是出人意料,就和湖边的那个女生一样。
想到不知姓名的女生,黎暮森有些烦闷。下午影响自己作画,现在影响自己赏画,真让人讨厌……可真说讨厌,又不是不喜欢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她不留只言片语就离开了吗?
“黎暮森?”女生的声音有着毫不掩饰的欣喜。
橘色的长裙在以白色为基调的画廊里格外打眼。
“我们又见面了。”女生笑得坦然,亮堂的光线让她的眼睛看起来特别明亮。
“嗯。”半晌,黎暮森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对方没认错人。
“你就是Amy说的那个朋友啊?好巧哦!”
“你就是那个客人?”
女生下巴收起,嘴唇微微嘟起,笑着点了点头。
自己真的不擅聊天,黎暮森这样想着,气氛又恢复到下午在画室时那般安静。只是这次,女生站在他身旁,两人一起欣赏着面前的画。可他根本没心思,连画上画的是男是女都不记得。
时间过得很快,又像过得很慢,他们并肩走着、看着,女生突然停在一幅风景画前——
斑驳的光影打在碧绿的湖上,闪烁着美丽的光泽。旁边是一条开满朱红色和白色花朵的小道,还有一些翠绿的树枝和弯曲的小道,同样不知伸向何处。整个画面呈现出暖暖的鹅黄色,总觉得画中的阳光有些让人睁不开眼,深深浅浅,层层叠叠。
“真漂亮,色彩明亮、甜美,果然像雷阿诺的风格,他们怎么会叫你小毕沙罗呢?”
女生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黎暮森,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画,说的话让人有种重复过几百遍、几千遍的错觉。
缠绕了一下午的烦闷顿时烟消云散,黎暮森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她竟然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画的,还知道自己的画风。
浓密的睫毛下,那双眼睛又开始吸入画面中的色彩,变成七彩的琉璃。这一次,黎暮森看得走神了。
那样灼热的眷恋,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惊胆战,他很想问对方看见了什么。
人们不是常说会画画的人眼中有另一个世界吗?那么眼前的女生眼中又有些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黎暮森出声打断了女生的思绪。
白玉般柔软而温暖的手轻轻执起黎暮森指节修长的宽掌,指尖在掌心上一笔一画地写着。
“安——夏——”
这样的举动对于相见不过两次的人来说的确是过于唐突,也过于暧昧,可是面前的人表现得太自然,仿佛他们是热恋中的男女。这样的认知让黎暮森有些恍惚。
突然,安夏“扑哧”一下笑出声。
“你笑什么?”
“当然是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
安夏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回答实在太可爱了。
“南文北森。”
“虽然我不喜欢被人拿来比较,不过欧文倒是在我的忍受范围之内。”
“这代表你喜欢他吗?”
“不。”
“我猜是肤色的原因。”
安夏的笑容带着一丝狡黠,像只小狐狸。
“Amy说的?”
“她只是自言自语而已。”
“三十好几的人了,也不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
三十好几?这无意的透露看似关心,其实是在报复吧!安夏可没想过要打听自诩25岁的Amy的真实年龄。看来果然如Amy所说的,“森很介意被人当女孩子呢”。
“其实森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男生,因为只有内心强大的人,才敢于向人们展示自己温柔的一面!”
也许是“内心强大”这几个字触动了黎暮森,他一向冷淡的脸有些动容,只是表情太过复杂,让安夏看不懂。
“内心强大?”久久,带着薄荷味的声音响起,“或许只是麻木而已。”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哭闹,不管是摔跤也好,父母吵架也好,甚至在他们离婚后,母亲一度夜夜独饮哭泣,他也只是在母亲睡着后为她拭去眼泪。他从来不曾祈求父亲留下,从来不曾抱着母亲安慰。
“那也好啊!这样就感受不到悲伤。因为比起快乐的事,其实人们更容易记得让人伤心难过的事。”
看着她比钻石还闪耀的笑容,还有那句带着温度的“那也好啊”,黎暮森竟然感受到些许羡慕的意思。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生,不是吗?
橘红色的身影消失在两旁挂着黑白系列画的走廊尽头,像黎暮森走出画室后看到落下地平线的夕阳,带走了整个世界的色彩。好半晌他才喃喃自语道:“森……”
听Amy叫了几百遍,却不及那女生说一遍让人觉得回味无穷。想起她临走时说的那句“明天见”,黎暮森竟然有些期待第二天的到来。
“咦?小夏走了吗?”
Amy忙完后只见黎暮森一人站在画前,一脸深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嗯,刚走。”
“不会是你小子说了什么实话,惹到别人了吧!”
所谓的“实话”,其实是黎暮森自己的说法。向来爱恨分明的性格导致无数向他示好的女生羞愤而去,不过事后仍尖叫着远观。有男生酸溜溜地说“黎暮森就是一朵小白莲,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她明早有课。”
“呼……”Amy轻呼一口气,一只手放在胸口,有种“这就放心了”的感觉。
“我说你小子,可不要像对别的女生那样对我家小夏啊!”
“你家?”
“那当然!她有几幅画留在画廊出售,这不,刚刚那一会儿工夫就卖出一幅了!”Amy满脸的得意。
说实话,她真没想到那个温润的女生是来画廊代售作品的。尤其是看了她的画风之后,更是惊奇——色彩明亮、甜美,和黎暮森的画风很像。不过,在画廊这样悠闲的气氛中,透着说不出的悲伤和绝望,从而形成一种诡异的风格,像是绝望中的重生,又像是重生时的绝望。
不需黎暮森开口询问,Amy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带他去看安夏放在这里的画作。
“这几幅都是,是不是和你的画风很像?可惜你这位绘画天才性格怪异,要看心情出售作品,不知道损失了我多少……”说着,Amy比画出“数钱”的手势,一脸怨念。
看着墙上的画,黎暮森有些震撼。
“这也是吗?”
一幅幅看过去,到了一张用色相对悬殊、署名“An”的作品前,黎暮森停下了。
画中是一片静谧的湖,不起一丝涟漪。沉重的蓝色铺满湖水,几点星光斑驳而下,仅此而已,可是让看的人感到莫名的悲痛。那斑驳的星光就像无边无际的大海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嗯,但是这幅她并不出售。”
夜晚的城市发出炫目的光彩,黎暮森坐在出租车内,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嘈杂。指腹贪婪地摩挲着掌心,仿佛还留着一丝温度,脑海中反复回放关于湖水的画。他在想,那样温柔的女生,怎会有如此沉重的画风。
太阳自东方升起,上午有课的学生早早地往教室赶去,或抱着书本,或拿着早餐。一群女生守在入校必经的道路上,满脸愁容。
为什么今天没有摩托车轰隆隆的声音?
欧文停好自行车,觉得自己的头都快炸开了,早知道昨天就不该喝那么多。他皱着眉头揉着太阳穴,突然一瓶牛奶出现在眼前。
“欧社长,酗酒可不是好事哦!”一个略带俏皮的声音响起,欧文抬起头,看见安夏歪着头笑眯眯地望着他。
“我可不酗酒,是昨天朋友过生日时被郑英承那家伙起哄害的。”欧文伸手接过牛奶,温热的感觉立即从手心传来,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笑着问道,“你是故意的,还是碰巧?”
温热的牛奶很适合醉酒人难受的胃。
欧文想,也许安夏看见了自己曾停在她家楼下的车轮印——在去她家的路上遇到了洒水车——哈雷的车轮很好认,如果她曾在意过。
“加两块钱,送一盒热牛奶。”安夏扬了扬手中的三明治,露出一副“是碰巧而已”的表情。
也对,即使安夏知道他曾去过,也不会知道他去了酒吧,更不会知道他和郑英承因为她而大肆拼酒。
“你啊,还真是没心肝……”好歹也犹豫一下,或者干脆撒个谎表示在意他啊。
“对了,他们为什么起哄啊?我们气势逼人的欧社长可不像任人宰割的人。”
“因为英承要跟我比赛,说谁输了,就要主动放弃我们共同喜欢的那样东西。”
“那你们谁赢了?”
“你希望谁赢呢?”
“实事求是来讲,我觉得应该是你赢了。”安夏笑着说道,仰头看向欧文,一副肯定的模样,赏心悦目。
欧文听后,表情温柔得像梨园后那潭碧绿的湖水,轻轻一搅,便泛起阵阵涟漪。就连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生怕惊着眼前难得的风景。
“我当然不能输。”
他的声音和黑管发出的声音一样迷人,让人情不自禁想要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听。
撕开牛奶盒的封口后,欧文仰起头灌下一大口。也许是由于宿醉的关系,他今天穿得很休闲,在阳光的渲染下,像个王子。随着下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安夏不自觉地伸手去触碰。
温热的指尖和牛奶一样细腻、柔滑,差点儿让欧文呛到。不过很快,蜻蜓点水那么一下后,安夏就收回了手,不知该做何反应的欧文只好假装毫不知情。
“快上课了,我得先走了,品学优良的欧少要记得把空盒丢进垃圾桶哦!”安夏挥了挥手,在晨曦中转身离开,神态自然得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自行车整齐排列,唯独欧文那辆停错了方向。
他以为,她至少会垂下头掩饰内心的慌乱,结果她一片清明的眸子只给了他“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的信息。想起昨天郑英承看见自己只身去酒吧时,用惊讶的语气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呢?你不是说去接安夏了吗”,他当时只是耸肩坦然道“她不在家”。谁又知道,当他站在安夏家楼下时,只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他想偷走安夏眼里的一切眷恋,他似乎喜欢上那种厚重得让他喘不过气的目光。
“你是故意的……还是碰巧……”风中,少年的呢喃声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