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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市妇幼保健院，产科病房。洁白的墙，冰冷的不锈钢刀剪。身着翠绿色大褂的医生们围在产床边，正在给小乙妈妈加油：“吸气，吸气，再使一点儿劲，好了，孩子就要生出来了。”当然，这会儿小乙妈妈还不能叫小乙妈妈。因为小乙还没有生出来，这个名叫李玲玲的女人正在做深呼吸，正在身着翠绿色衣服的医生们的指导下，努力要把小乙生下来。
不知道小乙当时是怎么想的。也许她早已经知道她出生以后，是会碰到好多麻烦的，所以她不想出生；也许小乙同时还知道，她从来到人世以后，头上顶着太阳、月亮和星星，脚下踩着大街小巷和田野，好玩的事情会很多，所以她很想到人世上来走一遭。反正小乙一定是矛盾极了，才把那个名叫李玲玲的、后来成了小乙妈妈的女人整整折磨了72个小时后，来到人世。
“啊，生了！”医生们都欢呼起来。
小乙却一点儿不领情，哇哇大哭。小乙一边哭，一边还扇动着两片粉红色的翅膀。翅膀扇起一阵阵清凉的风，吹动医生们翠绿的衣角，吹动小乙妈妈的发丝。
医生们目瞪口呆：“啊，一个怪胎！”
“什么？我不相信！”小乙妈妈挣扎着欠起身子，她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和女儿那一对粉红色的翅膀。接着，她把所有她认识的小婴儿都想了一遍：没有谁长着同样的翅膀。
“啊！”小乙妈妈大叫一声，昏过去了。
小乙依然张着那两片粉红色的翅膀，依然不停地扇起阵阵凉风。
护士长走进来，用一块长长的被单把小乙裹起来。小乙被捆在襁褓里，翅膀叠在后背，再也扇不动了。
小乙哇哇大哭，表示抗议。
护士长往小乙的嘴里塞进一个奶嘴。味道不错。小乙暂时忘了自己的翅膀，把奶嘴吮得吧吧响。
出院的那天，医生安慰小乙妈妈说：“现在做手术还太小了，等她长大一点儿，再把翅膀割掉就行了。不用担心，只是一个小手术，不会留下后遗症的。”
小乙妈妈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点儿笑容：“好在翅膀是长在背上，不会影响小乙将来的漂亮。”小乙妈妈非常非常漂亮，小乙的脸，长得很像妈妈。
世界上能找到比人类更奇怪的生物吗？
你看，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写的书、画的画、建造的房子、发明的机器，甚至制造的商品和别人不一样。可是，每个人又都希望自己和别人一样，长着一个脑袋、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两只手、两条腿、一个鼻子、一张嘴。如果谁多一样，那准是怪物！如果谁少一样，也肯定是怪物！
就是因为这些奇怪的想法，小乙妈妈总是用细绒线把小乙的翅膀捆起来，外面再罩上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小乙妈妈满面笑容地带着小乙去走亲戚，没有谁知道小乙是一个长翅膀的女孩子。
直到小乙上幼儿园。
小乙很喜欢上幼儿园。因为班上有一个叫陶文婷的小朋友。因为陶文婷的脸上有两个酒窝，跟小乙的一模一样。因为陶文婷也梳着小乙那样的羊角小辫。因为陶文婷和小乙一样，都是6岁。
小乙和陶文婷是最好的朋友。
好朋友也是会吵架的。
有一天，小乙和陶文婷都在画画。张老师表扬小乙：“画得很漂亮。”小乙很高兴地告诉陶文婷：“张老师说我画得很漂亮。”陶文婷马上拿着自己画的画去给张老师看。陶文婷画的画跟小乙的一模一样，但张老师没说陶文婷也画得漂亮，而是说：“陶文婷，你画画要动脑筋，不要总是照着小乙的样子画。”
陶文婷对着张老师哼了一声，把画撕得粉碎。
陶文婷转身跑向小乙，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有两个爸爸，两个爸爸都很爱我，两个爸爸都有大汽车、小洋房。”
小乙说：“我也有爸爸……”
小乙的声音很小，陶文婷的叫声很大：“你骗人！你没有爸爸，你爸爸被汽车轧死了，我知道！”
世界真不公平，陶文婷有两个爸爸，而小乙呢，一个爸爸也没有了。
小乙才不想哭呢！可是，有好多的泪水想挤出小乙的眼眶。小乙抬起眼睛望着房顶，房顶上全是白色的，什么也找不到。啊，小乙要能找到一样陶文婷没有的东西，那才好呢。
最后，小乙找到了自己的翅膀。小乙骄傲地对陶文婷说：“我有翅膀，粉红色的翅膀，可好看呢！”
陶文婷不信。“你吹牛！”陶文婷说，“人是没有翅膀的。”
“我有！”小乙脱掉自己的外套，又脱掉衬衣，真的有一对粉红色的翅膀用细绒线密密麻麻地捆在背上。张老师细心地解开那些绒线，陶文婷和小朋友们都围在小乙身边，只晓得张着嘴看。
静悄悄的。
小乙轻轻地扇动翅膀，张老师、陶文婷和小朋友们都看着小乙的翅膀。小乙觉得好高兴，两片扇动的翅膀也有点儿得意洋洋了。翅膀扇得越来越快，小乙的双脚慢慢离开了地面。
“啊，我飞起来了！”小乙惊叫起来。
原来小乙不只是长着一对翅膀，这一对翅膀还会飞翔！小乙妈妈知道了，准会吓一跳！
陶文婷羡慕极了。小朋友们羡慕极了。
“小乙，你真了不起！”陶文婷说。
小乙一边飞一边问张老师：“张老师，你看，我飞得比屋顶还高！”
张老师笑眯眯地招招手：“小乙，上课的时候别乱飞。”
下课的时候，小乙在教室里飞来飞去，小朋友们跟着她跑到东跑到西。张老师不说话，但心里七上八下的：“老天，我们班上有一个会飞的小姑娘，谁知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张老师只知道感冒会传染，肝炎会传染，可不知道翅膀也会传染。班上李小丁和王大毛有两天没来上课了。张老师打电话去问，李小丁和王大毛的爸爸妈妈都说孩子生病了，问是什么病，又全都支支吾吾，不肯明说。
过了两天，又有两个小朋友没来上课。
当然，来上课的都玩得很开心。他们和小乙一起做游戏，小乙在教室里飞，别的孩子爬到课桌上，舞动两只手，学着小乙的样子飞。
他们多想飞起来啊！
有一天，张老师正在给小朋友们讲故事。大家都竖起耳朵，伸长脖子，听得津津有味。突然，陶文婷在座位上左右扭动，晃得桌子椅子咣当咣当响。
张老师问陶文婷：“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陶文婷指着自己的背：“张老师，我的背上痒痒。”
张老师正想解开陶文婷的外套，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见一对翠绿的翅膀已经钻破外套，在陶文婷的背上扇动起来。
小乙告诉陶文婷：“陶文婷，你也长翅膀了！”
陶文婷赶紧跑到镜子跟前：“哈哈，是真的，我也长翅膀了！翠绿色，我最喜欢！”
跟着，全班所有的小朋友都长出了翅膀，每对翅膀的颜色都不一样。
小孩子们扇着五颜六色的翅膀，快活极了。
张老师的脸上愁云密布。
近一段时间，S市妇幼保健院儿童病室突然住进许多背上长出翅膀的畸形儿童。
陪床的家长们愁眉苦脸，住院的儿童们兴高采烈。他们飞到天花板上，互相打招呼：“李小丁，是你呀！”“王小毛，你也来了！”……
全国的儿科专家汇集到S市，共同研究这奇怪的病例。幼儿园的张老师现在不用到幼儿园上班了，而是改在儿童医院上班，因为班上的孩子全都到了儿科病房。
看到这么多孩子都长了翅膀，小乙妈妈也坦然多了，再不用将小乙的翅膀裹着捂着了。小乙妈妈让小乙和班上的小朋友们一起飞，一起闹。
李小丁的妈妈说：“我们家小丁，生下来时好好的，一切都很正常。突然有一天早上，我揭开被子给他穿衣服，想送他上幼儿园，却看见他长着一对翅膀，还是灰褐色的。”
小乙妈妈说：“我家小乙的翅膀是生来就有的，还是粉红色的，最好看的粉红色。”小乙妈妈一脸瞧不起李小丁妈妈的样子，小乙妈妈大概是觉得，小乙的翅膀是生来就有的，到底比后来冷不丁长出来的要正宗。李小丁妈妈也一脸瞧不上小乙妈妈的样子，心里说：“哼，天生一个畸形儿，还好意思神气！再说，翅膀嘛，还是灰褐色的正宗，麻雀的翅膀就是灰褐色的。”
专家们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用听诊器，用放大镜，用小镊子，用大夹子……用各式各样的仪器，在孩子们的翅膀上捏捏弄弄的。有时候孩子们痒痒得咯咯傻笑，有时候孩子们疼得哇哇大哭。
还是找不到原因，还是诊断不出来孩子们生了什么病。
当然，要使孩子们恢复正常很简单：动一个手术，把翅膀割掉。
手术迟迟未动，因为这些孩子除了长着一对奇怪的翅膀之外，别的一切都很正常：能吃能睡，爱唱爱跳，爱玩爱闹，与同一年龄组的其他幼儿比较，这些长翅膀的孩子更聪明活泼一些。
有一个头顶光秃秃、脸上长着大胡子的专家说：“不要急于给这些孩子动手术。这是一群特殊的儿童，我们应该对他们进行长期的观察和研究。据张老师反映的情况看，这一类翅膀是会传染的。我们要建立一个特殊的研究所，把这些孩子和别的孩子隔离开来。”
S市市郊，青山绿水间，环抱着一座蘑菇式建筑。长翅膀的孩子们全都被送到了这里。
孩子们住在一间间彩色的房子里，里面有游乐场，有运动场，有游泳池，还有人造海滩。总而言之，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有。
远处还有一个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那些工人在建什么房子？”小乙问张老师。张老师说：“工人们在为你们建造学校。”
孩子们已经长大，就要上小学了。
专家们想得非常周到，孩子们不只在这儿生活、娱乐，还将在这儿读书学习，在这儿长大成人。
蘑菇房子充满了童话的想象，两面的青山苍翠葱茏，头顶的蓝天诱使孩子们展翅高飞。
小乙张开粉红色的翅膀，朝蓝天飞去。她要像一只真正的鸟那样，飞得很高很高，像一只真正的鸟那样，飞得很远很远。
小乙不能飞得很高，更不能飞得很远。“咚！”小乙撞在一张透明的丝网上。“啪！”小乙一头栽下地。
为了防止孩子们像鸟一样飞走，整个山谷都张满了透明的丝网。
头顶的蓝天是假的，两旁的青山也不能去攀登。
一次次朝天飞去，一次次跌落下来，孩子们遍体鳞伤。
童话小屋里静极了。彩色滑梯上空无一人。大肚子企鹅张着空空的双手。花皮球没人玩，在墙角发愁。
崭新的校舍已经建好。尖尖的塔顶和明亮的塔楼，像故事里公主住的城堡。
张老师把崭新的课本发给孩子们，微笑着指着那一排房子：“看，那就是你们的新校舍。”
小乙捧着新课本，她好想妈妈。妈妈每天都来这里看小乙，而小乙，却不能去看妈妈。
“我要回家。”小乙说，眼泪一颗接一颗，很快地滚下来。
张老师安慰小乙：“别哭，小乙，妈妈一会儿就来看你。”
“不，我要去看妈妈。”小乙倔强地说。
秃顶大胡子的专家跑来了：“不行，小乙，你是一个长着翅膀的特殊孩子，我们要保护你。”
“我不要翅膀，我要去看妈妈。”
话音刚落，那对粉红色的翅膀就离开小乙的身体，飞起来了。接着，所有孩子的翅膀都自动离开孩子们的身体，忽忽悠悠地飞向空中。
孩子们好奇地张大眼睛，看着翅膀飞去。
专家们奔跑着，追赶那些翅膀。“抓住那些翅膀，我们可以把它们制成标本，再慢慢研究。”他们喊着。但他们怎么也追不上那些翅膀，秃顶大胡子的专家还摔了一跤，摔破了眼镜。
孩子们也叫着，喊着，追着，蘑菇小屋里又热闹起来。
彩色的翅膀在空中聚集，化成一团彩色的云。
彩色的云在孩子们的头顶化作一缕缕云丝，穿过山谷里那一张巨大的透明丝网，飘向无垠的蓝天。
彩云消失了。
小乙在崭新的课本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林小乙。
张老师告诉小乙，一会儿，妈妈就会来接她回家，送她到她们家胡同口的小学去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