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五(1)班的教室的时候,我是非常忐忑不安的。作为一个刚刚从大学校园里出来的学生,突然之间要成为一个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我分不清心里是激动更多,还是紧张更多。
为了让自己更有底气一些,我已经跟上一年带这个班的班主任虚心请教过多次,还努力把全班每一个孩子的名字都记住。如果一个新老师第一次见面就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孩子心里肯定会欣喜。
“夏樱,夏樱……”我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脑子里回响的是上一届班主任老师的话——“这个班的孩子都挺聪明的,但也淘气,所以还是很费心。特别是这个夏樱,她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并且会莫名其妙地跟人生气与着急。全班同学几乎人人都让她招惹过,因为她,班里经常是不得安宁的……另外,她的家长几乎不怎么去管教她,很放任。这个孩子,你得从第一天起就盯住……”
我当时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
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我早早地来到了学校,坐在办公室里,对着孩子的名单,心里描画着一个个孩子的样子。读到“夏樱”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夏樱,是一个多美丽的名字。樱花树下,站着的,不应是一个灵秀逼人的女孩子吗?……
我正盯着这个名字发呆的时候,同办公室的老师已经纷纷走向自己所教的教室了。我腾地站起,往办公室外面走。
“老师!”我还没走进教室,就让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子拉住了手,“我带你去瞧一个秘密。”
这一声“老师”一下子叫软了我的心,这应当是我人生中别人称呼我的第一声“老师”。从“学生”到“老师”,这一跨步是这样轻轻悄悄,我心里有些莫名的感动。我就是一个老师了,我真正是一个老师了。这一刻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这一个孩子,把我从过去带到了现在,完成了一个奇妙的仪式。
这个小女孩的小手温暖湿润,对我就如对一个亲人一般信赖与挚诚。我不由自主地跟上了她的脚步。说起来,我对这个学校应该没有她熟悉。她熟门熟路地拉着我奔跑,我漂亮的高跟鞋踢踢踏踏地在楼梯间弹奏起来,一支特别的“曲子”在校园里回荡。结果一路许多老师和孩子停下来,向我们行“注目礼”。
这会儿我突然想到,在新教师培训的会议上,校长说过,不能让孩子在走廊、楼梯、食堂奔跑……现在,我竟然自己跑了起来……
我慌忙地站住脚,身旁的女孩子也放缓了脚步,却仍然执拗地拉住我的手往前走。她到底要带我去哪里?突然之间,因为一旁惊诧的目光,我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跟着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学生,为了一件不知道的事,在校园里形象尽失。原本,我是多么想优雅地开始教师生涯的第一天……
就在我在脑子里为自己的行为懊恼不已的时候,我已经跟着女孩子来到了一片荒草丛中。显然这是一个让人遗忘的角落,因为野花野草是如此生机盎然,完全是从来没有被修整过的样子。一个整洁美丽、秩序井然的校园里,居然还有这样一块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蒲公英!老师,你看这些蒲公英!”女孩子压低了嗓门对我欢呼。
这就是她所说的秘密?我望着大朵大朵的蒲公英,这和校外路边那些蒲公英有什么区别?
“这是我的蒲公英,你知道吗?老师,它们是由我的翅膀变的。”女孩子接着说出了一句让我目瞪口呆的话。
“噢。”我不知应当如何回应这句话,脑子里回忆着自己所有学过的理论与案例,好像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句子。校园里的上课铃恰到好处地响起,我忙对女孩子说:“快进班级,每个班的老师都要开始点名了。”说罢,我匆匆忙忙地转身就走。这一次,我走得急,却没敢跑一步。从这一刻起,我不敢再忘记自己此时的身份。因为每一条过道上,都走着可爱的孩子。他们看到我的时候,都会礼貌地敬礼:“老师好!”这一声声的“老师好”,铺出了一条光亮的通道,引我走向一个崭新的开始。
“林可可、李茜、李皓月……”走进班级,同学们落座后,我拿出点名册,开始点名。我故意跳过“夏樱”,在我心底,想最后一个来认识她,给自己更多的心理准备。
一个个孩子点头喊“到”,他们好奇地注视着我。我从容地看着手中的名单,跟他们一一对应。名单上终于只有最后一个名字了。
我温柔地叫:“夏樱!”想象着樱花满树的美丽。
没有人答应。
我继续好脾气地叫:“夏樱!”想象樱花落地的浪漫。
还是没有人答应。
我的声音有了点儿急躁:“夏樱!”脑海里的樱花随风起舞了。
依然没有人回答。
看来,她是故意的,因为进班之前,我看到门口的名单上全打上了钩,那是班长用来清点班级人数的。
我决定最后再试一次:“夏樱!”这一次,是心无杂念地等待一个如花的女孩子起立,与我相遇。
“老师,夏樱今天很早就到了,可是现在不知去哪儿了。”班长高馨玉站起来解释。
“噢。”果真名不虚传,第一次就给我下马威,我心里暗暗说。
“报告——”正在这时,门口响起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夏樱!”同学们集体叫起来。
我艰难地转过头,顿时愣住了——这不就是刚刚拉我去看蒲公英的女孩子吗?这一次,我专注地瞧起她:她胖乎乎的脸蛋白里透红,挺漂亮挺可爱的一个小姑娘。
她就是夏樱?在我发愣的时候,她显然也认出了我,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惊喜:“老师,你真的是我的新班主任?真的吗?”
同学们看到这一幕,全都奇怪地盯着我和她。
“夏樱,快回到位置上去。”我忙收拾好自己的表情,正色道,“我们要开始分发新书了。”
“好的,谢谢老师。”夏樱一蹦一跳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起来,她的心情极好。她的同桌米果疑惑地瞧着她,又偷眼瞧了一下我。米果肯定是在纳闷:老师为什么不问夏樱去做什么了?为什么不批评夏樱迟到?
我心里全知道啊,我知道夏樱去了哪里,我也知道她迟到的原因是在校园里看蒲公英了。这件事看起来是夏樱的秘密,是个让她开心的秘密,她当然不会说出来。
“同学们,首先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林,叫林苏。”我在黑板上写下我的名字。
“老师的名字真好听。”夏樱的声音又冒了出来,我只能当作没听到。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大家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我说,“我之前跟原来的老师了解过一些大家的情况……”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又是夏樱的声音。
仿佛我讲的句子是一块块石子儿,落到班级这方池塘上,每朵波浪都按捺住了自己,溅出来的都是夏樱的声音。
“老师,您别理会夏樱。”高馨玉瞪了夏樱一眼,“她这人一直这个样子,奇奇怪怪,惹是生非。”
“其实,每个人心里面都是有两个自己的,一个表现在外面,一个表现在心里。有时候两个自己表现是一模一样的,有时候两个自己表现完全相反,”我微笑着对高馨玉说,“可能夏樱的两个自己在闹别扭,就会表现得比较奇怪了。”
夏樱一愣,低下了头,不再发声。
高馨玉不愧是班长,大扫除安排得井井有条。同学们都按照分配的任务散开劳动去了,只有夏樱跑到高馨玉的身旁嚷嚷:“我不要擦玻璃,我想去护理班级小植物。”“夏樱,劳动任务不能自己选择,哪能每个人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高馨玉好言相劝,“我的任务是拖地,你愿意跟我交换倒是可以。”
“交换?”夏樱听到这个词,眼前一亮,跑开了。高馨玉摇摇头,去干自己的活了。我也离开教室,去办公室整理。
“林老师,在你们班的小植物角落那里,有个小姑娘在哭。”同办公室的徐老师进来看到我说。
才离开一分钟就有事,我急急忙忙往小植物角落走去。
在那委屈抹眼泪的是林可可:“夏樱一定要跟我交换劳动任务,她让我擦玻璃,由她来护理小植物。可是,我脚扭了,个子又比她矮,擦玻璃很不方便……”林可可跟我说了一半,我心里就明白了,忙安慰她,让她先回教室休息一下。
这会儿,夏樱乐颠颠地捧着一盆盆小植物到水龙头那儿接水。按规定,只可以用水壶接了水过来浇灌的,她倒好,这一路跑得都是泥脚印。
“夏樱,你瞧瞧这地上。”我指了指脏兮兮的地面,又指了指她手里的小植物,“护理小植物也是有规定的。再说,你要交换劳动任务至少得对方先同意。”
“林苏老师,植物需要洗个澡,你明白吗?因为假期里它们都脏极了,现在我把每一片叶子都小心清理了。那个定规定的人不懂植物的心,林可可也不懂,所以……”夏樱振振有词。
“这么说,就你是最懂啦?”我说这话多少带点儿气愤,但夏樱一点儿也没听出来,而是凑近我说:“对的,林苏老师,我们班上,只有我一个人懂。你难道没瞧出来,我和大家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我心里说。但嘴上我说的却是:“没有,夏樱,你和大家都一样。我相信你是因为热爱植物才这么做,但是,对同学——”
“不对,不一样,不是爱植物这么简单的事。”夏樱却急了,“你忘记了?我早上刚刚带你去看过蒲公英,那是我的翅膀变的。我本来是有翅膀的,飞到地球的时候,翅膀都借给蒲公英了,我比一般同学都懂植物的心思……”
“你是说你是外星人?”我吃了一惊,这个小姑娘果真不一般,看来别人对她的评价也是有缘由的。
“是的,我来自贝壳星球。”她一本正经道,“我们那个星球是学植物语言的……”
“好了,夏樱,不管你来自哪里,现在和同学们在一个班里读书,你总是要融入集体,和同学们好好相处的。对吧?”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今天确实是你先让林可可受了委屈,去跟她道个歉吧。还有,这一路的泥巴脚印,也得收拾干净。”
“好吧。”夏樱一边收拾着小植物一边应承,“你说的我可以做到,不过,这护理小植物的事,以后还是让我来吧,我真的比他们都懂。”
我瞧着她,心里直打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但是看到让她清理过的植物架子,还有那一盆盆精神焕发的小植物,又有点儿佩服她。于是,我走到高馨玉身旁,对高馨玉耳语了几句。
大扫除结束,高馨玉检查完每个角落做了表扬和总结,最后她说:“因为夏樱在假期里认真地学了不少植物的知识,这学期我们植物角就交给夏樱了……”
听到高馨玉这么说,夏樱冲我眨眼睛。我避开她的目光,表扬了高馨玉的细心与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