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在里弄小影院放映的被遗忘的旧片也许能让未来的孩子笑得浑身颤抖又泪流不止。”激情的阿拉贡用这样的预测来结束他为一本卓别林传记撰写的序言。
我自己曾经就是这“未来的孩子”。《摩登时代》在美国首映43年之后,我才在中国南方的一家国营工厂生活区的露天电影场里看到这部“旧片子”。我的记忆见证了阿拉贡的预测。现在,“身边的少年”也成了这“未来的孩子”。在二十世纪即将结束的那几天里,通过一台播放VCD的机器,他得以在这个摩登时代看到了那个《摩登时代》。阿拉贡的预言又一次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现实。
我所看到的《摩登时代》被保存在2320米长的胶片里,而“身边的少年”所看到的《摩登时代》则被压缩在两片标准半径的圆盘里。这圆盘有点像影片中被冲床压扁的那位技师的怀表。那是那位技师的“传家宝”,或者说是他家族历史的象征。而影片中的这个细节同样是一个象征:将来全部的人类历史都有可能会被强大的技术力量压扁……
经过这样的压缩,波莱特·戈达尔(Paulette Goddard)似乎并没有走样。这位后来作为“第三任妻子”与卓别林共同生活过九年的女子看上去还是像从胶片里投射出来那样生动和活泼。阿拉贡作序的那本卓别林传记将波莱特·戈达尔的成功归结为卓别林的“创造”。传记作者说,卓别林当年一眼就从这个穿戴得如同镀金木偶的女子身上发现了有利于创造银幕形象的因素。他曾经亲自为她化妆和梳头。他特别注意让她的发型保持朴素的式样,“决不与那些发型专家们的花招同流合污”。而波莱特·戈达尔在与卓别林离婚之后,就变得与好莱坞批量制造的明星没有什么两样了。传记作者称这是因为再没有人能够“如此严格地管束她”了。他显然是一位极力维护卓别林形象的传记作者。
关于波莱尔·戈达尔,印象派画家雷诺阿之子、新浪潮导演雷诺阿在《我的一生和我的电影》一书中有一段有趣的记载。雷诺阿对卓别林的崇拜同样是无以复加的,但是他同时对波莱尔·戈达尔也非常欣赏。“这个漂亮的女人很有见识,和她在一起,你永远也不会感觉无聊。”他这样写道。有一次,他问波莱尔·戈达尔,卓别林为什么会那么傻,居然放弃一个像她那样才华横溢的女人。当事人的回答令雷诺阿大吃一惊。她说不是卓别林离开了她,而是她离开了卓别林。她接着列举了自己离开卓别林的三个原因。前两个原因比较具体:第一是卓别林在生活中没有一点幽默感。这可能是让很多人感觉意外的原因。这是人不如其“文”的一个很好的例子。第二是他们共同生活的那幢住宅太大,就像是“一座坟墓”。而第三个原因则比较抽象:波莱尔·戈达尔像常人一样抱怨说,生活在天才人物的思想和阴影中令人难以忍受。她显然并不愿意有人能够“如此严格地管束她”。她显然对天才人物的“创造”并不感冒。
波莱尔·戈达尔列举的第三个原因应该是天才和庸才的“共识”。她列举的第二个原因也很容易“眼见为实”。问题在第一个原因:它究竟是卓别林自身的状况,还是波莱特·戈达尔个人的感受?
阿拉贡的序言里记载的一件小事也许能够回答这个问题。1952年11月卓别林到毕加索巴黎的家中做客。当毕加索带着客人们走进阁楼画室的时候,突然停了电。那是价值连城的画室,里面摆满了毕加索自己和他的朋友们的作品。这时候,阿拉贡听见卓别林对他年轻的第四任妻子说:“小心点,你刚才踢到了一百万美元……”后来,大家发现奥娜·奥尼尔的脚果然碰到了一幅塞尚的作品。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卓别林在生活中并不是“没有一点幽默感”。
我不记得是不是雷诺阿对波莱尔·戈达尔列举的第一个原因做出了这样的解释:卓别林是一位富有奉献精神的艺术家,他将他全部的幽默感都奉献给了艺术。如果卓别林在生活中果然“没有一点幽默感”的话,我相信,这是广大喜爱他的观众们最愿意接受的解释。
卓别林第三任妻子对他的看法可能与她的两位前任有所不同,也肯定与她的继任大不相同。已经有过三次失败的婚姻和无数失败的关系的喜剧大师没有想到自己能够在54岁的时候开始“前所未有地细细品味现有的生命”。年轻的奥娜·奥尼尔不顾她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父亲的强烈反对,在18岁那年中断了与八年后将因《麦田里的守望者》闻名世界的文艺青年的初恋,嫁给了仅比她父亲小几个月的难以忍受的天才(尤金·奥尼尔因此断绝了与她的父女关系)。从来与女人相处都不得善终的卓别林也终于感到了“从来没有感到过的美满幸福”。
卓别林的第四次婚姻是极为高产和超级稳定的婚姻。它一共“产出”了八个孩子。它又一直美满了34年,一直美满到了卓别林生命的尽头。